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樞,宋宗宇
(重慶大學法學院,重慶 400044)
產業綠色轉型是指產業發展以綠色理念為指導,以保護環境、節約資源為目的,最終實現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可持續發展模式[1]。“十四五”規劃明確指出,生產生活方式綠色轉型成效顯著是“十四五”時期經濟社會發展主要目標。近年來,在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指導下,產業綠色轉型成效顯著。然而,產業綠色轉型與營商環境優化并非直接地線性交互與重疊耦合。產業綠色轉型強調淘汰落后產能,實現生產要素的高效聚集,需要增量成本與差異化調控;而營商環境優化則著力降低企業成本,要求市場主體一視同仁,二者在相當范圍存在矛盾與沖突。現有研究多強調運用“綠色金融”[2]等經濟手段或“政府介入”[3]等行政手段推動綠色轉型,實質是將轉型成本轉嫁給政府與社會承擔。應當明確,產業綠色轉型并非政府一己之責,只有發揮法律制度作為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相互促進的紐帶功能,構建法治化營商環境,方能持續激發市場活力和社會創造力,推動“中國之治”進入更高境界。
平等是我國法律的基本精神與根本原則,是貫穿法律規范的內在經脈。但在優化營商環境進程中,法律規范存在重“形式平等”而輕“實質平等”的現實,即肯定“機會均等”而否認“差別對待”的必要性,特別是在綠色發展背景下,難以適應轉型的現實需要。
競爭是激發市場主體創造力的根源,平等競爭更是產業綠色轉型的必然要求與營商環境優化的首要任務。長期以來,部分國有企業濫用國家權力,限制甚至排除競爭從而損害市場秩序,造成區別于自由競爭狀態下的行政壟斷。此外,部分地區對不同類型與不同地域的企業亦采取區別對待并設置隱形壁壘。例如,在建設工程項目招標文件中,故意設置不合理條件以排除非目標企業。盡管上述行為被《反壟斷法》第37條明令禁止,但實踐中收效甚微。《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營造更好發展環境支持民營企業改革發展的意見》明確規定:“堅持公平競爭,對各類市場主體一視同仁”。因此,《優化營商環境條例》分別從不同所有制、不同類型、不同地區三個層面維護企業的權利平等、機會平等、規則平等,從而搭建起“三位一體”的平等保護機制。但一個周延健全的市場經濟平等理念不應局限于此,而應考量產業變革中客觀存在的差異性,以實現高質量發展下的實質平等,即要求“強者承擔更多社會義務,而給予弱者必要基本生存保障”[4]。
現有省級營商環境優化專門法規中,僅上海、江蘇、重慶、四川4省市強調根據經濟社會高質量發展需要,結合城市功能定位、發展規劃以及環保安全等相關規定制定產業引導政策。究其原因,是立法者片面追求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卻忽視了市場并非全能的現實。新古典經濟學主張市場競爭下要素自由流動,但要素自由流動本身屬于空想資本主義神話,不平衡普遍存在,僅靠看不見的手難以實現穩定發展[5]。資源有限背景下,市場并不必然將資源分配給最需要它的主體,而是最能實現其利益最大化的主體。承認和重視差異性,是產業綠色轉型的基礎。差異化導致市場失靈與經濟失衡,需要宏觀調控與市場規制,以保障實質的公平與正義。
生態文明是對前工業時代造成生態危機的整合與織補,其著眼于人類社會與自然生態的協調,強調環境訴求與經濟政治生活的平衡。長期以來,普通企業在生產與使用過程中所排放污染或廢料造成的社會負面影響并未納入成本。而綠色轉型企業需要通過技術、材料等手段承擔污染成本,導致二者實際成本相去甚遠。從法學層面理解,生態環境是一定公域內的社會化財產,其所有權為全體公民共有。普通企業無償使用共有財產,綠色轉型企業則代為履行了維護該財產的義務,但雙方并未因不同行為而獲得激勵或承擔責任。是故,產業綠色轉型除“經濟性”外,更兼顧“公益性”,即具有外部性特征,其行為使他人或社會受益。高標準需要高技術支撐,最終帶來企業的高成本。因此,綠色轉型企業在市場競爭中必然存在差異性并追尋實質平等。
產業綠色轉型追求實質平等的關鍵是綠色轉型企業是否有權利獲得區別對待。英國經濟學家庇古(Pigou)主張對能帶來外部收益的用途進行補貼,并對承擔外部成本的主體給予補償,即當市場力量無法滿足社會公共需要時,由政府進行管制或轉移支付,從而使企業真實成本與社會總生產成本達到均衡[6]。芧銘晨[7]認為,解決外部性問題的關鍵是通過強制力迫使市場主體以實現公共利益為出發點和落腳點,即外部性問題內部化。因此,產業綠色轉型需要在營商環境優化中實現公共資源的合理高效配置,發揮政府監督市場運行與糾正市場失靈的職能,以激發市場活力與創造力,釋放轉型潛力。
實現產業綠色轉型的實質平等需要政府這只“看得見的手”對市場進行干預。但政府在客觀上存在諸如“部門利益”“地方利益”等政府利益。若產業綠色轉型以政府為準繩,可能演變為權力資本聯合體剝奪私人利益的工具。申言之,政府傾向將社會福祉和環境目標強加給追求價值最大化的企業,后者只能屈服于政治壓力,接受非利潤目標。
但是,產業綠色轉型具有利他性,將利他行為納入強制要求,是否會促進利他行為的廣泛出現?張曉笑等[8]研究顯示,在一個積極決策框架(收益)下,主體通常選擇規避風險;但在一個消極決策框架(損失)下,追求風險的行為傾向增加。綠色轉型一旦成為政府的強制要求,若拒絕綠色轉型的損失大于違反強制要求的損失,綠色轉型將難以有效內化為集體行動,從而愈發增加轉型成本。因此,將利他行為純粹作為強制性規定將導致結果難以把握和預見,法律更難以遵守和執行。并且,強制性規定在實踐中易產生“符號暴力”,即重構公眾對產業綠色轉型的認知,形成只有官方認可方為“綠色”的符號,從而削弱社會自主意識導致片面迎合官方標準。
應當明確,產業綠色轉型以“保護環境,節約資源”為目標,符合《民法典》綠色原則的要求。此處的“資源”絕非特指某類具體的財產或資源,因任何一種獨立資源均無法完整覆蓋環境保護目的,社會資源本身亦相互聯系難以厘清各自邊界。因此,節約資源實質對應社會成本最小化或社會財富最大化,與法經濟學上的效率原則相當[9]。諾斯為代表的制度經濟學認為,實現產業轉型,需要在制度上做出合理的安排,將個人的經濟努力變成私人收益率接近社會收益率的活動[10]。但產業綠色轉型面臨政府、企業、社會等多方利益的博弈,面臨巨大的協調與服從成本。純粹強制的行政手段對產業綠色轉型幾乎沒有幫助,反而會引起產品價格上漲并由消費者和企業共同承擔,本質是轉嫁轉型成本。法律是利益博弈的調節器,通過法律形式固定產業綠色轉型中的權力職責與權利義務,能最為高效穩定地推動轉型。因此,只有實現營商環境法治化,產業綠色轉型的實質平等需求方能真正落實。
法治在追尋實質平等中將發揮固根本、穩預期、利長遠的保障作用。營商環境優化的本質是“法治化”,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本質亦是法治經濟[11]。
營商環境法治化是產業綠色轉型實質平等的根本保障,但實現方式卻存在兩種誤區。
2.1.1 營商環境法治化就是限制公權力
“十四五”規劃明確要求優化民營經濟發展環境,構建親清政商關系,將其置于營商環境優化的核心位置。長期以來,政商關系面臨“不清白”的困境。全能政府下權力高度集中,政府定位不清晰,權力尋租、官商錯位等現象時有發生,嚴重破壞政府公信與國家法治。隨之反腐力度加強,近年政商關系出現“不親近”的窘境。政治高壓下部分官員產生“畏商”“避商”心理,不作為、懶政怠政、極端保守等行為損害企業正當訴求。產業綠色轉型作為驅動中國經濟發展的關鍵動能,隨著轉型深入,政商關系難以根本絕緣,反之愈發緊密。親清政商關系是黨和國家對新時期政商關系理論的生動詮釋和精辟概括,其最終目的是在法治框架下打造產業綠色轉型的政企利益共同體,從而構建起“市場機制有效率、市場主體有活力、宏觀調控有尺度”的現代經濟體制。
過去,部分地方政府習慣以“決定”“紅頭文件”等形式推進產業轉型,“政令”反復,缺乏規范性與穩定性。并且,為應對上級檢查或目標考核壓力,運動式執法等非規范行政行為屢見不鮮,與產業綠色轉型社會成本最小化或社會財富最大化要求相背離。因此,沈榮華[12]認為,產業綠色轉型中營商環境法治化就是限制政府公權力的行使,通過精簡審批許可、放寬市場準入、優化辦事流程等方式,降低企業經營成本,促進政府依法行政。事實上,市場安全與企業信任在某種意義上可以等同于社會公正。限制公權力將使市場主體在一定程度上相信,競爭將按預期進行,即政府在宏觀調控中不偏袒某一主體以獲取權力尋租,司法活動中依據抽象規則而非個案干預。是故,“運用法律法規約束政府權力,將權力納入法律軌道”,并通過“權力清單”與“責任清單”厘清政府的權力邊界,確是產業綠色轉型的現實需要[13]。
但是,產業綠色轉型雖是企業行為,卻并非都是股東純粹自我意識的內生選擇。由于產業綠色轉型具有高成本與高風險等特征,需要政府積極回應市場主體的合理預期。因此,產業綠色轉型中營商環境法治化并非限制政府權力,而是要求政府合理行使公權力,即在法治框架內為產業綠色轉型提供有效公共資源。
2.1.2 產業綠色轉型僅需補足經濟成本
經濟競爭是人類交往的一種動態演化過程,缺乏競爭將減少企業投入創新成本的動力,實質平等應在有效競爭中實現。但轉型成本過高亦會削弱企業競爭力,且該過程必然伴隨私利追逐,期待獲益內部化。產業綠色轉型需要保障企業可期待利益的有效實現與平等競爭關系的長效維持。因此,彭星等[14]認為,產業綠色轉型成功的關鍵是經濟激勵型環境規制的運用,通過給予轉型企業財政、稅收等經濟激勵,有利于持續激發市場主體的參與積極性。于連超等[15]認為,環境稅通過提高企業合法性壓力和企業成本黏性,能有效倒逼綠色轉型。
為保障產業綠色轉型,近年通過減稅降費、財政補貼等多種方式降低企業經營成本,僅2016—2019年,全國節能環保財政支出達2.4萬億元,并于2019年全面開征環境保護稅[16]。雖然補足經濟成本可以節省轉型時間成本且具有正當性,但純粹經濟激勵亦會引發新的問題。一方面,基于經濟學上的“棘輪效應”,財政支出易于向上增長而難于向下削減,純粹財政扶持可能使政府不堪重負,本質是使轉型成本轉嫁給政府。并且此中企業易產生路徑依賴,導致自身資源分配受政府意愿調度,削弱其獨立性與自主性。另一方面,踐行經濟激勵本身是一個有成本的過程,包括政府的協調成本、組織成本、服從成本及轉型權利人的搜尋成本、談判成本、執行成本等。
應當明確,產業綠色轉型與營商環境優化均是一個長期積累、逐步發展的過程,政府應通過衡量經濟活動對環境保護的成本進行公共產品補償,使資源最合理分配。但是,公共供給仍應以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發揮決定性作用為前提。為此,應當進一步強化競爭政策的基礎性作用,而非純粹依靠稅收、貨幣等工具進行過度保護與優待。激烈的爭勝會鼓勵市場主體投入信息成本,并推動創新進入更高階段。同時,奧地利經濟學家熊彼得認為,產業發展同有機體一樣具有生命周期,隨之人類社會、技術水平的變化,產業會不斷轉型升級。因此,產業綠色轉型的經濟激勵僅能是一時手段[17]。為激勵產業綠色轉型,營商環境法治化不應僅關注局部的經濟成本,更應為產業發展設置合理的框架與邊界,重視整體的協調和發展。
盡管企業因營利性具有唯利是圖的印象,但不可否認企業是產業綠色轉型的關鍵,綠色技術發展亦需要形成內生性的技術范式?!吨泄仓醒搿鴦赵宏P于新時代加快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意見》要求建立以企業為主體、市場為導向、產學研深度融合的技術創新體系,明確產業綠色轉型中企業的主體地位。從實證層面觀察,無論是規范政府權力行使抑或經濟激勵措施,均是圍繞產業綠色轉型的企業需求這一中心展開。不少地區更喊出“沒有高質量的涉企政策,就沒有高質量的營商環境”的口號[18]。但是,規范政府權力行使與經濟激勵措施均難以完整包含轉型企業需求。
一方面,自利是人類行為的基本前提,只有鞏固綠色轉型企業的可期待利益,方使產業綠色轉型內化為集體的自發行動。但是,轉型企業總是逐步發現現有制度環境下與自身資源相匹配的可期待目標,即美國社會學家赫伯特·西蒙(Herbert A.Simon)[19]所稱的企業“有限理性”:企業會根據過去及現有經驗調整自身期望值。概言之,企業只會在合理成本范圍內參與綠色轉型。長期以來,在“命令-服從”模式下,企業只是政府命令的接受者,公共資源由政府配置。但在公共資源配置過程中,政府同樣需承擔諸多成本:包括但不限于組織成本,即資源整合以追求共同目標的損耗;服從成本,即市場主體服從法律規制時必須承受的資源消耗等。因此,《國務院辦公廳關于在制定行政法規規章行政規范性文件過程中充分聽取企業和行業協會商會意見的通知》(國辦發[2019]9號)要求將企業參與立法和政策制定給予制度化,本質是構建成本分擔機制,將國家主義法治形態導向更為協調的包容性法治,客體化的企業被重新置于營商環境優化的主體地位,使實質平等貫穿法治精神。
另一方面,產業綠色轉型是一個“發現”的過程。創新是產業轉型的根本方式,綠色產業需要綠色技術作為經濟發展與生態保護的橋梁。隨著市場競爭加劇,過去的知識儲備會貶值。因此,市場主體需要不斷獲取與改進知識,以適應轉型。此中,市場主體面臨“橫向不確定性”,即不清楚競爭者的行為;同時面臨“前向不確定性”,即不清楚未來的方向。因此,生產與檢驗知識必然充滿風險,包括支付維護知識財產的費用,以及因判斷失誤而遭受的可能虧損。此外,企業積極參與產業綠色轉型除尋求經濟回報與獲得品牌推廣效應外,更期望獲得市場先入優勢,以抵御未來風險和取得先驅者利潤。企業受經濟利益及企業價值最大化的驅動,只有在未來增長期權價值超過股東合理預期時,產業綠色轉型方能持續加強。概言之,轉型是生產者利潤核算的結果,其關鍵是有利于企業價值。若轉型風險過高,企業趨于規避風險的本能將使其難以有效參與轉型。
因此,除經濟激勵和限制公權力外,構建企業需求導向的營商環境法治化存在兩條并行路徑,一是分擔產業綠色轉型成本,二是降低產業綠色轉型風險。
市場經濟是法治經濟,不僅要求法治作為市場行為的準則,更意味著作為治理方式的法治本身也必然要適應治理對象的特點。產業綠色轉型中,企業與政府相比更具專業性與技術先進性,具有量體裁衣式的優勢。并且,法治社會并非政府借用法律為產業發展建立經濟秩序并進行管制或約束,而是社會依據法律進行自我治理。因此,完善法治框架內的社會共治能最大程度降低產業綠色轉型成本。
《法治中國建設規劃(2020—2025年)》明確要求,與企業生產經營緊密聯系的規范制定,必須充分聽取相關企業與行業協會商會的意見。事實上,市場主體認可與否是營商環境優劣的最終評判標準,法律能否有效貫徹亦取決于法律是否銘刻在人民內心。規范制定由政府主導企業附屬模式轉變為市場主體的共同參與,能營造良好營商環境,降低轉型的組織、協調、服從等成本。
其一,實現參與主體的多元性。在制定產業綠色轉型規范時,必須認識到各個企業是一個系統整體,各主體間相互作用有機組合,形成各要素獨立狀態下沒有的整體性。因此,必須加強規范制定的統籌規劃,實現參與主體的多元性。一是實現主體多元。在轉型行業相關政策法規制定過程中,政府應邀請具有代表性與影響力的大型及中小微企業參與意見表達,并由政府組織召開上下游企業共同參與的聽證會,減少后期執行成本。二是注重地域多元。產業綠色轉型與地方經濟、社會、環境等高度相關,必須因地制宜。特別是在地方性政策法規制定中,不僅需邀請全國性的大型企業,更應邀請本地企業,尊重不同地域的價值判斷與社會需求。此外,除邀請形式外,亦應允許企業通過自主申請程序參與政策法規制定。
其二,完善參與程序的民主性。若缺乏有效參與渠道,政企間將“難以理性地通過協商博弈解決糾紛”[20],使法律規范脫離實踐需要,淪為政府官員與技術專家的空談。但是,個體偏好并非簡單疊加,需完善民主參與程序方能增加制度的穩定性與可信賴性,減少執行與服從成本。一是信息公開。必須打通政企溝通信息壁壘,通過網絡、數據庫、報刊等多種形式公開政策法規制定中的必要信息,推進政企無縫對接。二是完善訴求表達渠道。無論邀請抑或自主申請,主體數量均為有限。應充分發揮行業協會、商會等社會組織在政企溝通中的橋梁作用,代為傳達未參與企業需求,實現企業利益訴求的規范化與常態化。三是明確表決方式。政策法規制定不應成為政府部門的“一言堂”,亦不可能滿足全部主體需要。應明確表決方式及多數決比例,使政策法規充分反映大部分企業正當意志與合法權益。
其三,確保決策制定的可控性。法律的生命在于實施,決策優劣需要在實踐中證明、檢驗。決策者同樣具有自己的需求,其不一定符合公共利益的需要,可能通過尋租行為謀求特殊利益或產生其他負效應。此時,需要配套必要的“矯正”措施以防止決策不良后果失控?!秲灮癄I商環境條例》第63條建立了平等競爭審查機制,但其僅是行政機關的內部自我審查。若“審查過程缺乏公開性和透明度,將加劇制度不確定性與實施的成本”[21]。因此,應建立并完善產業綠色轉型相關規范的異議申訴渠道。市場主體認為政策法規破壞平等競爭有權向市場監督管理部門及其他立法、行政、司法機關進行反饋檢舉,以保障監督權的實現。
聶輝華[22]認為,“規則是演化的結果,早在公權力參與糾紛解決前,共同體的運轉就已受規則約束”,即一定數量的主體共同承認并自愿遵守的內在制度。共治需求下應支持內外在制度的相互依存,以實現效率與公平的互補,從而降低產業綠色轉型成本。
一方面,支持使用內在制度解決糾紛。產業轉型需要龐大的資源聚合成本,外在制度可能會因其滯后性而阻礙企業創新。內在制度經歷了從行業慣例向內化規則再向內在制度的演化,通過共同體成員以分散的方式檢驗發展,具有靈活性與透明度的優勢,極大降低協調成本,將起到“四兩撥千斤”之效果。并且,產業綠色轉型規模龐大且主體眾多,有賴于轉型參與者對其進行規則細化,實質是將公權力壟斷的裁量權部分給予市場主體。內在制度與行業慣例、內化規則的區別在于,其并非以道德自我愧疚為懲罰,而是以正規化方式受到監督并執行。如行業協會的自我管控,促使組織內部成員在共同作用下朝轉型目標發展,違反內在制度通常會受到共同體中其他成員的非正式制裁。因此,應當支持鼓勵商會、行業協會等社會組織結合企業群體的內生理念進行自我管理、自我協調,降低轉型成本。
另一方面,完善外在制度的多元協調。內在制度仍存不足,需要外在制度加以補足。一是內在制度進行裁決可能帶有偏見和傾向性,公正性不足;二是內在制度的自我執行是以自利為前提,當利益缺乏時可持續性不足。但是,外在制度仍應以降低轉型成本為目標,協調多元主體參與,即堅持“非訴糾紛解決機制優先適用,引導企業以較小成本解決糾紛”[23]。首先,充分發揮糾紛主體在市場調查和自我維權中的作用,告知其及時與所在地行業協會或司法行政機關溝通聯系,避免損失擴大化。其次,引導市場主體運用調解、仲裁等方式解決糾紛,構建由司法行政機關、律師協會、行業協會、消費者協會、環保組織等多主體的調解平臺,并在調解達成后及時進行司法確認。最后,健全公正的司法審判系統。司法機關應以盡快實現企業市場價值為指引,加速推進涉企案件繁簡分流,適度擴大簡易程序的適用范圍,普及電子化送達,節省文書、材料在途時間,以縮短案件審理周期。
熊彼得(Schumpeter)的創新經濟學認為,產業轉型是一個一般均衡與整體動態的過程,即市場本身是一般均衡,當出現轉型需求時,生產要素會重新組合從而實現創新并壟斷利潤,此后競爭者出現,市場重回一般均衡,直到下一次轉型的動態過程[24]。因此,產業綠色轉型中營商環境法治化必須具備全局觀、長期觀、系統觀,以確保成本真正實現共同分擔。
一方面,實現微觀生命周期共治。微觀生命周期是指產業從原材料的采集到廢棄物最終處置的全過程。任一環節均影響產業轉型的整體成本,任一環節的轉型成本亦會引發連鎖反應。但長期以來,產業綠色轉型主要關注生產環節,忽視綠色產業全環節的協作。共治要求互相合作,互惠共贏。產業綠色轉型并非依靠某一類主體,而是需要多主體多中心的共同實踐。一是研發設計環節要構建產學研一體的創新機制,企業、高校、科研機構等主體共同協作,以消費者需求為導向,實現產業資源的協同與集成。二是生產銷售環節要保障上、中、下游的對接與耦合,實現產業集群發揮規模效應,并將市場信息及時反饋至研發設計環節,促進技術改良。三是使用回收環節更要堅持成本控制。過去的產業綠色轉型多強調產品生產的“綠色”,卻忽視了綠色產品在使用回收環節對節約資源的重要性。概言之,微觀生命周期共治必須覆蓋綠色產業全環節,以最大程度保障成本共擔。
另一方面,實現宏觀生命周期的共治。宏觀生命周期是指產業綠色轉型從開始到結束的全階段,包括萌芽期、發展期、成熟期、衰退期四個階段。但各階段并非相互獨立,而是循環發展的過程。因此,營商環境法治化必須樹立全局觀,以更長遠的戰略思維協調產業綠色轉型,針對不同階段的特征制定不同政策法規,以優化轉型成本。首先在萌芽期。Bos等[25]的研究表明該階段創新能力最強,但市場不足導致資金匱乏,需要政府引導市場觀念轉變并扶持產業發展。其次在發展期。產業綠色轉型市場已初具規模,需要推動產業集群以降低生產成本。再次是成熟期。市場高度集中,大型企業導致壟斷與馬太效應,政府必須對違法行為加強監管,保障中小企業的生存利益。最后是衰退期。市場縮小,此時小型企業較之集群企業更易實現新的轉型[26],政府應扶持新興創新企業,促進產業再次升級。
產業綠色轉型風險主要表現為獲取利潤的需求風險與遭受損失的成本風險。熊彼得認為,創新行為的內生動力是企業家精神,但企業精神絕非自發秩序,而是需要制度激勵。因此,既需從主觀上增強企業獲取價值的確信,又應在客觀上保障企業轉型風險可控。
實踐中,企業追求價值最大化的本質不可能改變。但可賦予價值新的內涵,將產業綠色轉型需求內嵌企業價值追求,使其以可持續發展和社會責任感為己任。
一方面,擴大企業價值追求的內容范圍。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將資本劃分為經濟與文化雙重范疇,前者通常包括物質資源,后者強調行為人用之影響他人以獲取資源的方式[27]。文化資本已成為社會責任的重心,與價值創造直接相關。個人在整個人生中通常會樹立自我道德形象,在參與社會生活中進行道德調節以符合道德感知。隨著社會道德判斷與自我道德感知標準的改變,公眾愈發愿意增加主流道德行為以改善社會與自我道德形象。因此,將產業綠色轉型與道德觀念掛鉤,將極大激勵企業自我認同。政府及行業協會應當為產業綠色轉型中表現突出的個人給予表彰與獎勵,并通過網絡、電視、報刊及社交媒體進行宣傳推廣。同時,為受到表彰的主體給予稅收優惠等物質獎勵。一旦產業綠色轉型成為行業的價值取向并深入人心,營商環境優化措施將更具連續性與凝聚力。
另一方面,延長企業價值追求的時間維度。在古典微觀經濟學中,價值最大化等同于利潤最大化。但價值不僅基于利潤,更應結合時間要素平衡企業長短期利益發展。企業資產可以不僅用于商品生產運營,更將投入綠色技術研發、員工培訓等。一定時間后,企業能夠實現更高階段的綠色商品生產,從而得到產品與能力雙重提升,從未來成本降低與效益增長兩方面實現企業盈利。該優勢將不斷積累到企業長期價值創造過程中,最終獲得資本市場對產業綠色轉型真實經濟效益的認可。因此,政府應當出臺相關激勵措施,如對產業綠色轉型企業給予財政、稅收等補貼,鼓勵銀行、保險等金融機構利用市場機制支持轉型。在經濟激勵措施下企業融資成本降低,低舉債幫助企業更好進行決策。當參與轉型的企業數量達到臨界點時,將產生行業共同利益,實現整條綠色產業鏈的健康與長遠發展。
《優化營商環境條例》第15條要求加大對知識產權的保護力度。通過產業政策引導企業資源向綠色技術聚集,將使企業先入優勢愈發穩定,從而激發轉型活力。
其一,擴充知識產權使用功能。為阻止他人隨意使用知識產品而誕生了知識產權,即獨占權。但知識產權的使用不應局限于出售所有權或使用權獲取費用,而應進一步擴充知識產權使用功能以激勵創新?!秶鴦赵恨k公廳關于進一步優化營商環境更好服務市場主體的實施意見》(國辦發[2020]24號)鼓勵引導銀行支持中小企業以知識產權進行擔保融資。由此,應當探索構建企業知識價值信用融資新模式,將知識產權作為信用評級的重要指標,為擁有知識產權企業提供融資支持。例如,四川德陽市建立“質權商標估值”銀企協商模式[28],解決商標作為無形資產,成為抵押物時面臨著價值評估難、貸款風險高等問題。
其二,增加知識產權保護范圍。完善知識產權保護能為轉型企業帶來市值提升,進而促進產業創新。一是明確縣級人民政府的知識產權保護責任主體地位,加強跨區域聯合執法,實現農村與城市知識產權保護并重。二是不斷增強對新領域新業態知識產權保護,完善“全類別、全鏈條、多渠道、多主體”知識產權保護體系。如對利用網絡技術建立的綠色轉型商業創新模式給予專利保護。三是建立知識產權協同保護機制。知識產權保護長期存在取證難、周期長、賠償低等情況,應充分協調各參與主體,強化行政與司法銜接,健全信息共享、案情通報、案件移送制度,建立鏈條式治理模式,并完善刑民交叉審判機制。
其三,降低知識產權侵權損失。知識產權的本質特征是排他性。立法應通過履行保護性職能降低排他成本,保障企業對產業綠色轉型的信心?,F有規范已建立知識產權侵權懲罰性賠償制度及知識產權維權援助機制以減少企業受侵權損失。但侵權賠償可能難以有效彌補損失,如大連正豪科技發展有限公司、大連厚基建筑安裝工程有限公司侵害發明專利權糾紛案(2020最高法民申3523號)中,賠償數額并未填補正豪公司的虧損。因此,應探索建立以降低侵權損失為核心的知識產權保險機制,多渠道減輕企業風險。此外,加強知識產權保護同時亦應警惕創新的私人限制。大型企業利用資源優勢可能形成對知識產權的壟斷,如通過橫向兼并與縱向集中阻礙中小企業創新,應進一步完善反壟斷審查機制。
當前立法中僅在《優化營商環境條例》第7條中為政府提供探索優化營商環境差異化具體措施的容錯免責制度。企業作為產業綠色轉型的微觀主體,亦需建立必要容錯機制。
一則,建立企業高層有限免責制度。近年來,基于信息不對稱、財力不對等等因素,學界在優化企業營商環境過程中強調進一步保護中小股東利益[29]。事實上,企業高層作為股東代理人確實存在為追求自身利而忽略委托人利益的道德風險,保護中小股東合法權利實屬必要。但是,中小股東亦存在注重短期利益弊端,企業高層在產業綠色轉型過程中將發揮關鍵作用。因此,探索企業高層有限免責制度,激勵其開拓創新,勤勉盡責,是產業轉型需求下的重要制度保障。其中免責事由可借鑒美國法律研究院《公司治理原則:分析與建議》中第4.01條的合乎商業判斷規則[30],即決策者在有正當理由相信決策依據客觀真實,以符合公司最大利益為決策標準且自身與決策內容無利害關系的情形下,應認可其符合商業判斷規則并予以免責。
二則,確立企業創新合理補償制度。創新推動競爭,競爭又驅使消費者尋求更好的替代品,從而加速創新,產業綠色轉型中的創新本質即是企業試錯。但保守和嘗試均是人的本能,重點在于引導,在收益與風險間做出抉擇。企業并非盲目轉型,而是在其認為有希望盈利及損失可控的情形下推動創新。因此,產業轉型中營商環境優化應在法治框架內,制定創新合理補償機制,減少轉型企業因成果的外部性而產生的損失。但合理并非完全補償,利潤損失機制是市場經濟運作的結果,合理補償機制僅是出于公共利益需要對具有“公益性”的綠色產品創新有限托底,以鼓勵綠色技術發展。
成本分擔與降低風險是產業綠色轉型需求下營商環境法治化的必然。但在特殊的社會背景下,長期依靠政府單方面的“行政促成”。這無形中將公信力與轉型結果捆綁,政府承擔起“擔?!必熑?,既導致行政主體面對轉型格外“審慎”,又造成企業被客體化。產業綠色轉型是一個整體系統,如內外在制度相互聯系,當內在制度獲得公權力認可,其即可通過習慣法的形式轉為外在制度;而外在制度則通常作為必要的強制性后盾服務于行業內在制度,應構筑起轉型利益共同體而非相互割裂。未來,隨著產業綠色轉型的有效推進與營商環境的持續優化,企業綠色化戰略得到市場更為廣泛的認可,市場主體活力與創造力持續激發,更應在更高維度促進政府、市場、社會的三方合力,實現經濟發展與生態保護共同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