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達人

高建國

櫛風沐雨30年，山東醫學院（山東大學齊魯醫學院前身）73級畢業生，于2006年8月重返母校舉行畢業30年校友聚會。

彈指一揮間，昔日初出茅廬的莘莘學子，早已成為社會棟梁，而畢業于山東醫學院醫療系的中國工程院院士張運，畢業于山東醫學院藥學系的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黨組書記、局長邵明立，畢業于山東醫學院中醫系的山東中醫藥大學校長王新陸3位翹楚，則格外引人注目。

紀念大會前一天，組織活動的同學們商定，翌日大會由張運院士致歡迎辭，邵明立局長代表同學們講話，王新陸校長主持。

那天，王新陸妻子因公出差。入夜，他把手機調成靜音，小心翼翼地從書櫥搬出清柯琴（韻伯）編著、清乾隆二十年（1755）乙亥刻本崑山綏福堂線裝的《傷寒論注來蘇集》藏版8冊，掃葉山房藏版6冊。柯氏重新編次的傷寒經典刻本，向來為業界學者所推崇和珍愛。王新陸打開珍本扉頁，頓覺書韻飄香，不經意間便進入一個林木葳蕤、曲虬紛披的迷人世界。三星西斜時分，他覺得有些餓，起身吃了幾片面包，重又伏案捧讀。待倦意襲來準備就寢時，猛然發現已是第二天下午，紀念大會早已曲終人散。

王新陸因讀書誤事，已經不是第一回了。這位素來崇尚古人“學到老，做到老，學不了，做不好”格言，曾在中央電視臺“東方之子”欄目一展風采，登上央視《百家講壇》系統講授中醫光輝燦爛歷史文化，擔任中華中醫藥學會副會長、世界中醫藥聯合會特色診療專業委員會會長、世界中醫藥聯合會教育指導委員會副主席、全國易經學會常務理事、973計劃中醫理論專項第二屆專家組成員、中華中醫藥學會首席健康科普專家的岐黃巨子，在自己的人生旗幟上鮮明地寫著：“任何時間都是學習機會！”

當這位共和國同齡人走過迷茫、走過拼搏、走過思索后，人們發現，榮膺全國百名名中醫盛譽的齊魯內科時病領軍人物王新陸，其率先提出并界定的中醫藥的學科屬性，已成業界中醫發展共識的標志性成果；他主持完成的科研課題獲省級以上獎勵11項、國家發明專利1項；他應邀赴美國、德國、法國、荷蘭、西班牙、韓國、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國家和中國臺灣、香港、澳門等地區講學，讓中醫文化瑰寶在世界大放異彩；他指導碩士、博士研究生29人，讓一顆顆新星增輝祖國醫學古老的天穹……

精彩的人生盡皆絢爛，而成就精彩人生的道路又千差萬別。王新陸篳路藍縷的杏林之旅，有著怎樣不尋常的奮斗進取？

不慕良匠慕良醫

王新陸被命運的潮水沖上人生新的彼岸時，他發現自己陰差陽錯走進了另外一個大門。

一切都像是一場悲喜劇，仿佛一只看不見的手，悄無聲息將他推向希望的高峰，未及品嘗到喜悅的滋味，瞬間又被拽入失望的谷底。他試圖掙扎和改變，渴望重新攀上那座憧憬已久的高峰，可那只手的力量實在太強大了，絲毫不給你任何機會。

令人噓唏的悲喜轉換所由何來？王新陸盯著濟南市文化西路44號山東醫學院大門上的牌子，心中酸甜苦辣，百感交集。

王新陸在校學習時酷愛理工科。他從小跟隨老革命父母生活在武漢，江城出門即乘船及對橋梁的倚重，使他的橋梁崇拜與生俱來；家家鄰水、戶戶枕河的水鄉，又早早催生了他當一名橋梁工程師的理想。于是，主持修建中國人自己的第一座現代化大型橋梁——錢塘江大橋的茅以升，成了他人生第一個偶像。課余時間，王新陸隔三岔五跑去圖書館，著了迷般地查找世界各地橋梁的圖片和資料，自己動手制作了包括世界上第一座懸索橋——美國舊金山金門大橋在內的許多橋梁模型。他甚至已經悄悄鎖定了未來高考的目標——唐山鐵道學院橋梁專業。然而，“文化大革命”爆發了，他的橋梁工程師夢想剛剛揚帆出海，便擱淺了。

1973年，命運女神向在山東牟平下鄉3年半的王新陸露出了燦爛的笑容——經推薦，他獲準參加推選工農兵學員的文化考試。逆境中苦讀不輟的王新陸發揮出色，成績優異，據說中國科技大學準備錄取他。

山重水復之際忽遇柳暗花明，王新陸頓覺滿眼鮮花盈野。然而，那只看不見的手，偏偏于此刻出現了。由于父母的問題還拖著一條不大不小的尾巴，他的檔案從合肥退回濟南，隨后被撥拉到山東醫學院，塞進了不怎么受人待見的中醫系。

從橋梁工程師到中醫郎中，少年理想天上人間的滑墜使王新陸難以自持。但這個身子單薄意志卻不輸鋼鐵的年輕人，在命運的大起大落中開始早熟。他凝視著校門口那塊標志著白衣天使搖籃的牌子，像是要閱盡那個準備托付一生的人生大舞臺，以與其年齡不相稱的篤定走進學校大門，也走進了自己的懸壺人生。

與中國文化一脈同宗的中醫藥學，在數千年發展中已經成為中國文化之道的重要表征和載體。初涉中醫殿堂，王新陸立刻被中醫藥學的源遠流長和豐富博雅所震撼、所吸引：作為中醫針灸濫觴的砭刺和火灼，遠在龍山文化之前，已盛行于東南近海地區，山東是錐形砭石的主要出土地；《山海經》中記載有38種疾病，所涉藥物達126種之多；殷墟甲骨卜辭載有數十種疾病和管理疾病的“小疾臣”；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古代醫書中，赫然可見比可追溯的最早的中醫學理論巨著《黃帝內經》更為古樸和原始的內容；周代易學和醫學是兩個獨立學術體系，醫學發展分科詳明、制度健全，其體系之嚴密繁復，較易學有過之而無不及……

登堂入室之際，“中醫郎中”的偏見被顛覆和消解，“儒不必醫，醫必須儒”的認知深鐫心底。原來，那些博古通今的國醫先賢，都是當之無愧的哲學家、語言學家、藥物學家、心理學家！

這樣一門醫理深奧、普惠眾生，深受道學、儒學、陰陽學、佛學、兵學、辨學、農學、天文學、物候學等眾多學科影響，具有獨特理論體系、豐富臨床經驗和科學思維方法，以自然科學知識為主體，與人文社會科學等多學科知識相交融的科學知識體系，怎不值得傾注畢生精力學習傳承和發揚光大？他心中的偶像悄然位移，孫思邈、華佗、扁鵲等光耀古今的醫圣、醫祖、醫宗相繼上位，春秋戰國時代百家爭鳴形成的儒、墨、道、法、名、陰陽六大學派代表人物孔子、孟子、荀子、墨子、老子、莊子等人的哲學思想，像夏夜璀璨的星空令他目眩神奪。

多么恢宏的文化大河，多么浩渺的知識海洋，多么壯闊的巨人方陣！王新陸像久旱的禾苗喜逢透雨，貪婪地撲在《黃帝內經》《傷寒論》《金匱要略》《溫病條辨》四大中醫經典和先賢諸子名著上，焚膏繼晷苦讀，常常不知東方之暨白。3年半大學時光轉瞬即逝，王新陸完成了自己的人生轉折和職業奠基，從學校畢業后重返煙臺，在煙臺山醫院開始了守望生命家園的學步。不過，那艘從港城啟碇的小船，最初的泊位稍稍有些錯位。在大學以學中醫為主的王新陸，被分配當了一名胸掛聽診器的西醫。

文化的魅力有時與時運并無對應關系。當西醫在現代科技加持下日新月異飛速發展之際，脫胎于中國傳統文化的中醫，卻漸露窘態，日漸式微。西強中弱，王新陸順應趨勢轉攻西醫，或許更有發展前途。而偏偏亮翅醫界的雛鷹開始意識到，今生今世，自己已經離不開中醫藥學了。不過，與古往今來青囊學子同中有異的是，王新陸奉身中醫藥學動機的遷移，除了救治百姓、普度蒼生外，更多的是杏林弟子難以割舍的薪火相傳情結。況且，他已過早體驗到了孫思邈所述“讀方三年，便謂天下無病可治，及治病三年，乃知天下無方可用”那種困惑。

兩年后，高校恢復中斷12年之久的研究生制度。王新陸做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決定——報考山東中醫學院碩士研究生。

“理工男”食古背經典

1978年秋，王新陸考取山東中醫學院著名教授、研究《傷寒論》的大家徐國仟的碩士研究生，成為導師首位“傷寒弟子”。

徐國仟出身貧寒，少小博覽經史雜記，為侍母病立志學醫、負笈京華，1941年考入華北國醫學院，得到該院創辦者、北京四大名醫之一的施今墨院長點撥。1944年，徐國仟畢業后成為施今墨先生入室弟子，隨師診病，臨證深造。

1958年山東中醫學院成立，科班出身受過系統正規中醫教育訓練的徐國仟成為首批教師，主講《傷寒論》。先生備課除熟讀經典外，還參閱幾十種注解本，寫下了30萬字的講義。但每次講課前，他都要重新備課，吸收新觀點，補充新內容。徐國仟兒時罹患腿疾，平時走路不穩。然一旦登上講臺，卻神采煥發，如履平地。王新陸尤為欽佩的是，素以窮源竟流、博學慎思著稱的先生，授課前博覽群書，精寫講義，把案頭準備做到極致，課堂上卻不曾帶只字片紙，口若懸河，一瀉千里，令一眾學子聽得如癡如醉。下課鈴聲響起時，授課恰好戛然而止。

中國傳統的師承式人才培養鏈，決定了名師無一例外都會在高徒身上留下自己的影子。王新陸發現，先生授課行云流水，嫻熟灑脫，以近乎完美的方式傳道授業解惑，是建立在令人生畏的“背功”之上的。同樣，他也要求學生讀書口誦心惟，爛熟于心，靠“背功”剝去經典的外殼，一下子嘗到果實原始的味道。

少年背書如以鑿刻石，永生不忘；中年背書如以刀刻木，記憶不深；老年背書如以錐錐水，旋背旋忘……學校名師的教誨，使王新陸更深地懂得了“欲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的道理。中醫學作為一門源遠流長和極具民族特色的醫學科學，其深深植根于中國傳統文化土壤自主發展的特性，怎能不要求入行弟子把背誦經典作為看家本領，下苦功夯實自己立身傳承的根基呢？

相對于數、理、化和英語的學習，王新陸的語文稍嫌遜色。大學時代的學習經歷，使他銘肌鏤骨地體悟到，中醫藥學作為人文文化與自然科學緊密結合、具有完善理論體系架構的醫學科學，要求從業者必須具備良好的人文素養。師從徐國阡讀研后，他察覺到自己誦讀經典仍有白字，意識到根除“食古不化”絕非一朝一夕之事，或許是伴隨自己治學從醫的終身修為，便下苦功學習古代漢語，結合中醫典籍和孔、孟、老、莊論著學習，注字音、釋通假、解詞意、正字形、譯出處、分析句讀，一字一句補短板，一木一石筑高樓，以沉醉螢窗雪案、黃卷青燈為快事。

誨人不倦的老師對弟子的要求是嚴格的。一次，教授檢查學生背誦《傷寒論》的情況，發現王新陸有幾處背得磕磕絆絆，使有金玉品質的醫學寶典的神韻和氣象折損殆盡。

“日光之影為景，沒則昏矣，言藥能駐景，使不昏也……”教授喃喃吟誦起有“明目駐景”之功的經方“駐景丸”，那一味味聞之怡神、睹之炫目、嗅之生津的藥材，猶天香，猶嘉卉，猶勝景，引你步入山陰道上，滿目錦繡美不勝收，不由你不頻頻駐足觀看：楮實子、枸杞子、五味子、制乳香、川椒、人參、熟地黃、肉蓯蓉、菟絲子、車前子……回味悠長間，王新陸感到了心靈的震撼：不熟記中醫典籍的理論要則和處方配伍，信手拈來，臻于化境，怎么登臺布道、坐堂行醫呢？

書讀百遍，其義自現。王新陸牢牢記住出自明代王肯堂《證治準繩》的“駐景丸”藥方，心里扎下了對癥靈活加減的根子。張仲景的《傷寒論》35000余字，398條（除去重復一條為397條）、112方，他熟練背誦如春江放排，飛流直下；清代凌奐集諸家本草藥論編撰的醫家寶典《本草害利》，他潛心研讀入腦入心，方體悟出大醫用方之出其不意和險中求勝奧妙；徐國仟教授恩師施今墨專治咳嗽的“鋤云利肺湯”素享盛名，他記準藥方吃透藥性，漸漸品味出蘊含在處方配伍中的中醫思維……

研究生畢業前，需要考核教學，安排王新陸給1979年入學的本科生講《傷寒論》厥陰篇。他自忖讀研3年，專攻傷寒，且不說原著背誦已朗朗上口，對蘊含書中的微言大義也參透悟深，便把主要精力放在畢業論文準備上，講課打算臨場發揮。

講課前一周，徐國仟教授推門走進了王新陸宿舍。

“快要講課了，把你備課的教案給我看看。”

王新陸抓瞎了，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只好據實以告。

內峻外和的嚴師矚望著弟子，把自己的《傷寒論》講稿遞給他，殷殷囑咐：“快準備吧！這是我的講稿，你參考一下。”

臨出門時，導師停步回望弟子，像是要把自己平生執教最重要的感悟楔進他的心里：“你要記住，教師講課必有教案，每講一次課，都要提前重新備課，不能誤人子弟！”

這令人汗顏又刻骨銘心的一幕，讓王新陸記了一輩子。

“經師易遇，人師難遇。”革命父輩的言傳身教，傳統精華的浸潤陶冶，使王新陸把尊師作為求知成才的第一塊道德基石。研究生導師是引領學生勇攀學術高峰的旗幟，更是情勝血緣、亦師亦父的長者。他謹記清代羅振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名言，把學習導師“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治學精神和畢生守一分清貧的風范，作為程門立雪的最高境界，課余則見縫插針幫先生謄寫文稿，買糧買煤，使他專心燃薪續火。

那時先生全家住兩室一廳。為使他能住上三室一廳，擺得下一張寬敞的書桌，王新陸奔走呼號，與學校有關部門據理力爭。

王新陸取得碩士學位回煙臺工作后，依然牽掛著先生的衣食住行，熱心籌劃給他在煙臺買房養老。回想在恩師門下獲教無數、受用終生的求學生涯，他的心中總是升起一種先生之恩山高水長的圣潔情感。一次，徐國仟教授到煙臺，王新陸傾其所有，在芝罘區最好的飯店請他吃飯。老師問，這得花不少錢吧？他說，不多，幾十塊。其實，這頓飯花了幾百塊，是他好幾個月的工資。

1995年，已經出任煙臺中醫醫院院長的王新陸，驚聞先生患了肺癌。上班時間離不開，他就趁周末從煙臺乘火車趕到濟南山東省千佛山醫院看望老師，陪他聊天，照顧一天一夜再返回，直到老師走完人生最后一程。老師走后，他約師兄弟們吃了一頓飯，以大師兄的身份與大家共習師德、共溫師訓、共緬師恩。

沒必要讓小白鼠點頭

1981年秋，王新陸讀完研究生到煙臺中醫醫院當住院醫生。時值國門洞開，西風東漸，清末民初以來中醫存廢之爭再度浮出水面。眾聲喧嘩中，有人又把魯迅當年說過的話搬了出來：

“陳蓮河……一張藥方上，總兼有一種特別的丸散和一種奇特的藥引。蘆根和經霜三年的甘蔗，他就從來沒有用過。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對’，旁注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巢之中者。’似乎昆蟲也要貞節，續弦或再醮，連做藥資格也喪失了。”先生憤懣之余甚至斷言：“中醫不過是一種有意或無意的騙子！”

歷史的發展不無怪圈，中國主張廢止中醫第一人居然是國學大師俞樾，其精通中醫的得意門生章太炎寫的《論五臟附五行無定說》，則主張廢除中醫的五行學說。吊詭的是，廢醫傾向并不明顯的章太炎赴日講學，深受其影響的留學生余云岫竟成為民國“廢止中醫”思潮的領軍人物。多么奇葩的中醫發展史！中醫的友軍是西醫，中醫發展的阻力反在自身。這莫非是中醫源于汪洋大海的小農經濟，因而具有揮之不去的門戶之見的文化特征？

恰在此時，市衛生局安排王新陸為全市中醫藥從業者學習四大經典培訓班講課。一年學習、備課和講課，給了他深入進行文化反芻的良機。幾千年來，中醫學在其漫長修遠的演進中，打下了不同時代的文化印記。中國人喜歡大而化之，不講精細，習慣于在哲學層面從整體上了解事物，在山頂上看世界，“愛上層樓，更上層樓”；西方人更愿意從微觀來認識世界，近距離了解事物，刨根問底，精細探索，然后再到哲學層面。中西醫正是兩種不同文化在人類社會“醫學樹”上長出的基因不同的葉芽與枝干。

跨文化比較研究，賦予王新陸更多客觀看待中醫存廢之爭的理性。魯迅少年時為給父親治病，有4年多時間每天出入于當鋪和藥店，從高高的柜臺外送上衣服和首飾，在侮蔑中接了錢，再到同樣高的柜臺上給父親買藥。診金頗高的名醫態度倨傲，用的藥有“敗鼓皮丸”之類，開的藥引有“原配的蟋蟀一對”等，然父親的病終因日甚一日而亡故。置身“萬家墨面”的時代，深懷亡父之痛的魯迅為揭開舊中國“風雨如磐”的蓋子，全面否定和批判舊的傳統文化思想體系，掃蕩種種讖緯之說，旁及摻雜在中醫學里的封建糟粕，縱然有失偏頗，也無須求全責備。魯迅后來談及此事坦言：“其中大半是因為他們耽誤了我父親的病的緣故罷，但怕也很夾帶些切膚之痛的自己的私怨。”1933年，魯迅在《二心集·經驗》中贊揚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含有豐富的寶藏”“是極可寶貴的”。他肯定秦始皇“焚書坑儒”未燒農書和醫書，稱贊古代種痘法是中醫學史上的重大成就。從《魯迅日記》可見，他還廣泛收集中醫典籍并親自動手修補。王新陸由此得出結論，魯迅批判庸醫但不反對中醫。他用文學的筆觸描述道：“響箭過處，擊中了杏林中幾片黃葉而已。”

古今盤桓，王新陸思想的駿馬一直在歷史的天空馳騁。從《黃帝內經》算起，數千年來，風雨雷電、兵燹戰亂、毒蟲瘟疫……在世界人口因疾病流行急劇下降、歐洲人口銳減數億、幾個帝國因疫而亡的同時，同樣屢經瘟疫劫難的中國，卻從未像西班牙流感那樣一次死亡幾千萬人。華夏族群大疫頻仍不但沒有滅亡，反而成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一支，怎么解釋這個現象呢？除了明朝以降從西方引進薯類作物，食物增多促使人口增殖外，中醫中藥這一根植于中華大地的疾病診療和身體保健系統，功不可沒。

這些思想在王新陸心中折沖樽蹴，最終升華為一種堅定的文化自信。他撰寫的《儒學對中醫思想體系的影響》在《山東中醫學院學報》發表后，被《新華文摘》摘轉，從而進一步深化了人們對中醫學雙重屬性的認識。王新陸提出，中醫學是一種獨特的、具有民族特色的醫學科學，是一種根植于中國傳統文化土壤中自主發展的，是以人體為發展對象的、以人類疾病譜系變化驗證和調整其文化價值體系的、實踐性極強的醫學科學；是一種將人文文化與自然科學緊密結合、具有完善理論體系框架的醫學科學。

王新陸走上醫院科主任、副院長、院長崗位后，對中西醫的分野認識愈加清晰。中醫是在漫長農耕社會從田野里長出來、種出來的，是農業文明的產物，西醫是工廠里制造出來的，是工業文明的產物；中醫看病看的是長病的人，西醫看病看的是人長的病；中醫是整體醫學、宏觀醫學，西醫是分析醫學、微觀醫學；整體醫學、宏觀醫學講功能，分析醫學、微觀醫學講形態；西醫靠小白鼠實驗，更多研究的是疾病的共同性，定量研究是其所長，中醫靠臨床經驗，更多考慮的是人的異質性，整體聯系是其所長。中醫發展不能照搬西醫靠實驗起家的模式，驗證中醫療效沒必要讓小白鼠點頭，更不能把中醫的命運拴在西醫的褲腰帶上！

1998年8月，王新陸由煙臺市副市長調任山東中醫藥大學校長。翌年，在杭州中醫內科年會上，他從中醫產生時代的農耕經濟背景，闡述中醫講的是天人合一、整體協調、陰陽互補、五行生克、恒動辯證，與工業經濟的標準化和統一量化有很大差別。因而，中醫不應一味跟著西醫走，分科不應越來越細，太細太局限，就會失去中醫整體觀的核心理論體系和辨證施治重要思想。

教學科研掌門人的新崗位，催生了探求中醫人才成長之路的新課題。王新陸以資料較為完備的66名有突出貢獻的全國名老中醫為研究對象，采用調查表方法篩選名老中醫成長的主要因素，通過SAS 軟件統計分析，發現66名老中醫成名前臨床時間平均為20年左右，最長達35年，成長周期平均為25年左右。

臨床經驗積累對中醫人才成長的決定作用，使他想起1973年在泰安樓德和章丘繡惠開門辦學，老師上午講課，下午帶同學走村串戶給群眾巡診號脈的情景。這種早臨床、早實踐，邊學邊干的育才模式，恰好契合了中醫離不開臨床經驗的特殊要求，成為一代人的偏得。多少年后，當“文化大革命”中畢業的工農兵學員，以其豐富閱歷和獨特稟賦已然成為社會中堅時，人們發現，王新陸他們這一茬73級工農兵學員，出的專家數量最多。

國醫大者，經驗居首。一部中醫藥發展史使王新陸清醒地認識到，從“道”的層面看，中醫是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完美結合的有雙重科學屬性的臨床醫學；從“器”的層面看，中醫也是一門經世致用的手藝，會、同、精、化是從業者應畢生追求的四重境界。試想，用幾千年形成的中醫藥理論指導天然藥物的使用，用藥物性味的偏盛與偏衰，調節、糾正人體功能的偏盛與偏衰，以陰補陰，以陽補陽，熱者寒之，寒者熱之，看似簡單卻變化無窮，沒有豐富的臨床經驗，怎能做到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對規律的發現猶如登高望遠，使人豁然開朗：培養具有整體觀和辨證施治中醫思維、能夠承前啟后的中醫人才，關鍵在于早期臨床和長期實踐，在學中干、干中學，這是一條必由之路。

2006年，學校開辦七年制傳統中醫班，根據學習成績、加試成績，從剛升入大二、本碩連讀七年制學生中選苗。作為中醫教育創新探索的設計師，王新陸要求，傳統中醫班要傳承中醫的“原始基因”，著眼培養中醫思維，孵育“原汁原味的中醫”，努力實現四個結合：師承與科班結合，傳統與現代結合，理論與臨床結合，專業與國學結合。傳統中醫班與普通班的最大區別在于，一是調整課程設置，增加中國古代哲學等傳統文化課，減少西醫課程，將中西醫課程比例調整為5：1，淡化英語、計算機課程；二是強化實踐和技能培訓，堅持早臨床、多臨床，學生從一年級就進入臨床見習階段跟徒學習，每周兩個下午，隨著學習深入逐年增加；三是熟知中藥及其藥性，學生必須辨識中藥的原植物、飲片，了解加工炮制過程，每年夏秋季節組織學生到昆崳山、蒙山采藥，校園辟出5畝地的“百草園”，種有數百種中草藥，教室和實驗室備有常用藥飲片，供學生學習辨識。《人民日報》介紹了學校開辦七年制傳統中醫班實施“基因工程”的做法。

“出殯”的事第一個告訴我

1998年8月，王新陸被任命為山東中醫藥大學校長。

溽暑將盡，金風送爽。剛剛走馬上任的校長抽暇漫步校園，但見樓宇巍峨，綠樹成蔭，確實是個求學深造的好去處。

行至院內東部操場，隱隱似聞雞鳴鴨叫。王新陸頓生疑惑，以為這與都市極不協調的鄉村交響樂，是從西側墻外傳來的。可轉念一想，墻外是一條人來車往的南北馬路，哪會有雞舍鴨寮？再說，有泉城美譽的省會濟南，焉能有雞鴨的生存空間？

這樣一想，王新陸不禁暗暗著急起來。那時，秋老虎余威尚存，他額頭不禁沁出細密的汗珠。他緊趕幾步，舉目向操場眺望，驀見操場東北側矗立著幾個狀極像圈養家禽的簡易圍欄。近前看時，果然雞振羽、鴨撒歡，活脫脫一個鄉村交響樂團，怡然自得出現在國醫魯風充盈的大學校園，那閑適，那安逸，那自在，那愜意，真個是泉城獨有，省會無雙！

王新陸驚愕地張大了嘴巴，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交響樂出現了不和諧音，分貝極低卻節奏極快的叫喚聲，使王新陸想起備受農家喜愛的六畜之首的身影。他循聲望去，幾頭正在歡快拱食的架子豬赫然入目。一問，原來是校園看大門的師傅見食堂泔水內容甚豐，棄之可惜，便瞅機會在操場角落里砌了個豬圈，干起了白水撈銀子的營生。王新陸倒吸一口冷氣：時空倒錯的鄉村風情圖，匪夷所思的高校象牙塔，照此下去，用不了多久，儒風浸淫的中醫藥大學操場，六畜興旺將不再是空想！

該吃午飯了，王新陸走進人聲鼎沸的食堂，又是一番奇異的景象：令人眼花繚亂的外來主副食品攤位，大模大樣占據了食堂的主要空間，小商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鬧。把伙食調節大權拱手讓給市場，學校后勤保障職能安在？

他心里發堵，看不下去，全然沒了胃口。

國慶前夕，中醫藥大學以辦公室和保衛處的名義貼出整治校園秩序的安民告示，醒目的通知除卻繁文，開門見山，直擊亂象，全是干貨：國慶節后，校園內看見攤販就掀，看見雞鴨就抓。本通知解釋權在王新陸校長。

在快刀斬亂麻治理食堂小商小販和操場養禽蓄畜亂象后，校園驚現南泥灣——偌大的操場開始耕耘播種。王新陸盤算，今年綠化校園怕來不及了，干脆先種上一茬麥子作為權宜之計，既能綠化環境，有些收獲，又能為下步整體規劃留下空間。

細心的師生發現，那段時間，風晨雨夕，校園里總有個臉膛黝黑的中年人在踽踽獨行。只見他時而在犄角旮旯窩風處撿起幾片紙屑，時而俯身撥開綠籬摳出幾個煙頭，不時停下身來，踮腳取下那些被大風吹上枝頭的塑料袋。他是形單影只的，又是引領無數的。漸漸地，師生們對上號了，校園拾荒的黑臉中年人，是新來的校長王新陸。于是，風成于上，俗化于下，拾荒者由少而多，隊伍越來越長，幾成浩浩蕩蕩，堪稱校園一景。

國慶節后剛一上班，應該是10月4日，有人掰著指頭一算，前后20多天，校長帶頭，師生上陣，全校共拉出垃圾28卡車！

比校園煥然一新更令王新陸欣慰的是學子的認真和執著。清理校園中，有個學生不怕麻煩，把嵌入樹根的紙片一點點摳出來。王新陸看在眼里，喜在心上，遂問：“你是哪個專業的？”

“我是骨傷專業的。”

“你會成為一個好醫生的！”

數年后，這位從樹根里摳紙片的骨傷科學生，果然成為身手不凡的專家學者，就職于中國中醫科學院望京醫院。

2008年7月，王新陸赴京參加全國政協常委會，同幾位擔任全國政協常委的大學校長在友誼賓館散步。同行者不斷接到學校打來的請示匯報工作的電話，唯有王新陸的手機不曾響過。

一位校長好奇地問：“王校，你怎么一個電話都沒有？”

王新陸笑曰：“我出門前交代過，喜慶的事你們直接處理好了，‘出殯’的事要第一個告訴我，因為我是法定代表人。看來，我們學校還是喜慶的事多！”

誰知話音剛落，手機就響了起來，引得幾位校長齊聲大笑。

一語成讖，學校教務處楊振寧處長電話向他報告的，果然是“出殯”的事！

原來，新生入學3個月體檢復查時，發現醫療專業一新生患有一型糖尿病，按教育部規定不適合從事醫療衛生工作，應勸其退學，故未予注冊。不料該新生四處投訴，向社會散布學校歧視患病學生、剝奪其受教育權利。事件迅速引起廣泛關注并持續發酵，省內外一些媒體準備追蹤報道。

“這件事等我回去再處理吧。”王新陸不動聲色地說。

回到濟南，王新陸查驗學校對該新生體檢復查結果準確無誤，認定其入學體檢表合格顯系作弊，遂決定召開有省內外有關媒體記者參加的新聞發布會澄清事實真相，發布會由他主持。

上午8點30分，王新陸準時出現在學校會議室。會議室記者席上擺著水果，來自30多家媒體的記者，早已長槍短炮架設好錄像機，采訪話筒也擺滿了講臺。

王新陸步入會場時，禮貌地向大家招招手說：“很高興與記者朋友們見面，大家上午好！”

接下來，他讓工作人員給在場記者發了一張《入學新生查體表》，這張來自未注冊新生原籍的表格顯示，該新生無任何疾病。

“大家看到體檢表上的結果了吧？”王新陸先聲發問，胸有成竹說道，“我負責任地講，經核查，該新生在初中學習時就有一型糖尿病病史，按國家規定，他不能報考臨床醫學專業。試問，一個偽造體檢結果的學生，能錄取嗎？這就是高考作弊！我作為校長鄭重宣布，山東中醫藥大學絕不會收一個作弊在先、不講誠信的學生。今天我講的話，各媒體可根據需要進行報道，學校也全程錄音錄像，自留資料。下面，有問題的記者朋友請提問。”

會場一片平靜。在場30多位記者均選擇了緘默。

王新陸笑容可掬地說：“如果大家沒有問題，今天的新聞發布會就到這里。有興趣參觀校園的記者朋友，樓下備有電瓶車，可以乘車觀光，中午還可以和我校師生共進午餐并指導工作。”

話音剛落，各媒體記者已紛紛起身，陸續離席。

一場被推到風口浪尖、牽動社會視聽的新聞發布會，僅用5分鐘即告結束。一度被炒得沸沸揚揚的山東中醫藥大學剝奪患病考生受教育權利的事件，經媒體記者共同見證瞬間真相大白。

“以直報怨，以德報德，這就是校長的行事風格。”知師莫如徒。齊魯醫院中醫科主任劉德山博士，談起恩師王新陸迥異于儒雅學者的往事，為大學合格的管理者作了這樣的結論。

繼承創新，不離大宗

王新陸陰差陽錯與中醫結緣時，正是中西醫在現代科技背景下此消彼長，中醫藥這一傳統文化瑰寶風光不再之際。而此時，中國和世界的疾病譜系也滄桑陵谷，幡然巨變。

隨著時代發展，人類居住環境、飲食習慣、生活方式、社會形態、心理狀況都與過去迥然不同，影響人類健康的疾病也悄悄改換了模樣。致病因素由過去自然界的風、寒、暑、濕、燥、火“六淫”和癘氣為主，轉向環境污染、精神因素、不良生活習慣等為主。疾病譜系也相應改變，生物性急性傳染性疾病比率持續下降，慢性非傳染性疾病比率迅速上升。1900年美國主要致死病因肺炎、流感、結核病、腹瀉、腸炎，如今退居次要地位。

全世界的病魔都在變臉，中國情況如何？王新陸對1957年和1999年我國死亡人口主要致病因素進行分析，發現1957年死亡人口主要致死病因，排在前三位的是呼吸系統疾病（16.86%）、急性傳染病（7.93%）、肺結核（7.51%），而1999年死亡人口主要致死病因，排在前三位的是惡性腫瘤（23.85%，比1957年上升18.68%）、腦溢血（21.65%，比1957年上升16.19%）、心臟病（16.82%，比1957年上升10.21%）。《中國居民2002年營養與健康狀況調查》和《中國居民營養與慢性病狀況報告（2015）》顯示，營養過剩型疾病的致死率，已經大于營養不良型疾病。

現代時病急劇攀升，迫切要求西醫借助最新科技實現突破，同時也呼喚古老的中醫在與時俱進中煥發青春、再顯神威。然而，面對天變、地變、人變、病變、藥變的新格局、新挑戰，已被時代巨輪明顯甩在后面的中醫藥學，卻有心無力，舉步維艱。

鄙薄傳統文化和業界精英代謝，使中醫藥學的繼承從未像今天這樣緊迫；較之西醫快速發展日趨拉大的行業差，使中醫藥學的創新從未像今天這樣重要。回溯光輝燦爛的古代中醫藥文明成果，沒有任何理由妄自菲薄、自暴自棄，但如果面對疾病譜系變化仍膠柱鼓瑟、刻舟求劍，那就真要被時代拋棄了！

歷史是鑒古知今的一面鏡子。王新陸眺望山水蒼茫、閱盡興亡的歷史長河，國之良醫于亂世中殺開一條血路，在抗擊大疫、匡扶蒼生中求生存、求發展的歷史，重又浮現在眼前——

春秋戰國至秦漢，社會巨變，諸子蜂起，元氣論、陰陽五行學說等與中醫理論密切相關的哲學思想已初具雛形，為醫家總結醫學經驗、形成理性認識、構建醫學體系，提供了思想武器和方法。古代中醫豐富的醫藥知識和探索活動，為中醫學理論體系構建提供了醫藥實踐基礎。集眾多醫家心血和智慧之大成的《黃帝內經》的刊行，標志著中醫理論體系初步形成。

東漢末年，戰亂頻仍，民眾饑饉，瘟疫橫行，死亡甚多，僅張仲景本族，“建安紀年以來，猶未十稔，其死亡者，三分有二，傷寒十居其七。”仲景“乃勤求古訓，博采眾方，撰用《素問》《九卷》《八十一難》《陰陽大論》《胎臚藥錄》，并平脈辨證，為《傷寒論》合十六卷”，創造出理法方藥俱全、辨證體系完整、辨證思維靈活的六經辨治體系，開創了中醫辨證論治之先河。

金元時期社會動蕩，疾病叢生，疾病譜系顯著改變。理論危急與臨床困惑呼喚著創新與突破。于是，寒涼派、補土派、攻下派、滋陰派等諸多學派應運而生，被后世尊稱“金元四大家”的劉完素、張從正、李杲、朱震亨橫空出世。這一時期流派紛呈、創新迭現，為明清時期溫病學說的誕生奠定了基礎。

明清時期溫熱疫病流行，火熱蒸騰，為害甚大，而愚醫不知變通，仍用傷寒之法論治溫病，“致使病人不死于病，而死于藥；不死于藥，而死于執古方之醫也。”諸賢醫家疾呼，運氣不同，古今異軌，古方今病不相能也，若再用麻黃、桂枝辛溫發散，必致發狂發斑而死，另創新方刻不容緩。因此，非大劑石膏方而不效，非大變平常法而不能，葉天士、吳鞠通衛氣營血、三焦辨證隨之誕生，中醫學理論體系在突破中有新拓展。

歷史的腳步走進了新中國，中醫在與變化無常的疫病博弈中，再度彰顯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神奇應變能力。

1956年，石家莊乙腦大流行，死亡率高達30%。周恩來總理讓衛生部門快向京城名醫蒲輔周先生請教。蒲老說，可用白虎湯治療。應用后臨床效果果然非常好，死亡率降至10%以下。蒲老親自治療的167例患者，用了98個方子，每方平均使用不到兩人。雖無統計學意義，但創造了無一例死亡的奇跡。

1957年，乙腦又在北京和唐山地區流行。醫院再用白虎湯，結果療效不理想。有人認為今年中醫治流腦不行了。周總理又讓請教蒲老。蒲老說，今年濕氣重，需在白虎湯里加一味燥濕的中藥——蒼術。調整藥方后，患者死亡率又降至10%以下。

縱觀歷史，不爭的事實令人信服地證明，中醫藥學因病而興，因疾病譜系改變而發展，疾病譜系改變和學術空前繁榮，是中醫理論體系變革與治療方法創新的基本前提，也是根本動力。

1998年，王新陸任校長不久，即請學校創建人之一李克紹教授手書“繼承創新，不離大宗”8個字，作為自己的座右銘。

新任校長舉旗定位后大聲疾呼，“繼承”是中醫學的根本，唯“繼承”才能把根留住，確保薪火相傳、后繼有人；“創新”是中醫學的未來，惟“創新”才能與時俱進，重振國醫之威；“大宗”是中醫的根本和命脈，是中醫基因中最重要的那幾條染色體。只有留住根，保留了中醫的基因，才會有中醫的發展和發展中的中醫。

易醫同源，哲思連理。王新陸致敬傳統，先赴廣州、南京、長春等地游學，晉見造詣深厚的鄒云翔、鄧鐵濤、任繼學等中醫藥大師，借助國寶汲取國醫精華；再與山東大學教授、中國周易學會會長劉大鈞先生，共同探討商榷中醫理論深厚的哲學意蘊。

2002年，王新陸在《腦血辨證》一書中正式提出“血濁”理論。“血濁”首見于《黃帝內經》《靈樞·逆順肥瘦》篇“氣澀血濁”一語。他認為，血濁是指血液受體內外各種致病因素影響，失卻其清純狀態，或喪失其循行規律，影響其生理功能，因而擾亂臟腑氣機的病理現象。人體在正常生理狀態下無血濁，血濁是血液超過自清、自潔能力形成的一種病理狀態。血液流變學異常、血液中滯留過剩代謝產物及循行障礙等皆可致血濁，高脂血癥、高血糖、高尿酸血癥、高同型半胱氨酸血癥、高蛋白血癥均屬血濁范疇。血濁一旦形成，濁邪內阻，臟腑氣機紊亂，百病叢生。

中醫醫理精奧，是個“黑箱”，難以異中求同，在量化和規范化度量分析中找出帶規律性的東西。血濁理論為中醫干預治療現代疾病進而走向現代化，提供了方向。現代科技豐富了中醫診療手段，現代檢測手段應用于中醫臨床，延伸了中醫望、聞、問、切傳統診法的觸角，使古代文獻中抽象的“濁”有了具體實在的意義，為臨床治療提供了更好的標尺，也使中醫學與現代科學有了一個可操作的結合點。血濁理論借助西醫技術手段強化治療現代時病產生的“靶向效應”，使中醫“與時偕行”“持經達變”理念在當今落地打開了通道，促進了宏觀醫學與微觀醫學有機結合，拓寬了中西醫理論結合和中醫科研的思路與空間。

在王新陸看來，“血濁”理論的生命力在于，一是符合現代醫療理論，即預防為主、重心前移，是中醫治未病的完美詮釋。二是為中西醫通約、融和、匯通提供了方法論指導。“濁”的發現傳統中醫有其短，“濁”的治療傳統中醫有其長，中西醫兩相結合，珠聯璧合。三是因濁施策、化濁為先、因人而異，體現了精準醫療理念。四是可以提振中醫在現代治療中的主流地位，促進新藥開發和中醫臨床療效。五是利于更好應對現代疾病，對亞健康人群實施早期干預調整，實現某些腫瘤與人的和平共處。

受此啟發，王新陸設想，可以考慮組織專家對中醫治療有效病案逐一進行規范化研究，運用大數據（巨量數據集合）的方法篩選出中醫治療的優勢病種，據此研究有效藥物，增強中醫療效的可信度和說服力，這對于促進中醫發展將有重要作用。

仙手佛心

見慣了命懸一線的困厄，飽嘗了起死回生的甘苦，王新陸從無數生死轉換和悲歡離合中真切感到，醫生是通往火葬場路上最后的秩序維持者，非有大愛蒼生之心不能躋身杏林。從港城煙臺初次坐堂行醫，到名滿齊魯，他始終謹記藥王孫思邈的箴言：“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愿普救含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媸，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

祖國醫學千年一脈的經典傳承，革命家風耳濡目染的熏陶滲透，使王新陸始終把踐行國之良醫嘉行懿德作為立身之本、成事之基、修德之要。“膽大心小，智圓行方。”他以這句口頭禪策勵自己，把脈問診不漏蛛絲馬跡，處方用藥如同水銀瀉地，立足“人身自有大藥”辨證施治，趨利避害，化險為夷。

2019年5月，時年72歲的煙臺市老市長病情告急，家人馳電求救。王新陸急赴煙臺，發現病人高燒十余日，每天在40度左右熱度不退，全靠冰毯控制體溫。會診后，他提出4點意見：第一，立即停用抗生素；第二，氣管切開，加壓給氧，改善血氧飽和，并利于吸痰；第三，通過胃管服用中藥；第四，激素減半，適時全停。

然后，王新陸四診合參，辨證論治，選方用藥，開了兩劑湯藥，告訴病人家屬每4小時喂一次中藥。

顯然，這是病狀危重之際改弦更轍的一步險棋。人命關天，堪稱顛覆性的治療方案，能否將病人從死亡邊緣拉回來？

“聽新陸的！”關鍵時刻，病人家屬明確表態。

數十年接觸與交往，醫患間基于無數次轉危為安和病人口碑驗證而產生的信任，成為生死關頭正確抉擇的定盤星。

奇跡出現了——兩天后，病人燒退了；4天后，激素全停，病人情況明顯好轉。事后復盤清楚地看出，這次搶救如不大膽果斷停輸抗生素，佐以中藥回陽救逆，病人狀況不堪設想！

中醫在現代醫療祛病乏術無力回天時逆勢出擊，再次彰顯了基于深厚哲學的中醫辨證論治的神奇力量。

中央軍委一位領導人，從非洲出訪歸國后不明原因持續發燒。王新陸接到北京打來的咨詢電話，頭腦中的雷達瞬間就敏銳捕捉到首長剛從非洲歸來的重要信息。鄰近赤道的國家瘧原蟲肆虐，會不會是瘧疾所致？經王新陸提示，醫院進一步檢查診斷，果然是瘧原蟲引發的癥狀，對癥治療后很快康復。

長期扶病祛邪實踐，使王新陸對中醫治病的步驟和規律體察漸深：一是不治已病治未病；二是必先歲氣，勿伐天和；三是察色按脈，先辨陰陽；四是必先五勝，明察標本；五是知犯何逆，隨癥治之。掌握這個一般規律，治病就有七八成把握。

隨著險中求勝案例的增多，王新陸聲名日隆。面對眾多來自城鄉弱勢群體的患者，他用平民百姓看得見、摸得著的善舉，詮釋“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媸”的岐黃之道和醫者仁心。

1998年，淄博鐵路系統有個女工趙永華，帶著身患肺癌的老父親慕名來濟南找王新陸求醫。他忙中抽暇，仔細為病人診病，立足調養需要和減輕患者經濟負擔處方用藥，緩解了病癥，老人維持了5年多時間，避免了人財兩空悲劇在這個重病之家重演。后來，趙永華身體不適，經王新陸治療也收到好效果。她從家中兩代人求醫治病的親身經歷中，認準王新陸是個德藝雙馨的好醫生，執意讓兒子尹方跟他學徒。王新陸收徒后悉心教導，耳提面命，尹方現已考入山東中醫藥大學第二附屬醫院工作。

王新陸的弟子說，導師有個性，也有脾氣，但他處事“致中和”，做人重孝悌，母親在世時放假必回武漢陪伴老人，出道以來始終以初心入世、以佛心行醫，從不對病人發火。

學校總務處顧玉良患再生障礙性貧血多年，求醫求到校長處。此病治療辦法不多，且花費甚巨。王新陸為他診斷后，根據其家境不寬的實際，給他開具了蜜丸和水丸，花錢不多，療效良好。顧玉良生命維持了13年，2011年謝世前深情地對王新陸說：“多虧了王校長，讓我多活了十幾年，才看到了孫子出世！”

拯厄轉逆的職業歷練，使王新陸養成了嚴謹、細心和打破砂鍋璺（問）到底的習慣，始終保持入道之初的敬畏之心，篤信有癥狀必有原因，注重由此及彼、由表及里，追根究底發現問題。

有位廠長跟他聊天時言及大便帶血，自覺是痔瘡所致。王新陸詳詢癥狀，提醒他不像痔瘡，快去醫院做指診，結果查出是結腸癌，及時做了手術。還有個同學對他說自己貧血，這些年反復治療總不見好。他提醒去查一下寄生蟲，結果發現是鉤蟲病。

社會轉型年月，蜚聲遐邇的王新陸依然浮云富貴、鄙薄虛名，為群眾診病敢于擔當，把療效和對病人負責放在第一位。1983年，他診治過一位70多歲的病人，低燒，體溫不到38度，有腹痛但不明顯，血象非常高，B超顯示是膽囊炎。王新陸診斷中見病人脈微細，但欲寐，身有微熱，嘔而不適，小便利，手腳涼，便條件反射般地想起《傷寒論》281條“少陰病，脈微細，但欲寐也”的病證描述，果斷予以“四逆湯”，制附子10克，干姜6克，炙甘草18克。病人服用3劑后癥狀緩解，燒也退了。后來口服利膽片，癥狀又見反復。他思路不改，仍用上方，6劑而愈。對年邁患者敢用含帶毒性附子的“四逆湯”退燒，王新陸藝高人膽大由此可見一斑。

王新陸深知，生命科學有著太多未知領域，人類對生命科學和疾病治療的認知，是一個循環往復永無止境的過程，醫者求知永遠在路上。他常以長春中醫藥大學任繼學教授“中醫60歲以后就懂試脈了”的感悟，提示自己朝乾夕惕，永不懈怠。2017年，他赴京開會期間，順便給當年創造“馬背上搖籃”奇跡的延安保育院老師、時年93歲的大姐王月嫦試脈，感到姐姐的脈已是無根、氣、神的危脈，可以說危在旦夕，馬上通知外地親友速來北京，第二天整個家族趕來40余口人。第三天上午，大姐溘然長逝。王新陸由此慨嘆，要承認目前有許多病確實是不能治的。面對世界上最復雜的生命巨系統，人們縱使畢生苦心孤詣探賾索隱，也許只能窺得生命科學之冰山一角。科學探索永無止境，古老的中醫正盛世逢春。醫者肩上擔子重、責任大啊！

作為世界上最大的發展中國家和人口最多的農業國，中國醫療服務的重點在農村，中國農民接受優質醫療服務也最難。王新陸心中那座素懷悲憫的天平，始終向農民傾斜。醫院普遍實行信息化，他坐診掛號卻不用信息系統。問其緣故，他說，使用信息系統按統一標準收費，門檻那么高，老百姓怎么找我看病？據他的學生統計，僅坐診不收掛號費一項，每年他就給病人省下十幾萬元費用。

至仁、至孝、至純、至真、至精、至專，山東中醫藥大學第二附屬醫院副院長王興臣博士對恩師的評價，直抵本真。

中醫醫理無止境

醫界學人皆知，王新陸一向堅持自己的學術人格，敢于在事關中醫發展的重要問題上發聲。他認為，對中藥與中成藥有毒藥物的運用，都應客觀公正地對待。

科學無止境，中醫博大精深的醫理需要在現代科學的解讀中獲得新的闡發。比如，人體究竟有沒有經絡？這個被視為中醫不科學的“小辮子”，一直被揪了幾十年。王新陸認為，經絡是一個客觀存在的現實，只不過尚未發現其形態學基礎而已。古之典籍對經絡數量變化有翔實記載，馬王堆出土醫書《陰陽十一脈灸經》《足臂十一脈灸經》記錄經絡11條，到《黃帝內經》的《靈樞》記載已是12條了。當年在章丘開門辦學，同學們給一位30多歲的老鄉針灸，發現他的針感表述與12經脈的循行規律完全一致。經絡人的存在，說明中醫經絡學說不是子虛烏有。

對經絡形態學的假想，王新陸十幾年前就說過，經絡和腧穴在大腦里有個定位系統。2014年，約翰·歐基夫（John ?O’Keefe）和邁·布里特·莫澤（May-Britt Moser）以及愛德華·莫索爾（Edvard I.Moser）獲得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獲獎理由就是發現構建大腦定位系統的細胞——GPS細胞。王新陸注意到，在量子力學里，兩個粒子經過短時間彼此耦合后，單獨影響其中任何一個粒子，就會影響到另一個粒子。這種關聯現象被稱為量子糾纏。2016年，王新陸就大膽預言，經絡的傳遞沒準就是量子糾纏的道理，提出可否設想人體在胚胎發育時，即是粒子的彼此耦合狀態，當發育結束后，兩個分離的粒子會終生互相影響，無論多么遙遠。隨著科技的發展，不要電線也能打電話了，不用火也可以做飯了，3D技術可栩栩如生打印真切實在的物件，許多昨天看似虛無縹緲和不可能辦到的事情，今天正在成為現實。

王新陸引用過《趙炳南醫案》中用煙熏法治療頑固性神經性皮炎瘙癢癥的病例，方子簡單，用的是蒼術、苦參、黃檗、防風、大楓子、白蘚皮、松香、五倍子、鶴虱草等尋常藥材，可患者不簡單，是功高勛著的朱德元帥。元帥雙下肢內側神經性皮炎，瘙癢難忍，徹夜難眠，遍訪名醫無療效。趙老施以煙熏法，2天止癢，1個月痊愈。他慨嘆，用藥如神的特征之一，是大醫用小方。意想不到的經方取勝蘊含的科學原理何在？聯想自己用藥棒治愈俗稱“刀疤臉”的“偏側面肌萎縮癥”，進而提出，對典籍記載和傳統的東西，在現代科學未予充分認知前不要輕易否定它。

從下鄉自學《赤腳醫生手冊》算起，王新陸當中醫、教中醫時逾50年，期間既有日門診量近80人次、不分節假日的熱運行，也有無數問題縈繞腦海、孤燈雪夜的冷思考。夜闌人靜時，“萬嬰之母”林巧稚的話在他的耳畔響起：“給我一名黃包車夫，經過兩年訓練，可以使之成為熟練的外科醫生。”這是應用型匠人的成長之路。中醫主要是看思維思辨模式，中醫藥學傳承發展，更需要博古通今、中西兼容的學者！他不拘一格招弟子，并非是為了驗證黃包車夫是否能夠成為良醫，而是為了打破行業和輸送渠道的限制，廣視角、寬領域、大范圍遴選高智商人才，促使行業群體水漲船高，避免“麻袋上繡花”。同時，也利于打破人才培養類型單一帶來的同質化弊端，通過異質介入改善人才結構，提升跨行業學術交流切磋質量。濟南太極高手王建軍是一名警官，酷愛中醫。王新陸從武術與五行的關系及與中醫一脈相承的聯系中，看到了王建軍觀型取神、觸類旁通的潛質，欣然將其納為弟子。粉絲成高徒，老師亦受益。在手把手傳藝幫帶中，有些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經師徒碰撞交流，便豁然開朗。

白衣執甲豈止在戰場

新型冠狀病毒在世界許多地方露出猙獰的面孔。現代傳媒甫一聚焦疫情，熟稔中醫抗疫史的王新陸便以特有的職業敏感和家國之憂，第一時間開啟了追蹤疫情的雷達。按部就班的生活被打破了，晝與夜的界限消失了。災難中的國醫像一艘升火待發的軍艦，隨時準備劈波斬浪駛向抗疫戰場。

2020年1月23日上午10時，武漢封城！

在武漢按下“暫停鍵”的同時，山東各地也盤馬彎弓，嚴陣以待，馳援武漢的各項準備工作進入戰時狀態。

1月28日，農歷正月初四，山東首批援助湖北醫療隊138人，在茫茫夜色中飛赴武漢！此后，12批醫療魯軍接踵赴鄂。

白衣逆行，軍情似火。

中西醫聯合抗疫決策下達后，精干而堅強的省疫情防控指揮部迅速建立，王新陸被任命為醫療救治中醫藥專家組組長，與省知名中西醫專家一道，肩負起指導山東援鄂醫療隊和全省中西醫聯合會診救治患者的重大責任。

“你讓他不死，我讓他減輕癥狀，熬過20天，就好辦了。”

省衛健委會議室，省疫情防控指揮部召開第一次會議之前，王新陸與西醫首席專家初次見面，就提出了中西醫協同作戰的具體設想。共同的目標和愿景，使中西醫各施其長又相得益彰，在互補中形成了最寶貴的抗疫合力。此后，王新陸率領他的中醫專家團隊，每天下午兩點準時出現在省疫情防控指揮部，了解分析疫情，悉心指導援鄂醫療隊中西醫配合救治危重患者，為全省因地制宜服用中藥防疫治病保駕護航。凌晨時分，王新陸接到急診電話，他和他的同業便再度聚首指揮部，逐一為患者處方調藥，臨證支招。省內700多名患者，包括37名危重病號搶救，王新陸都親臨診治，一一看過，區分人頭辨證精準施治。

這是令人們時常念起的一段歷史：從四面八方集結而來的中醫團隊，像是一支身著民族服裝的精兵勁旅，慷慨悲歌奔赴抗疫戰場；188萬劑濃香馥郁的中草藥，從山野、庫室、坊間銜命出征，助力人們抗疫祛病。據統計，全國新冠肺炎確診病例中藥使用率為91.5%，山東確診病例中藥使用率達97%，有的地市實現了100%全覆蓋。

山東第12批援鄂醫療隊，對口支援武漢市第三人民醫院、市金銀潭醫院、江夏區第一人民醫院，先后救治419名患者，其中危重患者29人。王新陸和他的中醫專家團隊緊盯危重患者不放，經常通過視頻隔空把脈，臨證調方，力促患者轉危向好。

3月10日，王新陸和省前后方中醫專家會同第12批援鄂醫療隊主治醫生，通過視頻給龔先生等4名重癥患者會診。66歲的龔先生1月28日入院后，持續高燒，肺部感染損傷85%左右，還上過呼吸機，連他自己都感到快“掛了”。經醫療隊精心治療一個多月，龔先生挺過了險境，但因使用多種西藥和大量激素，肝腎損傷嚴重。3月9日，龔先生停用大部分西藥并開始服用中藥湯劑，白細胞數量較入院時有所回升，體溫、睡眠、飲食等指標漸趨正常，不過，由于肺纖維化嚴重，仍需持續吸氧。

王新陸及同事根據龔先生的病史、治療史、用藥史和面相、舌相照片會診后提出：“病人對肺部炎癥滲出吸收的情況已經比過去好，血氧飽和度不高，肺部處在恢復過程中。確定這一趨勢后，方子要注意3個方面：一個是注意益氣養陰，另一個是加大活血藥物的用量，再一個是加清熱的藥。”

龔先生服用這一藥劑后，3月13日又接受了王新陸等中醫專家視頻會診，對藥方再作微調。

當日服藥后，龔先生的病情迅速好轉，中午未吸氧血氧飽和度即達94%至95%。援鄂醫療隊主治醫生邱國正懷疑護士測錯了，在檢測單上打了個問號。翌晨再測，龔先生在未吸氧狀態下血氧飽和度達98%。邱醫生難以置信，以為是設備壞了，要護士檢查設備是否正常。龔先生急了，沖著護士嚷道：“你不用檢查設備，過去我上個廁所回來，心跳得像要蹦出來一樣難受。吃中藥后，呼吸明顯好轉，病去得很快，不信我下床蹦給你看看！”

邱醫生看到護士發來的龔先生的照片，吁出一口氣，這個一直在閻羅殿前打轉轉的重病號，終于可以完全脫離吸氧機了！

3月16日，王新陸再次給龔先生視頻診斷，欣慰地笑了。

經省援鄂醫療隊精心救治和中醫藥專家個案指導差異化服藥，21名重癥患者全部救活，全體醫療隊員零感染、零意外。

生死守護的圍城抗疫中，王新陸沒有到過武漢最前線。然而，他和他的中醫團隊，何嘗不是同病魔貼身肉搏的白衣鐵軍一樣，日夜奮戰在抗疫最前線？！運籌于帷幄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不是戰場，勝似戰場，不是將軍，勝似將軍。那些日子，山東疫情防控指揮部開足馬力，高效運轉，齊魯中醫抗疫領軍人既掛帥、又出征，策馬馳騁在省內外抗疫兩條戰線上。

新時代國醫在抗擊史所罕見病魔中砥礪奮進，古老的中醫藥文化再放異彩，中西醫結合抗疫取得了1+1大于2的喜人成效。山東援助鄂醫療隊和省內定點醫院對患者服用中藥后跟蹤結果顯示，核酸檢測轉陰速度提前3至5天，危重病例服用中藥后起死回生。王新陸中醫團隊直接參與救治的危重病人，無一例死亡。世界衛生組織判斷，新冠肺炎密切接觸者會有5%確診。濟南共有630余例密切接觸者，服用王新陸等專家開具的中藥后轉病率為零，中醫介入治療作用顯著。指揮部根據專家建議作出部署，沿襲古法的中藥“大鍋湯”遍及城鄉，在泰山南北筑起看不見的生物“防火墻”，那令人心醉的藥香，成為一代人的文化記憶。

歷史的評騭客觀而嚴苛，那些對人類文明與進步事業做出貢獻者，將被載入史冊。當整個世界對新冠病毒無計可施時，中醫藥遏疫祛病的顯著成效，令東西方都睜大了驚詫的眼睛！

中醫抗擊新冠病毒的成功實踐，使王新陸看到了國之瑰寶的當代價值和世界意義。他在答記者問時說：“危機蘊含轉機。抗疫實踐證明，中西醫聯合會診模式是世界首創，也是為世界抗疫提供的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

國是中的國醫情懷

2013年9月中旬的一天，王新陸收到一封從北京中國醫科大學寄來的信。他展箋速覽，恭恭敬敬寫在橫格稿紙上的信開頭是一段回憶：

校長您好！我是山東中醫藥大學08級中藥系的一名學生，名叫李國祥，我知道這樣空洞的介紹您必定記不起我，但是您一定記得3年前在學校作“兩會”報告時，一個學生伢子莽撞的（地）質問：您怎么把臨床做到政協里去了？

王新陸記起來了，2010年3月他參加全國政協第十一屆三次會議歸來傳達“兩會”精神，確曾發生過這意想不到的一幕。

那天，這位“學生伢子”在全校師生面前接連向王新陸發問：

“你作為中醫，總不給病人看病，當校長，當省政協副主席，當農工黨山東省委主委，光知道當官，還有資格當大夫嗎？”

“學生伢子”放完一通排炮，轉身欲走。

“等等！”王新陸喊住“學生伢子”，笑望著他稚氣未消的臉龐，和藹地問道，“這位同學，你的話說完了，可我還沒說呢！你怎么知道我不看病呢？你知道我在哪里給病人看病嗎？”

“學生伢子”愣住了。是啊，以他的閱歷和眼界，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王新陸周六上午雷打不動在省中醫院扁鵲樓“王新陸全國名中醫傳承工作室”坐堂行醫，常常要到下午1點后才能下班，此外，外出開會、調研，走到哪里就把流動診所開設到哪里。有時開10天會，他就開10天方。中醫本是簡、便、廉、驗的道行。問問診，試試脈，隨手找張可用的紙，不論是廢棄的打印文稿還是表格的反面，都是他的處方箋。

事后，李國祥坦言，他在全校大會上的魯莽之舉，是因為家人病重轉院求治無果希望校長施以援手時，被告知校長因政務繁忙已不坐診產生的誤會引發。漸趨成熟的年輕人發現，這位臉膛黝黑的校長，以俗世眼光視之，像極了一個胼手胝足的校工。然而，在學校召開的師生員工大會上，在定期舉辦的中醫藥學講座上，校長平易近人的風度，博古通今的學識，幽默睿智的談吐，豪邁豁達的情懷，都使他如沐春風，如飲醇醪。

“嘿，學校還有這樣一位遣方使藥技精屠龍的人物！”李國祥眼中的校長變了，主觀上官與醫、官與師的阻隔已然消解。

一次，李國祥聽說校長在坐診，拉上一位同學就闖進急診樓，見校長正給一位民工模樣的人切脈處方。校長看見兩位同學，向他們點點頭，繼續診病，把脈、問診、開方、核方、簽字，不時停下來與他們交流，隨看診，隨幫帶，老花鏡與近視鏡交替使用，不疾不徐。校長由易經益卦所言“損上宜下，民說無疆”，談到白居易的詩歌《觀刈麥》，遂問李國祥等是否學過，能否背誦。

李國祥低頭囁嚅說：“學是學過了，可早忘了。”

王新陸若有所思，沉吟道：“我們現在的同學，傳統文化基礎薄弱是共性，這也是制約中醫學習的關鍵所在……”

一箭中的，李國祥受到極大震動。一個學期過去，他背熟了《易經》，接著又背了《傷寒論》《老子》。傳統文化滋養蓄足了學子勇攀高峰的底氣。考研面試，他憑借扎實的中醫理論旁征博引，扭轉了初試成績不夠理想的被動局面，考取中國醫科大學。

離開泉城赴京深造后，李國祥對“把臨床做到政協里去”的王新陸的關注與日俱增。他了解到，老校長對祖國醫學前途命運的憂思與情懷，已由一地一域擴展到整個國家，由當下現實延伸到長遠未來。

王新陸2003年3月至2018年3月任全國政協委員15年，2008年3月至2018年3月任全國政協常委10年，2008年1月至2016年1月任山東省政協副主席，其間積極建言獻策，提交關于中醫政策、中醫立法、中醫權益、中醫教育的提案50多份。

這些年，有關中醫藥建設發展的重大政策，往往與他有關。

2015年10月，屠呦呦獲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不啻引發了對諾貝爾獎望眼欲穿的中國科技界的一場狂歡，而且令中國醫界陡生波瀾。中醫藥界有人不無自豪地說，青蒿素是中醫藥送給世界的禮物；西醫界有人則不以為然，認為青蒿素雖然源于中醫的啟示，但與中醫無關，中醫藥不必拿諾貝爾獎為自己貼金。

針鋒相對的論爭牽動了媒體敏感的神經，《中國政協》雜志記者把話筒伸向深諳中西醫之道且出言公允的王新陸。

“青蒿與青蒿素，一字之差，相去甚遠。”王新陸不回避兩軍對壘和爭執的焦點，暢抒己見，侃侃而談：“青蒿是中藥，青蒿素是西藥。但是，從青蒿到青蒿素，是一條血脈相連、無法割斷的創新鏈。屠呦呦團隊既吸收了中醫學的精華，也運用了西方醫學的智慧。客觀地說，青蒿素是中西醫融合的產物。”

王新陸說，歷史上，當瘟疫和惡疾陷人類于滅絕境地時，是華夏大地上的植物根莖和花果，保障了生于斯長于斯的中華民族除病消災，生生不已；現如今，中醫藥又在抗擊新冠病毒中一枝獨秀，發揮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他例舉青蒿素和陳竺團隊以砒霜提取物三氧化二砷治療急性粒細胞性白血病多次獲國際大獎兩個具有世界影響的成果，均出自于中醫民間驗方的實踐，呼吁對屬于國人原創的中醫藥，在正本清源、棄莠存良的同時，切實加強保護、挖掘、研究、提高、推廣、應用，并建議科技部、國家中醫藥管理局會同相關政府部門，打通以西醫標準為主的醫療技術認證障礙，或另行開辟對民間中醫特色診療技術項目的認證類別，精準制定民間中醫項目的類別框架。同時出臺相關規定，對傳承技術的知識產權予以保護，促進其正規化。

看到母校校長的貢獻和建樹，年輕學子的心多么激動啊！李國祥想起當初因母親病重轉院不順心中有氣，遂在全校大會上對老校長出言不敬，愈加悔恨和愧疚。他回濟南時，曾專門去省政協機關，想找老校長認錯和道歉，不巧校長去了外地。回京后，他幾度夜里輾轉反側，于是寫了開頭那封信……

白駒過隙，當年那個憧憬當一名橋梁工程師的風華少年，如今已經年逾古稀，進入共和國名老中醫之列。人生即轉折。從被命運裹挾陰差陽錯步入杏林，到立志獻身振興祖國中醫藥學宏偉事業；從雪案螢窗治學和宵衣旰食行醫，到在時代嬗變中創新奮力推進中醫現代化；從問診山南海北的平民百姓，到把脈占世界人口五分之一大國國醫的興衰大計……王新陸的橘杏春秋，折射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歷史進程的波瀾壯闊，也向世人展現了脫胎于古老中華文明的中醫世界的瑰麗多彩。

這是屬于一個時代的傳奇與壯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