何圳泳
(湖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海盜問題的治理是國家海防建設與地方社會治理的一個重要議題。嘉慶年間海盜的猖獗凸顯了清朝海防體系建設的漏洞和官方在地域管理中的失職。清代嘉慶年間華南海盜活動是清代大規模海盜活動的“尾聲”,亦是“中國海上非法活動的最高峰”[1]28。在朝廷治理華南海盜過程中,官府發現廣東沿海地區各類“奸民”不斷地對游弈洋面的海盜提供各種情報與接濟,是為“私通接濟”現象。正由于海盜獲得“奸民”提供的信息情報,使得海盜能夠順利逃脫官方每次的緝捕活動,海盜活動愈發猖獗與有恃無恐。亦正由于海盜獲得“奸民”的各類接濟,使得海盜能夠不斷獲取并補充各種物資。由此,海盜隊伍愈發壯大,海盜活動影響范圍更為擴大。所以,官方遂調整治理華南海盜問題的策略,將斷絕海盜的補給(“嚴斷接濟”)作為治盜方略的首要之務[2]360。
自20 世紀90 年代以來,國內外學界以嘉慶時期海盜問題為專題的研究成果豐碩,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穆黛安、鄭廣南、安樂博、陳賢波等海內外學者的研究論著①[美]穆黛安著,劉平譯:《華南海盜1790—1810》,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 年。鄭廣南:《中國海盜史》,上海:華東理工大學出版社,1998 年。[美]安樂博著,梁敏玲譯:《國家、社區與廣東省鎮壓海盜的行動,1809—1810》,收錄于《清史論叢》第10 輯,濟南:齊魯書社,2011 年,第141-180 頁。陳賢波:《百齡與嘉慶十四年(1809)廣東籌辦海盜方略》,《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 年第4 期。其他學者對明清兩代海盜問題研究著述,可參見季士家、張雅娟、安樂博等學者撰寫的研究綜述[季士家:《近八十年來清代海盜史研究狀況述評》,《學海》,1994 年第5 期;張雅娟:《近十五年來清代乾嘉年間海盜問題的研究》,《中國史研究動態》,2012 年第2 期;[美]安樂博、余康力著,張蘭馨、余夢珺譯:《中國明清海盜研究回顧——以英文論著為中心》,收錄于《海洋史研究》第12 輯,2018 年8 月,第339-354 頁。何圳泳:《“一時之功”與“長久之計”:“堅壁清野”治盜方略的解析——以嘉慶十年(1805)兩廣總督那彥成的海盜治理為例》,《汕頭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9 年第9 期]。。當前學界在一些關于海盜史研究的論著當中,對嘉慶年間“私通接濟”問題有所提及。例如,鄭廣南曾指出產生“私通接濟”問題的原因在于地方官府的腐敗[3]310-312。清中期地方官吏與鄉紳對民眾的勒索壓迫,加之海禁政策的實施,造成沿海民眾的普遍貧困。苦無出路的沿海民眾以接濟、銷贓的形式與海盜建立了經濟聯系,形成了長期的民與盜“貿易合作”關系,這即是產生“私通接濟”現象的社會根源。穆黛安指出一些海盜為了便利其劫掠行動,會與土匪相勾結[4]86。海盜通過土匪的情報以及通風引路,經常成功躲避官兵的追捕,進而順利地對富庶地區實施劫掠。除此之外,會黨、負責緝拿匪犯的官兵員弁出于牟利亦會與海盜勾結,進一步促使“私通接濟”問題的惡化[4]92-94。安樂博亦指出嘉慶時期沿海部分民眾和商販出于牟利,不僅支持中國南方海盜活動的走私貿易,亦會對海盜提供各類接濟[5]。
“私通接濟”問題的產生和愈發嚴重迫使朝廷與地方官府實施相應的對策。在嘉慶時期治理華南海盜的歷任督撫中,那彥成與百齡成為其中治理“私通接濟”問題較為成功的兩位,因此兩人對“私通接濟”問題的治理得到學界的普遍關注。嘉慶十年(1805)兩廣總督那彥成治理海盜問題過程中,將斷絕海盜的陸上接濟納入他的地方防務計劃當中[4]110-116。他通過保甲、團練實施“堅壁清野”,以形成對海盜的陸上封鎖[6]。安樂博、陳賢波等學者在論文中皆指出嘉慶十五年(1810),兩廣總督百齡之所以能夠順利解決海盜問題,皆得益于斷絕海盜接濟的方法得當。百齡斷絕了海盜接濟,最終迫使海盜向官府投誠①[美]安樂博著,梁敏玲譯:《國家、社區與廣東省鎮壓海盜的行動,1809—1810》,第174 頁。陳賢波:《百齡與嘉慶十四年(1809)廣東籌辦海盜方略》,第170-171 頁。。諸多學者對華南海盜研究得出的諸多論斷,不一而同地印證了“嚴斷接濟”在治理海盜問題上的重要性。曾有學者對此加以評論道:“嚴禁沿海人民接濟海盜的策略,執行到最后可說與水師主動捕盜同等重要。”[7]172
許多學者在對嘉慶年間海盜問題的治理研究中雖然意識到“私通接濟”問題的存在,但卻缺乏對“私通接濟”問題的治理進行深入探究。因此,在研究意義方面,筆者認為有必要在整理與分析相關史料的基礎上,以“私通接濟”問題的治理為專題展開探討,并且對官方治理“私通接濟”問題的對策展開評述。
乾隆末年嘉慶初年,林爽文起義、白蓮教起義、西南苗民起義等全國反清斗爭此起彼伏,清統治者疲于應付,王朝統治日顯頹態。嘉慶初年華南海盜的猖獗有國內外環境因素的影響。乾隆三十八年(1773)越南西山阮氏兄弟發動叛亂,隨后雇募大量中國海盜以進一步擴充勢力[4]34-58。因此,中國南方沿海地區的海盜在越南西山政權的庇護下得以蓬勃發展,至嘉慶初年成為擾亂東南沿海的一股強大勢力。嘉慶初年,朝廷并非沒有注意到擾亂東南沿海的華南海盜問題,但那時中原白蓮教起義方興未艾,廣東的天地會起義亦如火如荼,這兩大反清斗爭運動轉移了朝廷與廣東當局的注意力,使其無暇顧及擾亂沿海的華南海盜問題。而當朝廷與廣東當局先后平滅了以上兩場反清斗爭運動之后,開始著手處理華南海盜問題之時,卻發現華南海盜問題愈發嚴重且難以治理[8]335。
嘉慶年間華南海盜難以治理的部分原因,在于廣東沿海地區長期存在的“私通接濟”問題。華南海盜正由于能夠獲得源源不斷的接濟,海盜活動才得以持續進行。并且隨著海盜獲得補給的持續且有增無減,海盜活動不僅能夠持續進行,且愈發猖獗。因此,治理廣東沿海地區“私通接濟”問題成為治理華南海盜問題的關鍵,亦是首要之舉。嘉慶年間歷任廣東官員皆向皇帝奏呈了“私通接濟”的相關情況。
嘉慶四年(1799),時任兩廣總督覺羅吉慶就曾向嘉慶皇帝報告了兩廣地區奸商協助海盜銷贓等情事[9]714。
嘉慶九年歲末(1804),那彥成接任兩廣總督亦呈奏道:“粵省洋匪誠如圣諭海船不能直泊岸口,必須小船接濟,且其食用米糧、菜蔬均非船中可以多種之物。專恃搶奪所獲無多,亦必有人為之接濟[10]1223”。
嘉慶十年三月(1805.4),布政使廣厚、按察使秦瀛會詳稱:“其奸民、土棍、通盜濟匪,如吳川之廣州灣,遂溪之東海,新寧之下川,澄海之東隴等處,向為盜船灣泊買米銷贓處所,究應如何辦理?”[9]875
嘉慶十四年八月(1809.8),總督百齡會奏言:“其中不肖船戶間有私帶水米濟匪獲利,而內地一切情形就中暗遞消息,或將船只炮火等物,竟賣于盜匪,捏報遭風損失。”[9]878
可見,廣東沿海地區“私通接濟”現象早已有之,且伴隨著海盜活動的發展而愈發嚴重。通過嘉慶年間廣東地方官員的奏折可看出,廣東沿海地區“私通接濟”海盜的現象十分突出,并且成為朝廷與廣東當局治理華南海盜繞不開的一個重要問題。“接濟銷贓諸弊”已達到“無地不然”的嚴重程度[11]3064。朝廷與廣東當局迅速意識到海盜之所以能夠生生不息且發展壯大,關鍵在于他們能夠源源不斷地從陸上得到充足補給。由此為了進一步限制與削弱海盜實力,朝廷與廣東當局必當將斷絕海盜的接濟作為治理華南海盜的首要之務。“詔言國家經理大事,當扼其要領,譬如治病當究其病源,如剿教匪則堅壁清野為要,靖洋匪則杜絕岸奸為要。”[2]360
根據廣東地方官員關于“私通接濟”問題的報告,與海盜進行“私通接濟”的“奸民”主要有守岸的官兵員弁、部分沿海村民、奸商富豪、會匪等四類人群。這四類人群之所以與海盜相勾結,實則有其深刻的社會根源。
第一,官兵營弁與海盜的互相勾結在于廣東海防的營伍廢弛、守岸官兵的貪圖牟利所致。
嘉慶九年(1804)萬山西炮臺把總羅鳴亮私通盜匪、接濟盜糧被嘉慶皇帝斬首示眾[12]811-812。嘉慶十年(1805),兩廣總督那彥成指出廣東水師出洋巡捕無功的緣由在于“兵丁多與洋匪聲氣相通”[10]1429-1430。廣東水師營伍廢弛的關鍵在于官兵營弁與海盜相互勾結。官兵營弁不僅將水師出洋巡捕的消息透露給海盜,甚至還“公然開設賭局”為海盜和會匪私通消息、勾結兵役提供場地[12]940-941。守岸官兵不僅與海盜互通消息,甚至還將火藥賣與海盜[13]155。而朝廷懲辦官兵員弁私通海盜的唯一辦法就是不斷要求督撫等地方大員整飭吏治、嚴行查禁。
第二,沿海村民對海盜的接濟主要在于厚金重貲的利益驅使。廣東海盜紅旗幫首領張保仔在組建紅旗幫時,就以厚利重金為條件誘使沿海州縣鄉民予以接濟[14]6。在督撫的一些奏折中亦時常反映海盜厚利重金對沿海鄉民的拉攏情況[11]3043。
沿海村民對海盜的接濟手段較為隱秘且形式多樣,以致于官兵員弁即便有意稽查,亦無從得手。例如海盜在雷州半島和硇洲等島嶼建有房舍。這些房舍用作海盜安置他們的家人和用于交易[10]1652-1655。在雷州西邊的潿洲,大約有500 名海盜及其家屬居住于此。另有150 名非法居民[14]4。這些非法居民在此種植稻米蔬菜和養殖家禽畜生,然后將其收成賣給海盜。海盜窩身的島嶼與交易場所十分偏僻、隱秘,不易為人察覺。
沿海村民接濟海盜方式多種多樣,大致有以“取魚”為名,出洋接濟盜匪[13]218-219;有假借商販私帶違禁物件接濟盜匪[15]28;甚至私用小船公然將米糧運至口岸賣與盜匪等等[10]1432-1433。不僅水米火藥,就連修葺盜船所需的篷索工料、蒲席、木料、麻索、桐油等項皆取自內地[11]3060。
另外,由于清代長期的海禁政策,加之吏治腐敗、自然災害等種種因素,迫使無業的漁民、疍民這類貧苦的沿海民眾與海盜相勾結,甚至在走投無路之時,入海為盜,故而有將海盜稱其為“疍”賊之說[3]297-298。
蛋(疍)賊出洋,其去不遠,西不過在上川、下川等澳棲泊,東或至新安海面,想海道已有文行惠州海防堵截矣。……查緝小船蛋(疍)戶,有逃入伙者,拿解重賞;窩藏者,斬;告發者,與得敵同賞。此弊番禺之三江、金利、橫潭皆有之。……大抵海洋蛋(疍)戶無不為賊,雖盡殺之不為過。[9]7
在苛刻的政治環境逼迫和海盜的威逼利誘下,許多沿海的漁民疍戶相率下海從盜,為海盜隊伍擴張提供了充足的人力資源。
第三,奸商土豪與海盜的勾結主要在于貪圖利益的獲得,其中有不少船戶為了維護自己海上的自由通行,不得不向海盜繳納自己的保護費,接濟海盜物資補給,甚至幫助海盜銷贓。嘉慶十年(1805),粵東發生了一件奸商土豪私通接濟海盜的大案,連嘉慶皇帝對此案件產生關注。
林五與林泮都是在粵東做遠洋貨運生意的商人。由于海盜在廣東地區肆虐,他們的貨船經常被海盜截劫。二林每次都是用金錢贖回,幾番往來,二林與盤踞在粵東海域的海盜首領鄭流唐相熟,且有了交情。鄭流唐委托二林向其他商船船戶勒索保護費,并且向二林承諾只要交了保護費,便保證其海上的自由通行并免受其他海盜劫掠[15]28-30。此后,二林不僅協助海盜鄭流唐勒索其他船戶,而且接濟海盜豬羊、水米等物資,甚至還向海盜提供火炮、火藥等武器。嘉慶皇帝聽聞廣東巡撫孫玉庭的奏報后,即令將私通接濟海盜的林五、林泮二人“明正典刑”,并且將澄海知縣何青革職查辦。
第四,天地會匪與海盜相勾結不僅在于貪財牟利,而且兩者同為官方打擊的對象從而迫使他們互為聯結。嘉慶八年二月嘉慶皇帝在諭旨中指出了天地會匪與海盜不僅互為勾連,而且會匪之中還有官府中人加入,致使地方官無可奈何[12]449。嘉慶十年(1805),時任兩廣總督那彥成在其奏折中亦提及海盜與會匪相互勾結的情況。“洋盜不必盡系會匪,會匪亦必有洋盜之人。”[10]1224
陸上的會匪與海盜聲息相通、共同行動,并且以重金協助海盜招人入伙,壯大海盜隊伍。“查屢次由海上岸之洋匪,卒不過一二百人,至行動時,輒有陸居會匪多人,持械助兇。每行劫后,又在海濱招伙,給丁壯等安家銀,每人數十兩,誘令下海。”[9]715
與會匪交好的海盜則在會匪面臨官府追捕、走投無路之時,接援海盜竄入海洋,使會匪得以躲避陸上官兵的緝拿。廣東惠州府陸豐甲子司天地會會首李崇玉平時與海盜林阿發、朱濆等人交好,嘉慶九年(1804)廣東當局對匪首李崇玉實施抓捕,隨后李崇玉得林阿發等海盜的援助,竄逸入海、遁往浙洋[10]1871。
由以上觀之,無論是官兵員弁、沿海村民,還是奸商土豪、會匪,只要與海盜相勾結并對海盜提供接濟,即為作奸犯科的“奸民”。這些“奸民”為海盜提供接濟的物品囊括了水米、糧食、火藥、軍器、船具等,甚至連修葺盜船所需的篷索工料、蒲席、木料、麻索、桐油等物品一應俱全,助長了海盜活動的猖獗,帶來海盜問題治理的困難。
朝廷與地方官府將與海盜相勾結的官兵員弁、部分貪圖謀利的沿海村民、奸商土豪、會匪列為“奸民”,切斷其對海盜的“私通接濟”,并且實施嚴密的監控與防范,目的在于遏制海盜勢力向陸地的擴展。斷絕沿海地區對海盜接濟是朝廷治理海盜問題的首要之務,亦是朝廷與地方官平息大規模海盜活動最為關鍵性的一步。
清代律例對私通接濟海盜的“奸民”予以嚴厲的打擊。例如規定“凡將馬牛、軍需、鐵貨、未成軍器、銅錢、緞疋、綢絹、絲綿,私出外境貨賣”的人,一律處以絞監候[16]327。又如規定沿海“地方奸豪勢要”或軍民私帶違禁物品下海,勾通海賊,一律按謀叛罪“處斬梟示”[16]331。
但僅對“奸民”展開嚴密的監控與防范,是無法徹底斷絕陸地“奸民”與海盜的聯系的。因為海盜不僅與陸地的“奸民”聯系緊密,甚至大部分海盜就是原來沿海地區的漁民、疍戶和水手①[美]穆黛安著,劉平譯:《華南海盜1790—1810》,第6、167-172 頁。[美]安樂博:《罪犯或受害者:試析1795 年至1810年廣東省海盜集團之成因及其成員的社會背景》,收錄于湯熙勇主編:《中國海洋發展史論文集》第7 輯下,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山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所,1999 年,第448 頁。張中訓:《清嘉慶年間閩浙海盜組織研究》,收錄于《中國海洋發展史論文集》第2 輯,臺北:中央研究院三民主義研究所,1986 年,第186-187 頁。鄭謹:《明清時期的海盜與地方基層社會》,收錄于陳支平主編:《第九屆明史國際學術討論會暨傅衣凌教授誕辰九十周年紀念論文集》,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03 年,第150-152 頁。葉志如:《試析蔡牽集團的成分及其反清斗爭實質》,收錄于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明清檔案與歷史研究·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六十周年紀念論文集》(全二冊),北京:中華書局,1988 年,第831 頁。。因為海盜與沿海地區的“奸民”有著緊密聯系,因此,海盜們可以在“奸民”的幫助下隨心所欲潛入內地,與“奸民”展開交易。海盜們時常詭計多端、花樣百出,經常假扮鄉紳冒領火炮,或者駕駛賊船偽裝成官船巡查村落地形,趁人不備時進行搶奪,或者假扮成貿易商人、相面術士等人員進村打探虛實。盜船可偽裝成商船進入內地進行“貿易”。由此,商船與盜船的真假難辨時常給守邊官兵的稽查工作帶來巨大的麻煩。由于誤將“商船指為盜船”,守岸官兵時常受到長官批責[11]3078。由此形成的“民盜難分”的問題,不僅給官府的緝捕帶來巨大的麻煩,同時也給沿海地區民眾的戒備防御帶來嚴重困擾。沿海地區鄉民對于“往來不識之人”時常非常警惕,導致一有不識之人就“咸指為盜賊,群聚而屠之”,甚至“官兵登陸買糴”而經常被鄉民誤認為盜賊而殺之[14]16-17。
因此,以人為主的對“奸民”種種監控與防范措施的實施與落實,終因人口的巨大流動性和“民盜難分”帶來的麻煩而顯得困難重重。于是,官方適當地調整了海防策略,由原來以人為主的監控轉為以物品為主的監控,并且將米薪、炮械、火藥、軍器、船具等列為嚴禁出海的違禁物品。一旦發現船只出現違禁物品或者攜帶日常物品超過規定數量,則認定攜帶者有“私通接濟”海盜的嫌疑,立即予以扣押、緝捕。
嚴禁違禁物品出海是官方治理“私通接濟”問題的一項重要內容。其違禁物品具體如下。
第一,禁米薪。
漂泊洋面上的海盜遠離陸地,其基本生活物資必須取于陸上,在日常生活物資中糧食和柴火這兩種物件是極為重要的。為了徹底斷絕海盜的生活物資來源,朝廷和地方官府嚴禁出海船只攜帶大量米薪,違者按律治罪[9]882。在嘉慶粵洋海盜肆虐期間,廣東當局對于偷運米糧接濟盜匪的不法行為予以嚴厲打擊,因此“禁運米糧出海”等字詞在嘉慶年間廣東督撫的奏章中反復被提及。嘉慶四年(1799)兩廣總督吉慶下令“務使內地奸商漁戶人等私帶米石出洋,以濟盜賊。鐵斤、火藥一體嚴禁,不容稍有偷漏[9]874”。嘉慶十年七月(1805.8),兩廣總督那彥成奏言:“前經撫臣孫玉庭會同前督臣倭什布議請嚴禁盜線,以杜濟匪。臣抵任后,復疊次嚴禁水米等物出洋,計數年以來,拿獲海洋盜犯及濟匪奸民,分別嚴辦,已屬不少。”[9]876-877在那彥成的嚴厲打擊下,陸路共拿獲盜犯300 余名,其中有外洋內河行劫殺人者,有勾結濟匪者,有逼脅服役者,有被擄押禁者[10]1492。
第二,禁炮械、火藥、軍器。
炮械、火藥、軍器歷來是清代嚴禁出海的物件,也是沿海各關口重點盤查的對象。清代康熙年間對此制定律例,對攜帶火藥、硝黃、軍器等物件出洋的違禁者處以重刑,對失察的有關官員予以降級、革職[9]884。嘉慶年間由于海盜肆虐,經常打劫出海商船,因此為了保證商船運送貨物的安全,地方官府允許出航遠洋的商船攜帶一定數額的炮械,但是出海之前以及返航之后都要接受嚴格的審查[9]886。對于近洋航行的船只,朝廷則規定一律不許攜帶炮械,以免資盜。為了徹底斷絕海盜的炮械火藥來源,嘉慶十一年八月二十五日(1806.10.6)兩廣總督吳熊光奏請關停粵省生產硝黃各廠,得到朝廷的批準[13]155。緊接著,嘉慶皇帝在同年十一月三十日(1807.1.8)再次密諭吳熊光,指出“高州府屬之吳川、雷州府署之遂溪”兩處地方歷來是“洋盜泊船銷贓之所”,要求吳熊光予以特別注意這兩處地方的情況,并且“設法擒治巨窩,以絕盜源”。嘉慶十四年(1809)程含章給當時的兩廣總督百齡上書,提出要嚴厲查禁硝磺的生產、銷售與私賣,封禁磺坑等建議[11]3072。嘉慶十四年八月(1809.9),總督百齡采納程含章的建議,“不獨米谷、硝黃,不使稍有私帶,即盜船所需用之篷纜等物,亦俱一一禁絕”[9]878。
第三,禁船具。
“禁船具”是指禁止制造船只的鐵釘、油灰、棕絲、黃麻、蒲包等造船用具出海,同時禁止制造違反規制的船只。由于游弈洋面的海盜的一切物資皆取于陸上,因此斷絕海盜用于建造船只的一切用具,使得海盜無法建造新船只和無力修補破損船只,迫使海盜失去賴以棲息的船只,最終達到坐困海盜的目的。
查米糧固為日月所需,而海船無三月不換之篷帆。蒲包、棕麻為篷帆須用之物,若果禁止不能下海,則雖有船只,篷帆破敗,不能駛行,船只亦為廢物,實為坐困之良策。是嚴禁蒲包、棕麻,應與接濟米糧并重,合行嚴切示禁。為此示諭沿海居民人等及守口員弁知悉,嗣后如有漁人船戶岸上居民人等,如敢私運蒲包、棕麻等物出洋者,一經查出,即照通盜例從重究辦,或守口員弁私放賄縱,亦即一體嚴行參辦。[9]889
除了以上提及的米薪、炮械、火藥、軍器、船具之外,例禁出海的物件還包括銅器、絲斤綢絹、制錢等,其中米糧、淡水、柴薪、鹽、硝磺、軍火、船具等。斷絕這些物品的出海,即能夠有效斷絕海盜的日常補給,達到對海盜“嚴斷接濟”的戰略目的。
斷絕海盜的陸上接濟可能會迫使“無從得食”的海盜登岸劫掠村莊。鑒于嘉慶時期廣東海防力量薄弱與廣東水師出洋緝捕的失利,并且為了嚴防海盜上岸劫掠,廣東督撫紛紛向朝廷提出應當興辦沿海團練,加強沿海防御力量以抵御海盜的進犯。嘉慶九年(1804),廣東巡撫孫玉庭向朝廷提議興辦沿海團練[15]32-33。鑒于海防空虛,兩廣總督倭什布于同年就如何嚴守口岸以防海盜登岸劫掠一事上提出了八項具體措施,其中就包括了提出沿海村莊派撥壯丁、興辦沿海團練的建議[17]5007。
嘉慶九年十一月(1804.12)那彥成上任之初,作為那彥成幕僚的嚴如熤向其建議在沿海地區興辦團練并建筑碉堡以進一步對海盜實施“堅壁清野”。后來嚴如熤將其建議整理寫成《沿海團練說》和《沿海碉堡說》,收錄于其撰寫的《洋防輯要》當中[18]1282-1297。
然而正如嚴如熤提到的“村民非奉官令,難以團練”,興辦團練不僅需要官方的推動,亦需要紳民的配合才能進行。那彥成號召民間組建團練亦有讓民間“團練自衛”,免受海盜迫害的考慮。那彥成認為“王師固甚雄勇,而賊徒星散,慮其東竄西逸,或至顧此失彼”,所以單純依靠官方力量無力遏制海盜的劫掠。況且海盜全憑陸上奸民接濟以糊口,近來沿岸港口稽查甚嚴,海盜無從得以補給,必當尋思上岸擄掠。而“沿海袤延數千里,一時兵力勢難兼顧”,所以“不得不藉居民之團練共為地方堤防之計”[10]1465。也只有發動民間力量,實現“士民齊心戮力,共切同仇”,才能有效地解決海盜擾亂問題。
那彥成認為治理粵洋海盜存在“民間盡有尚義之人,無奈地方官抑不報聞,即間有殺賊之事,又為地方文武掩為己功”等官吏腐敗情況,所以只有發動民間舉行團練,“沿海沿河村莊紳耆,務遵前札,速行團練”,同時配合官方“飛調各陸路營兵嚴把港口,分配大隊舟師由內河搜捕直抵外洋”,這樣實現兵民合力,嚴守口岸,防御堵截才能防止海盜上岸滋擾。同時,那彥成還呼吁沿海漁民疍戶隨同師船出洋剿捕,并且量給口糧,分配彈藥,如能擒拿盜首巨魁,輒“奏予官階,但有斬絞賊匪,亦即優加獎賞,共期滅賊,決不失言”[10]1458。
嘉慶十四年(1809),百齡就任兩廣總督,上任伊始就解決粵洋海盜問題懸牌令軍民獻策[9]1049。一時間廣東各地的大小官吏和地方士紳都踴躍建言獻策,如順德縣士紳溫汝適認為要斷絕海盜補給,防范海盜登岸劫掠則必行保甲、團練,“使鄉自編查,則接濟自絕”,“沿海臺兵因分見少,必隨鄉大小自衛團練,使與臺汛互為聲援”,“宜擇要隘添設碉樓”[19]645。
被斷絕補給的海盜們決定對廣東沿海村落展開大規模的劫掠。嘉慶十四年七月(1809.8),鄭一嫂、張保仔、郭婆帶等海盜頭目率領盜船進入珠江三角洲地區。香山與順德兩縣是廣東省較為富庶的地區,所以香山與順德兩縣成為海盜劫掠的重點地區[19]709。嘉慶十四年(1809),順德縣與香山縣兩地鄉勇與海盜在順德縣的容奇得勝海、陳村、黃連村、東海十六沙沙田地區、碧江、雞洲和香山縣的磨刀炮臺、第一角寮后村、濠涌村、大涌村、茶園山、甲洲、小欖村、蕉門、大黃圃、鵝頭山、尖峰嶺、大嶼山、赤瀝角等地發生激烈的戰斗①《(光緒)香山縣志》,卷22,紀事,頁三十七至三十九,收錄于廣東省地方史志辦公室輯:《廣東歷代方志集成·廣州府部》第36 冊,第473-474 頁。《(咸豐)順德縣志》,卷27,列傳七,國朝三,頁十六至十九,收錄于廣東省地方史志辦公室輯:《廣東歷代方志集成·廣州府部》第17 冊,第652-654 頁。《(光緒)廣州府》,卷81,前事略七,頁二十四至二十五,收錄于廣東省地方史志辦公室輯:《廣東歷代方志集成·廣州府部》第7 冊,第607-608 頁。盧坤、鄧廷楨編,王宏斌等校點:《廣東海防匯覽》,第1039-1044 頁。。盡管沿海州縣在于海盜戰斗中付出慘痛的代價,但廣東沿海地區各村莊依靠團練成功擊退海盜的進犯。
海盜集團在撲岸劫掠卻收獲不多的情況下,開始權衡利弊,且逐漸萌發投誠之心。同時再加之海盜集團內部由于權力與利益分配的不均,導致海盜集團逐漸走向分崩離析。其中以紅旗幫的張保仔與黑旗幫的郭婆帶之間的沖突最為激烈[14]8。嘉慶十四年十二月(1810.1),張保仔被圍赤瀝角向郭婆帶求援,郭婆帶非但坐視不救,還出兵攻擊張保仔,向官府投降。至此,盛極一時的廣東海盜集團完全瓦解,在郭婆帶投誠后不久,鄭一嫂、張保仔也向官府投誠。最終張保仔被授予職銜,并且隨同水師剿滅烏石二等其余海盜。嘉慶十五年(1810),大規模廣東海盜活動基本平息。
嘉慶初年,華南海盜活動猖獗,擾亂廣東沿海,成為當時的一大社會問題。最初官方出動廣東水師對華南海盜實施巡洋緝捕,但此手段不僅收效甚微,而且損兵折將,并非治理華南海盜問題的良好對策。隨著華南海盜活動的猖獗,廣東沿海地區對海盜“私通接濟”現象愈發嚴重,官方亦意識到治理“私通接濟”問題的重要性。官方在治理華南海盜問題上,把斷絕海盜的補給作為解決華南海盜問題的首要之舉,隨即對“私通接濟”問題展開治理。官方采取的是“嚴斷接濟”策略,即采取封堵所有可能對海盜進行接濟的管道,以此斷絕海盜的一切補給。在斷絕海盜一切接濟的基礎上,與海盜打消耗戰,以此來迫使海盜的最終屈服,以達到肅清洋面的目的。基于對華南海盜問題認識的不斷深入,官方在治理華南海盜問題上,呈現出從出洋巡捕到“嚴斷接濟”的戰略轉變。同時,官方在“私通接濟”問題的治理上亦做出適當的調整,即由以對“奸民”的防范到禁絕違禁物品出海。這些轉變與調整反映出清朝統治者對待海防的態度并非是故步自封,而是能夠根據實際情況及時做出應對。海防政策的靈活調整是官方能夠順利解決華南海盜問題的保證。
朝廷與廣東當局斷絕海盜的接濟,并且對海盜活動實施封堵等諸多措施,實則是借鑒了平定川楚教亂的“堅壁清野”戰略和清初的禁海政策。曾經平定白蓮教起義的干將那彥成將“堅壁清野”戰略進行變通,應用到嘉慶華南海盜的“私通接濟”問題的治理上,其中“興辦團練”與“修堡筑寨”是典型的體現。“堅壁清野”戰略之所以能夠幫助官方在平定白蓮教起義和治理海盜問題上取得成效,原因在于清朝對地方社會擁有強大的控馭能力,能夠動用一切資源與手段有效地斷絕教匪和海盜的接濟。然而在軍事斗爭上,“堅壁清野”僅適用于在王朝大一統之下的勘平內亂之中,在應對外患問題上卻并非十分奏效。如“堅壁清野”在鴉片戰爭亦得到實施,但是清王朝在喪失制海權的情況下,用此策略并不能有效斷絕英軍的海上補給。
為了徹底禁絕海盜接濟,總督百齡借鑒了清初禁海政策的相關內容,根據華南海盜治理的現實情況,頒布了“封港禁海”和“鹽轉陸運”。“禁海”固然能夠斷絕海盜的陸上接濟,但“封港禁海”的實施同時也切斷了靠海為生的廣東沿海居民從海洋方面獲取可靠、穩定的經濟與生活資源,對沿海居民的生計造成嚴重的影響。而且“禁海”措施嚴重挫傷海商進行海外貿易的積極性,對近代中國對外貿易形成嚴重的阻礙。
“私通接濟”問題對于華南海盜治理的重要性,漸而促成了清廷與地方官員在戰爭中對“奸民”問題的過度強調與重視。如在鴉片戰爭期間,官方文書上記錄了大量“奸民”與洋人互相勾結的情況[20]26-29、106、147。官方文書對于“奸民”與洋人互相勾結濃墨重彩的描述顯然有夸大之嫌,以至于在官府眼中,不僅廣東沿海各地漢奸充斥,浙江辦理軍務失利的原因亦在于漢奸的搗亂,甚至認為“為患者,外夷止十之一二,內奸則十有六七”[21]283-284。“奸民作祟”甚至成為地方官員逃避戰敗罪責的借口,由此揭示了清代統治者對于鴉片戰爭失利的缺乏反思,對海防建設與海疆治理的短視。
因此,朝廷與廣東當局斷絕海盜接濟的諸多措施,盡管使得清政府在治理海盜的軍事戰略中獲得成功,卻對清王朝的海疆治理產生了不利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