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鵬程
(西北師范大學國際文化交流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從知名度看武術的傳播無疑是成功的。這與中國功夫片、功夫明星以及功夫符號的塑造密不可分,尤其是20世紀60、70年代的李小龍,20世紀80年代至21世紀的成龍,以及《少林足球》《功夫》《功夫熊貓》《太極俠》《一代宗師》《葉問》等電影。以上媒介所傳播的內容從來都不是單純的武藝展示,而是對武術進行文化符號提煉、融合創新的結果,比如影視作品將“少林”“功夫”“太極”等與“足球”“熊貓”“喜劇”等流行元素結合起來,創作出人們喜聞樂見的角色,其傳播效果是顯著的。今天的機場和車站等地點依然可見以李小龍的形象為招牌的“真功夫”快餐店,參觀少林寺等武術基地已成為官方或民間來華交流的特色活動,近年來“洋徒弟”來華習武的例子也屢見不鮮。這些都令武術在潛移默化中蜚聲海外,然而我們在欣喜的同時更需思考:外國人熟知的“少林”“功夫”“Bruce Lee”等在多大程度上代表著中華文化?受眾接收和理解的武術文化是否我們想要傳遞的內容?
在很多阿拉伯國家,“功夫”常被視作武術的同義詞并被廣為接受,當地人言“武術”必稱“功夫”。這首先得益于英語將“Kung fu”納入詞庫后被阿拉伯語所吸納,可是在英文或英漢詞典中卻常常查不到“Wushu”一詞。目前,“武術”更多被譯為“martial arts”,具體釋義卻不盡相同甚至互相矛盾,比如《朗文當代英語大辭典》中的釋義為“any of various sports concerned with fighting skills,developed in Eastern countries”,“武術”成了包括柔道、空手道等東方格斗術在內的統稱,無法概括中華武術文化中除技擊外的健身、修心等內涵。在ProQuest數據庫分別以“Wushu”和“Chinese martial arts”為關鍵詞檢索,所得成果數量為1629:45223。亞馬遜國際出版物文獻檢索顯示,以“Chinese Wushu”“Chinese Kung Fu”和“Chinese Martial Arts”為關鍵詞所得結果為292∶1362∶3204。足見“Wushu”這一文化詞匯在傳播范圍上的不足。指稱性詞匯尚且如此,豐富且頗具中華文化色彩的專業性詞匯的翻譯與傳播也可想而知了。
武術傳播在文化詞匯、文化符號及其內涵上的失衡導致了受眾對武術文化的片面解讀甚至誤解,比如阿拉伯學習者對武術的認識大多停留在“拳術”“刀術”“棍術”等“術”的層面,認為中國人好斗逞強。“飛檐走壁”是中國文化華而不實的表現,而武術文化中的崇尚武德、修心養性、和平理念等文化內涵遭到了忽視。面對以上困境,筆者試圖結合武術多年的海外傳播實踐,并以阿拉伯國家蘇丹為個案,利用跨文化比較、個案描述和師生訪談等方法考察武術在阿拉伯國家的傳播過程和經驗,為武術面向特定文化受眾的跨文化傳播建言獻策。
一方水土孕育一方文化,一方文化滋養一方民族。中、阿文化各具悠久歷史和鮮明的地域特征,可以分別用“鄉土與農耕”和“沙漠與游牧”描繪二者的地域色彩(1)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曾用“鄉土”來概括中國基層社會的特征。而“阿拉伯”一詞本意即為“沙漠”,本文個案中的蘇丹則西鄰世界第一大沙漠——“撒哈拉”。。根植于中華文明的武術文化與阿拉伯文化多有契合之處,二者經過比較后的“知己知彼”是武術跨文化傳播的前提。但這種對比不能僅停留在物態、行為等文化的表層,而需要從更加深層的“武術精神”和“阿拉伯民族精神”入手分析其異同:
首先,兩種文化都融合了和平理念和自強不息的民族氣節。盡管從詞源看,“武術”一詞源于“偃閉武術,闡揚文令”并代表著軍事,比如漢語中的“武器”即“兵器”,“武備”即“軍備”。但作為一種制度文化,武術講究的是“止戈為武”“不戰而屈人之兵”,反映出以制止侵襲為目標的和平理念。阿拉伯文化同樣強調寬容、仁慈、憐憫等美德,通過建立友愛平等的穆斯林社團來打破部落、種族之間的仇恨和隔閡。然而,兩種文化中的和平理念并不是沒有原則的退讓,生生不息的華夏兒女為了在無常的天災和暴虐的統治、侵略中謀求生存,譜寫出一幕幕“揭竿而起”反抗壓迫的歷史畫面,武術精神中有其“剛健有為”的一面。沙漠中阿拉伯先民的生存環境更為惡劣,“不穩定的游牧生活,使人們感到有一種不可捉摸的力量難以抗拒和抵御”[1],阿拉伯人將部落利益置于個人利益之上,主要是為了團結起來共同抵御環境的艱險,維系民族的血脈。
近代以來,中、阿民族皆飽受外族侵害,在抗爭中獲得民族的解放和獨立。比如曾指揮八國聯軍焚燒圓明園的英軍將領戈登(Charles GeorgeGordon)同時也是英國殖民蘇丹的總督。1885年,阿拉伯民族英雄馬赫迪(Mahdi)發動起義,推翻了英國殖民統治,蘇丹首都喀土穆成為戈登葬身之地。曾有了解中、蘇近代史的蘇丹學者半開玩笑地告訴筆者:“我們(指蘇丹人)替你們(指中國人)報了仇。”因此,兼容了“以和為貴”的和平理念、“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等家國情懷和民族氣節的武術精神,很容易在阿拉伯文化中產生共鳴。
其次,兩種文化都追求個體的道德修養和濟貧救弱的俠義精神。武術精神重視“武德”,有“未曾習武先修德”之說,如今武術比賽中的整套禮儀無不在提醒人們要尊重對手,在切磋技藝時要“點到為止”以達到“以武會友”的目的。而阿拉伯文化進入伊斯蘭文明以后,更加強調一些道德準則如“提倡中庸之道,以敬畏、虔誠、順服、行善、堅忍、自制、謙和等品德為待人接物和處事行事的規范”[2],不難看出,它們與武術講求自我克制、修身養性的精神多有共同之處。
當“向內”的自我修養表現于外,我們可以發現兩種文化同時宣揚一種“濟貧救弱”的善舉。武術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兩肋插刀”等精神傳統,而提倡“穆斯林皆兄弟姐妹”的伊斯蘭教法通過“五功”之一的“課功”號召人們施舍資財,救助困苦中的窮人。在阿拉伯國家,“備食濟貧、燃炬待客”被廣泛視為高尚仁慈的舉動和美德。[3]2016年1月21日,習近平主席在阿拉伯國家聯盟總部演講時指出,“穿越時空的往來中,中阿兩個民族彼此真誠相待,在古絲綢之路上出入相友,在爭取民族獨立的斗爭中甘苦與共,在建設國家的征程上守望相助”。[4]中阿兩種文化之所以能“甘苦與共”“守望相助”,與它們共有的俠義精神是分不開的,比如阿拉伯諺語有“上路之前擇好伴”,拳諺則有“一個好漢三個幫”。自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以來,兩種文化將濟貧救弱的俠義精神體現得淋漓盡致。“在中國抗擊疫情最關鍵的時刻,阿拉伯各國領導人和阿盟、海合會等地區組織負責人紛紛向中方表達慰問聲援,各國政府和人民以不同形式給予中方支持和幫助。在阿拉伯國家受到疫情沖擊時,中國人民也積極給予幫助和支持”。[5]中阿人民結成的情感紐帶為武術文化在阿拉伯國家的傳播提供了有利條件。
正是兩種文化在和平理念、民族氣節、道德修養和俠義精神等方面的精神共鳴揭示出武術在阿拉伯國家的傳播潛力。然而,武術在阿拉伯國家的傳播也存在因文化“錯位”帶來的不便,比如作為武術拳種之一的太極拳在中國已發展為一種生活方式,由于對場地和身體條件要求較低,男女老幼皆可以在日常生活中練習。而阿拉伯國家普遍位于赤道附近,炎熱干旱的氣候使人們難免對武術練習望而卻步。另外,穆斯林講究男女有別,不提倡娛樂和男女間的肢體接觸,要求男性沉穩持重、女性包裹全身,這樣的風俗禁忌也有礙于武術走進阿拉伯大眾。
以上跨文化比較為我們提供了武術在阿拉伯國家的傳播環境參照,下文將以武術在蘇丹的傳播個案進一步展現其在阿拉伯文化環境中的微觀傳播過程。
蘇丹地處非洲東北部,東、西分別緊鄰紅海和撒哈拉沙漠,國土面積1 886 068平方公里,為非洲第三大國。青、白尼羅河在首都喀土穆(Khartoum)交匯,孕育了典型的阿拉伯文化。當地系統的武術文化傳播大致經歷了從“民間行為”到“官民合作”再到“受阻回落”三個階段。
目前在蘇丹最早的武術傳播記載為:2001年左右,中國派往駐蘇丹大使館的一位工程總監利用業余時間在街心公園練習太極拳時,吸引了當地民眾的關注,并自發聚集在這位來自中國的“拳師”門下學習武術。[6]此后,從2006年起,中國派駐蘇丹的維和部隊在當地承擔基礎設施建設、傷病人員救治等任務的同時,也為當地軍民帶來了包括武術在內的中國文化。比如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舉辦,在世界范圍內對中國及中國文化的報道使得很多蘇丹民眾對武術、功夫等產生興趣,中國維和部隊為此專門印制了反映少林武術套路圖解的撲克牌作為紀念品送給外軍。[7]上文提到“拳師”的武術教學被報道時已小有規模,中國維和部隊、醫療隊等交流活動也具有連續性,因此可以將此視為武術在蘇丹傳播的初創階段。
從傳播主體和形式來看,這一階段的武術傳播具有個體和民間的自發性。中國承擔國際援建、舉辦國際文體賽事等行為是武術被阿拉伯人“友善感知”的基礎,而個人武藝展示和物態武術符號的魅力是阿拉伯人參與“文化實踐”的直接動因。據報道,無論是中國“拳師”還是維和人員都具有扎實的武術基本功,前者兼具“武當山國際太極拳聯盟盟員”和“永年國際太極拳聯誼會優秀拳師”的身份,后者也不乏被戰友稱為“功夫小子”的年輕戰士。在個人武藝展示中,練功服、刀劍、書刊和光盤中的技藝也往往能在第一時間抓住阿拉伯人的眼球。這些個體傳播行為帶動了蘇丹民間武術機構的相繼成立,據筆者在蘇丹所作市場調查,2011年之前,在當地體育學校或“運動中心”(設置于體育場館的體育教學機構)等已普遍設有“武術俱樂部”,其中較成規模的有恩圖曼區(Omdurman)友誼武校和青年中心武術俱樂部,以及喀土穆3區(Khartoum 3)的中心體育場武術俱樂部(見圖1)。

圖1 喀土穆3區的武術俱樂部(筆者攝于2014年)
武術在蘇丹的快速傳播得益于孔子學院在當地成立后的語言教學和文化傳播工作。由于武術在蘇丹已形成的知名度和群眾基礎,孔院在組織文化活動時發現,中文教師在外派培訓中速成的“陳氏太極拳”已經無法滿足當地人對武術文化的需求,尤其表現在傳播內容單一、表演較為業余且僅停留在肢體動作展示而無法對武術文化加以講解等方面。2014年“漢語橋”比賽籌備期間,蘇丹人身著武術練功服登門造訪孔院,主動要求登臺表演中國武術。武術文化資源在蘇丹的供需矛盾可見一斑。
為了適應當地文化環境的規律,孔院制定了“以中蘇文化活動為宣傳平臺,以本土習武者和機構為合作對象,以專業武術教學為主要傳播形式”的策略。一方面鞏固與當地武術教學機構的友誼,表達合作意向,邀請各機構武術教練出席參加孔院文化活動,建立雙贏合作模式。當地武術俱樂部出現代表著“武術正統”的中國面孔,能夠提高知名度,孔院則利用當地俱樂部的群眾基礎為今后招生做好宣傳準備。另一方面向孔子學院總部申請能力出眾、愿赴艱苦地區從教的專業武術教師,制定開班和課程計劃。
2015年9月,首位專業武術教師經由孔子學院總部派出,該教師曾獲全國大學生武術競藝大賽金獎,多次獲得省級運動會劍術、槍術第一名。此后武術在蘇丹的傳播走向了以專業武術教學為主的道路,這種專業性可以通過武術的教學內容反映出來(見表1)。

表1 蘇丹孔子學院武術教學簡況
在孔子學院的推動下,蘇丹的武術傳播可謂專業教學與文化活動齊頭并進。不少學員在掌握了所學武術套路后將其展示在眾多的文化交流活動中,如“漢語橋”世界大學生中文比賽、“亞洲日”文化節、海外華人春晚等。在這些文化活動中,本土武術機構主動與孔院合作,同臺競技,帶動了當地對武術文化的主動傳播。習武學員中一度出現10歲以下的兒童,他們只能表演一些基本功,當這些可愛的孩子身著武術服飾出現在舞臺,仍受到當地家長、社區民眾和中蘇觀眾的歡迎。很多本土機構的習武者即使不登臺表演,也心甘情愿承擔幕后工作,與中國教師一起布置現場、采購、運送文化用品等,表達出對孔子學院和中華文化的認可和親近。
2017年起,蘇丹政治不穩定性加劇,2020年起又受到新冠肺炎疫情沖擊,武術在當地的傳播受阻。盡管如此,專業武術教師直到2019年才離開蘇丹,我們能看出文化慣性所發揮的作用,比如一些學員在教師離開后已經能夠擔任起初級武術教練的角色,他們會將自己練習武術的視頻上傳至網絡與國內的教師分享、交流;部分學員通過武術走近中文和中國文化,爭取到獎學金赴華留學,在華期間仍然保持著對武術的熱愛和練武習慣,甚至有蘇丹留學生在宿舍購置木人樁練習武術(見圖2);2019年為慶祝中國春節和中蘇建交60周年,中國文化和旅游部、蘇丹文化旅游和古跡部、中國駐蘇丹大使館還共同主辦了“中原印象”文化活動,來自河南的少林武僧為當地民眾獻上了精彩的表演——“弘揚少林武術文化,搭建中蘇友誼橋梁”。[8]以上都表現出政治和安全因素在武術傳播環境中的決定作用,以及武術作為文化因素在定向傳播后的文化慣性。

圖2 學生留學期間利用木人樁練習武術
整體上,可以將2001年至2009年孔院建立、2010年至2017年、2018年至今分別劃分為武術在蘇丹傳播的“初創”“快速發展”和“回落”三個階段。下文結合筆者對蘇丹武術教師、學員的多次訪談,從成就和不足兩個方面對武術在蘇丹20年間的傳播效果加以分析。
第一,習武風尚促進了中國語言文化的傳播和“民心相親”。武術受到蘇丹民眾的追捧,同時也是更多蘇丹人走進中文課堂、了解中國文化的事實體現,2016年蘇丹中文學習者獲孔子學院獎學金赴華留學人數創全球最高,達170余人。國之交在于民相親,無論是兼具“中國拳師”身份的中國工程師還是維和部隊官兵,亦或孔子學院的教師,他們無不以幫助蘇丹人民進行國家建設、維護地區和平穩定及中蘇友誼、促進兩國人文交流為己任。從這個角度說,武術的傳播或許是“無心插柳”,其背后反映出的卻是武術帶動下的“民心相親”。訪談中的學員尤其表達出對教師個人品質和師生情誼的肯定:“她教我們克服了很多困難。我們開始學武術時經常犯錯誤,有時一個動作老師要重復幾十上百遍,她特別有耐心,心態平和,如果有機會我還愿做她的學生。”
第二,武術傳播“重形式、輕內涵”的狀況與原存于蘇丹習武者中的錯誤理念和不良習慣大有改善。本文開篇提到“功夫”在阿拉伯國家的傳播更為廣泛,電影明星夸張的表達造成了對武術文化的曲解。通過訪談也可發現,蘇丹學員最初理解的武術僅限于“拳術”“刀術”等“術”的層面。筆者曾在阿拉伯部落中被成群的兒童和青年跟在身后要求“起飛”,經過交流才得知,他們對武術的理解停留在武俠片中的飛檐走壁,而且認為中國人都會飛。由此通過專業的學習和系統的教學設計,當地教師在武術傳播中注重對武術術語、禮儀及其內涵的講解,對武術體系加以梳理并與日本空手道、韓國跆拳道、泰國泰拳等加以對比區分。這樣一來,學員就能對武術有更為深入、全面的了解,逐漸領悟到“武”的文化內涵,對網絡上魚龍混雜的武術表演有所辨別。由于科學習武理念的建立,學員開始擯棄一些受蘇菲主義(2)流行于蘇丹穆斯林中的一種修行方式,提倡守貧、苦行和禁欲。影響的訓練習慣,比如不再光腳在粗糲的地面跑步、跳躍,注意對身體的必要保護和恰當的運動量。
第三,武術在深入民眾的同時受到官方機構的青睞。武術學員既有高校學生,又有生意人、公務員等各種職業人群。武術在文化活動中頻頻亮相時面對的是各行各業的民眾,再加上一些大型文化活動引起當地媒體的報道,這就勢必形成武術傳播的擴散效應。蘇丹衛生與健康部曾主動要求為其公務人員開設武術養生課,考慮到學生群體特征和當地風俗禁忌,孔院教師選擇以太極拳為主進行男女分班教學,取得了良好的教學效果。蘇丹衛生與健康部負責人Sadig先生表示:蘇丹民眾高糖高脂的飲食結構很不合理,而且天氣酷熱,戶外運動受到很大限制。中國太極拳系列含蓄內斂,能起到很好的健身保健效果,值得在全國范圍推廣。
第一,未能跳出舞臺表演的桎梏。盡管中國教師已經重視在傳播中對武術文化內涵的發掘,但隨著武術知名度的提高和練習者數量的增加、中阿文化交流活動的增加,武術難免頻頻“受邀登臺”。教師提到,“為了表演”成為一些武術課程開設的直接原因,表演的場合包括“春節招待會”“校慶活動”“春節廟會”“青少年奧林匹克比賽”“孔子學院日”“博物館中國文化日”“赴華夏令營表演”“圖書捐贈儀式”“漢語橋比賽”等。通過師生訪談能夠感受到,頻繁的亮相成了一把“雙刃劍”。一方面這可以活躍傳播氛圍,阿拉伯學生會樂于加入一些熱鬧場面。另一方面教師會因為疲于應付各種“show”而無暇顧及文化教學,“有時候緊張地排練出一個節目表演后,教學也就結束了”。這就使武術有淪為中國文化傳播“噱頭”的危險,容易導致民眾對武術的審美疲勞。
第二,教學形式單一,教學理念有待轉變。武術教師和學員在訪談中表示,他們主要使用的武術教學方法是直觀示范法。盡管教師會借助一些多媒體、圖片、音樂等作為輔助,但他們普遍受限于外語水平和文化教學技能,覺得“武術教學用語和內涵難以翻譯”,如果學員學習有困難“就只好反復示范”或“把完整的動作分解開讓學生一步步練習”。武術的教學誠然離不開反復訓練,這甚至是學習武術最基本、最重要的途徑。然而,武術在阿拉伯國家的跨文化傳播有必要調整國內以中國人為教學對象的理念。在崇尚“快樂教育”的阿拉伯國家,武術傳播的目的并不是培養大師,“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的“苦練”理念也不適合身處沙漠高溫地區、信仰伊斯蘭教的阿拉伯人。
第三,未能建立起武術傳播的長效保障機制。蘇丹社會經濟基礎薄弱,武術傳播深受場地、物資匱乏等限制,而且過于依賴個人興趣、教師奉獻等自發行為,未能建立起長效的傳播保障機制。這也是2017年以來武術傳播“回落”“受阻”的重要原因。受訪教師普遍表示:武術的傳播需要來自語合中心、中國大使館以及當地孔院在內的“政策、經費支持”,本土武術俱樂部、健身房、武術協會等機構需要與國內單位合作。另外,武術的段位制考評也應該盡快在國際推廣。
本文從傳播過程中功夫符號知名度與武術內涵的失衡現象出發,通過武術與阿拉伯文化的跨文化比較,提煉出兩種文化的“契合”和“錯位”因素,借此提供武術在阿拉伯國家的傳播背景參照。筆者基于在阿拉伯國家多年的工作經驗和一手資料,重現了武術在蘇丹20年的傳播歷程,進而從“成就”和“不足”兩方面分析其傳播效果。為了實現武術文化在阿拉伯國家更為長久的傳播,本文提供了以下啟示:
第一,立足武術在阿拉伯國家的文化場域,從政治、經濟、精神文化等方面分析武術的傳播環境是“知己知彼”的第一步。作為極具特色的中國文化要素,武術的傳播尤其要避免大張旗鼓的宣傳,結合傳播目的國和受眾的文化特點制定切實可行的傳播策略,才能保證武術文化更加深入地“走出去”。
第二,充分利用中阿文化的共情基礎,逐步引導受眾對武術精神進行領悟。中阿文化同屬東方文化,二者之間不存在懸而未決的歷史恩怨,同受侵略和文化霸權之苦,在西方話語體系中都深受誤解。首要表現于肢體活動的武術文化應當善于抓住中、阿文化間的共情基礎,通過多種渠道的媒體宣傳、習武者的身體力行和專業教學,逐步彰顯和平包容、自強不息等“武道精神”。
第三,重視武術師資建設,培養兼具專業素養和跨文化傳播能力的武術教師。赴外武術教師作為武術文化和具體傳播工作的直接承載者,其適應能力、專業知識、教學和跨文化交際能力直接決定了武術傳播的成敗。國內院校應加快培養一批武德高尚、專業文化和技能扎實、具有跨文化傳播能力的武術教師。與此同時,可利用海外已存在的武術機構,對本土武術教練進行一定的培訓并聘請他們任教,促進武術傳播的本土化進程。
第四,正確處理武術與文化活動的關系。武術的傳播離不開文化活動帶動,多樣的文化活動能夠同時增加武術的知名度和受眾對武術的“品牌忠實度”。然而,過度的表演、亮相也會導致武術傳播陷入“熱鬧而膚淺”的窘境。在傳播中,應當正確處理二者的關系,建立武術的“內涵式傳播”理念。
第五,因地制宜地解決武術文化傳播中的具體問題。武術的跨文化傳播必然會遇到各種困難,本文個案也不例外,但教師結合當地特點靈活地解決各種問題保障了武術教學的正常開展。比如為了適應素有“世界火爐”之稱的喀土穆的炎熱,教師特意選擇在清早進行室外授課,一方面考慮到了學習者的體能消耗,另一方面引來行人對“聞雞起舞”的中蘇師生紛紛駐足觀看,于無形中擴大了武術的傳播范圍(見圖3)。再如教師會根據不同年齡的阿拉伯學生特點安排學習內容,為喜歡熱鬧的小孩子增加游戲活動,為青少年安排一些搏擊類內容等。

圖3 教師在清晨為學員做棍法示范(筆者攝于2016年)
后疫情時代,中國文化傳播機遇與挑戰并存,武術文化中的健康保健等內容很可能會迎來全球化傳播的契機。筆者在此呼吁積極提煉武術文化的內涵和普世價值(比如健身價值、娛樂價值、教育價值和精神價值),規范武術文化市場,充分利用傳播學規律,比如建立統一標識的視覺系統,打造大眾適宜的段位制體系等,促進世人在感受武術文化的同時進一步走近中華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