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一座無名孤島

一粟

你見過孤島嗎？或許離某一大陸的海岸很近，一眼就能望見島上的植被；或許離海岸很遠，遠得讓人輕易就能料想到它的神秘與荒蕪。

你見過像孤島一樣的人嗎？他原本可以在周末與家人團圓，在假期回家盡孝，然而，特殊的使命讓他不得不隱姓埋名，家庭關系、社交關系因此日漸疏遠。

他宛如一座孤島。這座孤島，名叫黃旭華。

于故土而言，他是一座孤島

約翰·多恩在詩中說：“每個人都是大陸的一片。”

黃旭華這座孤島背后的大陸，是廣東省海豐縣。他生于斯，長于斯，卻沒法牢牢與之相依——11歲時獨自離家到汕尾求學，14歲硬是走了四天的山路前往聿懷中學繼續學業，再是輾轉至桂林、重慶、上海。在漫長而艱辛的求學路上，腳底生泡或舟車勞頓只是暫時的皮肉之苦，一方書桌都無處安放才是他最大的痛。

這種痛的背后，是日本的侵略。原來的學校關閉了，于是要繼續尋學校；因頻繁遭到轟炸，師生不得不帶著書本躲進甘蔗林；之后，又被迫轉到桂林中學……頻頻因戰爭而中斷學業的無奈，日夜被日軍侵犯而帶來的氣憤，讓少年黃旭華時時不自覺地望向天空，那兒不僅僅有盤旋的日軍飛機，更有著無數的疑惑——為什么？為什么連個能安靜讀書的地方都沒有？為什么偌大的國土容不下一張小小的書桌？為什么中國的土地上寫滿了悲傷與流浪？

他離開廣東，更清楚地看到了腳下這片土地的現狀——狼藉的背后，是落后！國家不強大，百姓連基本的安全也無法得到保障。黃旭華是什么時候明白這個道理的呢？也許是在甘蔗林里聽到轟炸聲時明白的，也許是在煤油燈下挑燈夜讀時明白的，也許是在從早響到晚的警報聲中明白的……他把明白的道理化作志向，決定改“學醫”為“學航空或造船”。他堅信，造飛機可以保護祖國藍天，造軍艦可以抵御海上侵略，這在當時比學醫更能救中國。

在兩個志愿之間，他最終選擇了后者，大抵是因為海邊的孩子特有的情結。此后，交通大學留下了黃旭華潛心學習的身影。在大學里，他不僅學到了現代造船理論與技術，還成為一名光榮的中國共產黨黨員，完成了從一名進步學生到革命者的蛻變，為之后鑄造國之重器奠定了專業基礎和思想基石。

“島”的屬性，讓他身不由己

從年少外出求學開始，到后來參加工作，再到接到神秘任務開始“深潛”，黃旭華仿佛一直被一根隱形的線牽扯著。這根線的另一頭，是父母，是親人，他們鮮有黃旭華的消息，空余關心與思念。對于家庭而言，黃旭華亦是一座孤島。

在家庭那片大陸上，有一生行醫的父母，有彼此愛護的兄弟姐妹，有正直與奉獻的精神傳遞。有一次，“恰好出差到廣東”，孤島才擁抱了大陸。這讓母親難掩激動——在母親印象中，有他面對外來侵略時的憤怒，有他提出棄醫學造船時的堅定，而今日，不再打仗，有了安定之勢與交通之便，兒子終于可以常回家看看了！黃旭華滿口答應，只是沒想到，“島”的屬性，讓他身不由己。

為什么不回家？小時候三餐只能吃番薯，父母沒有餓著你；長大了堅持讀造船系，母親掏出所有積蓄支持你。為什么“忘恩負義”不回家？為什么狠心讓父親帶著不解和不甘離開這個世界？

孤島會沉默，會哽咽。這時，與其說黃旭華是孤島，毋寧說他是一艘核潛艇。和他幾十年里一點一滴打磨的國之重器一樣，他在“深潛”。

正式進入核潛艇研制領域后，嚴格的保密制度讓黃旭華從此開始隱姓埋名。工作單位、工作任務、工作性質成了秘密。所有人都只有一個身份，即赫赫無名的核潛艇研制工作者。眾所周知，核潛艇被視為捍衛國家核心利益的殺手锏。彼時，中國的核潛艇研制工作迫在眉睫，而團隊卻是一個無經驗、無技術、無條件的“三無團隊”，對著一個外交人員帶回來的玩具模型，依靠中國傳統的算盤，進行了一場從無到有的偉大實驗。“最土”發起了對“最尖端”的挑戰。

這一挑戰，便是三十年。他們住在真正的孤島上，在渤海灣畔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同時在頓頓白菜的日子里，真真切切地感知了孤島的貧瘠。他們也漸漸與孤島融為一體，默默承受著家人的懷疑與責備。黃旭華從來沒有過怨言，一如大學期間在入黨申請書上寫的那樣：“黨需要我把血一次流光我做到，黨如果不是要求一次流光，而是一滴一滴慢慢流，一直流盡為止，我也堅決做到。”他就這樣一點一滴地，用自己的心血推動著中國核潛艇事業的發展。

自己的驚濤駭浪，已不值一提

黃旭華“深潛”著，如深海里的潛艇，沒有聲響。為了積蓄撼山震地的力量，忍受力也必須超乎尋常。直至成功的喜悅傳遍大江南北，掌聲和鮮花才終于代替一直以來的不解與埋怨。“不可告人”“隱姓埋名”的人生結束了，從水底浮出水面并被聚光燈照耀的黃旭華竟有一絲不適應。

為了工作，他沒有見到父親最后一面，也沒有見到二哥最后一面，當終于可站出來面對“不孝”的罪名時，已然兩鬢斑白。好在母親終究是替家人解開了一直以來的誤會。

先是重逢時年過花甲的黃旭華滿含熱淚地站在老母親面前，再也不是一個遙遠的信箱號碼；再是一篇名為《赫赫而無名的人生》的報告文學，揭開了黃旭華的工作之謎，親人眼中的這個“不孝子”實際上是中國核潛艇事業的幕后英雄。母親默默流著淚，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家人，要諒解，要諒解。而黃旭華，也將多年的深深思念化為兩行熱淚。他說：“對國家的忠，就是對父母最大的孝。”是啊，家和母親，都是身后無法割舍的大陸，黃旭華的心從未遠離。

后來，102歲高壽的母親在生命垂危時再次見到夜夜想念的兒子黃旭華，安穩睡去。而每年冬天，黃旭華都會圍著母親留下來的圍巾，久久思念。青春的親情，有過長時間的疏離。那一條承載了母親的理解、包容與濃濃牽掛的圍巾，而今依然蓄滿一點一滴匯成的愛。

漫漫數十載，那是一段無法輕描淡寫的“深潛”人生。黃旭華“深潛”在對母親對家人的深深思念里，“深潛”在祖國的偉大事業里，至于自己的驚濤駭浪，已不值一提。如今，黃旭華摩挲著心愛的核潛艇模型，不僅無悔于全部青春的奉獻，更是要把余生也毫無保留地獻給黨和國家。

這是一位功勛卓著的老人的履歷，如深潛，如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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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長江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的《此生屬于祖國——功勛科學家黃旭華的故事》一書，生動講述了黃旭華為國“深潛”的人生故事，飽含深情地謳歌了他隱姓埋名30年創造的不朽功勛、一生報國無怨無悔的崇高精神，為當代青少年學習和弘揚愛國主義精神、科學家精神和無私奉獻精神提供榜樣的力量。

“這是一本非虛構的傳記故事，不需任何虛構，按照黃老的人生經歷來寫，就足以感動人了。”作者徐魯說，“寫這本書的整個過程，對我來說是一次精神洗禮，是受到深刻教育、升華自己的過程。”而此書正式出版前，黃旭華院士還審閱了書稿并題寫書名，表達了老一輩科學家對廣大青少年的殷殷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