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景春
(四川工商學院 教育學院,四川 眉山 620000)
《說文解字》認為魚屬于象形字,水生生物,許慎覺得魚尾巴“與燕尾相像”[1]。我國民間民俗中,處處可見魚的影子。周易基礎太極陰陽便是兩條魚。《尸子》:“燧人之世,天下多水,故教民以漁。”[2]蘇軾詩歌里魚意象占很大比重,筆者初步統計,出現“魚”字的地方就有200多處,“漁”字及表示不同種類的魚也出現不少(詳見表1)。

表1 蘇軾詩歌中的魚意象出現頻次
有的雖然不是“魚”但和魚意象描寫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如“蟹”出現21次,作為名詞或者量詞的“尾”出現63次,還有河豚之“豚”字出現16次,“龜”字51次,“鼉”字12次。胡應麟言:“古詩之妙,專求意象。”[3]魚是蘇軾從生活海洋中捕捉到的創作素材,是記錄符號,在他人不經意之細微處落筆,融入了自己的生命精神。蘇軾笑對人生風雨,屬于樂天派且秉性難改。“鳥樂忘置罦,魚樂忘鉤餌”(《出都來陳》)[4](1)下文所引蘇軾詩句(含自注)均依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為節省篇幅,以下所引蘇詩后只括注題目,不再一一標注引文所在的具體頁碼。“天涯未覺遠,處處各樵漁”(《發廣州》)。蘇軾如同一條魚,游過了四季,荷花依然香,在生命空間中,在生活的海洋里樂以忘憂,快樂游走。
人生得意須盡歡是詩仙李太白的人生哲學,蘇軾也是。黃州后期及以后不少作品里都自謂“閑人”,通過“閑人”意象可以感悟蘇軾快樂的精神世界。魚意象亦可。借水生波以魚為載體,蘇軾的思想與快樂的生活態度展現得一覽無余。
元豐三年(1080)二月一日,暮色蒼茫下的黃州,將因為一個失魂落魄文人的到來而名垂青史。蘇軾是在官府差役拘押下來到黃州的,兒子蘇邁一同前往。古代曾被稱作齊州的黃州,雖說荒涼一些,倒也不是那么十分可怕。沒有官場的明爭暗斗,看不見監獄里的四堵高墻,寫給蘇轍《子由自南都來陳》詩曰:“便為齊安民,何必歸故丘”。黃州也是住人的地方,呆上一輩子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尤其是七律《初到黃州》,前四句是說,自己這一輩子很搞笑,老了才發現只為糊口而忙,竟然一事無成。好在黃州“長江魚美”,“連山筍香”。后四句說,既然黃州筍也香,魚也美,那么,做一個“逐客”“水曹郎”,一個閑散之官又有何妨?寬慰自己說,詩人何遜,張籍等不都做過水曹郎嗎?黃州之地粗大之竹許多,蘇軾為我們描繪了一幅優美寧靜的田園風情畫,江流環繞,翠竹連山,尤其是筍香魚美。黃州對岸鄂城樊口盛產大名鼎鼎的優良淡水魚類——武昌魚。潘大臨為樊口人,蘇東坡經常蕩舟樊口江段去找潘大臨喝酒吃魚。換個環境就是換個心情,地鮮莫甚于筍,河鮮莫甚于魚,筍之香魚之美的享受,已經超越了世俗的價值標準,使思想達到更高的境界。又嫩又滑,汁多味美令人垂涎的魚,淡化了貶謫的痛苦。在蘇軾詩詞里,設身處地,魚意象處處與實際生活相聯系。
黃州豈但創作上大豐收,這個時期還研究出了東坡肉,東坡羹,東坡酒,甚至琢磨出做魚的一套方法。蘇軾平生愛吃魚,也愛自己動手烹飪,琢磨各種調制之法,自得其樂。當時黃州魚和豬肉都便宜,他在寫給“蘇門四學士”之一秦觀的信中說“豬、牛、獐、鹿如土,魚、蟹不論錢”[5]1536。可惜人們不擅烹飪,做的魚和做的豬肉一樣,均有土腥味。《煮魚法》里蘇軾詳細敘述了黃州時十分難得的獨家秘技,自研自創“自煮魚”。食材是鯽魚或鯉魚,白菜,調料生姜、蘿卜汁少許,蔥白切段。魚將熟時放幾塊橘子皮。此法特點是不煎不炸,用白菜做配料,滋味怎樣呢?我自己不說,別人說好才算好,賣個關子,“其珍食者自知,不盡談也”[6]。
蘇軾是一位將儒道釋結合得最好的古代作家。其快樂的思想意識幾乎與生俱來。據《記先夫人不殘鳥雀》,蘇軾母親“惡殺生,兒童婢仆,皆不得捕取鳥雀”[7]8458。蘇軾有不少戒殺詩文,連飛蛾蚊蠅都不忍加害。程夫人信奉佛教,對蘇軾蘇轍有很大影響。文學最忌諱人云亦云,唱反調作品才有新意,如“人生無再少”“流水尚能西”(《浣溪沙》)[8](2)下文所引蘇軾詞句均依劉石導讀《蘇軾詞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為節省篇幅,以下只括注題目,不再一一標注頁碼。再如,“形影相吊”,意思為孤身一人,只能與自身影子互相安慰,蘇軾據之在《舟中夜起》一詩中仿造了“形影相嬉”。紀昀評曰:“初聞風聲,疑其是雨;開門視之,月乃滿湖。”[4]942蘇軾把雨聲比作風吹菰蒲,形象生動。“舟人水鳥同一夢”,驚竄之大魚就如同草叢里受驚嚇的狐貍,飛奔而去,情景如夢如幻,遠而又近。魚意象在這里成了形影相嬉最快樂而生動的背景。概觀此類詩歌,蘇軾以魚為圓心,以快樂為半徑,左右逢源,創造了一個屬于自己的,歡快自如的世界。
魚稻之樂。《乘舟過賈收水閣》:“得意詩酒杜,終身魚稻鄉。樂哉無一事,何處不清涼。”賈收人稱賈秀才,字耘老。蘇軾于杭州通判職位上與賈收因詩結緣,直到終老。蘇軾通判杭州時就向往湖州,元豐二年(1079)做湖州知州時,蘇軾有一回乘舟路過水閣,恰好賈收沒在家,就獨自欣賞起這稻魚雙生,種養共贏的水鄉特色。可惜湖州快樂日子太短暫,“得意”了僅僅三個月,蘇軾便鋃鐺入獄。蘇軾還有“但有魚與稻,生理已自畢”(《過淮》)、“稻熟魚肥美”(《過新息留示》)等。魚稻之樂,百姓謂之“一口大米飯,一口黃花魚”,“魚”加“稻”為飲食中的絕配。
送魚之樂。《次韻關令送魚》:“舉網驚呼得巨魚。”作為美食家,蘇軾常和大家分享美味,投桃報李。他寫的送魚詩不少,僅題目里出現“魚”字的,就有20多首。如《杜介送魚》中“新年已賜黃封酒,舊老仍分赪尾魚”,“赪尾魚”就是紅鯉魚。杜介與蘇軾在汴京同朝為官,該詩創作于元祐二年(1087),描寫居于京城的家常生活,極富人情味,表現了和諧而美好的人際關系。元祐政壇血雨腥風,這些送魚詩卻是另一種畫風。送魚詩還有《走筆謝呂行甫惠子魚》《明日復以大魚為饋,重二十斤,且求詩,故復戲之》等。何謂助人為樂?他人快樂自己也快樂。所謂送人玫瑰手有余香,便是送魚之樂的深層含義。
魚鳥之樂。蘇軾前后兩次履職杭州,第一次赴任是熙寧四年(1071),36歲時,杭州地方文化史永遠以此為傲;第二次赴任是元祐四年(1089),54歲時。“居杭積五歲,自憶本杭人。”(《送襄陽從事》)兩次任職共5年。5年光陰不算長也不算短,鳥藏靈隱寺,雨打飛來峰,和西湖朝夕相處,感情日深。魚和鳥都是快樂與自由的象征,是中國傳統繪畫素材。鳥紋飾和魚紋飾也是上古兩種極其重要的裝飾形式。魚鳥圖式程式化在神話觀念、生殖崇拜、民俗社會層次等方面均有所表現[9]。關于魚鳥之樂,蘇軾還有“魚鳥亦相親”(《留別雩泉》)、“魚鳥共蕭散”(《飲酒四首》)、“魚潛鳥舉”(《山坡陀行》)、“鳥飛魚泳”(《題王維畫》)、“二年魚鳥”(《常潤道中》)、“魚鳥江湖”(《次韻李修孺留別》)等詩句。
放魚之樂。蘇軾有一大堆關于放魚的詩,如《次韻潛師放魚》、《夜歸戲作放魚一首》、《復次放魚韻答趙承議》等。“昨日放魚回,衣巾滿浮萍”(《次韻答參寥》),受其母的影響蘇軾吃肉卻不殺生。“盡放龜魚還綠浦”(《觀開西湖》),常懷布施之心,以歡喜心滋潤善田,快樂之種子自會生根。
魚水之樂。“魚水”亦為典故,同源典故有劉葛魚水、魚水恩、魚水親等。“魚水”古代隱喻上下同歡的和諧社會,也隱喻男女歡樂的生活。《次韻子由岐下詩》其一《北亭》有“爭開不待葉,密綴欲無條。傍沼人窺鑒,驚魚水濺橋”。這首詩寫于剛剛出道任職鳳翔判官的第二年。一個多月沒有下雨,官員百姓憂郁難已。到了三月份,喜雨連下三天。官員聚庭院歡慶,商賈集鬧市歡歌,村民于田野歡笑。又《喜雨亭記》:“憂者以喜,病者以愈,而吾亭適成。”[7]1095北亭即大名鼎鼎的喜雨亭。以亭為素材的一詩一文生動詮釋了與民同樂的大同思想。
釣魚之樂。釣魚是一項豐富生活陶冶身心的高雅活動。我國漁獵活動歷史悠久,漁獵文化豐富多彩,知杭州時蘇軾有“故里一夢前”,“重上釣魚船”(《秋興三首》補編),貶居惠州時候有“釣魚豐樂橋,采杞逍遙堂”(《殘臘獨出二首》),居儋耳有“呼我釣其池,人魚兩忘返”(《和陶田舍始春懷古》)。
觀魚之樂。一般指觀賞游魚或觀看捕魚之樂趣。如《城南縣尉水亭得長字》:“已作觀魚檻,仍開射鴨堂。”當然“觀魚”也是典故。“惠子臺蕪沒”(《題清淮樓》補編),“并記老莊周”(《壽州李定少卿》)。安徽鳳陽有“濠梁觀魚”景點。濠梁又稱九虹橋,位于濠州城外濠水之上,因莊子惠子于此觀魚而名世。
“囿于傳統的價值觀,學術界對快樂主義的生命觀一直持否定態度。”[10]在關于蘇軾詩學論著里,人們也避忌談蘇軾快樂詩學。蘇軾是最有資格談快樂詩學的。在古典詩詞搜索系統,把蘇軾和一些詩人的作品做對比,分別輸入“笑”“樂”2個字,得到的結果是有趣的(詳見表2)。杜甫就不說了,結果很難看。蘇軾即使和“千里江陵一日還”的浪漫主義詩人李白也有得一比,由統計可知,這2個字綜合看,蘇軾出現的次數最多,“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水調歌頭·黃州快哉亭》),由此判斷其快樂因子最多,快樂值最高。

表2 蘇軾、李白、白居易、杜甫作品中的“樂、笑”統計對比
蘇軾寫魚之樂體現快樂詩學的,還有好多,如: “養魚如養雛”(《畫魚歌》),這是養魚之樂;“得魚楊柳貫” (《新渡寺席上》),這是得魚之樂;“游魚在清濆”(《丙子重九二首》),這是游魚之樂。
“樂天樂地樂時樂萬物是儒家‘快樂詩學’的具體體現”[11]。“蘇軾一生沉浮,既有困境中的逆行,也有順境里的清歡。元祐年間的蘇軾迎來人生巔峰,他和他的朋友們,造就出可與蘭亭會媲美的西園雅集,為后世留下了思想的快樂、境界的不朽。”[12]蘇軾之所以能夠感染后人,最主要的也是其樂觀曠達的人生態度。活得有趣味方為人生最高境界,生活不會如孟嘗君那樣,彈鋏就有魚。從魚角度談快樂詩學,談快樂美學,是對蘇軾詩學與哲學新的闡釋與新的解讀。
快樂是蘇軾的人生底色,但這個快樂是經過痛苦思考和調節苦難而展現出來的達觀心態。
當然,蘇軾寫魚并不都是快樂悠揚,也多有讓人惶恐的畫面,有“舞湯中不畏焦”的魚(《祥符寺九曲觀燈》),還有“漸可叉”的“冰下寒魚”(《謝人見和前篇》),有不識江湖之兇險,“自從識鉤餌,欲見更無因”的“魚子”(《次韻子由岐下詩》),還有“暴腮灘下橫”“不能上”的“大魚”與“瀺灂如遭烹”“不能下”的“小魚”(《新灘》)。
蘇軾被貶黃州,幾乎是從天堂墮入地獄。蘇軾調侃“詩人例作水槽郎”(《初到黃州》)。依據規定被貶黜者也有俸祿,不過不給錢幣,而是發放實物。官員領到與自己不相干的、用不了的或者沒有實用價值的物品,還要降價處理,即所謂的“折支”。宋初官員楊憶說,這些折支物品在市場上變賣的時候“十裁得其三”[13]。如果趕上政府缺少折支物,只好經年不發。被罷黜的“員外”之人,蘇軾這時得到的常常是裝酒后廢棄的袋子。他自我調侃:此事于事無補,于己無益,“尚費官家壓酒囊”(《初到黃州》)。由于本性粗獷,不積錢財,在《答秦太虛》信里說:“初到黃,廩入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14]由此可知筍香魚美的背后是現實的酸楚和苦痛,只有在一飯一蔬、一米一魚中去尋求人生的樂趣。
蘇軾一生從政經歷起起伏伏,逆境多于順境。他就像是一條不斷被敲打的木魚,就是一條不斷被炒的魷魚。處境不斷變,不變的是樂觀思想與關心百姓疾苦的民本情懷。蘇軾詩歌魚意象內蘊豐盈,從魚意象這個角度考察,其描寫人民的詩作無不是接地氣體恤民情憐憫民生記錄民之苦的。有一首作于元豐五年(1082)的《魚蠻子》,表現漁民生存之不易。陸游[15]認為,張舜民流放湖南時寫了《漁父詩》,蘇軾受其啟發創作了《魚蠻子》。蘇軾首先從生存大環境概略講魚蠻子不容易,然后從更細微層面寫其生活的艱辛,最后展望未來,愈顯得魚蠻子生存的不易:人生不容易,踏立錐之地就要交稅,還是魚蠻子好啊,乘舟破浪,凌空蹈虛,沒人能管得著。但也說不準,或許明天就要開征舟船稅。魚蠻子口頭苦苦哀求,千萬不要把打魚的事情告訴朝中的桑大夫桑弘羊。這里用領大司農力主改革的治粟都尉桑弘羊暗喻執行王安石以及變法擾民的官吏。魚蠻子處境不好,但魚蠻子還是怕失去這種徒手摸魚的生活,因為暫無賦稅。生活于沉重賦稅下的百姓之苦更是一言難盡。
如果說《魚蠻子》這首詩是從人的角度表現百姓之苦,比較直白。那么我們再看一首從魚的角度表現百姓之苦的。這就是不大為人們所注意的《畫魚歌》。詩里涉及一項江南三吳水鄉的捕魚技術。蘇轍《和子瞻畫魚歌》自注:“以長釘加杖頭,以杖畫水取魚,謂之畫魚。”這種劃水捕魚的方式很粗暴,蒲草弄斷,藻荇散亂,大概連小魚崽也不會放過。養魚重在養,要讓魚兒休養生息,這個斷子絕孫的方式無法持續發展。百魚四散奔逃,蝦蟹驚慌蹦跳,捕殺之殘,以喻統治者病民之甚。作者以物喻人,用魚蝦的狼狽狀態,說百姓的艱難困苦。當時王安石新法正行,如“短鉤畫水”,新法弄得雞飛狗跳,民怨沸騰,可謂“一魚中刃百魚驚”。王、呂輩壞法亂制,豈異拔渚蒲而亂藻荇哉!其《請罷條例司疏》有云:“造端宏大,民實驚疑;創法新奇,吏皆惶惑。”[7]792正與詩意相同。人類在災難面前,往往無能為力。老百姓在戕害自己的苛捐雜稅面前,也往往無能為力。驚恐萬狀之魚蝦與遭受沒有同情心的官府盤剝壓榨之善良百姓多么相像。
孟浩然和杜子美都寫到了鳊魚。蘇軾也有一首五律《鳊魚》,鳊魚的悲哀在于“似玉瓶”卻不會守口如瓶,蘇軾為其“貪餌每遭烹”的結局一灑同情之淚。此作品可作寓言詩看,炫耀自身質美者結果必悲。就連那些退避社會的隱逸高人,如孟浩然都想釣其玉體,品其美味,鳊魚還有出路嗎?為鳊魚而悲,也為吞鉤誤入歧途,汲汲名利的學子而悲。孟浩然仕途困頓,生活潦倒,曾隱居鹿門山;杜子美仕途不順,西南漂泊,棲身于成都草堂。映射、隱喻、警世,具有穿透力,紀昀曰:“點綴警切。”[7]159
蘇軾早期有《荊州十首》,紀昀曰:“篇章字句,多含古法,此東坡刻意摹杜之作,意識純是《秦州雜詩》。”[16]《荊州十首》其八全詩詠魚,俯仰古今,悲歌慷慨。傾聽民之聲,了解民之困。當然,蘇軾詩詞不僅僅表現人民之苦,亦表現自己之苦痛。在黃州有《寒食雨二首》,第二首寫居住之苦,飲食之苦,艱難萬狀,連寒食節都忘了,寫得沉痛無比。第二首詩把長江水猛漲已經半淹的破茅屋比作風雨飄搖里的小漁船。理想與現實極度對立,心情抑郁乃至絕望,人文意向與自身屈辱融為一體。
如何把自己從苦海中拯救出來,這是擺在蘇軾面前的一道難題。陷入百般磨難,恐怖萬端,孤獨焦慮時怎樣自我拯救,也是擺在人類面前的一道難題。蘇軾的苦難觀是:既然躲不過去,就要學會面對苦難;苦難具有相對性,苦難是暫時的;輕易不要魚死網破,要以灑脫的精神面對苦難,甚至以審美的態度去面對,苦難未必不是人生的財富。蘇軾拯救自我的具體辦法主要有四點。
第一,觀察事物常保以好奇之心,進而擺脫人生之苦。《避暑錄話》[17]150載,在黃州和嶺南酷暑時,蘇軾每天早起“不招客相與語”,必出門找他人聽故事,不分貴賤,“各隨其人高下,談諧放蕩”,遇不會講的“則強之說鬼”,并告訴對方“姑妄言之”,隨便編吧,于是沒有不喜歡跟他聊天的,且“皆盡歡而后去”。好奇之心,人人皆有,而詩人尤甚。一部《東坡志林》寫的都是元豐、紹圣20年間親身經歷的事件,有的是名臣偉業,有的是朝政管理,有的是鬼怪夢幻,有的是神仙方術,只言片語,嬉笑嘲弄,無不必具。其中,關于魚的奇聞也不少,如《異事》[18]篇講了蘇軾故鄉青神縣石佛鎮自己親身經歷的豬母佛奇異事,里邊有通人性的鯉魚。
第二,在自然山水中放飛自我,獲得心靈的救贖。要以審美的視角觀察自然,只要有一顆平常心,無論被貶何地,都能夠隨遇而安,善把他鄉做故鄉,蘇軾就是這樣。《赤壁賦》寫的是泛舟赤壁所見,在大自然的麋鹿魚蝦中獲得了啟迪,這是《前赤壁賦》。《后赤壁賦》里邊的魚同樣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由“七月既望”到“十月之望”,兩次夜游距離三個月,沒有妻子王閏之的酒和客人的魚,就沒有第二次探險,就不會有《后赤壁賦》。蘇軾觀察魚蝦而有所悟,描寫鱸魚而有所感。
第三,從佛老思想中尋找擺脫困境的利器。或許是受時代氛圍的影響,北宋文化人不少都有儒、釋、道思想的影子,像王安石、黃庭堅等。蘇軾身上老莊思想的形成除了時代因素之外,還有更深刻的自身原因。8歲時候,蘇軾從道士張易簡讀小學兩三年,學了不少自由得道、成佛成仙的道家思想。正如有學者所論:“蘇軾道源乎情、情性一體、性無善惡、禮基于情、治基于道的核心思想。”[19]蘇軾最大的理想就是做一條出游從容,即使濠梁之上圣人也難辨其樂的儵魚,一輩子擁有不仕不娶的自由身。幾次信札可以證實,如貶居惠州時與人通信中說:“少時本欲逃竄山林,父兄不許,迫以婚宦。”[7]5036于佛老思想,蘇軾也不是全盤接受,而是“取其粗淺假說”[7]6183,即用其大意,完善人格。此行為直接影響了自己的詩詞創作。
作于惠州,寫自然災難面前漁夫耕者困境的《連雨江漲二首》其一,表現生活狀況凄苦,但詩人心地并不凄然。紹圣二年(1095)五月,貶惠剛半年,恰遇洪水泛濫,“牂牁江上水如天”,水勢之大刺目揪心。江水淹沒了房屋,人與雞犬爬上墻頭避險,風卷魚蝦像暴雨落下。寓居惠州蘇家已經完全破碎。詩寫人民之困,亦寫自己之困。雞犬魚蝦奇景的敘述甚至充滿了歡快,充滿了喜感,使我們知道了什么叫通達,什么叫超脫,本來置身事內,卻偏偏能夠置身事外,這就是見招拆招、善于化解窘境的蘇軾。《食蠔》寫在海南食蠔而美,“每戒過子慎勿說,恐北方君子聞之,爭欲為東坡所為,求謫海南,分我此美也。”[7]8778在經久的貶官生涯里,蘇軾得益于佛老哲學,咀嚼人間艱辛,體味了困苦、凄涼與孤獨,能夠從佛老思想之中吸取精髓,樂天知命,格知物理求有補于世,肯定提升自我價值,強調絕對自由。人若無求品自高。
第四,善把他鄉作故鄉,不失為擺脫困境最便利的途徑。蘇軾的故鄉觀念值得推崇。先要學會忘掉故鄉。中國經濟背景是農耕文明,中國人聚族而居,安土重遷,懷鄉情結重。蘇軾初貶黃州、惠州、儋州時期多少都有些恐懼心理就是明證。身在異鄉,要善于發現異鄉的好處,哪怕有一大堆缺點,但有一條優點,這就足矣。如儋州,吃飯沒肉看病沒藥居住沒房出門沒友,“惟有一幸,無甚瘴也”(《與程秀才》)[7]6808。身在異鄉,要培養自己對異鄉的好感,為達此目的不惜“貶抑”家鄉,如“故鄉無此好湖山”(《望湖樓醉書》)。還有,可把異鄉當作家,家當作異鄉。惠州有“三年瘴海上,越嶠真我家”(《丙子重九二首》),儋州有“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別海南黎民表》),另外還有“此心安處是吾鄉”(《定風波》)等。有了這一系列的觀念,才能在心情低落的外放與貶居時期保證心理不失衡,盡快從情緒沮喪的陰影里走出來。
中國人本質上都是農民,無論到哪里只要有條件都設法種地種菜甚至種魚,蘇軾也這樣,黃州惠州儋州都有地種,有了地種,便有了活下去的底氣與勇氣,便會扎下根來。有了地種,即使是“掛鉤魚”,也會變成“脫鉤魚”;有了地種,即便是他鄉也會變成故鄉。再看作于儋耳的《和陶下潠田舍獲》,經歷政海翻覆,寫于儋州的這首躬耕詩沒有黃州詩的疲憊不堪,顯示出恬淡的心境,施肥取土,擔水澆園,公雞飛上樹,菜喂小羊羔,就如同侍弄自家房前屋后的菜園,平淡自然而又喜慶祥和,找到家鄉的感覺。特別是“茵陳點膾縷,照坐如花開”,可謂特寫鏡頭,膾縷,切成細絲形狀的魚肉,碧綠的茵陳蒿點綴魚肉膾,眼前就像花一樣鮮艷,凸顯了鄉間生活的恬靜和淡泊,身貶天涯海角又何妨?蘇軾已經超越了人生苦難。關于“膾縷”,蘇軾多次描述過。“膾”是烹飪方法,即切生魚片,然后蘸調料吃。
遠在異地他鄉,蘇軾送魚,觀魚,養魚,吃魚,做魚,釣魚還放魚,痛苦中找樂趣,逆境里尋解脫,暫時忘記了故鄉,忘記了煩惱,緩解了一部分壓力。“曾見南遷幾個回”(《贈嶺上老人》),貶謫海南,按政敵的意愿,蘇軾最好成為一條釜底游魚,盡快了結殘生。但蘇軾不想那樣。無論何時何地,蘇軾都不想做一條隨波逐流的死魚,而是要做一條會逆水而上的活魚。蘇軾居儋三載,海南紀念千年。海南之于蘇軾,猶如中國文化之于孔子。在這里,蘇軾憑借頑強的毅力,默默承受了生活給予他的所有不公,完成了幾百篇詩文,文學上創作了驚天動地的輝煌,完善了人格的塑造,一個華麗轉身,變成一只“不集污池”“高飛”的“鴻鵠”,變成一條“不游枝流”的“吞舟之魚”[20]。在人生的牌局里,人們不羨慕誰贏一把好牌,而是誰能夠打贏一把爛牌。蘇軾能夠把一把爛牌打得這樣好,成為人生的贏家,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船,這是人們普遍敬重他的原因。
世界是一個命運共同體,這個共同體由個人、社會及自然界組成。自然萬物,他人,自我之間最美滿的狀態應該是和諧發展,良性循環。蘇軾運程坎坷卻又能善待他人,恩濟草木,豐富的生態思想與實踐僅從魚意象角度亦可窺見一斑。
“我識南屏金鯽魚”(《去杭十五年復游西湖》),這或許是我國金魚養殖史的最早記錄。放低身段,尊重自然,沉潛于大自然之中,才能發現自然生態之美。“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點絳唇》),社會上每一個人都活動于“自然-人-社會”復合生態環境里。自打被貶黃州以后,蘇軾閉門謝客,禁止和外面交流。經常乘小舟,穿草鞋,徜徉在青山綠水之中,整天與打柴的、打魚的打成一片。這個時期蘇軾才開始有大塊時間近距離觀察山水。“去為柯氏陂,十畝魚蝦會”(《東坡八首》)。耕于東坡游于赤壁外,蘇軾足跡遍及麻城、蘄水、武昌三縣,以黃州為圓點,還有黃梅、羅田、蘄春以及江南的大冶諸地,鄂東處處有蘇軾打卡地,既然不能夠融于官場,那就“身行萬里半天下”(《龜山》),將自己徹底融于大自然,與自然構建成一種親似母子的血肉關系。“禽魚豈知道,我適物自閑”(《和陶歸園田居六首》)。心所安處即家鄉,內在的超然超越了貶謫的痛苦,更易于發現自然之美。
蘇軾生態思想的核心表現應該是對大自然的熱愛。《次韻子由岐下詩》引子曰:“廊之兩旁,各為一小池。三池皆引汧水,種蓮養魚于其中。”另植花木30多棵,櫻桃、石榴、李杏、梨棗、松槐等應有盡有,亭子北面還種了一叢以斗酒換來的牡丹[7]224。古語說“官不修衙,客不修店”。在鳳翔蘇軾修建的是官衙,而不是私邸,還說不上能住多少天,如此折騰,足以說明蘇軾對草木蟲魚的喜歡。蘇軾對嶺南水果情有獨鐘。《初食荔枝》詩用比喻、擬人等修辭,窮形盡相極盡描摹,滲透了個人的遭際與胸襟。寫荔枝美好的滋味恰如廚房里做好的江鰩玉柱,還如烹畢之河豚。江鰩柱,形似牛耳,被稱牛耳螺,為肉質鮮美的蚌類珍品。腹腴,魚肚子下的肥肉。蘇軾自注:“予嘗謂荔枝厚味,高格兩絕,果中無比,惟江鰩柱、河豚魚近之耳。”(《食荔枝二首》)假如每天能夠吃300粒便可“長作嶺南人”。荔枝厚味高格,樂以忘家,貶謫亦非壞事,此為真摯的鄉土情和深沉的詠嘆調。詩人總是善于聯想,“白菘類羔豚,冒土出蹯掌”(《雨后行菜圃》),經霜后冬天的白菜可以品出牛羊肉的滋味,和熊掌有得一比。現在吃荔枝又品出了海鮮味,魚蝦味。“洞庭不復來軒轅,至今魚龍舞鈞天”(《東陽水樂亭》),這是引用典故告誡東陽縣令王概,公事余暇寄情山水可以但要敬重自然不要勞民傷財。“深紅暖見魚”,“綠暗晚藏烏”(《浣溪沙》),常見的烏鴉藏于蔥蘢佳木不見其影,雨后潭水增加,河魚大量出現,與之前旱象無魚截然不同,見生態之好而生快樂之情。
蘇軾具有濃郁的魚情結。與李白遇到大赦,早發白帝城一樣,熬過了七八年的嶺南苦日子,天涯海角北歸期間,蘇軾也是心花怒放。 “天低鶻沒處”“一發是中原”(《澄邁驛通潮閣》),北歸的蘇軾,感覺自己就是一條翻身的咸魚,一條絕處逢生的魚,就是一條漏網之魚。“拙于林間鳩,懶于冰底魚”(《送岑著作》),“有魚無魚何足道”(《鐵溝行贈喬太博》),“蟹眼已過魚眼生”(《試院煎茶》),不斷以魚來表達自己的感悟。《河豚魚說》寫一條可悲的魚,明明是“游于橋間,而觸其柱”,卻認為是橋撞了自己,氣得要死,落得個“飛鳶過而攫之,磔其腹而食之”的下場[7]7167。這條河豚魚連后悔的機會都沒有。蘇軾一生,每到人生關鍵點都會有魚出現。沒有青神鄉貢進士王方設計的“喚魚姻緣”,就不會和王弗喜結連理,自然也就沒有“十年生死”千古第一悼亡詞。元祐五年(1090)蘇軾寫有《蝶戀花》,“放盡窮鱗看圉圉,天公為下曼陀雨”。王閏之將在三年后元祐八年(1093)八月份故去。侍妾王朝云將在六年后紹圣三年(1096)七月份故去。有分析文章說這首《蝶戀花》是寫給王朝云的[21]。朝云是蘇軾夫妻救下的落入苦海的魚,或者說,朝云就是一條報恩的魚,只為蘇軾而來。其實這首初五買魚放生祈福詞《蝶戀花》不是寫給王朝云而是寫給王閏之(同安郡君)的。蘇學專家李景新指出:“這首作品的創作緣于王閏之生日時的放生活動。當時蘇東坡在杭州做知州,美麗的西子湖畔有一種放魚以積功德的風氣。蘇東坡一生好佛,王閏之也深受其影響,篤信佛教。蘇東坡帶著三個兒子陪伴夫人到西湖放生,并作這首《蝶戀花》獻給妻子。”[22]蘇軾自我注解:“同安(君)生日放魚,取《金光明經》救魚事。”有一條魚差點要了蘇軾的命,這條魚直接關系蘇軾的生和死。《避暑錄話》[17]100記載這樣一件事情:御史臺關押還沒結案期間,兒子蘇邁負責每天送飯,倆人商量如果殺頭就送蘇軾愛吃的魚。有次蘇邁出城借錢委托親屬送一次飯,親屬不明就里,飯菜中恰好有一條熏魚,蘇軾判斷死期來了,此刻的自己恰如魚游釜中,喘息須臾間耳。遂寫了兩首遺言即絕筆詩求獄卒梁成帶出。
中華民族一直把慎于飲食作為重要的養生之道。在鎮江焦山,蘇軾飯后寫過“芽姜紫醋灸銀魚”,“此中風味勝莼鱸”(《鰣魚》),點贊鎮江醋與江南魚。蘇軾吃什么就以詩歌的形式寫什么,如《野雉》《渼陂魚》《丁公默送蝤蛑》。貶居黃州結束任登州太守時來到蓬萊,吃了鰒魚極盡贊美:“膳夫薦華堂”,“雕俎生輝光”(《鰒魚行》)。鰒魚就是今天的“鮑魚”,鮑魚堪為與海參、對蝦并列的海珍品,又為“產八珍之冠。蘇軾借詠鰒魚,“其實表露自己有著鰒魚剛強性格、珍貴價值,處于艱困苦難之中亦頑強對抗黑暗官場社會,流露出正直、率真心性”[23]。除了愛吃魚,吃肉外,蘇軾也忌諱“甘脆肥濃”[7]7400,主張飲食要偏于素食,倡導簡單的飲食方式,不能離開天然時令蔬菜。比如,作于元豐元年(1078)密州任上的一首《春菜》詩,因菜動思鄉情,除了白魚、鲙縷、江豚、涼餅、酒之外,還有蔓菁、韭芽、蕨菜、青蒿等10種蔬菜,強調淡飯粗茶強于海味山珍。其詩《豬肉頌》詳細描述了紅燒肉的烹制過程。在寫給堂兄即伯父蘇渙三子蘇不危(字子安)信中說:“常親自煮豬頭,灌血腈,作姜豉菜羹,宛有太安滋味。”[7]8663“太安”指太安魚,太安鎮瓦漩沱,潼南名產,他處罕見。這里用魚表示對自己制作黃州豬頭肉的喜歡。
生態思想也表現于對動物天然的喜愛、仁慈與憐憫。蘇軾能夠把悲憫情感施加于一切小生靈身上,仁愛萬物[7]7072。《岐亭五首》寫于黃州,是寫給“在黃四年,三往見季常,而季常七來見余,蓋相從百余日”好友陳季常的。“我哀籃中蛤,閉口護殘汁。又哀網中魚,開口吐微濕。”因與佛法接觸,對生命體悟更深,在黃州飲食觀念亦有很大變化。“余少不喜殺生,然未能斷也。近來始能不殺豬羊,然性嗜蟹蛤,故不免殺。自去年得罪下獄,始意不免,既而得脫,遂自此不復殺一物。”[5]2048別人送給他這些水產他又復投江中,即便難以復生也強于死在鍋里。勸勉自己吃全素或者吃“自死物”,不可為口福之欲執刃殺生,滿滿的對生命的敬畏。蛤蜊再小亦有情,并說再去你陳季常家千萬不要像以前一樣殺雞捉鴨。在嶺南惠州,鼓動親友合伙出資將一處池塘改成水庫養魚養蝦,為防止爛捕爛撈制定了合理的捕撈公約。
人類選擇生存最基本的條件是臨水而居,捕魚為獲取食物最簡便的方式。“魚”與“余”同音,象征性強,民俗里魚意象屬于吉祥物。《詩經》中魚意象多次屬于情愛隱語,翻車鲀魚是地球上生殖力最強的動物。魚在繪畫音樂舞蹈在古典園林建設里亦有較多的應用。中國和外國民間文學中魚有時不是普通水生生物,而是具有某種超自然力有靈氣的神奇之物。
魚是蘇軾詩歌里反復出現的意象,內涵豐富,主動吸取傳統的中華魚文化。或對過山車般政治生活的認知,巧妙地借魚意象給以藝術表達,或比君臣上下,或喻蠻荒歷史,貫穿社會人生的方方面面。蘇軾作品中的魚意象有儒學內涵,也有莊學思想,甚至用魚比喻文壇風氣。這些豐厚的底蘊使詩歌愈加敦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