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蘿
我要是知道這個電話接下來會讓我忙好幾天,頭一天晚上就不會把手機充滿電,或者干脆繼續(xù)睡大覺。我的心情本身就很煩躁,根本不愿意操心別的事情;可要是不接這個電話,又會閑得無聊,在出租房的四面墻壁下走來走去。這是周六,和以往任何時候差不多的身無分文的周六;每到這個日子,我就無事可干,無處可去,簡直可用“窮途末路”來形容。晚睡晚起是我用來對付這種無聊時刻的辦法。我都不知道日子什么時候才能過得好一點兒。我指的不是物質(zhì)上的好。如果僅僅物質(zhì)就能給我?guī)須g樂,那么我也可以像別人那樣付出,但是,顯然,我并不想跟別的女孩子一樣,加班復(fù)加班,日日加班,月月加班,年年加班,把我這一點兒自認(rèn)為精妙的青春年華全部拋在了加班加點上,然后換取一些根本與我的付出不太相等的報酬,茫然地在大街上三下五除二就揮霍一空;以我的花錢能力,以及我所觀察到的別的姑娘的花錢能力,我可以肯定,我很快就能揮霍掉,就像她們也總是很快又變窮了。
我不是給自己的懶散和不上進(jìn)尋找借口,我對那些沒完沒了的窮忙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荒蕪感,使我沒有太多信心也像別人一樣應(yīng)付生活,忙得暈暈乎乎,揮霍得也暈暈乎乎。
我總是換工作,需要在不同的環(huán)境里尋找到使我內(nèi)心不那么荒蕪的感覺,我以為這個方法會很奏效,可其實,在各種各樣的工作環(huán)境里,我更加茫然了,像一條漂泊在陸地上的魚,我時常覺得自己吐出的每一口氣都是魚類的泡泡,那么無端端地,在空氣中無聊地、軟弱地炸掉,并且只有我能感受到那些炸掉的東西。
頻繁地更換工作,也就意味著我不停地在失業(yè),口袋里的“糧食”就更沒有保障了,而這一切“變故”卻又是我自己造成的,我都沒有資格埋怨別人,更沒有臉面向任何人求助,別人也不會同情這樣一個我,那些我曾經(jīng)要好或者關(guān)系不是特別好的同事,往往會在了解我的“習(xí)性”之后漸漸與我疏遠(yuǎn)。我也就沒有什么朋友了。可我還是不會吸取教訓(xùn),仍然在某個工廠的流水線或者某個小作坊里干不滿兩個月又辭職了,繼續(xù)在大街上尋找下一份工作。我固執(zhí),也頑強,也可以說太任性而不計后果,從未考慮會不會將自己餓死。我相信天無絕人之路,也的確擁有幾分好運,總是在兜里不剩幾毛錢的時候,恰好就讓我找到了下一個工作。
需要養(yǎng)活自己,這是必須的,壞就壞在我仿佛只需要養(yǎng)活自己,內(nèi)心真正的對理想生活的情景和追求并不顯現(xiàn),這便是我感到抑郁的原因。我有時候想以貧窮的力量去當(dāng)一個大善人,比方說,我純粹地去流浪,幫別人干活不求報酬只求一頓飯,可我又做不到,一是我沒有很好的體力,體格小而腿短;二是性別以及年輕的身體不允許我成為一個女流浪者,很可能會遭遇壞人的毒手,或者,生病餓死在某個天橋下的黑洞里。我最好還是擁有一份工作才穩(wěn)妥。當(dāng)個純粹的流浪者起碼在這個時候并不恰當(dāng)。我可以在六十歲的時候去流浪,一個老人除了死亡能威脅,別的事對她也沒有妨礙了。眼下,我顯然還得安頓自己,有時候為了尋到一份好工作,或者僅僅是我不想親自去尋找這份工作,我就會開口請人幫忙,在我那些過去的好心同事的幫助下,我還是能找到比過去稍微好一點的工作。所謂的好一點,是針對工錢來講,至于職務(wù),永遠(yuǎn)是出賣力氣,在工廠的生產(chǎn)車間里,我會被安排在適合小學(xué)畢業(yè)生從事的工種里面,而在那樣的崗位上,大多數(shù)工人的年齡已經(jīng)超出我很大一截,我跟她們一幫“老人家”混在一起,就時刻懷疑自己是不是也老了。我沒有別的出路,就像她們也這么大的歲數(shù)還守在這個崗位上。她們早已認(rèn)命了,她們對我這個時刻感到頹喪的年輕姑娘抱著一種既是同情也是嘲諷的微笑,“你早晚是要對生活投降的,早投降早快樂呀。”就是這種意思。
我不投降。不能。我時刻準(zhǔn)備好了更換工作。
但我也知道,很多人是茫然地、荒蕪地、但在他們想來是穩(wěn)定而完美地活完了一生。
我也許真是特別愛折騰,就像他們說的,就是不好好過日子。
可我看見過水里的魚,它們在水面上時可沒有享受靜止呢,它們喜歡游到水的那一邊,有時候還跳出水面,把水面砸出一個坑。我也喜歡這樣,我喜歡跳幾跳,也砸一個坑。如果我這樣干的話,是不是就感到一切圓滿了?就好比工廠里的姑娘總是會問:自由和豐沃的生活在哪兒呀?我是不是也可以在砸出一個坑之后感到滿意,覺得自己找到了自由和豐沃的生活,我就不知道了。人生的煩惱是沒有止境的,愿望也沒有止境。我還沒有活到一定的年歲,可以跟任何人坐下來探討生活,可就目前而言,我不會對眼前的一切妥協(xié)。哪怕我會因此而煩惱不斷。
我要是上了大學(xué)會不會好一點?這就不知道了。也許更不快活也說不定。現(xiàn)在這樣以小學(xué)畢業(yè)生的身份在社會上闖蕩,可能更好一點,起碼能夠說走就走,任意更換工作,將所有人的“好意”置之不理,并且用“學(xué)歷太低對工作不滿意”作為借口,就一直能光明正大地在各種工作環(huán)境里變來變?nèi)ァ?nèi)心并不安定的我來說,最好有個職業(yè)能夠令我長期喜歡。當(dāng)然沒有啦,不然怎會一直換來換去。那些好心的同事相當(dāng)了解我,她們有多關(guān)心,也就有多擔(dān)心,往往在我引起她們的同情那會兒,會很樂意幫我介紹工作,唯一的要求便是我能在她們所介紹的那個崗位上至少干滿一個月。我也總是能堅持一個月,但不是一直堅持,拿了工錢的第二天我就“失蹤了”,懶得遞交辭呈,是的,很多時候,我并沒有真正跟工廠辭職。直接不去上班,是我最愿意干的事兒,每當(dāng)我這么干的時候,覺得終于好像是把那些糟糕的事兒給報復(fù)了。我一點兒也不溫順,哪怕性格挺安靜,看上去也很文弱,卻根本不能像別的女生那樣溫柔和氣,面對一些糟糕的工作,看在錢的分兒上,她們就溫柔地忍受了。我不能忍,被無數(shù)粗暴的工種和它配備的規(guī)章制度打磨和揉捏之后,我很容易就發(fā)怒,不可能是個軟軟的面團(tuán)。
我所了解到的是,工錢好的崗位有時往往最無聊也最榨取人的時間,根本感受不到自己還是一個完整的生命體;你只有眼睛和手和屁股還存在,你的思想都是不存在的,你的眼睛看著你的手在流水線上不停地跟那些玩意兒搏斗,沒完沒完了的小零件兒們從輸送帶上流水一樣下來,你慢它快,你快它更快,你都沒有時間考慮別的,只能像機器一樣,恨不得自己是變形金剛而能趕上它的速度;而你的屁股就更麻煩了,凄慘地“黏”在凳子上一整天,它只有想要方便的時候才能從凳子上“撕”開,由于貼在凳子的時間過久,它都坐扁了。我就是難以接受這樣的活,簡直有了上當(dāng)受騙的感覺;從小到大,也沒有人告訴我世界上有這么一種簡直可以稱為“蠻橫”的活計,它們簡直像暴雨一樣向人砸來。我覺得就是忙到死,并且把整個生命里的時間和所能發(fā)揮的勞動速度全部填進(jìn)去,也在這條流水線上討不著半點兒勝利的味道。我們這些坐在流水線兩邊的女工,戴著藍(lán)布帽子,低著頭,像是一朵一朵的蘑菇或者一個一個露在水面的腦袋,只見兩手在流水線的輸送帶上抓來抓去,就像要溺死了,永遠(yuǎn)都上不了岸的樣子。每當(dāng)我想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哪怕只是扭頭打個哈欠,就會受到同事們的冷眼,她們知道我又要耍賴了,嫌我速度已經(jīng)很慢了,卻還有臉偷懶。小組長始終站在我的身后,她知道在這條流水線上,只有我不喜歡配合她的工作,我總是要求她把輸送帶放慢一點,因為人非機器,就像人非草木,這樣的速度只會透支我們每一個人的精力,我們下班的時候幾乎要爬著回去。我告訴她這種超強體力活根本不是人干的,她就瞪我,就問我進(jìn)廠是為了享受還是掙錢,如果是掙錢就閉嘴。我就只好閉嘴了。同事們并不希望我的要求被小組長采納,她們需要錢,比起能掙到錢,人的精力或者勞動的公平與否根本就是小事一樁。我只能在心里想象,如果能找到一份喜歡的工作就好了,就不用將生命中所有的時間都奉獻(xiàn)在令我厭倦的崗位上,而且反過來說,如果我喜歡那份兒工作,我倒是愿意把時間奉獻(xiàn),并且從中感受到快活;如果這樣一份值得付出的工作來到眼前,就算它也同樣需要長久地將我的屁股“黏”在凳子上,那我也沒有任何怨言,很愿意把屁股奉獻(xiàn)出去。
我在茫然之中清楚地感受到內(nèi)心的一個需求:除了養(yǎng)活身體,還需要一些別的樂趣,讓我的精神整個飽滿起來的樂趣。
可顯然,我沒有多余的時間追求別的樂子,工作也總是一個不如一個,越換越讓人沮喪。沒有任何一項工作符合我的需求,就像我成為人類,也不是我自己的選擇,而工作,就更不會為了我而“量身打造”。每天一睜開眼睛,我就出現(xiàn)在了生產(chǎn)車間的崗位上,運氣過于爛的話,我會遇到一個特別繁忙、所有人必須通宵加班的日子,月亮下山了才得以回到出租房,而我,其實是一個非常喜歡月光的人。不愿意加班,但規(guī)定了必須加班的時候我就很難脫身,只能留在崗位上,只有稍微松閑了才可以走。而每當(dāng)這些個日子,好不容易擺脫出來的日子,卻讓我更感到虛無,回到出租房除了睡覺和吃飯,便瞪著眼睛數(shù)墻壁上的火磚。我不知道這個活法對不對,反正,閑是閑下來了,不管用多少理由,總能想到辦法為自己請假;無聊也確實挺無聊的,突然給出一些自由,倒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就跟個真的傻透了的人一樣,在房間里轉(zhuǎn)圈圈。到了月底,別的姑娘的工資確實都比我高很多,就連一個其貌不揚的“老人家”的工資都能輕輕松松超過我,這也確實讓我在瞟向她們工資條的一瞬間小小地羨慕了一下,可是接下來就平靜了,接下來簡直平靜得可悲,我會轉(zhuǎn)而冷酷地在內(nèi)心說道:哼,不出半個月她們又窮了。
當(dāng)然啦,她們只是一個月當(dāng)中窮半個月,而我則是那個一直都很窮的人。我會提前把自己的工資預(yù)支出來買酒喝,我不喜歡聚會,喜歡獨來獨往,吃獨食,喝獨酒,只要到了周末,我就在出租房里喝醉了。昨天晚上我就是喝醉了睡著的。我都不能告訴父母,我是這么在外面謀生的,當(dāng)初跟他們夸下海口,不闖出個樣子就不回家。我要是讓他們看到我所闖蕩的樣子,他們一定會痛罵一頓,既然不愿意吃苦掙錢,干嘛還要在外面流浪;假如我是那么“淡泊名利”,為什么還要出來闖蕩,在家里種紅薯也挺好的呀。
昨天晚上我就拿定了主意,打算晚睡晚起,如果不是被電話吵醒,我這會兒應(yīng)該還在做夢呢。
她挺悲傷,都快要哭出來,我聽那氣息,應(yīng)該早就哭過了。她住在我這座城市的另外一個小鎮(zhèn)上。我們已經(jīng)半年沒有見過面。她是我從前要好的同事,也跟我一樣,一口不太熟練的普通話,來自遙遠(yuǎn)的西南方,我們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在說普通話的時候尤其注意咬字發(fā)音,這樣做的目的只為了減少被那些喜歡猜測別人身份的中老年婦女的閑話。在我們所從事過的工廠里面,女人們因為工作忙碌,就格外需要一些樂子,一邊像機器一樣干活,一邊像鳥一樣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她們喜歡研究來自四面八方的姑娘的身份,尤其是年輕的女孩子會格外被“照顧”。當(dāng)終于知道我們來自西南方最貧困的高原區(qū)域,從那之后,她們看我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所破房子,冷嘲熱諷的能力跟她們對付流水線的速度一樣高明,你幾乎只能抵擋,毫無還手之力;有時你甚至要過好一會兒才知道剛剛又被她們的言語戲耍了——“青春不等人啊!”她們總是伴著這樣的感嘆。抵不住流言的我和這位同事就是在被拆穿身份的半個月后辭職了。
現(xiàn)在她一個人在那個小鎮(zhèn)上,工作好像也挺不順。
“你那邊工資怎么樣呢?”她開口就問我,這是我們這些喜歡“打游擊”的工人互相愛問的話。如果誰那邊工錢高一些,隨時都可以換到對方廠里,有時候甚至都不在乎自己所在的地方愿不愿意放人,小作坊的老板有時候根本不愿意把我們干了許久的工錢結(jié)算出來。為了換工作方便,我們最喜歡在私人開設(shè)的小作坊里干活。
聽她的口氣,她又想換地方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還打算干幾天就消失呢。
“雅晴,”我說,“你怎么了?”
我每次都會在說話之前喊一聲,我喜歡她的名字,她的父母肯定比我的父母上學(xué)多,挺會給自己的女兒取名。我不喜歡父親給我取的名字。我一共給自己取了至少十個名字了,幾乎到了一個新的城市我就換一個新的名字,有時候我那些同事因為來見我而相遇到一起,呼喚我的名號都是不同的,她們就有一種上當(dāng)受騙的感覺,哪怕不說出口我也知道,她們挺不高興。但是隨后她們又會高興起來,只要我請她們吃一頓好的,告訴她們我有那么多名字的原因,就總會在第一時間爆笑并且原諒我。現(xiàn)在我的名字叫“穎”,以前叫“玲”“云”“雙”……還有什么我忘了的。現(xiàn)在使用的這個名字勉強被我喜歡,這個字有“脫穎而出”的意思,我迫切地需要這么一個字面的意思來支撐目前的生活。我需要脫穎而出,至于什么樣的生活符合這樣的意義,我不細(xì)想。
我都還沒有睡醒呢,問完她“怎么了”之后,險些睡過去。
她說:
“就在上個月的上個月,我還跟他說話呢,可是三天前他就死了。他的朋友跟我打來電話,說他死了。
“你不問我他怎么死的?”
我搖頭。這不是多此一問嘛。
“你要是知道他怎么死的,就會和我一樣悲傷又憤怒了。我現(xiàn)在都搞不清自己該生氣還是該怎么辦,我都沒有辦法再從他口中質(zhì)問到答案。他和一個姑娘死在一起呢——一個姑娘!他們居然摟在一起死的。他和她一起自殺了。那個朋友說,他喜歡那個姑娘喜歡得要死,那個姑娘也愛他愛得要死,可是家里人覺得門不當(dāng)戶不對,根本不能接受這種結(jié)合。他們就在一個晚上一起喝藥死了。你聽起來氣不氣人?我真是要氣死了。他上個月的上個月還說喜歡我,我們聊得彼此挺開心,他還說,今年回家,他會第一時間到車站來接我,還要跟我一起到我家里做客。我也真的高興得要死,因為,我其實老早就喜歡他了。你不知道我在說什么嘛?你應(yīng)該猜到了呀,他就是我上回給你說起過的,我在老家的時候喜歡的一個男生。不是我在這兒談的男生,好吧,我確實談了許多戀愛,沒有一段成功的,所以你不要問我具體有多少段感情,說這些一點兒意義都沒有。我反正最喜歡的人,就是老家那個死掉的蠢貨。我現(xiàn)在心里就是這么稱呼他的,蠢貨,蠢透了。他怎么能不說一聲就去死了。他住在我們的小鎮(zhèn)上,家里挺有錢,就因為這個緣故,哪怕我跟他從小就認(rèn)識、就是朋友,卻一直都不敢說出自己的心思。我是個窮人家的姑娘,住在高山上,性格粗糙,覺得我根本不可能是個細(xì)膩的性子,我哪里能配得上這樣的男生。我挺自卑的。只不過一直將他看成這輩子已經(jīng)沒辦法靠近的心上人了。可是上個月的上個月,他居然明明白白地跟我說: ‘雅晴,我喜歡你。’這句話直接導(dǎo)致我那天晚上高興得沒有睡著。你一定很嫌棄我這種不會隱藏感情的人。你要是像我一樣,喜歡一個男生那么久,你就一定會跟我一樣不能隱藏。你在聽我說話么?”
“在。”我趕緊發(fā)聲。
“我那么喜歡他,可他抱著別的姑娘去死了。這像不像一個笑話?”
我都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話。因為她總是戀愛,又總是失戀,各種各樣的失戀理由我都聽過,當(dāng)然這一次,的確挺沉重的,對方直接死掉了。如果是我,我也不知道怎么辦。她總是那么不幸運,就像她生來就是個孤兒,不幸運是天生的符號印刻在命運中,她被自己的祖父母艱難地養(yǎng)育長大,從小睡在羊圈樓上,和一茬一茬的山羊一起成長。我愿意跟她待在一起的原因就是,我也睡過羊圈樓,甚至牛圈樓我也睡過,我們身上的一些成長氣味兒是相通的,她給我的感覺,特別堅韌又特別微小,她需要被人關(guān)心和愛護(hù),只要有人向她表達(dá)了她所需要的感情,她就總是像個螞蚱似的,毫不猶豫就跳到這根感情的線上。我不知道那個男生是真死了還是假死了,她這個時候的表現(xiàn)確實像個死了戀人的人,臉上都沒有半點兒神采了吧,心情一定很灰暗。
“你在聽嘛?”
“在。”
“你那邊工資怎么樣?我在這兒過得挺傷心的,我想換個工作緩和一下心情。要不然,你給我找一個工地上搬磚的活也好,我去賣掉一些力氣,或許就不那么傷心了。”
“我不認(rèn)識工地上的人。你也吃不了那個苦。你干嘛要折磨自己,反正……”
“你說得對,穎,我吃不了那些苦,反正要不了幾天我的心情又恢復(fù)了。既然他抱著別人去死,那就去死好了,我能怎么辦,我都沒有辦法親自去問清楚,他干什么要死了還騙我一回?我對他的感情可是真的,不然也不會這么難過,天地可鑒。也許有些人說得對,我們不應(yīng)該浪費時間去找什么真心的、完美的愛人,我們應(yīng)該找個有本事的男人嫁掉。只要對方長得不是太難看就行了。可是,我們又只想讓自己變得有本事,只想要一個完美的真心的愛人,穎,我知道你也是這么想的,你看你,你都快要活成一塊火磚了,你墻壁上那些火磚你都數(shù)清楚有多少塊了吧?你應(yīng)該忘記一些事了,知道嗎?去找一些樂子吧,要不然,你還得繼續(xù)數(shù)磚,如果是那樣的話,你下次直接把自己這塊火磚也加上,那就完整了,就不用再數(shù)了。你昨天沒有出門走一走嗎?哼,沒有,我就知道沒有……你說,他為什么要跟別人去死呢?”

“你想知道答案?”
“當(dāng)然啦。你說說看,他為什么要死了還騙我一回。”
“也許他表白的時候就是跟那個姑娘感情受挫的時候,他可能沒有惡意,只是心情低落,抓個朋友來依靠,他肯定知道你喜歡他,就干脆也說喜歡你了。如果他那個時候就不想活了,他是不是也想讓你清清白白地高興一下?”
“你想象力這么好,真是長了一顆戀愛的腦袋。”
“我可能是戀愛腦袋,但不是傻掉的那種腦袋。你知道我的意思是什么。我是安慰你,人都已經(jīng)死了,反正你們之前除了在電話里談情說愛,只是那么短短的兩個月,既然他跟別的姑娘死在一起,與你說的情話也不會深到哪兒去,沒準(zhǔn)兒只是朋友之間的玩笑,他恐怕只是想讓心情松快一些,找一點陽光照在自己身上,可是很顯然,他的朋友,你,也沒有讓他想要活下去。畢竟你只是他的好朋友。他都死了,你生氣難過也沒有意義,就當(dāng)他跟你這個朋友告別的方式有些特殊,這樣你就會好過一些。”
“你說的也有道理。他的確都沒有跟我說過比‘喜歡你’更好聽的話了。這兩個月我們也就通過三次電話,后面兩次簡直就是普普通通的相互問候,我當(dāng)時還在心里怪他,怎么一點兒都不會當(dāng)一個男朋友,姑娘們喜歡聽什么,他難道不知道嘛。現(xiàn)在我明白了,他不是不知道,是不想說。他也太年輕了,他的父母應(yīng)該很傷心,現(xiàn)在想想,有錢有什么用,沒準(zhǔn)兒都能害死自己的兒子。他們要是知道他居然這么草率就去死,肯定寧愿他隨便娶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反正每一個人,都必須為自己的選擇負(fù)責(zé),父母根本不需要過于干涉兒女的自由,你說是不是?他的媽媽肯定又傷心又后悔又憤怒。女人嘛,又暴躁又霸道,我知道他媽媽就是一個暴躁而霸道的人,出了事兒最傷心的也總是她。”
“做父母的很傷心是肯定的。”
“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干了。更茫然了。在我們這個年紀(jì),心情最容易壞掉。你說是不是?你心情很好嗎?”
我這會兒心情倒是挺好。但不能說出來。
“你現(xiàn)在身上有錢嗎?”
我伸手到枕頭底下摸出二十塊錢。夠干什么呢?開不了口回答她的問題。我沒說有錢,也沒說無錢,支支吾吾。
“你這幾天幫我問一問工作的事情,我走路到你那邊的街道,你告訴我地址。過幾日就去。”
我相信她的腳力可以穿過那個鎮(zhèn)區(qū)走到我這里來。我這二十塊錢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搭車到她那邊,就不夠我們兩個人再坐回來。關(guān)鍵時刻我倆根本無法真正幫到對方,卻也不會因此疏遠(yuǎn)關(guān)系,越是這樣的情況反而令對方更珍惜友情。只不過,她要獨自面對許多路人的注目了,一個年輕姑娘在路上暴走,總是會引起一些目光,即便那些注視沒有惡意,有時僅僅是條件反射的一瞥,走路人也會感到不自在。她不會喜歡自己的窮樣子被很多人看到,只要太陽照著她的腳步,照出她冷寂的影子,讓她在明亮的路上一個人悄悄前行就好了,她只會喜歡這種狀態(tài)。但她決定好的事情無人能改變,我知道,很快她就會收拾行李上路了,也許她已經(jīng)收拾好了行李,時間一到就出發(fā)。她會提著或扛著一只紅色行李包,“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地向我這邊奔來,懷著新的希望,使她的腳步更有力量。她都沒有等我說一句稍微反對的話,就直接掛斷了電話,讓我接下去幾天都要為了她的工作去忙碌。
我其實半點兒心情都沒有呢,頭一天的醉意還在腦門兒頂上轉(zhuǎn)圈圈兒。
第二天,周日,我開始給她找工作。一直到第三天下午都沒有眉目,并且這第三天的下午,我上完正班匆匆忙忙就走了,根本沒有理會車間管理員讓我必須加班的囑咐,我算是逃班了。第四天一早,車間主任堵在門口,遞給我一張紙條子,陰陽怪氣地說,“您可是個大人物吶,我們這個廟太小啦,供不起。”我就失業(yè)了。老板們最反感不喜歡加班的員工。“您以為自己是財神爺嗎?到我的地方不加班干活,我是請您過來給我助旺財運的嗎?您長得也不像招財貓啊,您走好啦。”
我必須為兩個人的工作操勞了。
我住所周圍的街面上沒有合適的工種。為了暫時緩一緩被炒魷魚的壞心情,我決定再去干老本行:針織橫機或者套口。這兩個工序我都可以勝任。雅晴也是針織制造業(yè)的熟練工,我想她不至于在這種我們兩個都走投無路的情況下還對職業(yè)有什么要求。我們需要暫時過渡一下,而針織工作屬于相對比較自由的活,以計件方式結(jié)算工資,老板大多好說話,辭職也較為方便。只不過,計價不一,處于鬧市的針織作坊因為店鋪租金以及開支高昂等原因,給工人的每一件衣服的計價低,而在偏僻區(qū)域的針織作坊,計價明顯高一點。為了單價高低,我們也只好選擇到偏僻一點兒的地方工作,同時還要了解作坊貨源是否充足,即使計價合適,還要貨源有所保障。很多小作坊貨源不足,接不到訂單,隔三岔五放假,工錢也就堪憂了。光了解這些信息就要花費好幾天時間和精力。我需要同時了解很多家作坊才能從中選擇合適的,甚至要到較遠(yuǎn)的鄉(xiāng)間去,要暫時出一趟遠(yuǎn)門才行;我的房子租在鬧市區(qū),如果找到偏遠(yuǎn)地方的活計,就不能在這里居住了,要再一次搬家。這些事情的細(xì)碎和麻煩程度,光是想象一下就很頭疼,也幸好早已經(jīng)習(xí)慣這種奔波和操勞,就像我父親所說,我已經(jīng)是個可以打九十九分的跑江湖的姑娘了,只要肯付出耐心,不管多么麻煩和細(xì)碎的事,最后都能得到解決。
我要是喜歡下館子或者接受作坊老板們的“食堂”就會在搬家的時候少一些麻煩,可我偏偏固執(zhí)己見,喜歡自己做飯,喜歡家鄉(xiāng)菜,也確實不太習(xí)慣外面的菜系。每次搬家,鍋碗瓢盆就是一大麻煩,又不能將它們丟棄,許多廚具已經(jīng)跟了我至少三年,我的床頭底下一直塞著許多編織袋,專門用來對付每一次搬運。如果這次出門找工作順利,再回到出租房,也就是我跟房東結(jié)算租金和水電費的日子了。我極害怕搬家,卻也更害怕一直住在一個地方。我有時會故意搬來搬去,有點神經(jīng)質(zhì);不換工作我也會進(jìn)行一番“瞎折騰”,換租房,換到安靜的地方或吵鬧的地方,有時換大房子,有時換小房間;換得最差勁也最使我高興的一回,是換到了鄉(xiāng)下。廁所還是古老的旱廁,并且需要穿過一條黑漆漆的過道,到了地方,也沒有合適的蹲坑,也沒有廁所門,燈也壞掉了,只能各自拿著電筒,坐在那兒一直開著電筒的光,作為一種“廁所有人”的信號燈,傳達(dá)給恰好也要來如廁的租客,別人看到電筒光就會在窄道那邊等待。廁所的設(shè)計讓人印象很深,一根很粗的檁子橫在旱廁邊,邊上砌了一排約一米出頭的磚,這根檁子就橫在這一面磚做的圍欄上,而我們的屁股,就是要搭在這根檁子上才能解決“問題”。有了這根檁子的原因,也使得它的高度又高了許多,我因為個頭矮,每次都要費勁地攀著邊沿爬上去,就感覺拉一泡屎還要上一趟天,而別人幾乎都能一抬屁股就坐上去了。后面就是廁坑,目不可直視,由于知道背后就是坑,大家都比較認(rèn)真,生病感冒頭暈眼花更絲毫不敢松懈,誰也不想倒進(jìn)糞坑里。
我強烈地感覺到,這次又要在城市邊緣靠近鄉(xiāng)下的地方工作,我和雅晴,很可能再次租到鄉(xiāng)間的房屋。我?guī)缀醵家吹阶约喊峒业挠跋窳耍阂惠v小三輪車上裝著我以及我的這些編織袋,“突突突”地跑向鄉(xiāng)間的某個偏僻窄巷,像是收破爛或者賣破爛的。
事情也果然如我預(yù)感,不足十日,我已經(jīng)找到了工作,確是到了鄉(xiāng)間,房子也租在了那兒,廁所當(dāng)然也是……那種廁所了。沒有辦法,我已經(jīng)爽快地交了定金(幸虧房租不貴,否則,車間管理員結(jié)算給我的工錢還不夠付房錢呢)。
雅晴也順利走到我在鬧市租住的地方,其實她身上還有一些碎錢,不舍得用來搭車,她必須留著它們,要考慮到接下來的生活開銷方面。她的一只腳已經(jīng)有點走腫了,腳底磨出兩個好大的水泡。天不亮就開始暴走,一直走到天黑,路燈上來很久,她才站到了我的租房樓下。途中,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注目或同情,她故意裝出閑散的樣子,好幾個時候都放慢腳步甚至站在路邊欣賞綠植,“窮人要保護(hù)自尊心,就只能在路上裝出閑得蛋疼的模樣,我就這么混著混著,混到這個時候才到,本來我應(yīng)該更早一些到這兒的。”她說。她笑得臉上都有點兒起皺紋了,我都沒有想到,我們這么年輕,臉上卻也能過早地出現(xiàn)皺紋,只要一笑,就似乎老了好幾歲。她說她快要餓死了,我算是把她給扶上樓梯。她來到的第二天,我們就搬到了鄉(xiāng)下。
雅晴的著裝已經(jīng)變了樣子,她更愛美了。
我吃驚于她的情傷的恢復(fù)如此之快。
我們在鄉(xiāng)下的第二個月,雅晴辭職,她又戀愛了,跟著同在一個作坊的北方男人去了上海。
我一個人留在鄉(xiāng)下的針織作坊干了足足一年。是我工作最為持久的一回,也是精神上不那么虛無的一回。原因可笑的在于,我所租的民房背后有一棵梨樹和幾棵桃樹,我住在這樣幾棵樹邊上,雖然錯過它們開花的時節(jié),卻遇到了桃子成熟,偷偷摸摸采摘了幾個桃果兒,使我想起遙遠(yuǎn)的高山上、小時候家門口的桃園和梨花,到它們成熟的時候,我也爬到樹上,像摘取一個一個的月亮或紅透了的太陽,使我覺得,我還像個有依靠的毛乎乎的孩子。我就是為了這幾棵果樹,在針織作坊干了一年,我根本不在乎廁所是不是旱廁,家園是不是我的,那都是無所謂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