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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父親修鐵路(中篇小說)

2023-01-12 00:19:12李世英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22年6期

李世英

1

那是一個秋雨綿綿的下午。

母親打著一把油紙傘,抱著弟弟,帶著我站在那座古老的石拱橋邊等父親。

父親是鐵道兵。他在江西修鐵路,我們跟著母親住在浙江余杭鎮家屬留守處,我們的家屬留守處離父親修鐵路的地方有好幾百里。父親一年回來探一次親,住上十天半月,又匆匆地走了。但是父親這次回來不是探親,是來給我們搬家的。他們部隊已經完成了江西的鐵路修建任務,部隊又接到了新命令,要立刻奔赴云南修建成昆鐵路。

余杭鎮是一座古老的小鎮。小鎮上有一條大河,叫京杭大運河。楊乃武與小白菜的故事,也發生于此地。如果在天空晴朗的日子里,石拱橋兩邊很熱鬧,那兒有一個很大的集市,每逢開市,趕集的鄉親們從四面八方涌來,在集市上穿梭不息,車水馬龍聲和商販們的叫賣聲,響徹一片。此時,小鎮卻顯得尤為蕭條。京杭大運河開始漲水了,河水的咆哮聲,轟轟隆隆的。

我們和母親一直站在雨中。我們看見幾輛掛著鐵道兵車牌照的吉普車從石拱橋上駛過來,車里坐著伯伯、叔叔和阿姨們。母親說認識他們,他們都是和父親一塊兒在江西修鐵路的,他們是回來搬家的。但是,這幾輛吉普車沒有停下,也沒有看見父親坐在里面。過了一會兒,又駛來幾輛卡車,也掛著鐵道兵的車牌照,每輛卡車上都站著穿雨衣的士兵。母親瞅了瞅,搖搖頭說,不認識他們。但母親猜測他們是師警通連的戰士,他們從江西回來,可能也是回來搬家的。這幾輛卡車仍然沒有停下,一輛輛從我們眼前駛過去。

后來,天快黑了,雨越下越大。

母親一直為我們撐著雨傘,她衣服都濕透了。母親瞅著我們說,我們不等了,你們父親可能今天不回來了。

我很失望,甚至很沮喪。我無精打采地跟著母親回家了。

我們到了家,推開門,卻驚喜地看到父親早回來了。

原來,父親沒走旱路,走的水路。他從南昌坐火車到杭州,又從杭州坐船到余杭,在余杭碼頭下船回家,就不經過那座石拱橋了。余杭與杭州每天有對開的輪船,客貨混裝。輪船能載三四十個乘客,但船比較小,只有二十來個座位,乘客若沒有買到座票,一路上都要站在甲板上。父親選擇走水路,是為了去杭州看我哥哥。哥哥在杭州上高中,馬上要考大學了。父親想叮囑哥哥幾句,要好好學習,爭取考上大學。還告訴哥哥,部隊馬上就要去云南了,云南離浙江很遠,以后不可能有機會常來杭州看他,叫他好好地照顧自己。

我那年十歲。那是1964年。

我用一雙陌生的目光打量著面前風塵仆仆的父親。父親是瘦高個子,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裝。可能工作忙,胡子也沒有刮,嘴唇和下巴都是黑黑的毛須。父親的臉也很瘦削,但他有一雙犀利的三角眼。我忽然想起,我們語文老師就是這樣一雙眼睛。語文老師常用這種眼神瞅我們,批評我們時,也不說話,久久地注視著我們。我對這雙眼睛十分敏感,也十分害怕。我們家已經很久沒有煙草味了。父親回來后,家里又開始彌漫著濃濃的煙草味。父親抽的是煙斗,那種旱煙味很嗆人。

父親抽著煙斗,瞅著我笑了笑。我也朝父親笑了笑。

第二天早上,吃完了早飯,父親和母親就忙碌著收拾東西,準備搬家了。

其實,我們家也沒有什么東西需要收拾的。家里的木床、櫥柜、桌椅等物品,都是公家的。我們裝東西的木箱也是公家的。警通連戰士搬來了幾只大木箱,父親把被褥衣物鞋帽和鍋碗瓢盆都裝進木箱里,木箱外面用紅油漆寫上主人的名字,給每個木箱寫上編號,警通連戰士用長鐵釘把木箱釘上,又貼上封條,然后把箱子、木床、櫥柜、桌椅等都搬走了,家里頓時變得空空蕩蕩了。

那個晚上,父親帶我們坐上了一輛敞篷大卡車,行駛了兩個多小時,到達了杭州一個偏遠的兵站。那個站臺上停靠著一列沒有掛火車頭的長長的列車,我數了一下車廂,有十四五節,每節車廂的大鐵門上都寫了編號。我們跳下卡車,按照編號登上了一節悶罐車廂。車廂里已經鋪了厚厚一層稻草,上面又鋪著竹席和黃軍被,像一個大通鋪。一些家屬比我們早到,都坐在通鋪上。車廂里沒有電燈,掛了一盞汽燈,燈光朦朦朧朧的。雖然燈光昏暗,但并不影響我們的情緒,我們這些調皮的男孩一進車廂,都興奮不已。大人們似乎顯得有些疲勞,有的閉著眼睛,好像困了;有的小聲談論部隊向云南開拔的事,還說那個地方生活很艱苦,要有個思想準備。過了一會兒,大人們也不說話了,他們喊著我們快點睡覺。我們都不聽大人招呼,在大通鋪上跳來跳去,繼續玩耍。不小心踩到大人的腳丫子,把大人踩疼了,他們生氣地叱呵我們,我們朝他們做了一個鬼臉,又繼續喧鬧著。

但我沒有發現,父親什么時候已經悄悄地走了。

是秋末,天氣有些冷,主要是晩上的風涼,白天依然溫暖。

不知什么原因,我們的列車一直停靠在那兩條銹跡斑駁的鐵軌上,已經停了兩天兩夜,也沒有掛上火車頭,給出發車的指令。大人們焦急地互相打聽,為什么還不發車呢?有人打聽來了消息說,鐵路調度正在給臨時軍列編車組呢,要編好了車組,等待調度的命令,才能發車。我們這班列車,有八九節車廂裝的是部隊物資,其余的車廂坐著家屬。到了第四天早上,天還朦朦朧朧,我們都在睡夢中,突然感覺列車猛烈地晃動了一下,等我們睜開眼一看,列車已經駛出兵站,一路響笛,在不斷地加速,后來像一匹脫韁的野馬,撒歡地在原野上奔馳起來。

因是臨時編組,列車經常要停站為一些快車讓道。于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奔馳了四天四夜,黎明時終于到達貴陽一個兵站。我們從鐵窗朝外看,兵站四周都是盛開的鮮花,一群群漂亮的蝴蝶在花叢中飛來飛去。列車到這兒就不走了,再往前沒有鐵路。家屬們都下了車,在兵站吃完早飯,改乘卡車,又是兩天的奔波,太陽快要落山時,我們的卡車在一個群山懷抱的小鎮停下。這是什么地方,我們這些孩子都不知道,家屬們也不知道。我抱著弟弟跟著母親從那輛卡車上跳下來,突然間,我們看見了父親。

父親來接我們。他提前到了好幾天,是和大部隊一塊兒走的。那些連隊動作很快,他們到達駐地之后,就在小鎮四周搭建好了帳篷,安營扎寨了。父親也把我們新家收拾好了。新家就在小鎮旁邊那個高高的山坡上,父親領著我們向新家走去。在這個小鎮上,到處都是鐵道兵。我和母親這時候才知道,父親已經不在師部工作,他調到下面的一個團任團副參謀長。團部就安在這個小鎮上一個大院里。我們經過了這個大院,里面有兩排平房,還有一座舊祠堂和一座老廟。祠堂是木質結構的,木柱子和木房梁雕刻了花草鳥獸。老廟前有一座戲臺,周圍種了一圈桂花樹,樹齡可能很老,長得十分高大,到處飄溢著濃郁的花香。

我們爬上高高的山坡,回頭看一眼那個小鎮,其實小鎮處在一個小盆地里,周圍都是高山,從昆明到楚雄的一條國道穿過小鎮,家屬區建在離那條國道不遠的山坡上。家屬區的房屋都建得很簡陋,干打壘的泥墻,油毛氈屋頂;房屋好像剛剛建好,墻壁上刷的白石灰還沒干,泥土地面也潮乎乎的,窗戶上也沒有來得及鑲上玻璃。部隊按照團首長、政治部、后勤部等部門劃分了家屬區域。我們家住在山坡上第一排。在我們家的左邊,是常年在家療養的團參謀長張伯伯家。張參謀長有嚴重的硅肺病,是因打隧道吸入太多的粉塵,肺部組織都纖維化了,天天咳嗽不停,還吐血,不能正常工作。他的右胳膊在解放上海時被敵人的炮彈炸掉了,那條袖子總是空空蕩蕩的。再往左邊是劉郭坑家,劉郭坑是我的同學,他父親劉伯伯是團長。我們家的右邊,是剛調來的朱政委家,朱政委歲數比我父親大,我也叫他朱伯伯。朱伯伯的大女兒叫朱麗萍,也是我的同學。

是朱麗萍告訴我的,我們現在住的這個小鎮,叫大舊莊。

3

我們到大舊莊后,聽說師子弟學校已經從浙江搬到了云南楚雄,和師部在一起。我們又聽說教室還沒有蓋好,而且還缺很多老師,暫時不能開學。

然而,部隊到了大舊莊,簡單的安營扎寨之后,就開始施工了。那條從云南昆明通向四川成都的成昆鐵路,有1083公里,全部貫穿于群山峻嶺和江河之間,有五個鐵道兵師和鐵道部、當地民工共三十六萬余人參加鐵路大會戰。

一天早上,我們正在家屬區后面山坡上玩耍,突然聽見小鎮對面那座高高的山岡上傳來“轟隆”一聲巨響。炮聲響過之后,我們驚訝地發現,那座高高的山岡不見了。那座被炸飛的山岡是團下屬的一個連隊搞的定向爆破,他們要在山岡下修建一個火車站。山岡下是一條很深的溝谷,他們沒有機械化設備,比如挖掘機、推土機、鏟運機和翻斗車,只有鐵锨、洋鎬、大錘、鋼釬、籮筐和手推車,他們要一筐一筐、一車一車,把那些炸開的土石填進那個很深的溝谷里。

又過了幾天,團部的伯伯、叔叔和阿姨都背上背包、水壺和挎包,坐上卡車,下連隊了。他們有的下到一營、有的下到二營、有的下到三營、有的下到四營。父親去四營,四營在清水河,離大舊莊比較遠,他們在打老鷹峰隧道。父親沒有告訴母親他什么時候回來,只對母親說,你給我多準備一些換洗的衣服,我去四營蹲點。母親叮囑父親,四營打的老鷹峰隧道常發生塌方,你一定要注意安全。父親默默地抽著煙斗,像什么話也沒聽見似的,一直閉口不言。父親和母親說話總是這樣,他多一句話也不說。我聽母親說,他們的婚姻是父母包辦的,父親那年打日本鬼子,耳朵被日本鬼子的炮彈炸聾了,從部隊回家養傷,和母親結了婚,結婚之前他們都沒見過面。父親傷好后,又回部隊打鬼子去了,這次一走竟然九年沒有音信,母親還以為父親犧牲了,直到抗美援朝結束,父親回國了,回家探親,母親才驚喜地見到父親。但是在后面的日子里,父親又輾轉福建、內蒙古、江西等地修鐵路,母親和父親見面機會很少,所以他們在一起時,話總是不多。

團首長和機關干部一下連隊,那些家屬們又和當年在家屬留守處一樣。白天,家屬們不用按時為男人做三頓飯,便湊一塊兒,東家長,西家短,閑聊。晚上,夜很長,她們又寂寞地守著空房。她們對丈夫不在身邊的日子,早習以為常。而且她們每天還有很多事要做,最忙碌的活兒是上山砍柴。大舊莊比較落后,小鎮上還沒有煤球場,當地老百姓做飯燒水祖祖輩輩都是燒柴火,她們也學老百姓壘個柴火灶燒柴火。家屬們平時要備很多柴火,堆放在家門口,防止到了雨季,十天半月不能上山砍柴火。

那時候,我和劉郭坑、朱麗萍,還有張參謀長的大兒子張小明,經常跟母親上山砍柴火。

不過,每次上山砍柴火,劉郭坑和朱麗萍都沒有母親陪伴。朱麗萍母親在團衛生隊當外科醫生,工作忙,家里挑水、做飯、打掃衛生、砍柴火,都是朱麗萍的事。但劉郭坑有些特殊,他的身世很曲折——

劉郭坑迄今也不知道他親生父母是誰,他們在哪里。他是劉團長在福建郭坑修建鷹廈鐵路時,從一個貧困農民家里抱養的孩子。當時劉團長和楊阿姨結婚很多年,一直沒懷上孩子,他們就抱養了劉郭坑。誰知把劉郭坑抱來不久,楊阿姨就懷孕了,生了一對龍鳳胎。但我們聽說劉團長脾氣非常暴躁,楊阿姨卻長得漂亮,有文化,還有工作,性格也好強,和劉團長總是合不來,也忍受不了劉團長的脾氣。在部隊要往云南搬家時,兩人離婚了。法庭把那一對龍鳳胎判給了楊阿姨,把劉郭坑判給了劉團長。

現在劉團長還是一個人,他和劉郭坑過著光棍子生活。但劉團長對劉郭坑挺好,把他當親生兒子看待。

劉郭坑跟著我們上山砍柴火,其實是跟我們上山玩。劉團長工作忙,沒有時間自己做飯,他和劉郭坑都吃食堂。如果劉團長下連蹲點,就給劉郭坑買很多飯菜票。劉郭坑拿著碗,自己跑到鎮上團部食堂買飯菜。家屬們都覺得劉郭坑很可憐,想給劉團長介紹個對象,但是鐵道兵修鐵路總是鉆山溝,一些地方還沒有人煙,很難找到合適的對象。

我們上山砍柴火,說砍柴火,倒不如說是拾柴火。家屬區后邊的大山,是一片茂盛的原始森林。那些松樹、水杉、椴木、禿杉都長得又高又粗、遮天蓋地。當地老百姓上山砍柴火,不砍小樹枝,只砍那些大樹,砍下的細樹枝兒都扔在山上,一堆一堆的,經風吹日曬,那些樹枝兒都干透了,我們就拾那些細樹枝。每次劉郭坑和朱麗萍跟我們上山拾柴火,母親都特別關照他倆,給他倆捆小捆的柴火,背上試試,如果重了,再捆小點。看到母親對他倆那么好,我都感到忌妒。

不過,上山砍柴火還是很好玩。大舊莊四周的森林都很原始,都是參天大樹,山里的蘑菇非常多,特別是下過毛毛雨的早晨,那些高大的松樹底下,蘑菇都是一簇一簇的。有的蘑菇長得十分艷麗,像美麗的花朵。但母親不讓我們拾那種艷麗的蘑菇,說有毒。大山里的野雞也很多,有時用腳都能從草叢中踢出幾只。毒蛇也很多,最毒的是五步蛇,它躲藏在樹梢上一動不動,稍微驚動了它,它就像一只梭鏢一樣向你襲來。如果被五步蛇咬傷,又沒帶急救藥,就很難保住生命。我們聽說有一個炊事班長,中午挑著擔子給在山上施工的戰士送午飯,途中被躲藏在樹梢上的五步蛇咬了一口,他堅持把午飯送上山,然后急忙下山,還沒有跑到營部衛生室,就倒下了。

4

師子弟學校還是沒有來開學通知。我們都很著急,著急也沒用,大舊莊有一所小學,他們無法接納我們,因為沒有那么多教室,也沒有那么多老師,我們沒有其他選擇,只有耐心等待師子弟學校的開學通知。

我們這群鐵道兵孩子,因為都不上學,在家也無事可做,整天便瘋了一樣滿山遍野亂竄,幾乎把大舊莊小鎮周圍的山山巒巒都跑遍了。

那些大山都非常高,非常陡峭,森林很茂密,瀑布溪流四處可見,野花野果數不勝數,礦產資源非常豐富。

我們鉆進大山里玩夠了,又跑到離大舊莊不遠的一營和二營,去看戰士們修建火車站、打隧道和架橋梁。打隧道的戰士從隧道里走出來,一個個都像泥人似的,厚厚的粉塵把他們的容貌都蓋住了,只有牙齒和眼睛是明亮的。相對來說,架橋和修建火車站的工作,比打隧道輕松一些。但是架橋也極其危險,戰士們穿著救生衣,劃著小竹排在洶涌奔騰的河流里打樁、圍堰,稍不留神兒,掉進河里,就會被急流沖走。他們下好圍堰,還要澆筑橋墩,還要爬到高高的橋墩上架設橋梁,安全措施只是一根系在腰間的安全繩,他們系著那根繩子在空中像燕子一樣飛來飛去。如果有恐高癥,別說爬上去施工,就是站在上邊也會嚇得四肢發抖。

我們還像大人一樣去大舊莊小鎮趕場。大舊莊趕場和北方趕集一樣,就是叫法不同。小鎮上大概隔三天一個集。老鄉們賣雞蛋很有意思,他們都用稻草把雞蛋一個一個綁成串,用很短的扁擔挑著一串串雞蛋,走街串巷吆喝著賣。他們賣其他東西,比如肉、魚、蔬菜、果瓜、糧食什么的,都按公斤交易。集市上有很多少數民族,他們穿著自己手工紡織印染的土布民族服裝,從他們服裝上能看出他們是什么民族,比如彝族、苗族、白族、哈尼族、傣族等,他們的服裝雖然破舊,卻設計得很漂亮。

我們天天都是這樣瘋逛瘋玩。早上吃了早飯,嘴巴一抹,就跑出去了,不到肚子餓得咕咕叫是不回家的。

大人也管不了我們。我不怕母親,只怕父親。父親去四營蹲點半個月了還沒回來。母親看我整天亂跑,就說,你不能天天這樣貪玩,學校一時半會兒開不了學,你找出課本,自己學一學,別把以前學會的知識都忘光了。

可是,我學不進去。不光我學不進去,所有孩子都學不進去。我們都玩野了,誰還有心思學習?不過,我過去可不這樣,過去我很愛學習。我是在三天門上的小學。那天早上,母親早早起床,給我做飯,等我吃飽了,給我換上一件新衣裳,又叫我背上爸爸的軍挎包,把我打扮得煥然一新,領我去學校報名。走在路上,母親擔心我報不上名,我還沒滿六周歲,不夠上小學的年齡。那天,負責招生是個女校長。她問我,你能數一百個數嗎?我一聽,多么簡單,心里偷偷一笑,回答說,我能!她說,你數給我聽聽。我竟然一口氣從一數到了一千。女校長被我逗樂了,她用手輕輕拍了一下我的頭說,好了,孩子,不用數了,跟媽媽回家等開學通知吧。

開學那天,我和劉郭坑、朱麗萍一塊去學校,我們都上一年級。劉郭坑也背著他爸爸的黃挎包,他長得胖墩墩的,黑黑的臉龐,大眼睛,嘴唇很厚,不愛說話。朱麗萍扎了一對小羊角辮,穿了一條黃色連衣裙,腳上是一雙黑皮鞋,很好看。連衣裙是她母親親手給她縫制的,她母親很會打扮她。

那時,劉郭坑母親楊阿姨跟劉團長的感情已經不好了,兩人動不動就吵架。楊阿姨和劉團長越吵架,劉團長越愛喝悶酒,喝了酒,吵得更兇了。那一次,劉團長回來探親,沒住滿假期,就生氣地回江西修鐵路了。劉團長走后,第二年也沒回來。楊阿姨心里更窩火,遇到不高興的事,把氣都撒在劉郭坑身上。弟弟妹妹做錯事,楊阿姨也埋怨劉郭坑,嫌他沒有看好弟弟妹妹。劉郭坑膽子小,每當楊阿姨訓他,嗓門稍大一點,就嚇得渾身直哆嗦,有時還嚇得尿褲子。我家和楊阿姨家是鄰居,母親聽見楊阿姨又訓劉郭坑,就趕忙跑過去把劉郭坑拉到身后說,郭坑,你怎么又惹媽媽生氣了,快向媽媽承認錯誤!母親又叫劉郭坑上我家,別叫媽媽心煩。劉郭坑挺聽母親的話,就抹著淚,點點頭,跑到我家。

上到小學一年級下學期,我加入了少先隊。入隊那天還舉行了儀式,學校高年級學生為我們系上紅領巾,然后升國旗,奏國歌;少先隊大隊長打出隊旗,又奏響旗曲,我們把右手高高舉過頭頂,向隊旗行少先隊禮,又跟著少先隊輔導員高唱《少年先鋒隊隊歌》。

那天中午放學,我帶著鮮艷的紅領巾跑回家。

母親看到我,很吃驚,說,你戴的誰的紅領巾?你不是少先隊員,別人的紅領巾不可以隨便戴。

我說,不是別人的,是我的,我加入少年先鋒隊了。

母親說,是真的啊?

我說,騙你我是小狗!

母親說,你站直了,讓我仔細地看看。

我學著士兵的樣子,把身子站得筆直。母親仔細地看了一會兒,忽然問我,劉郭坑也入少先隊了嗎?

我說,他也加入了。

母親高興地說,那就好,那就好,要不你楊阿姨又要訓他了。

5

又過了半個月,我們終于收到師子弟小學的開學通知。

那天下午,父親也從四營回來了。父親的臉曬得黑黑的,比以前瘦了很多。父親回來是準備第二天早上送我們去師子弟學校上學。大舊莊離楚雄比較遠,從下邊團里上師子弟學校讀書的孩子都得住校,我們還要帶上被褥、碗筷及洗漱用品。

那天晚上,父親問我,你的書包呢?課本都包好書皮了嗎?我說,那些課本都沒有包書皮。父親說,你找出來,我教你怎么包書皮。我不知道把書包扔到了哪個角落里。父親生氣地說,槍是戰士的武器,書包就是你的武器,你怎么連書包都找不到了?我找了半天,終于在床底下找到書包了。父親把我在余杭鎮小學發的課本都用畫報包好。父親很會包書皮,在書本的幾個角上疊了一個小三角,不用漿糊粘,書皮也不會掉下來。父親這種包書皮的方法,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父親包好了書皮,又用毛筆在書皮上寫上我的名字和年級。父親是一筆一畫寫的,字寫得很漂亮。

第二天早上,我、劉郭坑、朱麗萍、張小明,我們跟著父親,坐上團部專門送我們去上學的吉普車,去楚雄鐵八師子弟學校上學了。

但是,劉郭坑、朱麗萍和張小明的父親沒有去送他們。劉郭坑的父親還在連隊蹲點,她母親一大早跑到劉郭坑家,把他從床上喊起來,幫他找出一床被褥,又找了碗筷、洗漱用具和換洗衣服,往他書包里塞了二十元錢,告訴他他父親沒時間回來送他,以后會上師子弟學校看他。劉郭坑朝母親點了點頭。朱麗萍的父親也在連隊蹲點,她母親正在衛生隊給一個小戰士做手術,那個小戰士是隧道塌方受的傷,腿和胳膊都骨折了,腦袋也被砸了一個大洞,還不知道能不能保住生命。張參謀長沒有什么事情,他把張小明送上吉普車后,對父親說,你去送他們吧,我這個老病號就不去了,這些年都不干工作,到了師部,見到老首長,不知說啥好呢。父親理解張參謀長的心情,說,張參謀長,你不去就不去吧,你放心,我把他們一個個安頓好,再回來。張小明年齡比我們小,才讀二年級,他從前沒住過校,也沒離開過家,他心里有些膽怯,不想去師子弟學校上學。上了車后,他低著頭,還在偷偷地流眼淚。劉郭坑好像也是心事重重的,一直默不作聲。吉普車路過了一個連隊,他朝車窗外不住地東張西望,好像想看看那個連隊有沒有他的父親。然而,我和朱麗萍都沒有什么心事,我們覺得去師子弟學校讀書,還在那兒住校,一定非常有趣。

父親把我們送到師子弟學校,把我們一個個都安頓好后,又向我們每個人叮囑了幾句,就匆匆回去了。

實際上,我們師子弟學校的條件還是很差的。我們跟師部在一起,住在楚雄彝族自治州農展館的大院子里。那個院子確實挺大,一邊是師部辦公大樓、大禮堂、警通連營房、馬車班、部隊食堂和師子弟學校食堂。另一邊是一幢二層小樓,這幢小樓既當學校辦公樓,又當我們的宿舍樓。男學生住二樓,女學生住一樓。我們四五六年級四十多個男生都擠在一間大屋里,床擺不開,便把床板拼一起,排成了三排大通鋪,中間留出的過道只有半米寬,行走很不方便。我和劉郭坑挨在一起,我們晚上可以說悄悄話。張小明被阿姨安排在一二三年級的宿舍里。朱麗萍住在一樓。其他幾間宿舍和我們的條件差不多。我們的教室在這座樓旁邊。教室是剛蓋的,很簡陋,鐵皮活動板房,下雨天漏雨,刮大風時,鐵皮瓦被風吹得扇忽扇忽的,如果風再大點,能把鐵皮瓦吹上天。我們這些住校生,父母都在一平浪、大舊莊、祿豐、敦仁、元謀、黑井等地修建成昆鐵路。

真是沒有想到,我們的班主任還是曾經在余杭小學教過我們的魏老師。魏老師的丈夫是鐵八師軍務科科長,她隨丈夫來到楚雄。魏老師教語文,四十多歲,戴一副近視眼鏡。我們對她很熟悉,所以也知道她很多習慣,她上課時喜歡捧著課本在教室里邊走邊讀課文,她雖然讀著課文,目光卻透過鏡片朝四處張望著,誰在打瞌睡,誰沒認真聽講,都逃不過她鏡片后面那雙眼睛。她還有一個習慣,喜歡在手指間夾一根粉筆,她夾的那根粉筆就是專門用來敲打同學腦袋的,看見哪個同學打瞌睡或者做小動作,會冷不防走到他跟前,用夾在手指間的粉筆在他腦門上敲打一下,被敲打的同學嚇得馬上挺直了胸膛。魏老師很兇,我們都害怕她。算術老師是從連隊挑選來的,因為學校缺很多老師,不得不從戰士中選拔。算術老師是一個十七八歲女戰士,她個頭不高,長著一張娃娃臉,還有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她來上課的第一天,向我們介紹她叫魏小可。為了能和班主任魏老師區分開,她讓我們叫她小魏老師就行了。小魏老師第一天給我們上課,就鬧出一個不小的烏龍。我們班有一個調皮男生,不知從哪兒抓來兩只小老鼠,還沒長毛,渾身紅通通的。他把算術課本擋在課桌上,把兩只小老鼠藏在書后,用鋼筆捅小老鼠的屁股,驅趕小老鼠賽跑。他同桌是一個女生,一扭臉,看見了那兩只紅通通的小老鼠,嚇得大叫起來。當時小魏老師正在黑板上畫一個三角形,聽見驚叫聲,立刻轉過身,看見那個男同學在玩小老鼠,很生氣,就從講臺上跳下來,沖到那個男同學跟前,準備狠狠地批評他,也想第一天在同學們面前樹立一下威信。可是還沒有等小魏老師批評他,那個男學生先拎起一只小老鼠,在小魏老師眼前直晃。小魏老師也害怕小老鼠,嚇得立刻大叫道,你快拿開,快拿開!全班同學都忍不住大笑起來。小魏老師那張臉,頓時一陣白,一陣紅。突然,她扔掉了課本,奪門而出。她要去找領導,不想當老師了。

可是,第二天早上,小魏老師又來給我們上課了。

6

部隊和學校對我們這些住校生在生活上照顧得很周到。有兩個阿姨專門負責我們日常生活。到了星期六早上,我們吃過早飯,阿姨領著我們去楚雄州洗澡。我們排著隊,小年級學生要手牽手,還要隨時互相看一眼有沒有同學掉隊。楚雄確實不大,但這座古老的城鎮,卻是古色古香的。青石板的街道,悠長又狹窄的小巷,帶有樓閣的廊橋;遠處的山上,還有古塔和寺廟,偶爾能聽到悠揚的鐘聲。遺憾的是,老師和阿姨對我們這些住校生管制太嚴,只能在星期六才能走進這座古鎮。我們對這座古鎮了解甚少,因為我們還是孩子,除了有一顆貪玩的心,就是對那些誘人的山果感興趣。有一種像豆角似的植物,特別酸,使勁咀嚼過后,又感到一絲甜,一分錢能買一大把;還有一種植物,像棗樹枝一樣,有一截截飽滿的骨節,味道甜甜的,也是一分錢買一大把;當然,還有又香又辣的過橋米線,以及用糯米制成的醪糟。我們每次走進這座古城,都會對這些東西感興趣,甚至垂涎欲滴。但我們都沒有錢,父母給的零花錢,我們都統統交給阿姨保管,誰想買東西,得跟阿姨要。阿姨有一個小本子,給我們每人記著明細賬。阿姨天天和我們講要勤儉節約,艱苦樸素,我們都不好意思向阿姨要錢。阿姨帶我們上楚雄州洗澡,會分給每人兩毛錢,如果沒花完,可以再交給阿姨保管,但是沒有哪個學生會把錢節省下來,再交給阿姨。我們洗完了澡,阿姨就帶我們回去了。回到學校,我們就徹底失去了自由,再想走出那個農展館大院,必須有老師和阿姨的批準。農展館的大門口,有警通連的戰士站崗;四周都用高高的鐵絲網圍著,那一圈圈圍得水泄不通讓人看著十分森嚴的鐵絲網,把這個軍營與外界徹底地隔絕開了,同時也隔絕了我們這些孩子對外界的向往。

但有一次,我們還是偷偷跑出了那個農展館。

那是彝族十月年,是彝族同胞非常重要的節日。彝族同胞身著民族盛裝,帶上心愛的月琴、三弦、二胡,從四面八方趕到農展館院外的廣場上舉行篝火晚會。他們手舉著火把,歡歌笑語,那種熱鬧的場景非常壯觀,篝火晚會要鬧一晚上。阿姨怕我們休息不好,影響明天的學習,就把我們鎖在屋里,不讓我們出去。我們只能趴在窄小的窗戶上,望著鐵絲網外邊的火把和篝火,聽著彝族姑娘唱著動聽的歌,心里急得火燒火燎的。

大家都想出去,又想不出好辦法。后來,我想出了一個辦法,把幾根背包帶系在一起,拴在窗戶上,我們抓著背包帶就能滑下樓。

于是,我們房間四十多個學生都跑了出去。阿姨提著鑰匙在門外巡邏,趴在門上聽聽,屋里靜悄悄的,還以為我們一個個都睡熟了。我們在外面狂歡夠了,返回宿舍時,卻費了不少力氣,有幾個胖乎乎的同學,怎么使勁也爬不上二樓。同學們有當人梯的,有使勁往上拉的,都來幫忙。大家都知道,這個時候決不能丟下一個同學,如果有一個掉隊的,后果就不堪設想了。

可是,誰知第二天,阿姨們就知道了這件事情。我被阿姨叫到辦公室審問。

阿姨問我,昨天晚上是你出的主意?又是你帶頭領著他們跑出大院的嗎?

這個阿姨姓閆,我們背后都叫她老嚴。閆阿姨平時對我們很好,但我如果們犯了錯誤,她那張臉就拉得老長,訓起我們來也很嚴厲。

我當時站在墻根邊,使勁低著頭,也不說話。

我知道,如果我承認了就完蛋了!閆阿姨會將此事告訴我父母,父母聽了會很生氣,還會狠狠地訓我一頓。

我和閆阿姨僵持了一個多小時,始終沒有承認,閆阿姨終于泄氣了。

她瞅著我說,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孩子,犯了錯誤,還不承認。你先回宿舍睡覺,躺在床上好好想想,那么高的樓,如果摔下去,會是什么結果?

我回到宿舍,劉郭坑一直沒睡,他一見到我,就急切地說,這件事,阿姨會告訴你父母嗎?

我搖搖頭說,我什么都沒承認,她們拿什么告訴父母?

劉郭坑又說,誰告的密,你知道嗎?不會是咱們宿舍的吧?如果是咱們宿舍的,讓我查出來,我絕不會輕饒他,我要給你出這口氣!

我說,不知道。也可能是警通連站崗士兵說的,那天我們出去,他們都看見了。

劉郭坑說,也可能吧,我們宿舍的同學都跑出去了,如果誰告密,等于把自己也出賣了。

我說,可是,我這次真的做了一個撒謊的孩子。

劉郭坑瞅瞅我說,你別難過了。

我說,我從沒有撒過謊!

劉郭坑又瞅瞅我,也沒說話,好像他也想不出用什么話來安慰我了。

我那天晚上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見我的鼻子突然變得很長,像大象鼻子一樣。我發現自己長得太丑了,這么丑,以后怎么上學呢?同學們都會笑話我!

我從噩夢中驚醒,摸摸鼻子沒有變長,還和從前一樣……

7

那時候,我們的父親每隔一段時間就來師子弟學校看我們,給我們捎來換季衣服,還捎一些日用品和好吃的東西。每當父親來看我們,我們都十分高興,倒不是盼望父親捎來好吃的東西,而是我們太想家了。因為交通不便,沒條件經常回去,只能等到上完一個學期或者學校放假,才能回家。我們還都是一些孩子,特別是一二三年級的學生,才七八歲,這么小的年齡就離開父母,又怎能不想家?

但是,有媽的孩子有人疼,無媽的孩子就很可憐了。劉郭坑就很可憐,他打從來師子弟學校上學,劉團長竟然一次也沒有來學校看過他。

有一次,劉團長上師部開會,到了師部之后,他叫警衛員先去師子弟學校通知劉郭坑,說開完會就去看他,還告訴劉郭坑要帶他上楚雄州找一個大飯店打打牙祭。可是,劉團長開了一半的會,突然接到團值班室的緊急電話,三營正在掘進的紅杉樹隧道發生了冒頂,有一個班戰士被困在隧道里。劉團長接完電話,向師首長匯報了情況,會也沒繼續開,帶著警衛員就火急火燎地趕去三營指揮隧道搶險。劉團長突然走了,劉郭坑并不知道。警衛員是早上通知他的,他就從早上一直等到中午,又從中午一直等到下午,上課時,他都心不在焉,還想著父親。他苦苦等了一天,等到吃晚飯時,才知道父親已經回去了。他傷心得飯也不想吃了,同學們都在食堂吃飯,他一個人跑到農展館大院的鐵絲網旁邊,蹲在地上,抱著頭,傷心地大哭起來。鐵絲網外面是一大片油菜地,雖然油菜才發出綠芽,還沒盛開金黃色的油菜花,但綠油油的一片,在微風中蕩漾著,很好看。再往遠處,就是那條從楚雄通往昆明的國道,大舊莊就在楚雄與昆明之間。劉郭坑瞅著那條國道,一直默默地出神。直到夜幕降臨,阿姨發現劉郭坑還沒有回宿舍睡覺,就到處找他,終于在鐵絲網邊找到他。他的眼淚已經干了。阿姨問他,遇到了什么事情?為什么這么傷心難過?他光搖頭不說話。

后來,又過了兩個星期,劉團長終于來看他了。劉郭坑也高興壞了,厚厚的嘴唇都笑得合不攏了。劉團長這次不光看他,還把我、朱麗萍和張小明都叫了過去,領著我們上楚雄州找了一家大飯店,給我們點了一桌子菜。有姚安風干雞、元謀烤乳豬、牟定油腐乳、楚雄草捆肉。我們饞壞了,吃得滿頭大汗,很開心。劉團長沒有吃,他說他已經吃過了。他一直抽著煙瞅著我們,一邊瞅還一邊笑。

劉團長這次走后,再也沒有來。他工作很忙。直到我們放了寒假,也快過年了,我們又回到了大舊莊。

8

回到大舊莊之后,我的心情一直無比快樂。因為父親已經從連隊蹲點回來了,我又能天天和父親在一起了。

團部有一個軍號班,有五六個司號兵。部隊作息,都是由司號兵吹響軍號聲。部隊有起床號、出操號、收操號、開飯號、上課號、下課號、午睡號、午起號、晚點名號、熄燈號、休息號等。

到了下午,小鎮上空響起了嘹亮的下課號聲,我就知道父親要下班了。母親在屋里做晚飯,我領著弟弟跑出屋,站在我們家門口那棵高大的梨樹下,等父親。那棵梨樹已結滿了比拳頭還大的梨子。梨子都成熟了,也沒有人來摘。我不知道這棵梨樹是誰種的還是野生的。在我們家屬區后面山坡上,還有很多梨樹,比我們家門口那棵梨樹還高大,也結滿了梨子,也沒人摘。那些梨子都是自生自滅,它們開花、結果、成熟,又被風兒從梨樹上一個個吹落下來,落了一地,又一個個腐爛,化作一攤泥土。不過,有一次,我從那棵梨樹上摘了一顆梨子,使地咬了一口,發現梨子并不好吃,又硬又澀又酸,怪不得沒人摘。我們站在梨樹下,這個位置很高,朝山坡下望去,小鎮上的一切都能盡收眼底。過了一會兒,我們看見父親和那些叔叔阿姨走出小鎮,他們沿著稻田邊上那條彎曲小路,往家走來。父親快走到家時,要先爬上那個山坡,等他爬到那棵大梨樹下,就看見我和弟弟。父親能猜出我和弟弟是在等他的。但父親每次見到我和弟弟,都微微一笑,從來不問我和弟弟站在梨樹下干什么。

我長這么大,過去我和父親還從未有過這種近距離的心靈交流。以前我跟著母親在家屬留守處留守,住過杭州,住過三天門,住過余杭,父親在遙遠的地方修鐵路,我一年只能見父親一面,他住上十天半月就走了,總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我一直感覺父親很陌生,所以我很想和父親拉近距離。

但有一天,我忽然發現父親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陌生。那是一天半夜,外面突然刮起大風,下起大雨。部隊由于忙于施工,木工班戰士還顧不上把我們家窗戶上鑲上玻璃,父親便用幾張舊報紙把窗戶糊上了,沒想到那夜的風特別大,幾下子就把舊報紙全吹破了,風呼呼地吹進了屋里,雨水也沙沙沙地飄進了屋里。父親被風雨聲驚醒了,他從床上爬起來,抱著一床舊軍毯走到外屋,把軍毯輕輕壓在我的被子上。我當時已經醒了,又悄悄地閉上了眼睛。我感覺有一股暖流在心里流淌著。我忽然發現,父親原本對我們很關愛,他那種關愛,總是不露聲色地隱藏在心里。

不過,父親也許是軍人的緣故,平常他那張臉總是嚴肅而冷漠。

9

因為寒假時間短,還要過年,老師沒有給我們布置很多作業。作業雖然不多,可我還是決定先寫完作業再出去玩。我把自己關進屋里,用了兩天時間,就把寒假作業全部做完了。我很開心。我現在又變成了一只鴿子,可以在這個不大的小鎮上自由飛翔了——

我是家屬區的孩子王。我一聲令下,一大群跟屁蟲跟在我身后,手拿大刀長矛,頭戴柳枝和茅草編的防空圈,殺向家屬區后面那片原始森林。我們來到森林后,還是玩老游戲,解放軍抓土匪。游戲要將人員分成兩方,男孩子當中,劉郭坑也算孩子王,因此我和劉郭坑各代表一方。為了雙方勢力相等,我們要采取公平方式挑選人馬,我挑選一個,劉郭坑挑選一個。我們選完人馬,還有一件事,就是要確定誰當解放軍,誰當土匪。土匪是壞蛋,誰都不愿意當,就猜包袱剪刀錘,三猜兩勝,贏家當解放軍,輸家當土匪。劉郭坑每次和我猜包袱剪刀錘,他老是輸,老當土匪。跟他的那幫小跟屁蟲都很沮喪,有的都不想跟他一伙了。劉郭坑馬上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高粱飴,分給每人一顆,籠絡他們。劉郭坑的高粱飴是他爸給他買的,他平時不舍得吃,關鍵時刻派上用場。

我們除了玩抓土匪游戲,還上小河汊去逮魚。大舊莊的小河汊特別多,可以說是星羅棋布、縱橫交錯。那些小河汊有的很淺,有的很深,淺的剛沒過膝蓋,深的卻能沒過頭頂。但是小河汊都不寬,最寬的不過兩三米,上面橫一棵枯萎的大樹,就能當小橋;最窄的小河汊一米左右,一步便能跨過去。那些小河汊的水都是墨綠色,水流非常緩慢,有的靜止一般。小河汊兩邊植物生長得十分茂盛,特別是結滿果實的紅籽樹,沿著小河汊都是它的身影,它細細的枝條都被果實壓彎了,紅紅的果實低垂在水面上,甚至罩住了整個水面。在這些小河汊里,魚兒特別多,有很多紅鯽魚,在陽光下,魚鱗泛著金紅色的光芒。我們逮魚的方法也極為簡單,好像那些魚都傻呆呆的,躲在紅籽樹下一動不動,就等著我們去逮它,用個竹籮筐一挖就是幾十條。那些魚兒在籮筐里又蹦又跳,充滿著活力。但是當地老百姓都不吃魚,不知道他們為什么不吃。我們逮了魚,拿回家也不吃,部隊有通知,那些魚肚子里都有寄生蟲,我們還解剖了一條魚,果真看到魚肚子里有一條又細又長的蟲子,魚死之后,它還在蠕動著。我們把魚養在大水缸里,每天給它們喂食,看它們在水缸里歡快地游動。

可是,我們逮了幾天魚,又玩夠了,大家又想玩更刺激有趣的游戲。我們便又跑到團部大院,去那個祠堂玩。那個祠堂建得非常高大、宏偉和肅穆,與一般祠堂不一樣。更叫我們驚奇的是,在那個祠堂地底下,還修建了一個很大的如迷宮一般的地下室,里面有好幾條地道。有的地道能通向地面,在祠堂或祠堂外某一處有一個出口,能鉆出去;有的地道卻找不到出口,在里面繞過來繞過去,又回到原地。我們拿著手電筒,鉆進去探個究竟,我們都想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那樣,發現地道的秘密。不過,我們在祠堂里玩耍時總是非常小心,團部大院是辦公場所,父親不允許我們來團部玩,我們都是偷偷摸摸溜進團部大院的。

有一天,我們在大院里玩,忽然發現團部衛生所來了一個女醫生,是從楚雄野戰軍醫院調來的。

女醫生叫張婕,三十四五歲,天津人,長得挺漂亮。她雖然漂亮,卻又是一個冷美人,老是板一副冰冷的面孔,見誰也不言笑。張婕醫生沒來之前,團衛生所有一個楊醫生,是男的。楊醫生因為父母年邁多病,老婆又不能隨軍,部隊考慮他家庭困難,批準他轉業了。團部有干部戰士家屬好幾百人,團衛生所不能一日無醫生,師衛生科就把張婕醫生調來了。張婕醫生是從野戰軍醫院調到鐵道兵,屬于跨兵種調動,大家都猜測她有什么背景,如果沒有什么背景,她怎么能跨兵種調動呢?張婕醫生的到來,對我們這些孩子來說,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可是,她的到來,卻在團部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又過了一段時間,有人不知從哪打聽到一個消息,張婕醫生還沒有結婚。這無疑是一個爆炸性的新聞。

這件事,竟然讓朱政委興奮不已。朱政委專門找來政治處馬主任,交給了他一項重要任務,叫他再去了解張婕醫生是不是還沒有對象。如果沒有對象,就更好了,朱政委想給劉團長當媒人。朱政委對劉團長的個人問題,比誰都操心。部隊剛到大舊莊時,朱政委還鬧出了一個大笑話。有一天,他去鎮政府找鎮長,商量部隊修建施工便道需要砍伐樹木的事情。他第一次來鎮政府,對鎮政府干部不熟悉,走到鎮政府門口,正遇上一個年輕女干部從里面走出來,女干部有三十來歲,人長得很標致。朱政委本來是來商量伐木的事,結果他竟然把那事忘了,他追著女干部問,你是鎮政府工作人員嗎?女干部點頭說,是啊,解放軍首長,你有什么事嗎?朱政委卻搖了搖頭說,沒有想到,鎮政府也有年輕女干部啊。那個女干部被朱政委這句話說愣了。她說,解放軍首長,你這話是啥子意思?朱政委忽然發現自己走神了,忙笑說,哦,沒,沒啥子意思。是這樣,我們團劉團長還是一個光棍子,我想打聽一下,你們鎮上有沒有三十多歲女干部,長得漂亮的,還沒有結婚,給我們劉團長介紹一下。那個女干部弄明白朱政委的意思后,撲哧一聲笑了說,哦,首長,你想給你們團長說媒呀?哈哈哈,我們鎮政府只有三名工作人員,一個鎮長,一個民政助理,還有一個公安員,女同志只有我一個喲,我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朱政委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接下來,讓他更尷尬的是,他要找的鎮長,就是這位女干部。

朱政委鬧出的這個笑話,很快在大舊莊傳遍了。

劉團長聽說了,很惱火,竟然不依不饒地來找朱政委算賬。劉團長一走進朱政委辦公室,就大聲說,老朱,你整天搞什么名堂?我這個光棍子名聲,在團里傳遍了也就夠了,你還上鎮上張揚,生怕我這張臉沒丟盡嗎?

朱政委知道這次撞槍口上了,忙堆了一臉笑容說,老劉,你別動怒啊,我這也是為了你好嘛。

劉團長說,你這是咸吃蘿卜淡操心!

你也不能這么說,我是政委,我不為你操心,誰操心?朱政委又笑笑說,好了,好了,我向你賠罪,行吧?晚上上我那喝一杯,叫你嫂子給你做碗紅燒肉。

得得,別打我一棒子,再給我一個甜棗子吃。

你不去?

劉團長忙說,我沒說不去!

劉團長自從離婚后,帶著劉郭坑,又當爹又當娘,一個老爺們真不容易。他一天到晚又只顧忙工作,對個人的事一點也不考慮,朱政委挺為他著急。他們是老戰友,從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到抗美援朝到回國都在一起,感情很深,這件事他不能不操心。于是,朱政委好了傷疤,又忘了疼,竟然打起了張婕醫生的主意。他交給政治處馬主任辦的那件事,馬主任完成得不錯,他不光了解到張婕醫生還沒有對象,還了解到張婕醫生為什么沒有對象。原來,張婕醫生曾有過對象,那個對象和張婕醫生都是四醫大畢業的,兩個人不但是同學,而且在學校就確定了戀愛關系,感情很不一般。可是,兩人畢業后,那個對象分配到北京一家醫院,張婕醫生卻被分配到楚雄。一個在大城市,一個在小山區,兩人還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調到一起,那個對象的思想就發生了變化,他后來在醫院又結識了一個漂亮的姑娘,就徹底變了心。他給張婕醫生寫信提出分手,張婕醫生心地善良,也沒責怪他,就同意了。但是,她還是遭受了沉重的打擊,情緒很低落,對愛情也淡然了,便關上了愛情的大門,暗暗發誓永遠不談對象了。朱政委一聽,是這種情況,又犯愁了。如果張婕醫生真關上了愛的大門,那顆心變成一潭死水,還有辦法將那潭死水攪活嗎?張婕醫生那張臉,又老是冷冰冰的,朱政委又不知從哪里下手好了。他雖然是政委,會做戰士的政治思想工作,但對于愛情,他發現自己還真是一個門外漢。但不管能不能成功,朱政委還是決定試一試。

團部衛生所與團部在同一排平房。團部在東頭,團部衛生所在西頭。因為同在一排平房,見面機會就很多。朱政委有時候上廁所,要從衛生所門前路過,就能瞧見張婕醫生坐在那張桌子旁給病人看病。有一次朱政委走出辦公室,在門口溜達,正巧也看見張婕醫生在衛生所門前水池邊洗拖把。朱政委覺得這是和張婕醫生接觸的極好機會,他就想走過去,和張婕醫生說說話兒,套套近乎。

朱政委走到張婕醫生跟前,張婕醫生把臉抬起,朝朱政委說,首長,您好。說完,又馬上把頭低下,繼續洗拖把。

朱政委說,好,好。

張婕醫生光低頭洗拖把,也不說話。朱政委就不知說什么好了,老站在一旁,也不像回事,就搖了搖頭,走了。

朱政委覺得,這件事光靠他,恐怕力量還不夠,還得劉團長親自出馬。劉團長和張婕醫生多接觸接觸,交流交流,兩人不就碰撞出感情的火花了嗎?但朱政委不知劉團長是什么意思。

一天下午,朱政委來到劉團長辦公室。劉團長正趴在桌子上,看一張鐵路橋梁施工圖紙。

朱政委說,老劉,你先放下圖紙,我和你談一件事。

劉團長抬頭說,啥事?

朱政委說,我觀察張醫生好幾天了,我覺得她還不錯,就是冷一點。

劉團長說,你啥意思?

朱政委說,啥意思,你還不明白?

劉團長說,你可別瞎來,人家剛到團衛生所工作。

朱政委笑笑說,你別給我來這一套,你撅尾巴拉什么屎,我還不知道?老伙計,我都打聽清楚了,張婕醫生還沒有對象,這事你得主動出擊。

劉團長卻認真地說,我這邊還忙著修鐵路,那件事就免談吧!

朱政委也裝作生氣的樣子說,我告訴你,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你不談就拉倒,我還懶得管你的閑事呢。

朱政委甩手要走。

劉團長又喊住他說,你等等,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朱政委說,還有啥話?

劉團長說,人家才來工作,咱就這樣騷擾人家,恐怕影響不好吧?這件事以后別再提了,到此為止吧。

朱政委說,好吧,反正打光棍的是你,不是我。

劉團長說,那你就別操心了。

朱政委忽然又笑笑說,你別說,本來我不打算操心了,可有你這句話,我還真得把這個心操到底呢,我不能看著你打一輩子光棍子吧!是不是,老戰友?如果有了老婆,家里有個賢內助,你就能全身心投入工作,這對你和革命事業都有利,你說對吧?

劉團長說,我不跟你磨牙,你愛咋咋的,反正這事與我無關。

朱政委說,那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10

朱政委那天跟戰士們出完操回來,路上又碰上了張婕醫生。朱政委和張婕醫生一塊兒往回走。

朱政委說,張醫生,你來鐵道兵部隊習慣嗎?

張婕醫生說,挺好的。

朱政委說,聽說你還沒有對象,是嗎?

張婕醫生點點頭。

朱政委說,想找一個什么樣的?

張婕醫生說,還沒有想好。

朱政委說,應該找了。

張婕醫生嗯了一聲。

朱政委說,你看劉團長怎么樣?

張婕醫生臉一紅,把頭一低,半天沒有說話。

朱政委又笑笑說,是不是還不了解他?沒有關系,可以慢慢了解嘛。你有什么想法,隨時來找我說。

張婕醫生還是沒說話。

快走到團部大院了。朱政委又笑笑說,張醫生,其實劉團長那人就是脾氣大點,人是好人,干工作不要命,只可惜家里缺少個賢內助。哦,對了,我們兩人今天的談話,純屬閑聊,你別有什么思想壓力呀。

張婕醫生說,首長,放心吧,我不會有什么壓力。

張婕醫生說完,還朝朱政委笑了笑。

朱政委見張婕醫生笑了,心想,是不是有門了?今天頭一次看見她笑。朱政委是真想把這件事情辦成。

但是,又過了一個星期,張婕醫生也沒來找朱政委。朱政委又覺得很失望了,心想,是不是張婕醫生嫌老劉歲數大,又是結過婚的人呢?

朱政委一想起劉團長不急不躁的樣子,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唉,這個老劉,自己的大事,老是不冷不熱,別人想幫他,都使不上勁兒。

劉團長也挺古怪的。從前,他有個頭疼腦熱的,需要吃幾片藥,都是自己跑到衛生所找楊醫生開藥。楊醫生轉業走了,張婕醫生來了,他好像有意躲避張婕醫生,不去衛生所了。他如果感到身體不舒服,就把藥名寫在紙上,叫警衛員去衛生所給他拿藥。

有一天下午,劉團長在團部主持召開施工調度會。當時人員還沒有到齊,會議還沒有正式開始。突然,張婕醫生闖進了會議室。她進來后,也不管屋里有那么多領導,就質問劉團長,劉團長,我是醫生,還是你是醫生?

張婕醫生冒失闖入,又當著那么多人質問劉團長,使在場的人都愣住了。劉團長也被搞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并且很惱火,就生氣地說,張醫生,這是團部,你進來也不打報告,還懂得條令嗎?你先出去!

張婕醫生一聽,轉身就走。

朱政委是一個細心人。他想張婕醫生不會不懂條令,肯定有什么原因,就喊住她說,張醫生,你有什么事情嗎?

張婕醫生站住腳,也不說話,只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條,遞給了朱政委。

朱政委接過紙條,看到上面寫著,胃疼片一瓶,安眠藥一瓶,降壓藥一瓶,傷濕止痛膏一盒。朱政委忽然笑了,他把紙條遞給劉團長說,老劉,你自己看看,這個紙條是你寫的吧?

劉團長說,對,是我寫的,這張紙條有問題嗎?

張婕醫生忽然生氣了,說,劉團長,在部隊里,你是首長;但在衛生所,我是醫生。你有病不上衛生所找醫生,自己開藥方,叫警衛員來拿藥,萬一吃錯藥,出了問題,我能負得起這個責任嗎?

大家聽完張婕醫生的話,忽然都明白了。

朱政委連忙說,張婕醫生說得對,應該批評劉團長。

好了,好了,劉團長卻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說,張醫生,我們要開會,你現在可以走了!

張婕醫生轉身出了團部。

當團部會議散了后,張婕醫生又來了。她還背著醫療箱,帶著聽診器和血壓計,要給劉團長檢查身體。

劉團長不想檢查,朱政委硬把他按在椅子上說,老劉,你老老實實坐著,讓張醫生給你檢查一下。

劉團長坐下了。不過,他對張婕醫生似乎有些好感,還像孩子一樣用目光悄悄地打量了張婕醫生幾眼。

張婕醫生給劉團長做了檢查,發現他血壓很高,又給他開了藥,叮囑他怎么吃,又說了一句,病人在醫生面前,沒有職務之分。張婕醫生做完這些事,背上了醫療箱,連告辭的話都沒說,就走了。

劉團長和朱政委都驚愕地張大了嘴巴。

11

轉眼間,過年了。

我們這些小孩子都盼著過年。我們還會唱那首童謠: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臘八粥喝幾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煮煮肉,二十七殺年雞,二十八把面發,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玩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不過,我們這個年,過得極為簡單。由于成昆鐵路施工工期緊迫,部隊只在初一那天放了一天假,初二就照常上班了。放假那天,父親也沒有在家過年,父親和團首長都下連隊和戰士們一起過年了。父親走后,家里只剩下母親、弟弟和我。母親把劉郭坑叫到了家里。劉團長本來想帶著劉郭坑一塊兒去連隊過年,母親對劉團長說,大過年的,你帶著郭坑下連隊,讓孩子吃不好住不好,你也忍心啊?你把他留在家里,跟我們一塊兒過年吧。

那天晚上,劉郭坑沒有回家,我和他睡一個被窩。劉郭坑還挺愛干凈,先去洗了腳,我在他的影響下,也去洗了腳。要知道,我平時很少洗腳,腳丫子臭得熏死人。為洗腳的事,母親沒少說我,都是在母親的催促下,我才蜻蜓點水一般馬馬虎虎洗幾下,邊洗邊嘟囔,我自己一個被窩,臭也是臭我自己。

洗完腳,我和劉郭坑就鉆進被窩了。兩人是通腿,我一會兒用腳丫子碰碰他,他一會兒用腳丫子碰碰我,鬧騰了大半夜,也沒睡覺。

第二天早上,起得晚。我起來之后,看到劉郭坑紅著臉,慢慢騰騰地穿衣服,一邊穿,還一邊偷偷地瞅我,似乎有什么話想說,又開不了口。他穿好了衣服,母親喊我們吃飯,劉郭坑才結結巴巴地問我,被、被子還疊不疊?

我說,疊!你起床晚,你疊!

劉郭坑又遲疑地說,我這邊床單有點濕。

我忽然明白了,說,劉郭坑,你昨天晚上尿床了吧?

劉郭坑的臉又紅了。

我說,是不是尿床了?

他點點頭說,阿姨會責怪我吧?

我看見桌上有半口缸水,抓過口缸,掀起被子,把半口缸水全倒在床上。

我說,好了,沒事了。媽媽問起來,我就說口缸水灑在床上了。

劉郭坑驚詫地瞅著我……

父親和團首長們是初二早上回來的。

我和弟弟看到父親回來了,都很高興。母親也高興得殺雞、殺魚,又包水餃。母親做好了一桌飯菜,估計劉團長這個年肯定什么東西也沒準備,家里的灶臺還是冷冰冰的,叫父親上劉團長家,把劉團長和劉郭坑都請來過年。劉團長也沒客氣,帶著劉郭坑就來了,還提來兩瓶酒。父親和劉團長邊喝酒邊談論工作。我和劉郭坑只顧低頭吃飯,魚啊肉啊,我們把嘴巴塞得滿滿的。吃完了飯,我們跑到屋外放鞭炮。外面已經有很多孩子在放鞭炮,到處是噼噼啪啪的鞭炮聲。我和劉郭坑放的是兩百響鞭炮,我們不舍得把一串鞭炮都點燃,就把鞭炮拆開了,一個一個放。小鞭炮威力不大,我們敢拿在手上點燃,然后使勁扔向空中,像扔一顆手榴彈,鞭炮就在空中爆炸了。我們還拿鞭炮炸牛糞,把鞭炮插在牛糞里,啪一聲響,那攤牛糞就炸開了花。我們放完了鞭炮,回到家,父親和劉團長還在邊喝酒邊談論工作。我聽劉團長說,我最擔心四營老鷹峰隧道,那個隧道地質結構很復雜,事故隱患很多,現在又是大過年的,人心都比較不安定,安全生產這根弦,一定要繃得緊緊的啊。父親說,我明天就去四營看看。劉團長說,你先給四營打個電話,了解一下施工情況。過幾天,我們一塊兒去四營。父親說,也好,四營莫營長是老鐵道兵,他工作抓得扎實,施工上有一套。我一會兒給他打電話,再重重敲打他兩下。劉團長說,好了,不談工作了,這瓶酒咱兩人還沒喝完,是不是不舍得我喝,這可是我拿來的酒。父親笑笑說,那就喝,慶祝新年,干了這一杯吧。父親和劉團長干完杯。父親說,你那件事發展得怎么樣?劉團長說,哪件事?父親說,你還裝糊涂,朱政委給你和張婕醫生牽線那件事!劉團長說,老朱簡直瞎胡鬧,我這個熊樣,怎能配上人家呢?父親說,這事你不主動出擊,怎么知道人家不愿意?劉團長擺擺手說,成昆鐵路建設任務這么緊張,哪有工夫談情說愛呢?咱不說這個了。

我們剛到大舊莊,警通連為團部首長家里都安裝了電話。有了電話,節假日,或者夜晚,部隊有什么事情,都能及時和團部首長聯系。

那時候,母親最害怕的就是半夜里電話突然響了。如果半夜電話突然響了,準沒有什么好事情。初二那天晩上,電話還是響了。我和弟弟都睡著了,卻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驚醒了。電話機就擺放在我和弟弟屋里的桌子上,我看見父親披著衣服急忙跑出來接電話。母親在里屋問,大半夜打來電話,是不是部隊又出事了?父親也沒回話。他放下電話,就匆忙去穿衣服,穿好衣服,我們聽見屋外響起汽車聲,又有人來敲門,父親開開門,就走了。

父親走后,什么消息也沒有了。

第二天,天還不亮,母親就急忙跑出去打聽消息。劉團長和朱政委都不在家,朱政委愛人也不在家,張參謀長在家,但他什么消息也不知道。不過,家屬區中還是有一些人消息很靈通,不一會兒,家屬區就傳開了,是四營老鷹峰隧道出事了,他們在隧道出口平行導洞掘進中遇到了一條地下暗河,在導洞施工的五名戰士被卷進了暗河里,連人影都找不到了。現在暗河不斷地往隧道里涌水,暗河到底有多大?是一個溶洞湖泊還是水庫透水?情況都不清楚。尋找五名失蹤戰士的事,也沒有結果。又過了一會兒,家屬區又傳來消息,因為隧道里失蹤了五名戰士,那個連的戰士都蹲在隧道口前傷心痛哭,連長都哭紅了眼睛,嘴上不停地喊著五名戰士的名字。劉團長和朱政委趕到了四營組織搶險,那些戰士也許是被這個突如其來的事件驚呆了,也許是悲傷和恐懼,他們個個都像呆了一樣,怎么呼喊,也呼喊不醒他們。戰士們情緒很低落,都不愿意走進隧道。團首長便帶領營長、連長、排長、班長和共產黨員、共青團員,率先沖進了隧道。隧道里還不停地噴涌著洪水,時而發生泥石流和大塌方,險情隨時都在眼前。

母親打聽到這些消息,又匆匆跑回家,她還要回來照看弟弟。母親到了家里,坐立不安,又想出去聽聽有什么新消息。其實那些家屬和母親一樣,都惶惶不安。她們都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有的家屬連飯都忘記做了,她們的心似乎都被老鷹峰隧道揪去了。母親最擔心的也是父親,四營是父親蹲的點,父親這會兒一定沖在了最前面。

又過了四五天,傳來好消息。母親聽說,老鷹峰隧道的地下暗河,通過抽水排泄和速凝混凝土澆筑,終于封堵住了。事故處理完了,劉團長回來了,父親和朱政委卻沒有回來。到了下午,團衛生隊突然打來電話,告訴母親,父親和朱政委受了傷,都在團衛生隊住院。團衛生隊在大舊莊小鎮上,離家屬區不遠。母親接完電話,就帶著我和弟弟風風火火趕去了。到了團衛生隊,我們見到父親和朱政委。父親的傷勢不太重,是隧道里滾落的碎石把他的額頭砸破了,纏了一圈白紗布。朱政委傷勢較重,右胳膊骨折,打上了厚厚的石膏,吊在脖頸上。父親的傷雖然不重,母親還是不放心,又問父親,腦子沒事吧?父親抽著煙斗,沒吭聲。朱政委對母親笑著說,這點傷算什么,比起當年打日本鬼子受的傷,算是輕多了。

朱麗萍也來看她父親,她哭了。

我一直想問父親和朱政委,被暗河沖走的那五名戰士,找到了沒有。他們大人一直在說話,我插不上嘴。

12

過完了年,寒假也基本結束了,我們又要開學了。

這次我們回學校,團部沒有派專車送。父親也沒有去送我們。我們接到了學校打來的電話,學校考慮到部隊施工緊張,家長沒有時間送子弟上學,要派一輛大客車來接我們。

我們吃完了早飯,都背著行李卷,提著裝著臉盆和口缸的網兜,來到團部大院那座祠堂前集合,等學校派來的大客車。

過了一會兒,學校的大客車來了。

我和劉郭坑、張小明,還有家屬區的那些孩子,都興沖沖地爬上車。我們爬上車之后,開始清點人數,發現少了一個人,是朱麗萍。

我們都很驚訝。朱麗萍平時做什么事情都是風風火火的,她怎么可能到現在還不來呢?

我忽然想起,早上起床后,我蹲在門口刷牙時還看見朱麗萍。她比我起得還早,正挑著一副水桶去水井挑水。我問她,今天要去上學,你怎么還去挑水?她說,我再挑兩桶水,就把大水缸挑滿了。媽媽工作忙,她沒時間挑水。

大舊莊這個地方,人畜飲用水源奇缺。雖然四周都是稻田,小鎮旁邊還有一條小河,可是稻田和小河的水,都不能飲用。聽大人說,好像水中大腸桿菌嚴重超標,而且水中還含有一種對人體有害的礦物質。總之,我們剛到大舊莊,部隊就下了通知,告訴我們稻田和河里的水源都不能飲用,要飲用化驗合格的井水。這里的水井不多,我們家屬區只有一口井,在我們住的那排房子下邊的溝底里,有六七米深。但是,這口井到干旱季節,幾乎干涸,每天只有夜里滲出一點水,人要下到井底下去舀水,還要趕早去,晚了,水就被別人舀走了。我那時也經常幫母親去舀水。

我們又等了一會兒,朱麗萍還是沒來。

這時候,司機也急了。他接上我們,還要上別的團去接學生,就說,你們還是去找找她吧。

我和劉郭坑就自告奮勇,正準備去找朱麗萍。突然,我們看到團衛生隊的救護車開了過來。救護車開到我們跟前,停下,朱麗萍母親從車窗探出臉,對我們說,你們走吧,朱麗萍不能去了,現在要把她轉到昆明軍區總醫院動手術。你們到了學校告訴老師,等她出院了,再去上學。朱麗萍母親說完,朱麗萍又從母親身后探出臉,她可能剛才躺在救護車擔架上,只見她臉色蒼白,一副很痛苦的樣子。她瞅著我們,好像有什么話想說。她母親卻催促她快躺下,又催促司機快開車。

我們都瞅著救護車駛遠了。

我們不知道朱麗萍生了什么病,還要轉昆明軍區總醫院,可能病情很嚴重吧。后來我們才知道,朱麗萍那天早上去挑水,摔進了井里,右腳骨折了。團衛生所擔心手術做不好,留下殘疾,就轉去了昆明軍區總醫院。

我們到了學校,把朱麗萍的情況告訴了班主任魏老師。沒想到魏老師聽后,竟然很著急。原來,上學期我們學校參加楚雄青少年文藝會演,獲得第一名。楚雄人民廣播電臺想開學之后,到學校錄制那個節目,在電臺播放。那是一首歌,歌名叫《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朱麗萍擔任領唱。她現在住院,不能錄制了,自然是一件遺憾的事情。

不過,我們開學那天,班里來了一個彝族同學。這個彝族同學有著不尋常的來歷,他是一個孤兒,被部隊的叔叔阿姨收養的。他個子矮小,臉龐瘦瘦的,一對大眼睛四處張望。他頭上還戴了一頂軍帽,斜背一個黃書包,穿了一條改裁的黃軍褲,腳下是一雙黑皮鞋,這身打扮差點全軍事化了。聽老師說,他是彝族孩子,不習慣穿鞋,同學們多多關照他,如果看到他脫下鞋,就馬上叫他穿上,讓他養成穿鞋的習慣。他還聽不懂我們說的部隊普通話,我們也聽不懂他說的少數民族話。他沒轉到我們學校之前,一直在一個彝族小山村學校讀書,那個學校只有一名老師,教六個年級,他的學習很差,幾乎跟不上課程。魏老師叫他坐在第一排,這樣她抬頭低頭都能看到他。

我們和這個彝族同學很快就混熟了。后來我們知道,其實他不是孤兒,有爸爸媽媽,爸爸媽媽養了七個孩子,實在養不起他了,把他送給鄉里一戶人家,后來人家不想養了,他就像一個孤兒一樣無依無靠,到處流浪。他已經改了姓,過去姓什么,我們不知道,我們只知道他現在叫周強。

混熟了之后,周強比我們還調皮。原來我們都不知道胡豆(學名蠶豆)可以生吃。周強領著我們偷偷鉆出鐵絲網,去偷農民種的胡豆。我們每天都能把小書包裝得滿滿的,晚上躺在集體宿舍里,每個人被子里都發出咀嚼聲。我們還跟著他學會了把松明子捆在一起,做成火把。阿姨是不準我們玩火的,我們只能跑到宿舍外邊,偷偷點燃火把,過一會兒火把癮。那次班主任魏老師帶領我們班組織了一次野外活動,大家帶著米和鹽巴,在楚雄旁邊那座大山上住了一晚上。我們當時忘記帶鐵鍋了,同學們都很焦急,沒有鐵鍋,怎么煮米飯呢?他用砍刀砍倒了一根粗竹子,又砍成幾節竹筒,把米倒進了竹筒里,加了一些水,架在火上燒烤,燒出了一筒香噴噴的大米飯。他還領著我們采摘了許多野果和野菜,那些野果、野菜我們本來都不認識,也不知道可以吃。他把采回來的野果和野菜洗干凈,用鹽巴一拌,就做成了菜。我們都很喜歡他。遺憾的是,我們和他在一起的時間不長,一個學期還有沒上完,他又走了。轉走的原因是他爸爸和媽媽調到了另一個鐵道兵部隊。他住在什么地方,我們也不知道。那次分別后,再沒有見到他。我后來聽說,他生父還打聽過他,那些叔叔和阿姨都不愿意把他的住處告訴他的生父,擔心生父會去找他令養父養母傷感。

朱麗萍在一個月后出院了。她的腳看不出受過傷的樣子,又活蹦亂跳得像一只梅花鹿。她回來后,楚雄人民廣播電臺又來錄制那首歌,那天晚上就在電臺播放出來。

那首歌真好聽,我們都跟著唱——

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

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

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那時候,媽媽沒有土地

全部生活都在兩只手上

汗水流在地主火熱的田野里

媽媽卻吃著野菜和谷糠

冬天的風雪狼一樣嚎叫

媽媽卻穿著破爛的單衣裳

她去給地主縫一件狐皮長袍

又冷又餓跌倒在雪地上

經過了多少苦難的歲月

媽媽才盼到今天的好光景

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

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

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

13

那天,我們正在上語文課。班主任魏老師為我們朗讀魏巍寫的《誰是最可愛的人》。突然,我們看到校長領著朱政委和父親,來到教室。

我還以為父親是來看我的,心里一陣歡喜。但我忽然發現父親和朱政委臉上的神色都非常冷峻和肅默。他們走進教室后,父親也沒有和我說話,校長走到魏老師跟前,在她耳邊耳語了幾句,魏老師輕輕地點了點頭,就目不轉睛地瞅著劉郭坑說,劉郭坑同學,叔叔們來接你回大舊莊,可能你家里有點事,你現在跟叔叔們回去吧。我父親和朱政委就把劉郭坑領出了教室,外面停著一輛吉普車,他們上了車,車就快速開走了。

魏老師又繼續讀課文。她讀著讀著,突然合上課本,聲音哽咽地說,同學們,剩下的時間,你們自習吧。

魏老師說完話,頭也沒有回,捂著臉,就沖出了教室。

我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到了中午,吃飯時,我們終于知道,原來四營打的老鷹峰隧道再次出現大塌方,劉團長為了搶救掩埋在隧道里的戰士,不顧塌方的危險,帶領干部戰士沖進了隧道,他們剛把傷員搶救出來,又遇到大塌方,劉團長使勁把一名戰士推到一邊,自己卻來不及躲閃,被突然崩塌的一塊巨石壓在底下,戰士們把他從巨石下挖出來時,劉團長已經犧牲了。

劉郭坑回到大舊莊,知道父親犧牲了,他很悲傷。劉團長身上覆蓋著一面鮮紅的軍旗,他被安葬在離大舊莊不遠的一座山岡上。那里已經有很多墳包,都是修建成昆鐵路犧牲的戰士。劉郭坑趴在父親的墳包上,不停地大哭。大家都知道此刻劉郭坑的心情,他與父親相依為命,父親突然犧牲,他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大家想把拉他回去,怎么也拉不起來。在場的干部戰士和家屬們都止不住地哭了起來。后來,張婕醫生走過去,她突然把劉郭坑緊緊地摟在懷里,對劉郭坑說,孩子,不哭了,咱們回家吧。劉郭坑才慢慢地止住了哭聲,他一步一回頭,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墓地……

劉團長犧牲了,團首長們卻遇到了一個棘手的問題。劉郭坑以后怎么辦呢?把劉郭坑留在部隊?還是找到他親生父母,把他送到親生父母身邊?或者是把他送到余杭,劉團長原來的愛人那里?他才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如果繼續留在部隊,他的日常生活,由誰來照顧呢?如果去找他的親生父母,但已經沒有一點線索,而且大家也不想把他送到親生父母那里,他們的條件很不好,不利于劉郭坑的成長。把他送到余杭劉團長原來愛人那里的話,劉團長和她都離婚了,人家肯定不會接收劉郭坑。

母親就對父親說,還是把劉郭坑留在部隊里,咱們收養他吧。

父親點了點頭,同意母親的意見。

當母親準備去找朱政委,把她的想法對朱政委說時,朱政委卻來到我家,帶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他告訴父親和母親,張婕醫生要撫養劉郭坑,已經把劉郭坑領到她家了。

母親和父親都很驚訝,母親說,她還沒結婚呢。

父親也想了一下說,這樣合適嗎?

朱政委想了想,忽然說,就讓劉郭坑跟著張婕醫生吧。

14

日子過得很快,一年又一年。伴隨著成昆鐵路建設,我們長高了,也長大了。我升到六年級了。

那一年,在我的生活中,發生了三件大事。第一件大事,師子弟學校有了初中班,我們這些鐵道兵孩子以后不用去地方上中學了,大人也不用為我們的教育問題擔憂了。第二件大事,哥哥考上了浙江大學,父親和母親都很高興。第三件大事,張參謀長轉業了,他轉到昆明某兵工廠當廠長。他走的那天早上,團首長、機關干部、戰士和家屬們都依依不舍地來為他送行。張參謀長已經摘掉了帽徽領章,穿了一身藍色便裝。他和大家陸續握手告別,當和父親握手告別時,忽然,他緊緊地抱住了父親,從來沒有被大家見過流淚的張參謀長竟然放聲大哭。他邊哭邊說,老伙計,咱們一塊兒當兵,一塊兒打日本鬼子,一塊兒解放全中國,一塊兒抗美援朝,回國后,又一塊兒修鐵路。沒想到我們要分手了,以后不能和你一塊兒修鐵路了,我舍不得離開你們,舍不得離開鐵道兵!父親聽著張參謀長的話,眼圈也潮濕了,聲音也哽咽了。父親說,老伙計,我們也舍不得你走啊!

我們也來為張小明送行,不知這一別,何時還能見面。張小明也傷心地哭了。

轉眼間,我和劉郭坑、朱麗萍陸續小學畢業,上初中了。這時候,“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學校也停課了,我們都回到了大舊莊。大舊莊還是往昔的模樣,那條從昆明通往楚雄的國道上,天天車來車往,塵土飛揚,都是鐵道兵運輸筑路材料的大卡車;遠處,筑路的開山炮聲,轟轟隆隆響不斷。

一直等到1969年,學校又復課了。這一年,鐵道兵八師已經全部完成了成昆鐵路的建設任務,成昆鐵路將于1970年7月1日全線通車。還沒有等到成昆鐵路通車,部隊又接到新命令,開拔四川萬源縣,去修建東起湖北襄陽、西至重慶的襄渝鐵路。

父親和母親又開始忙著搬家。

我和劉郭坑、朱麗萍沒有跟著父親走。我們十四五歲,都報名參軍了,也當上了一名鐵道兵。

我們去新兵團那天,張婕醫生像母親一樣來送劉郭坑。她撫摸著劉郭坑的臉龐,叮囑劉郭坑,到了部隊,馬上給她寫信。她竟然流淚了。

我們卻高興地告訴張婕醫生,我們鐵道兵七師在四川達縣,和鐵道兵八師在一個戰場上,等我們新兵訓練結束了,也參加襄渝鐵路建設大會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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