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璁
一九五六年十月,上海魯迅紀念館新館在虹口公園(今魯迅公園)竣工,同月十四日,即魯迅靈柩遷葬儀式當天,時任上海市市長的陳毅來館參觀魯迅生平陳列,對展出的魯迅詩稿頗為欣賞,他對紀念館工作人員說:“你們應該將魯迅的詩稿收集起來,編成詩稿出版。”陳毅也是詩人,郭沫若曾有詩云“一柱天南百戰身,將軍本色是詩人”,陳毅對魯迅的詩稿是極為重視的。在陳毅的建議下,上海魯迅紀念館遂著手搜集魯迅的詩稿。
《魯迅詩稿》一書初步編輯完成后,上海魯迅紀念館致函國務院,請副總理陳毅題寫書名。一九五九年九月二十五日,陳毅在接到函請題字公文的當天,即在上海魯迅紀念館的專用信箋上題寫了“魯迅詩稿”四字,繁、簡體各書一種,署“陳毅題”,并鈐“陳毅之印”白文印。
《魯迅詩稿》初版本最終采用了陳毅題寫的簡體書名,由文物出版社于一九五九年十月出版,共收入魯迅詩作三十六題四十首。該書封面為信箋圖案,書名“魯迅詩稿”四字豎排,下鈐“文物出版社”朱文印,扉頁則印有“魯迅詩稿 陳毅題”手跡,無印章。書籍為普通三十二開本平裝,膠版紙印刷,收錄的魯迅詩稿均為魯迅手跡,并襯有赭石色底色,有仿古之意,初版印數一萬冊。
這一版本收錄的魯迅詩稿并不完整,且前無序言,后無跋語,也未附有出版說明,現在看來不免有些缺憾。但此書畢竟是后來所有《魯迅詩稿》的最初底本,因此功不可沒。
一九六0年,上海魯迅紀念館決定編輯新版《魯迅詩稿》,并請郭沫若作序。郭沫若當時兼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中國文聯主席、中國科學院院長等要職于一身,同時又是著名詩人、書法家,若能為《魯迅詩稿》作序,實屬最佳人選。郭沫若欣然同意,于一九六0年五月八日親筆寫就。序文書寫在兩張對折的高三十點二厘米、寬四十六厘米的宣紙上,感情真摯,文采斐然:
魯迅先生無心作詩人,偶有所作,每臻絕唱。或則犀角燭怪,或則肝膽照人。如“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雖寥寥十四字,對方生與垂死之力量,愛憎分明,將團結與斗爭之精神,表現具足。此真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魯迅先生亦無心作書家,所遺手跡,自成風格。融冶篆隸于一爐,聽任心腕之交應,樸質而不拘攣,灑脫而有法度。遠逾宋唐,直攀魏晉。世人寶之,非因人而貴也。
然詩如其人,書如其人,薈而萃之,其人宛在。《荀子·勸學篇》有云:“學莫便乎近其人,學之經莫速乎好其人。”魯迅先生,人之所好也,請更好其詩,好其書,而日益近之。茍常手撫簡篇,有如面聆謦欬,將見潛移默化,使心身獲益靡涯。
這篇序雖然只有不到三百字,但寫得很精彩,讀來如飲醇醪,令人擊節稱賞。其中評價魯迅的詩歌和書法成就之語,可謂切中肯綮,至今仍被世人奉為定評。再從書法的角度而言,郭沫若的筆墨于工整中透灑脫,沉靜中富靈動,也稱得上郭沫若書法中的精品。
上海魯迅紀念館在收到郭沫若的序后,立即根據手跡制版,冠于《魯迅詩稿》正文之前,并印出樣本征求意見,準備于一九六一年魯迅誕辰八十周年時正式出版。
郭沫若的這篇序,大多數人都很贊賞,“但當時有人對序言中的‘后無來者’一語,認為推崇至高”〔江楓:《郭沫若致上海魯迅紀念館(按)》〕。為此,上海魯迅紀念館于一九六一年三月二十九日特地致信郭沫若,問是否需要更改,同時也請其對《魯迅詩稿》的內容、形式給予指導。
一九六一年四月六日,郭沫若復信上海魯迅紀念館,信中說:“《魯迅詩稿》序‘后無來者’句改為‘后啟來者’。另紙寫了四字附上,請剪貼。詩稿序一、二、三頁五行,四頁獨六行,不一致,請調整。”郭沫若將“后啟來者”四字寫在了一個小紙片上,隨信一同寄回。
這封信未能收入《郭沫若書信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的《郭沫若年譜長編》中也沒有著錄,該信是上海魯迅紀念館在二0一六年編印《上海魯迅紀念館藏中國現代作家手稿選》時首次輯入的,可以算是郭沫若的一封佚信。
通過對郭沫若《魯迅詩稿·序》手跡初稿和發表稿的比較,又能發現,在正式付印出版前,郭沫若再次對這篇序做了一處較大的改動,即序之結尾處。原序的結尾為“茍常手撫簡篇,有如面聆謦欬,將見潛移默化,使心身獲益靡涯”,收筆略顯平淡。郭沫若大概對此也不甚滿意,在對序言進行第二次修改時,調整為“茍常手撫簡篇,有如面聆謦欬,春溫秋肅,默化潛移,身心獲益靡涯,文筆增華有望”。
結尾做這樣的修改,不僅在句式上更為整齊,而且使序文表達得更為完整,語氣也更顯有力。首先,“心身”改為“身心”,用語較前稿更加貼切自然;其次,增添的“春溫秋肅”四字,化自魯迅《亥年殘秋偶作》的首聯“曾經秋肅臨天下,敢遣春溫上筆端”,堪稱神來之筆;再者,在“身心獲益靡涯”后增添“文筆增華有望”,富音韻之美,有畫龍點睛之效,使得通篇文字得到升華。
經過兩次修改后,這篇序言發表在一九六一年九月十八日的《人民日報》和《人民文學》一九六一年九月號上。同月,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了新版《魯迅詩稿》,采用珂羅版影印,宣紙線裝,封面題簽及扉頁也改為陳毅所題書名的繁體字版。郭沫若的序言經第二次增補后調整為五頁,每頁排印五行,版式頗為和諧。至于第二次修改后的新結尾,是郭沫若后來補寫的,在出版時挖補原稿而成。由于間隔時間不長,基本看不出郭沫若前后筆跡的變化,加之上海不乏制版高手,因此影印《魯迅詩稿·序》手跡做到了天衣無縫,渾然一體,讀者很難發現其中的改動。
郭沫若對序言的第二次修改,理應亦有寫給上海魯迅紀念館的書信,但迄今仍未發現。
需要訂正的是,《郭沫若年譜長編》一書在一九六0年五月八日譜文中收錄的《魯迅詩稿·序》并非郭沫若當日題寫的初稿,而是依據《人民日報》轉錄的經過增補后的序文。這一段譜文中還有幾處釋文的錯誤,如:“魯迅先生亦無心作書家”的“亦”錄為“也”;“樸質而不拘攣”的“拘攣”錄為“拘擎”;“世人寶之,非因人而貴也”的“貴”錄為“獎”;“請更好其詩”的“請”錄為“情”;“面聆謦欬”的“欬”錄為“頦”。
綜上,在涉及引用《魯迅詩稿·序》一文時,應以遵照初稿為宜,對于郭沫若兩次修改序言的經過和文字的調整情況,可以附加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