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克哈德·比爾熱

紐約的富人裝修,光是拆舊就可以花掉30多萬美元。天價裝修費從何而來?讓我們一起聽聽資深木匠兼獨立承包商馬克·埃利森是如何講述的。
| 亂中有序的裝修現場 |
馬克·埃利森站在膠合板地板上,盯著天花板。這是一幢破敗的19世紀連棟房屋,托梁、橫梁和電線在他頭頂縱橫交錯,有幾分像一張被戳破的蜘蛛網。他還沒想好怎么裝。設計師計劃將這里改造成主衛,完工后會給人一種避風港的感覺,有著彎曲的石膏線和柔和的燈光。不過,天花板的設計未免太離譜了,一半是羅馬教堂的桶形拱頂,一半是大教堂中殿的腹股溝拱頂。圖紙上,桶形拱頂的圓形曲線自然而然地過渡到了一旁拱頂的橢圓曲線,但要把二維的圖案搬到三維世界,簡直是一場噩夢。埃利森說:“我把圖紙拿給我的物理學家朋友,問他能不能幫我算一算怎么做,他說‘算不了’。”
埃利森告訴我,直線容易曲線難。大多數房子其實就是一個個盒子組成的,我們要么把盒子挨著放,要么把一個盒子堆在另一個上面,跟小孩玩積木一般。最后,我們在最上面添個三角形的屋頂就大功告成。人們手工蓋房子的時代,偶爾會有曲線,棚屋、土房、拱形圓頂小屋和蒙古包都有曲線,建筑大師為了謀生,也會蓋穹頂和拱門。不過,大批量生產扁平形狀建材的成本要低得多,工廠和鋸木廠生產的都是標準尺寸的建材,比如磚頭、木板、紙面石膏板和瓷磚。埃利森稱,如今是“直角的時代”。
“我也不會算,”埃利森聳了聳肩,“但我知道怎么做。”埃利森是全紐約最優秀的木匠,有需要的話,他也可以是焊工、雕塑家、承包商、櫥柜制造者、發明家和工業設計師。菲利波·布魯內列斯基既是圣母百花大教堂穹頂的建造者,也是一名工程師。從這個角度講,埃利森和這位大師是同一類人。人們請埃利森,就是為了挑戰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樓下的臨時樓梯上,工人們正扛著膠合板往上走。我們所在的三樓,工人在安裝管道和電線。樓上,一節被吊起的樓梯走窗戶進入房間,緊接著,樓梯挪到指定位置,焊工開動機器,焊接處可以看到刺眼的火花。五樓,高聳的屋頂下面,漆工在給鋼梁上漆,木工在屋頂上做隔板,石工則站在墻體外的腳手架上修復外墻。這就是施工現場混亂的日常,不過,這里只是看上去亂,其實所有人都分工明確,誰該做什么,具體該怎么做,干活什么次序,幾個月前就定好了。這群人仿佛要將這棟樓大卸八塊,但實際上,他們是在做一場重建手術,樓的“骨骼”“器官”還有“循環系統”都在手術臺上攤開了。埃利森說,紙面石膏板立起來以前,總是一團亂,但要不了幾個月,房子就會大變樣,我到時候肯定會大吃一驚。
他走出房門,站到走廊中間,就像一塊立在激流中的巨石,巋然不動,卻改變了水的流向。58歲的埃利森干了近40年的木匠。他身材高大,背駝得厲害,禿頂,留著參差不齊的胡子,聲音低沉沙啞,目光銳利。他喜歡機械、火焰和貴金屬。他之前買過一臺水泥攪拌器,整整沉迷了兩年。一個項目能否吸引他,取決于這里面是否存在意料之外的元素,他要的是掩藏在平庸日常下的寶石。
“沒有人會為了稀松平常的住宅雇我。”埃利森說,“億萬富翁要的不是過去的老花樣,這一套比上一套好才成,而且他們希望自己的房子在某些方面是獨一份的。”埃利森為不少名流服務過,其中包括大衛·鮑伊、伍迪·艾倫和羅賓·威廉姆斯。最便宜的項目花了500萬美元,貴的可以達到5000萬美元,甚至更多。
|“卷”到天際的紐約高端房地產市場 |
紐約的高端房地產市場有自己的游戲規則,不能靠常理推斷。一般的困難并不會對其造成多大影響,哪怕是2008年的金融危機,富豪也沒有停下買房的腳步。他們趁低價買房置地,而后將房屋裝修成豪宅租出去。有的人買回來就放任房間空著,覺得市場總會回暖;有的會投資幾百萬到沙特阿拉伯買房,認為這樣可以分散風險;有的則是壓根沒把經濟形勢放在心上,覺得經濟形勢再差,也不會對自己造成多大影響。“我們的工作與理性無關。”埃利森說,“像這樣裝修房子,肯定不是為了增值或二次銷售。房主不需要這些,也不想要。”


紐約的土地大概是世界上最緊俏的,地太緊張,但錢又太多,二者合力的結果就是玻璃大廈、哥特式摩天大樓和包豪斯大樓一個比一個高。你要是走進去,就會發現里面的異域風情比外面的還要明顯。公園大道的豪宅,你乘坐私人電梯上去,門一開,出現的可能是法式鄉村客廳或英式狩獵小屋,也可能是極簡主義公寓或拜占庭圖書館。12層的邦主宮殿和24層的神社八竿子打不著,但只要各自房主樂意,二者就可以在一棟樓內并存。
“我在美國大多數城市是找不到工作的。”埃利森說,“我的工作太過小眾,那些城市沒有這樣的需求。”四個世紀以來,紐約一直在蓋房子,如今,幾乎每個街區都能看到各種結構和風格的建筑。這些不同時期的建筑也有各自的問題:殖民地時期的房屋雖然外形優美,但不結實;18世紀的連棟房屋外殼不錯,但別的都不行;戰前的房子夠結實,但大多都有下水道銹蝕和黃銅管道破損的問題。
上世紀中期蓋的房子可能最可靠,但70年代以后的就靠不住了,因為那時有不少工地是黑幫控制的。新蓋的房子也不一定好,埃利森翻修過一套特朗普大廈的房子,房況差得出奇,地板都不平,彈珠放上去會自己滾起來。了解各個時期建筑的缺陷是埃利森一生的功課。裝修沒有博士學位,木匠也沒有廚師的藍帶,但要想做到埃利森這個程度,難度一點不比拿博士學位或藍帶低。
在大多數城市,施工隊靠撬棍和大錘做拆除工作,完工后將建筑垃圾拖到垃圾堆即可。到了紐約,連裝修拆除工程都是精細活。紐約高端小區住著挑剔的有錢人,一點灰塵或噪音就會有人打電話投訴,一處水管破裂就可能毀掉一幅埃德加·德加的原畫。因此,施工隊必須小心翼翼地做拆除工作,建筑垃圾通常會被裝進圓筒,用塑料封好,而后才能小心運出。一套高端住宅的裝修拆除工程可以花掉30多萬美元。
許多高端小區對施工時間也有嚴苛的要求,只能在勞動節和陣亡將士紀念日之間施工。這段時間,很多房主都在國外度假。要想將建材運進房子也是個不小的挑戰。沒有車道,沒有后院,也沒有空地可以堆放物品。人行道很窄,樓梯間昏暗狹小,電梯只能擠進三個人。卡車運建材運到樓下,如果堵在路上了,后面車的喇叭很快就會響起來,鄰居隨后打電話投訴,施工有可能因此叫停。總在調整的建筑規范也很讓人頭疼:要是有房屋爆炸了,天然氣的監管就會變得異常嚴格;要是矮墻倒下,砸死了路過的學生,外墻施工規范也會跟著調整。
除了這些難題,整個工期從頭到尾,房主還會不斷調整方案或提出新需求。2019年,埃利森完成了一套頂層高級套房的翻修工作,前前后后用了三年,費用高達4200萬美元。他為這套房量身定制了50多套家具和機械裝置。“我們沒時間做樣品。”他說,“房主著急入住,所以我只有一次機會,我們裝好了,他們就會住進來。”
| 埃利森的杰作:睡蓮 |
亞當·馬雷利是埃利森的合伙人。埃利森過去一直是獨立承包商,但他最近決定和馬雷利合作,一起裝修,他負責墻、樓梯、柜子、地板和木工,馬雷利則負責管道、電路、消防噴淋頭和通風系統。
2020年7月末的一天下午,埃利森和馬雷利帶我到大都會藝術博物館附近的一套住房參觀。套房始建于1901年,總共有十個房間,埃利森在17年前翻新了這套房子。從室外看,這套房子是保守的古典裝飾風格,但走進去,卻自然地過渡為了新藝術風格,我覺得自己仿佛走進了一朵睡蓮。“這是我離杰作最近的一次。”埃利森說。
一個世紀以前,工匠要想把房子裝修成這樣,必須有非凡的工藝。如今,手工傳統式微,加之一些建筑材料越來越難找,難度就更大了。其次,過去的房子擺放著各式各樣的裝飾品,現在則是高科技產品。天然氣、電線、光纖、煙霧報警器、運動傳感器、氣候控制系統、自動燈光系統、消防噴淋頭,統統都得裝進去。現在的房子太過復雜,我們或許得請一位全職管家才能玩得明白。埃利森說:“我裝修過那么多房子,恐怕沒有一位客戶真正用到了房子的全部功能。”
裝修可以判斷一個人是不是強迫癥患者。裝修這樣一套房子,涉及的選擇恐怕比組裝航天飛機還要多,從把手的顏色形狀到警報器的安裝位置,凡此種種,都要選。有的房主選到后面實在不想選了,就放手了;有的則走另一個極端,什么都要定制。
埃利森帶我一間一間地逛,隨手會打開一些隱藏隔間,接線板、藥箱、抽屜……每一樣都精巧地同墻面或木制品融為一體。他表示,這一行的一大難點在于找空間,也就是如何把這么多東西塞進有限的空間。郊區的房子不用考慮這些,天花板如果放不下空氣處理機組,大可以放到閣樓或地下室,但紐約的房子就沒這么包容了。“閣樓?閣樓在這兒壓根不存在!”馬雷利說,“紐約人連一厘米都不會放過。”
埃利森的項目,每平方英尺很少低于1500美元,貴的可以達到這個價格的兩倍。新廚房的裝修起始價是15萬美元,主衛的更高。工期越長,價格一般會越高。“我從沒見過一個可以拿到就用的方案。”馬雷利告訴我,“要么不完整,要么違反了物理常識,要么就是有很多想法,但并沒有圖紙解釋該怎么落實。”房主定下預算,想要的效果卻往往超出預算。設計師習慣性承諾過多,承包商習慣性壓低出價。計劃一年的項目,每平方英尺1000美元,做著做著變成了兩年,每平方英尺2000美元,最后的結果就是大家互相埋怨。“這是個異想天開的游戲,”埃利森說,“這種行業習慣不好。”裝修如同造汽車引擎,要從內而外綜合考慮,每一層都要契合得恰到好處。
|“巔峰”和“天寓”|
如果埃利森退休前只能再做一個項目,那八成是伍爾沃斯大廈的頂層高級套房。1913年,建筑師卡斯·吉爾伯特的杰作伍爾沃斯大廈完工,是當時全球最高的摩天大樓。套房占據了大廈頂部五層的空間,開發商煉金術房地產公司專門為這套房起了一個別致的名字:巔峰。
埃利森最早是從設計師大衛·霍特森那里聽到這個項目的。二人經常合作,霍特森希望用美輪美奐的樓梯將樓層打通。他說:“理想效果是,不論誰到了這兒,每上一層,都要發出驚嘆。”

61歲的霍特森身材瘦削,一頭白發,穿著灰襯衫、灰褲子和黑皮鞋。參觀套房那天,他也一道去了。我們乘電梯到15層,隨后走樓梯進入套房大廳,這里層高有兩層樓那么高,四周都是窗戶,視野開闊。向東望去,可以看到一棟低一些的大樓,綠瓦屋頂,頂部每個角都有一座巨大的天使雕像,那棟大樓頂部四層的空間是一座名為“天寓”的套房。之前,霍特森和埃利森合作裝修了那套房,也算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為裝修“巔峰”作足了準備。
2015年,《室內設計》雜志將“天寓”評選為十年間最美住宅。“天寓”完全不是盒子堆起來的,走進“天寓”,仿佛走進了一顆鉆石。“霍特森用他惱人的耶魯行事風格宣布了矩形的死亡。”埃利森說。不過,“天寓”并不會讓你覺得設計師在故意刁難人,而是處處充滿了有趣的巧思和小驚喜。四層空間被一個德國不銹鋼材質的管狀滑梯連了起來。霍特森有時候還會擔心,滑梯是不是過于高調、喧賓奪主了?相比之下,他對白色納米玻璃打造的室內樓梯更滿意。起初,他畫好圖紙,擔心沒人能按他的標準做好樓梯,但見到埃利森,他覺得一切都穩了。“這家伙讓人覺得很可靠。”霍特森告訴我,“一看圖,他就能知道如何在三維世界實現這些。”和“天寓”相比,“巔峰”只有兩層可以建電梯,按照霍特森的設計,上下樓主要靠七段樓梯,這意味著“巔峰”的設計難度更高。

吉爾伯特設計伍爾沃斯大廈時,并不打算讓頂層住人。1911年,三角內衣工廠發生火災,因此,他設計大廈之初,更多考慮的是如何防火。大廈問世之初,最上面幾層既無窗戶,也無租戶,唯一的功能就是放置大功率鼓風機,為下面的辦公區提供新鮮空氣。不過,今日的大都會,人們對財富和地位的追求上不封頂,這幾層空間自然不能浪費。“巔峰”售價7900萬美元,美國普通家庭得用1000多年才能賺到,但對真正的富豪來說,股市行情好的話,一個季度就賺到了。
房子再貴,埃利森也不會多想。文藝復興時期的宮廷建筑師有活可干,靠的就是富豪,他也一樣。幾年前,他給棕櫚海灘的一棟豪宅裝修客廳,房主希望整個客廳都用英國棕色橡木。這樣的橡木極其罕見,只能在英國的森林里找到。埃利森說:“他們最后在波士頓公共圖書館的地下室找到了一批英國棕色橡木,堆在那兒好多年了。”
埃利森這輩子都在幫別人打造夢中情屋,可到現在也沒住上自己想要的房子。“我一點兒也不想過他們那種生活。”他希望自己可以住進消防站一樣的房子。一樓停消防車的位置可以改造成工作室,二樓可以改造成起居室和溫室,用來彈吉他和種玫瑰。“誰不想住進消防站啊?”他說,“每個男人七歲的時候肯定都有過這樣的夢想。”
我們一路邊看邊聊,最后走到了“巔峰”頂部的觀景臺,這是一處令人頭暈目眩的小陽臺,一旁是大廈的塔尖。夕陽西下,一切都沐浴在柔和的陽光下。沒過多久,街燈、廣告牌、大橋、港口的游艇都亮了起來。眼前壯美的景色甚至讓人忘記了高昂的房價。霍特森說:“站在這里,紐約的整個頂峰仿佛成為了你的囊中物。”
[編譯自《紐約客》]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