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文涵
(北京大學藝術學院,北京 100080)
龍是自然界中不存在的虛構物種,它源自多元化的史前文化。關于中國龍的起源,存在著各類多樣的觀點,大致可歸納為三大類:一、龍的原型來自某種動物,如蛇、鱷、蜥蜴、魚、馬、豬等。二、龍圖像選擇了某種自然現象作為其形象生成的參照物,如虹、閃電、云等。三、龍圖像是對多種動物和自然物候的模糊容合。具體而言,它是“中國古人對蛇、魚、鱷、豬、馬、鹿等動物,和云、雷電、虹霓等自然天象模糊容合而產生的一種神物”[1](P042)。這些關于龍起源的理論與考古實證相互對應,共同構成了造型各異的原龍圖像(1)筆者將具有龍之原型動物的顯著特征卻又與成熟的龍相異的“龍”圖像稱為原龍圖像。。多元化的原龍圖像在發展中不斷變化,逐漸成為造型穩定的龍圖像。按照從古至今的時間順序,學界將中國龍圖像的演變分為幾個特定時期,(2)關于龍圖像的分期問題,目前學界仍無定論。筆者認為,一些學者對龍圖像的演變采用了一種線性分期方法。例如,熊偉認為,中國龍紋圖像經歷了“夔龍期”“應龍(蒼龍)時期”“黃龍時期”和“富麗龍時期”。其中,上古至商、周、春秋戰國時期,為“夔龍期”;秦、漢、南北朝、隋、唐時期,屬“應龍(蒼龍)時期”;宋、遼、金、元時期,稱“黃龍時期”;明、清時起稱“富麗龍時期”。再如,汪田明將龍圖像的演變按照朝代順序概述為商周、春秋戰國、秦漢、魏晉南北朝、隋唐、宋元和明清七個時期。其中,商周兩代是龍圖像形成的基礎時期,商中期龍圖紋樣興起,青銅器龍圖像主要可分為兩大類:“蛇形龍”和“鱷形龍”;周代出現了向藝術化、圖案化發展的趨向。春秋戰國時期的龍圖像趨向世俗化,多是具有陰陽交合含義的吉祥圖像。秦漢時期的龍圖像出現相對規范和定型的趨勢;漢代是龍圖像真正的定型期,主要有“蛇身龍”和“獸身龍”兩種龍圖像造型。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龍圖像呈騰空飛舞狀,帶有一種“仙氣”。隋唐時期的龍圖像已完全成熟,依其含義基本可分為通天神獸和吉祥瑞獸兩大類。宋元時期的龍圖像向藝術化和規范化發展。明清時期是龍圖像的全盛時期,清代龍圖像造型產生了“宮廷的龍”和“民間的龍”兩種不同風格的傾向。參見:熊偉.盛世“龍紋”——傳統裝飾中的“龍紋”初探[J].文藝爭鳴,2010,(14);汪田明.中國龍的圖像研究[D].北京:中國藝術研究院,2008,P48-74。有觀點認為,龍圖像發展到漢代,就已經具備了基本穩定的造型特征。[2](P57-60)另外,鑒于龍本身的虛構性,人們在識別龍圖像時往往主觀臆斷性很強,使許多類龍圖像(3)筆者將具有龍的造型特征但無法確定歸屬類別的“龍”圖像稱為類龍圖像。也被冠以龍圖像之稱。
本文將以山東濟寧漢畫像石中的龍圖像為參照,對學界關于漢代龍圖像研究的以下三個問題展開討論。一、濟寧漢畫像石中出現了蛇形、鱷形和蜥蜴形原龍圖像,這些被認為應存在于漢代之前的原龍圖像,也出現在了漢代,這與一些學者提出的龍圖像的線性發展規律不符。二、人們對龍的界定標準時常模糊,認為凡是與龍有某種或某些相似點的物種都可以被稱為龍,但是濟寧漢畫像石中與麒麟圖像頗為相似的類龍圖像似乎驗證了此觀點的不合理性。三、學界有觀點認為,漢代是龍圖像真正的定型期,[3](P57)因此,可對漢代龍圖像下定義,但是,筆者覺得此做法還會面臨幾個問題:首先,整個漢代歷時400多年,有必要明確龍圖像開始呈現出基本定型狀態的具體時間;其次,在給漢代龍圖像下定義時,需要區分西漢和東漢時期,甚至劃分出更細致的歷史時期,因為龍圖像經過長時間的發展會在造型上發生很大的變化;最后,筆者認為,“漢代是龍圖像真正的定型期”這一觀點值得商榷,通過比較濟寧漢畫像石中確定為龍的圖像和定義中的龍圖像,可以發現,難以對漢代龍圖像下定義。需要說明的是,本文并非本著以一駁眾的思想對以上問題進行評述,而是在尊重它們的同時,揭示出漢代龍圖像本身的復雜性和多樣性特征,希望以濟寧漢畫像石中的“龍”圖像為參照,為漢代龍圖像研究提供新的探索思路,使其朝著愈發有序、合理的方向發展。
濟寧漢畫像石中出現了無足的蛇形“龍”圖像和四肢外張的鱷形或蜥蜴形龍圖像。這些具有明顯其他動物特征的龍圖像與原龍圖像極為相符,為漢代龍圖像研究增加了新的探索對象。它們的出現背離了學界普遍認可的線性發展觀。
蛇作為龍主體最主要的原始形態之一是不容置疑的。在體貌特征上,二者的主體身軀極為相似,都有蜿蜒修長的特點。在有關蛇形原龍的理論中,龍圖像的形成與蛇密切相關,眾多學者認為蛇是龍最根本的原始形象。例如,李埏在《龍崇拜的起源》一文中提出“龍以蛇為藍本”的觀點,他認為:“從龍的形狀和特征看來,它與蛇最相類似;大概古人就是以蛇為藍本,依照蛇的形狀和特征,再附加某些想象,而塑造出來的。”[4](P438)聞一多在《伏羲考》中宣稱:“大概圖騰未合并以前,所謂龍者只是一種大蛇。這種蛇的名字便叫作‘龍’……龍與蛇實在可分而又不可分。說是一種東西,它們的形狀看來相差很遠,說是兩種,龍的基調還是蛇。并且既稱之為龍,就已經承認了它是蛇類……總之,蛇與龍二名從來就糾纏不清。”[5](P22)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認為,龍和蛇具有同樣的神性意義,“女媧”和“伏羲”都是巨大的龍蛇。[6](P12-22)以上觀點都表明,蛇是龍最主要的造型來源之一,龍和蛇密不可分。
濟寧漢畫像石中主要有兩種造型相異的蛇形圖像。在第一種蛇形圖像(圖1)中,兩個蛇形物種體態皆細長,呈圈式環繞狀。第二種蛇形圖像(圖2)中的兩個蛇形物種則呈直線式環繞狀,它們的軀體較前者稍粗,且身上有明顯的鱗紋。那么,如何認定這兩個圖像中的物種是原龍而不是蛇呢?細察之,兩個圖像中的蛇形物種都長有雙角。東漢時期,《論衡·龍虛篇》記載:“短書言:‘龍無尺木,無以升天。’”[7](P64)尺木指龍角,言下之意是,沒有龍角,龍就不具有神性而與凡獸無異,也就無法升天了。劉敦愿亦云:“最早的龍就是有角的蛇,以角來表示其神異性,甲骨文金文所見的龍字都是如此。”[8](P65)可見,角是區分原龍和蛇的重要標準,由此,可以推斷這兩幅圖像中的物種都是原龍而不是蛇。其實,按照“龍蛇不分之說”,無角的蛇形物種也可被當做原龍。從考古實例來看,圖2中的蛇形物種形似于在山西襄汾陶寺出土的蟠龍紋陶盤中的原龍圖像,[9](P004-005)而關于后者頭上的肉球是否為龍角這一問題,存有異議。需要注意的是,圖2中的物種除了與蟠龍類似,與蛟龍亦有相符之處。《本草綱目》引《器藏》云,鼉(4)“鼉”,可被認定為蛟龍(蛟指鼉、鱷一類的動物)。能吐氣成云致雨。[10](P8)這與圖2中的物種吞吐云霧的姿態呼應。并且,圖2中的物種身上有明顯的鱗紋,正與“有鱗曰蛟龍”[11](P1463)的說法相吻合。一言以蔽之,無論圖2中的物種是蟠龍還是蛟龍,它都應被歸于原龍的范疇。

圖1 蛇形圖像,濟寧漢畫像石拓片,現藏于濟寧漢文化博物館,獲得圖片使用許可

圖2 蛇形圖像,濟寧漢畫像石拓片,現藏于濟寧漢文化博物館,獲得圖片使用許可
除了蛇形原龍圖像,濟寧漢畫像石中還有疑似以鱷或蜥蜴為造型基礎的原龍圖像。圖3展示了鱷形物種、斗虎和水鳥并置的圖景。其中,兩個鱷形物種的造型特征都為:頭部又小又圓,嘴長微張,身形細長彎曲,四肢彎折且位于軀體兩側,尾長而側偏,身上有明顯的鱗紋,體形特征與鱷形原龍頗為相似。
鱷形原龍被認為是另一種極為常見的原龍類型。前文提到的蛟龍就經常被稱為一種鱷。向柏松指出:“古人視鱷為蛟龍,蛟龍是以鱷魚為原型的神靈。”[12](P138)何新同意“鱷為龍之說”并認為,象征了龍之神性的龍角也來自鱷,他解釋道,龍頭上的角實際上來源于成年蛟鱷頭部的角質凸起物,遠觀之其形如“▽”(正似辛字),恰如一只獨角。[13](P57)不僅如此,“鱷為龍之說”同樣在考古實例中得到佐證。例如,河南濮陽西水坡仰韶文化遺址出土的蚌塑“龍”(5)蚌塑“龍”,1987年出土于河南濮陽西水坡仰韶文化遺址,現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身軀較粗且彎曲,四肢長,是典型的鱷形原龍,它與濟寧漢畫像石(圖3)左側的兩個鱷形物種類似。可見,這兩個物種極有可能就是鱷形原龍。

圖3 鱷形(蜥蜴形)物種、瑞獸、水鳥圖,濟寧漢畫像石拓片,現藏于濟寧漢文化博物館,獲得圖片使用許可
另外,圖3中的鱷形物種與蜥蜴的形象也頗為相符,尤其是最左側的小型物種,它和濟寧漢畫像石(圖4)下方的物種都更傾向于被識別成蜥蜴形原龍。蜥蜴與鱷相似,但比鱷小,體態較之更為細長和勻稱。古籍中有不少關于蜥蜴形原龍的記載,如《論衡·龍虛篇》記,龍乃馬虵(6)馬虵,系蜥蜴別名。亦記作馬舌頭,今河北方言猶如此稱蜥蜴。此注釋參見:何新.龍:神話與真相[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P101。之類也。[14](P63)又如《漢書·東方朔傳》載,武帝置守宮盂下,令朔射之。朔曰:“臣以為龍又無角,謂之為蛇又有足。跂跂脈脈善緣壁,是非守宮即蜥蜴。”[15](P874)根據古人的描述,蜥蜴形原龍就像蜥蜴帶角的樣子。但是,在考古發掘的實物中,鮮有確定為蜥蜴形原龍的圖像。其中,頗為有趣的一個例證是甘肅甘谷西坪遺址出土的彩陶瓶(7)彩陶鯢魚紋瓶,1958年出土于甘肅甘谷西坪遺址,現藏于甘肅省博物館。,瓶子上面有類似蜥蜴形原龍的圖案,然而它扁頭眼鼓、前粗后細的樣子更像大鯢(娃娃魚)。

圖4 鋪首銜環、蜥蜴形物種、人物圖,濟寧漢畫像石拓片,現藏于濟寧漢文化博物館,獲得圖片使用許可
通過解讀濟寧漢畫像石中原龍圖像,可以得出結論:原龍圖像并非只存在于漢代之前,在漢代也有以蛇、鱷等物種為原型的原龍圖像。因此,龍圖像的演變和發展并非完全按照線性時間順序進行。
張光直在《美術、神話與祭祀》一書中談論金石學家對龍圖像的界定時曾言,龍的形象易變且多樣,以至于金石學家對這個名稱的使用帶有很大的彈性,“凡與真實動物對不上,又不能用其他神獸(如饕餮、肥遺和夔等)名稱來稱呼的動物,便是龍了”[16](P45)。其實,張光直指出的問題并非僅存在于金石學界,人們時常在判定“何為龍圖像”的問題上具有很強的主觀臆斷性,將圖像中和龍具有某種或某些相似性的物種模糊地稱為龍。在討論人們對漢代龍圖像的界定問題時,以濟寧漢畫像石中的“龍”圖像為參考對象,會發現其中存在一個與龍相似,卻亦與麒麟具有高吻合度的物種。通過比較此類圖像和漢代麒麟圖像的文獻記載與考古實例,可以找到很多相似之處,雖然無法確切地將該類圖像歸屬于麒麟圖像,但其與麒麟圖像頗為相似的特征使我們意識到,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
麒麟和龍一樣,都是現實中不存在的虛構物種。在關于麒麟形象的文獻記載中,大多將它歸類為鹿科動物。例如,《爾雅·釋獸》載:“麐(8)“麐”,字義同“麟”。,麕(9)“麕”,先秦時期的一種獵物,鹿的一種。身,牛尾,一角。”郭璞注:“角頭有肉。”[17](P191)《說苑·辨物》記,麒麟麕身、牛尾,圓頂一角。[18](P845)《史記索隱》引張揖云:“雄曰麒,雌曰麟。其狀麇(10)“麇”,古書上指獐子。獐子:哺乳動物,形狀像鹿而較小。身,牛尾,狼蹄,一角。”[19](P405)這些文獻表明,麒麟的普遍形象特征為:鹿身,頭有一角,牛尾。在濟寧漢畫像石(圖5)中,有一個鹿身、獨角、牛尾的物種形象與上述古文中描述的麒麟特征頗為相符。但是,值得關注的是,很多文獻提到了麒麟獨角上的肉球,它似乎構成了漢代麒麟圖像的典型特征。再來看考古中的漢代麒麟圖像。江蘇邳州燕子埠墓墓門左側柱的麒麟圖像[20](P101)、山東臨沂白莊出土的“漢人小兒騎麒麟”畫像(11)《臨沂漢畫像石》一書將圖中的“麒麟”識別為“馬”,明顯有誤,因為“馬”上無帶有肉球的獨角。[21](P16)和四川滬州出土的7號石棺上的麒麟畫像[22](P153)等都呈現出麒麟獨角帶肉球的普遍形象特征。但也有獨角無肉球的麒麟形象特例,如在江蘇徐州賈汪區散存羽人、麒麟圖[23](P137)中,麒麟頭上的獨角頂端就無肉球。以上古文記載和考古實例都為將圖5中的物種歸屬為麒麟提供可能。需要注意的是,把考古中的典型麒麟圖像與圖5中的物種進行比較還會發現另一個明顯的不同之處:圖5中的物種沒有麒麟通常具有的短小型鹿耳。但是,鮮有文獻提及麒麟的雙耳之形,加之,麒麟本身就是虛構的物種,因此,圖5中的物種也是有可能被歸為麒麟一類的。
以濟寧漢畫像石(圖5)為例,可對隨意界定漢代龍圖像的行為提出質疑,并為人們在界定漢代龍圖像的問題上提供一個思路:在對某個不確定的龍圖像進行歸類時,最好將其列入類龍圖像的范疇,既不否認其成為龍圖像的可能性,又不阻斷它成為其他圖像的可能性。

圖5 “龍”鳳呈祥圖,濟寧漢畫像原石,現藏于濟寧漢文化博物館,獲得圖片使用許可
漢之前,鮮有文獻描述龍的具體形象,直到東漢王符稱,龍有三停九似:“謂自首至膊,膊至腰,腰至尾,皆相停也。九似者,角似鹿,頭似駝,眼似鬼,項似蛇,腹似蜃,鱗似魚,爪似鷹,掌似虎,耳似牛。”[24](P329)或許因為王符對龍形象的初步定義,才有學界中“漢代是龍圖像真正的定型期”之說。需要注意的是,王符的言論出現在東漢時期,若在其言論的前提下提出“漢代是龍圖像真正的定型期”的觀點,則要認清一個問題:龍圖像是在哪個具體時間開始呈現出穩定造型特征的?這一時間應該明確到西漢或東漢,甚至更確切的歷史時期。另外,若通過收集和歸納漢代龍圖像考古實例的方式總結出漢代龍圖像的普遍特征,并以此來對漢代龍圖像下定義,首先需要明確這些考古中的龍圖像所在的具體歷史時期,因為整個漢代歷時400多年,龍圖像的造型特征可能在長遠的歷史發展中發生了極大的變化。通過比較濟寧漢畫像石中確定為龍的圖像與定義中龍圖像的普遍特征,可以對“漢代是龍圖像真正的定型期”的觀點提出質疑。濟寧漢畫像石中龍圖像的獨特面貌,展現了漢代龍形象的多樣性和豐富性,也揭示了漢代龍圖像造型的不可定義性。
汪田明先生在《中國龍的圖像研究》中對秦漢時期龍圖像的造型進行了歸納和總結,他的觀點也是學界對“已經定型的漢代龍圖像”的普遍看法。汪田明先生按照造型特征將秦漢時期的龍劃分為獸身龍和蛇身龍兩類,并總結了它們冬自的造型特征在討論獸身龍圖像時,他以龍紋瓦當與應龍畫像石上的龍圖像為典型例子總結了以下特點:龍在漢代開始出現胡須和肘毛,軀體如虎似馬,體型較短,頸長尾細,頸部、軀干和尾部的區分非常明顯,四足保留走獸的爪形,龍爪為三爪。論述蛇身龍圖像時汪田明先生以西漢初期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中的棺木彩繪和蓋棺帛畫上的龍圖像為典型例子進行概括:龍的造型頭大頸細,張口吐舌巨目利齒,虎爪蛇尾,背上無脊,身披鱗甲,雙角較小,背部常帶有鳳羽,體形呈蟠曲波浪狀。最后,汪田明先生對秦漢之際的龍圖像概述道:它們或獸身或蛇身,頭部都普遍較扁,張口呈喇叭狀牙齒,有單線或雙線形角。[25](P57-60)可見,汪田明先生并未用具體的歷史時期來劃分漢代龍形象,而是按照龍的主體類別將其區分為獸身龍圖像和蛇身龍圖像兩類。然而,如上文所述,細致的時期劃分對漢代龍圖像研究而言是需要考慮的問題。另外,一個更應該被關注的問題是,漢代龍圖像是否已經呈現出穩定的造型特征了呢?
接下來,我們將以濟寧漢畫像石中的西漢龍圖像為參考對象,分析其與上述定義中的龍圖像造型有哪些明顯的不同點。首先,關于蛇身龍和獸身龍的說法,筆者認為,依據濟寧漢畫像石中的西漢龍圖像,凡是有足的龍,主體多呈現出蜿蜒細長的蛇形,但總體造型更像獸身龍。也正因為其足,使我們更加認定這些以蛇身為主體的龍圖像是確定為龍的圖像。具體而言,圖6、圖7和圖8都展現了兩龍交互纏繞的圖景,三幅圖像中的龍皆具有蜿蜒的蛇身,但蛇身上長有后足和尾巴,整體更傾向于獸身龍的造型,然而這種身型細長的獸身龍與定義中身型短粗的獸身龍相異。如若把上述圖像中的龍歸類為蛇身龍,其造型特征又與既有定義中的蛇身龍不符。這些龍并不符合頭大脖細的特點,其頭部較小,且頭部與身體沒有過渡,似乎沒有脖頸;軀體的上半身并非呈現波浪狀而是直線狀。再者,在濟寧漢畫像石的西漢龍圖像中,絕大多數龍的頭部都呈類似于鳥頭的球狀,這似乎是濟寧漢畫像石中西漢龍圖像的典型特征,但這與既有定義中秦漢之際的龍圖像的扁平狀龍頭完全不同。

圖6 交龍圖,濟寧漢畫像石拓片,現藏于濟寧漢文化博物館,獲得圖片使用許可

圖7 交龍圖,濟寧漢畫像石拓片,現藏于濟寧漢文化博物館,獲得圖片使用許可

圖8 交龍圖,濟寧漢畫像原石,現藏于濟寧漢文化博物館,獲得圖片使用許可
可以說,學界對漢代龍圖像進行強制性定義的行為確實可以幫助我們快速梳理和認知漢代龍圖像的典型特征,但該定義具有普遍意義而非絕對意義。通過分析濟寧漢畫像石中西漢龍圖像的造型特點,并將其與既有定義中的漢代龍圖像進行對比,可以發現,僅就西漢而言,龍圖像就呈現出復雜且多樣的體貌特征。因此,對于龐大的漢代龍圖像體系來說,筆者認為難以對其進行有效定義。
本文以濟寧漢畫像石中的龍圖像為研究對象,通過對其分類,引申出關于漢代龍圖像的三點思考。首先,濟寧漢畫像石中的原龍圖像證實了龍圖像歷史的非線性發展走向,這與一些學者在對龍圖像的發展規律進行概述時所采用的線性發展觀不符。其實,線性敘事一直是藝術史書寫的一個普遍現象,筆者認為以本研究為例可以為龍圖像歷史的書寫提供一個新的可能性。再者,關于中國龍圖像的界定問題,人們的彈性思維很強,似乎認為所有和龍圖像類似而又無法明確地將其歸屬于其他類的圖像,都可被稱為龍圖像。通過分析濟寧漢畫像石中一個具有獨特造型的龍圖像,我們意識到,當無法將一個不能完全確定為龍的圖像進行歸類時,可將其判定為類龍圖像,這種歸類方式或許會比直接將它認定為龍圖像的做法更加嚴謹和客觀。最后,筆者對“漢代是龍圖像真正的定型期”的觀點提出質疑,認為對于復雜且多樣的漢代龍圖像來說,很難對其進行強制性定義。通過對比濟寧漢畫像石中的西漢龍圖像與既有定義中的龍圖像,可以印證這一觀點。需要強調的是,筆者并非臆斷每個朝代的龍圖像都有特例且無法定義,尤其對于宋以后更加成熟的龍圖像而言,但是,這已不在本文討論的范疇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