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 泉
黑黝黝的深夜,月亮沉睡了,星星也不見蹤影,天地渾然一色,黑咕隆咚如墨似碳,人也被侵染成一團魆黑,一前一后,騰騰騰,咚咚咚,如兩雙鼓槌,急促地敲打著沉寂的山戀。奔跑在前面的人影,竟輕車熟路如履平地,飛快地竄。后面追趕的叫王明,雖有點磕磕絆絆,趔趔趄趄,但他依然追趕得鏗鏘有力。這座山路,他跌跌爬爬了十年,每一段坑坑洼洼,每一道拐拐彎彎,都被三千六百多個日子磨礪得透透徹徹。
追上一架梁,趕過一道峁,王明心里惡狠狠地罵道:“媽的,讓老子抓住,非敲斷他的腿。”羊腸似的山道,彎多坡陡,帶著手電,卻不能照。有了亮光,等于暴露了自己,誰知道有沒有潛伏者?
“這幫賊種,擰開井口閥門,把油偷走,閥門不關,原油淌得井場一塌糊涂。”王明心里憋著一股氣。
一連多天,王明守在井場,卻連個賊影兒也逮不著。他只好晚上守夜,帶上管鉗,以防萬一。有些賊惡得很,不給放點血,不相信狼是麻的。
夜黑山靜,他隱匿在一個崖凹處潛伏,鷹隼般的眼神射向井場。周圍靜悄悄的,萬籟寂靜,天地仿佛凝固一般。他屏息凝神睜大雙眼掃描著井場周圍,觀察著,搜索著,警惕著。許久,一個黑影貓兒似的竄向井口,四面張望了一會兒,開始使勁擰動起井口閥門。
王明猶如一只矯健敏捷的豹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黑影的那一剎那,黑影竟從他肘下溜脫,野兔似地落荒而逃。
他窮追不舍。追上梁峁,趕下溝坡,踏進了山畔間一家農院,堵進一口窯洞。窯洞如夜,他將手電直射向黑影臉面時,不禁哎吆一聲,媽的,竟是個女人。再聚光一瞧,王明心里咯噔了一下,年輕輕的小媳婦么。
“今晚你就是鉆進老鼠洞,我也要逮住你。”他毫不氣餒地說。
黑影畏縮著身子,不說話,只是急促地喘著大氣,隨著呼哧呼哧的氣息,胸脯俊然席卷起伏著兩朵潮起潮涌的巨浪。王明感覺自己也呼吸急促起來。
“你,叫什么名字?”王明問。
“李,李梅。”聲音怯怯的,還有點瑟瑟發抖。
“好大的膽子!一個人偷油?”王明質問。
李梅無聲,人平靜了許多,眼睛一閃一閃瞥向他,水靈靈的,如驚恐的羔羊。
“你男人呢?”王明跨前半步,提高聲音問。
“他,耍賭哩。”女的聲音細若柔絲。
“你知不知道,偷盜國家石油,是犯法行為?”王明警告說。
李梅一聲不吭。
王明再上前半步,幾乎要挨著李梅,凌厲道:“走,跟我去公安局,判你個三年五年。”他恐嚇著,一把抓住李梅的肩膀,像警察抓罪犯一樣。當他粗糙的大手與綿軟的肩膀接觸的瞬間,一股柔柔的暖流融冰似的消溶著他久積的怨氣。
“不要不要!”李梅求饒道,幾乎要哭出來的樣子:“饒了我吧,求求您了。”哀求的同時,似乎要做出下跪的樣子。
王明萌生了幾份同情憐憫之心。
事有事在,法有法規。黑燈瞎火的,一個大老爺們,讓女的下跪,成何體統?就在李梅要做出跪下去的瞬間,王明急忙伸出雙手。他本來是要攙扶并制止的。當他一雙堅硬的大手伸向李梅的腋下時,李梅下意識縮了一下,他的雙手竟然觸摸到兩團碩大、飽滿、圓乎乎、麻酥酥,猶如出籠的大饅頭。瞬間,王明的神經末梢觸電似的,一股難以遏制的欲望被點燃的感覺,令他全身一陣顫動,人若癡呆,愣住片刻,不知如何是好。待回過神來,再看到這個叫李梅的小媳婦竟然渾身顫栗,既沒有躲藏逃離,也沒有丁點兒反抗。王明心里嘿嘿地笑了。狗日的跑山路比兔子還快,這會兒咋像面團似的軟和?
沉默等于允許。激動異常的王明趁機得寸進尺,幾乎是摟抱的姿態,感受到女的已經緊貼著自己,臉頰是滾燙的,胸脯是澎湃的。驀然間,一種難以抑制的欲望讓他周身的血液沸騰了起來。他忘了自己是來抓偷油賊的。他摟抱著偷油賊,似乎融入了一團欲望之火,感覺周身各個關節都哧哧燃燒了起來。三十六年了,那久積的饑渴猶如一枚即將出膛的炮彈,要么爆炸自己,要么同歸于盡。王明感覺身不由己的沖動,王明有點迫不及待地豁出去了。結果讓他有點喜出望外,不需要過多的言語脅迫或恫嚇,也沒有過于力量懸殊地挾持與強迫,僅僅是相互吭吭哧哧與窸窸窣窣。“半推半就”的時候,猶如火上澆油更令王明感覺興奮異常,整個過程猶如一條離岸的大魚終于撲騰到大海的感覺,暢快淋漓。
突然,院里傳來腳步聲,隨之一聲:婆姨——
王明奪門而逃。身后,爆發出一聲憤怒的女聲:抓賊呀——
黑咕隆咚的奔跑,深一腳坑凹淺一腳疙瘩,身子猶如顛簸在浪濤中的小舟,把衣冠不整的慌忙逃跑變得更加狼狽。咚咚咚咚地腳步聲敲擊著夜空,引起了狗的共鳴。最先是一只狗警示般地疑問,汪?汪汪?深更半夜,凌亂不堪的腳步非賊莫屬。隨著他逃循的方向,好幾家狗也發出警覺,汪汪汪,汪汪汪,似乎在遙相呼應,出事了?出事了?狗的叫聲撕裂著山村的寧靜。
逃命般奔跑的王明,耳邊只有嗖嗖的風。巡井多年煉出了異常的靈敏,再黑的夜路只要腳能踏下去,就不會落入七拐八彎的陷阱。
他終于跑出了村莊,聽不到追趕的聲息,狗也不再狂躁,只有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似乎要爆破胸膛。媽呀,自己這是作孽啊。本來是要干一番正氣凜然的英雄壯舉,偷油賊已經束手待擒,可在最關鍵的瞬間,竟然把控不住自己,竟淪落成偷人賊!自己哪跟神經中魔了?僅僅閃念之間,黑白就顛倒了。守著荒山野嶺十年了,守護油井十年了,兢兢業業,克己奉公,不敢有一絲怠慢,不能有一點疏忽,為了啥?不就是為了活得堂堂正正。拿這份工資,就要對得起這份工作。記得有年,記者還采訪過他,標題叫《山中守油神》,把他孤守單井的事跡整整刊登了一個版,讓他披紅戴花,美美地光榮了一陣子。
想到這里,他懊悔得萎縮成一團。這事如果捅出去,咋活人呀?他有種萬念俱焚欲哭無淚的絕望。
陡然,一陣急促地腳步聲似乎從天而降,撲向自己。他躍身欲逃,還沒站穩,就被幾個人死死地按倒在地。
“看你狗日的還跑?”厲聲責罵,嚇得他癱瘓如泥,呼吸似蠶,靈魂已經出竅。他眼睛一閉,心臟墜落的感覺,完了,這輩子再也抬不起頭了。
幾束強烈的光柱聚焦在他的臉上。
“哎呀,這不是守單井的王明師傅嗎?”采油區護油隊楊隊長驚異地喊,幾個人急忙松了手。
王明聽到熟悉的聲音,感覺一絲絲活著的氣息從丹田凄然聚騰。他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楊隊長握著王明的手,急忙道歉說:“對不起王師傅,咋是你呀?”
王明有氣無力地問:“你們,這是?”
楊隊長說:“巡井守夜,抓偷油賊啊。”
一個手持電棒的隊員疑疑惑惑地解釋:“三更半夜的,我們巡井時,看到兩個黑影逃離了井場,就追了過來,還以為是偷油賊呢。”
王明終于緩過了神兒,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明白自己的頭還能抬起來。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氣息在胸膛轉了個彎子,才理直氣壯地解釋:“我追狗日的偷油賊,追到村里,追進一戶家里,唉,甭提了,他們一家兩口子,看我孤身一人,竟然追著打我。”
“真是無法無天了,走,帶我們去,做賊了膽子還這么肥,看我們去收拾狗日的。”楊隊長讓王明帶路。王明躊躇片刻,又結結巴巴地解脫說:“我,不去了吧,一旦他們,認出了我,一個守單井的,會報復呢。”
“怕啥?我們護油隊,不是吃素的。”幾位護油隊員理直氣壯,把電棒弄得叭叭響,閃亮的電流把王明的臉色照得藍盈盈的。
王明還是畏畏縮縮,站著不動。楊隊長激勵說:“報紙上都刊登了你守油護井的英雄事跡,全廠上上下下,家喻戶曉,你咋能容忍偷油賊逍遙法外?”話說到這份上,王明感覺自己再推辭就與英雄形象背道而馳。
于是,六名手持電棒的護油隊員跟在王明后面,理直氣壯地走進村莊,在此起彼伏的犬聲中,一直走進了王明出逃的人家。
這家男的,是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手持扁擔,虎視眈眈,堵在窯洞門口喊:“你們要咋地?三更半夜闖進老百姓家里。”
楊隊長扶正民警大檐帽,厲聲說:“我們是來抓偷油賊。”
男的罵道:“今晚真出鬼了,剛從家里跑了一個賊,你們又來我家捉哪門子賊?”
李梅聞聲出了窯洞,隱身在男人后面。
楊隊長低聲問王明:“是他們嗎?”
李梅看到王明,大聲喊:“他才是賊。”
王明回擊道:“你不要胡說,抓賊抓贓,捉奸捉雙,憑啥說我是賊?”
這家男的轉頭問婆姨:“家里丟了啥?”
李梅猶猶豫豫著,低聲說:“啥也沒丟。”
男的罵:“啥也沒丟,你喊個球賊?”
王明借著手電,掃視院落,突然看到窯洞墻角有幾袋裝著石油的蛇皮袋,立即給楊隊長說:“你們看,那就是證據。”
楊隊長一伙人向蛇皮袋圍過去的剎那,男人轉身飛一般,跳墻而逃。
楊隊長隨之向隊員發出指令:“別讓他跑了,抓賊啊——”
山峁有油井,山坳有村莊。
站在梁峁,俯瞰村莊,早早晚晚,裊裊炊煙,在山坳里纏繞,一直縹緲到梁峁之間,與云霧相融,把整座溝壑,洇墨如仙境一般。
守單井的王明在過去的十年間,日升夕沉,云飛霧蹈,踟躇在峁畔,看炊煙飄渺,聽雞鳴狗叫,他就有種濃郁的鄉愁感。他的家鄉,也在一座山坳里。西部的山溝,驚人地相似,溝壑梁峁,猶如歷經滄桑的老人,慰藉著他的孤獨與落寞。然而,這種恬靜的日子從那天晚上以后,就被徹底摧毀了。他每天干完活,再也沒有俯瞰村莊的心曠神怡,再也沒有陶醉炊煙的懷鄉情節,甚至連看一眼村莊的勇氣也沒有。他每日煎熬得只有魂不守舍的失落與沮喪,只有良知的鞭撻與心靈的負罪。
一步走錯,步步錯。抓住偷油女,卻乘人之危占了人家的便宜。更令他不可饒恕的是,為了掩蓋自己的無恥,竟然堂而皇之帶人去抓人家,這還是人做的事嗎?這幾日,他一直悔恨交加,咋把事做得這么絕情呢?人真是偽裝極致的動物,只要關乎到自己的榮辱或得失,潛伏在本性中的惡魔轉瞬間便不擇手段或忘恩負義,這就是卑鄙。
人一旦做了虧心事,心里就再無安寧日子。守單井的王明每天感到卑鄙就像一頭青面獠牙的猛獸,時時刻刻吞噬著他的五臟六腑,如果繼續在這里待下去,他感到自己快瘋了。
一日,守單井的王明安排妥井上的事,搭乘每月一次的送水車,去了趟采油區。他想找區領導調換崗位。王明見了采油區趙經理,還沒來得及張口,趙經理就緊緊握住老王的手,不停地搖晃著說:“哎呀,我的王師傅,采油區領導還說上山拜訪您,親自給您慶功賀喜吶。”王明一下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趙經理說:“這次你又立了大功啊,你知道嗎?那晚你帶領楊隊長他們抓住那個逃跑的人,叫田二娃,就是參與了去年‘4·16’大案的要犯之一。廠領導已經明確指示,要給你授予‘守油衛士’榮譽稱號,號召全廠職工向您學習呢。”
王明說:“我啥稱號都不要,我要下山。”
趙經理一下子愣住,半響沒有言語,不認識似的看著王明。
王明低聲說:“我在山上已經待了十年,連個母豬也見不著,總不能讓我打一輩子光棍吧。”
趙經理叫了一聲王師傅,疑惑地說:“這么多年,我問了你幾次,要不要下山?你都說好著哩,好著哩。每年先進都讓你當了,報紙也宣傳了,電視也播放了,咋能在這節骨眼上,提出調換崗位?”
王明茫然地望著趙經理。
趙經理語重心長地說:“領導都發話了,要在全廠上下開展向您學習,你卻提出要走人,這不是打我的臉嘛。”
王明也是通情達理之人,一時語塞。
趙經理最后這樣安慰王明說:“我知道你一個人在山上,寂苦,找對象難。可是,現在用人機制你知道,按井數定崗位,一個蘿卜一個坑。這樣吧,我給你那里再配置一個協議工名額,讓他協助你的工作。這個協議工咋用,用誰?你自己決定。您是先進嘛,特殊情況,特殊對待。”
王明走的時候,趙經理再次強調說:“王師傅啊,你是我們樹立的榜樣,再不能提出拍屁股走人的笑話了,啥叫釜底抽薪?你懂的。”
王明回到山上,一夜沒有合眼。
第二天,王明直直地向山坳里的村莊走去,頭也沒回走進了田二娃的家。開始,田二娃的婆姨李梅憤怒地罵:“你個流氓,還有臉踏進我家的門?”接著,田二娃的婆姨李梅厲聲地喊:“黃鼠狼給雞拜年,安的啥心,我能不透徹?”最后,田二娃的婆姨李梅仇恨地說:“你就是給我金山銀山,能把我男人贖回來嗎?”
王明始終低聲下氣,把傻瓜也明白的好事,交代得一清二楚:早九晚五的班,山上山下,抬腳就到。家門口干活,公私兩不耽擱。錢不少拿,假節日還休息,等于是公務員的待遇。
王明把人事部門給他的協議工表格拿出來,田二娃的媳婦李梅看到拳頭大的紅印章,鮮亮亮的,半天沒有言語。
李梅想,天上不會掉餡餅,一坨閃亮的金疙瘩,能砸到我一個村婦頭上?李梅想,你們男人那點花花腸子,蒸成豬灌腸,我也能辨認清楚。李梅高中畢業落了榜,一氣之下嫁錯了人,啞巴吃黃連,落到有苦難言的日子。李梅想,豁出去了,你把我男人送進去,我也要讓你身敗名裂。
李梅上班的第一天,穿著鮮艷的石油紅工服,整個人似乎脫胎換骨,王明的眼睛瞬間閃亮了。美滋滋的李梅,捕捉到王明的眼神,心里就罵,狗改不了吃屎,貓天生好腥,再狡猾的狐貍總會露出尾巴。你裝得再人模狗樣,遲早我會抓住證據。
王明帶李梅上班,像師傅帶徒弟一樣認真。一月時間,操作流程呀,填表量油呀,李梅做得比王明還熟練,特別是井上有些力氣活兒,王明抽煙的工夫,李梅吭吭哧哧地自個兒干了,而且還干得漂亮利落,讓王明贊不絕口:“你是我帶過最勤快,最能干,最舍得力氣的學徒。”李梅聽到表揚,淡淡一笑,心里嘀咕:“男人都是從花言巧語開始的。”
周五早上,李梅上山剛把衛生打掃完,王明就讓李梅早點下山回家。
王明說:“我知道,今兒是周五,你早點回家吧。”
李梅說:“今天的工作還沒有干呢。”
王明說:“以后周五,你都可以早點回家。”
李梅下山的路上,健步如飛,長發像燕子展翅一樣,全身輕快得很,但心里卻明鏡一樣,男人要引誘你上鉤,都喜歡用關心體貼的伎倆。
周一上山,李梅忘了戴工帽。王明就不讓李梅去井上干活。王明說:“今兒你就在值班室,填填報表,打掃衛生。”李梅說:“我把頭發用塑料袋套起來,不障事的。”王明說:“塑料袋能扛住鐵家伙?你歇著吧。”王明自個兒扛著管鉗,提著扳手去井上干活。李梅把值班室事情干完,無所事事,在塬畔轉悠,看到峁梁上的抽油機,王明爬上爬下,猴子似的忙個不停,李梅就啞然笑了。李梅想,你王明也太煞費心機了,不戴工帽,就可以不上井?小題大做都是有預謀的,你心里那點小九九,騙騙小姑娘還可以,我一個過來人,只要你們臭男人抬抬屁股,我就明白要放什么屁。
有天下雨,李梅干活淋濕了衣服。王明叫李梅到他住的房子烤烤衣服,說著涼了容易感冒。小站唯有王明的房子通瓦斯氣,做飯,取暖。李梅想,王明叫她去房間烤火的時候,王明的語氣就暴露了他的動機,先是猶猶豫豫,又是期期盼盼,一聽就是做賊心虛。她知道,流氓永遠是流氓。王明給她辦了這么好的事,又時時處處關照著她,能沒有圖謀?傻瓜也不相信。世界上的壞人都喜歡戴著冠冕堂皇的偽面具干著男盜女娼的茍且勾當。李梅很順從王明的安排,心里曾經演繹了許多次,終于等到了“人贓俱獲”的時刻。
她跟隨王明進了房子。王明打開瓦斯氣,點著火,一句話不說,轉身出去了。李梅急忙設定手機錄像功能,把手機偷偷隱藏在房間一角,對著自己的位置。她感覺自己有種赴湯蹈火的英雄壯舉。她緩緩脫了濕漉漉的外衣,留下薄薄的內衣反而襯托出欲蓋彌彰的誘惑。李梅猶豫了幾秒,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但她隨之心安理得地給自己鼓氣: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她鎮定自若地坐在王明的床沿,耐心等待著。王明不是重證據嗎?她做完這一切,心里有點忐忑,神情有點慌亂,她不想偷雞不成反蝕把米。但她腦際突然冒出一個成語: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又一分一分地過去,似乎每秒每分,她的心跳就像小鼓一樣,敲擊著她繃緊的神經。她已經在心里演繹了無數遍,只要他敢突破她身上最后一道屏障,她就會來個懸崖勒馬,告他個強奸未遂。再不會像上次那樣啞巴吃黃連,擔心自己坐牢,結果卻讓他舒舒服服占了便宜。
最后,她的耐心已經等到極限,卻是砰砰的敲門聲。王明站在門外,叫她的名字:“烘干了吧?我要做飯了。”她只好匆匆穿上衣服,收起手機,猶如一名演技精湛的演員,滿懷激情地投入到劇情之中,導演卻喊停,不演了,這是多么的沮喪與失落。
隨后好幾個月,白天李梅上山協助王明工作。晚上,李梅下山回家,王明一個人守著油井。周五,李梅就早早回了家。節假日,就像王明當初承諾的那樣,她沒有加一天班。每到月底,三十張紅艷艷的百元大票子,比搶紅包還快,叮當一聲就進入了她的手機。好多個夜晚,李梅輾轉難眠,用手使勁揉搓自己的身體,她懷疑是否活在夢中?這么美的差事,如果王明不心懷鬼胎,就讓她這么一天又一天一直美下去?除非王明的腦子叫驢踢了。
每天上山干活,李梅的心總是飄浮在半空。她也看到油田雇傭協議工的工作狀態。正式工像爺一樣,重活累活臟活,都是協議工干的,而王明卻恰恰相反,這越讓她堅信,不傻不呆的王明,肯定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但是,幾個月來,李梅從王明的神態眉眼里,或者語言動作中,都沒有捕捉到一點點要“那個”的暗示。李梅就十分狐疑和迷惑。沒有一條狗會看著肉不饞。李梅想得腦仁疼,最終給了自己一個解釋:老奸巨猾者,最喜歡玩故擒欲縱的把戲,自己是不是要“引蛇出洞”?要么,這樣貓捉老鼠的耗下去,貓可以舒筋練膽,而老鼠會因為長期處于驚恐狀態而窒息的。
中秋節到了,規定是三天假。李梅在家里待了兩天,就上山了。上山的李梅,買了一瓶酒,一條煙,還把家里掛了半年的臘肉帶上山。
王明說:“還有一天假呢,你咋上班來了?”
李梅說:“中秋節是團圓節,我來陪陪你吧。”
王明說:“我一個人習慣了。”
李梅說:“我給你做頓好吃的。”
王明笑了,李梅也笑了。王明笑得嘴巴都合不攏。李梅笑得嘴唇抿得更緊,嘴角竟旋出小小的酒窩,很是好看。
王明說:“你真重情,謝謝啦。”
李梅感覺臉紅了一下,心里就惡狠狠地想:你不是早就期待著“投懷送抱”這一天嗎?
李梅炒了臘肉,還炒了兩個青菜,都是自家地里帶上來的,綠茵茵的,香噴噴的。
王明品著李梅拿來的煙,長長舒口氣,一股云霧就繚繞著飯桌。王明想幽默一下,活躍一下氣氛,就說:“你咋也學會行賄了?咱老百姓,十元一包的紅延安就可以了。這煙,是領導抽的,咱一個看井的,抽了可惜。”
王明一口氣灌下一杯酒,臉上微微浮現紅暈,語重心長的地說:“喝這么好的酒,心里不踏實。咱老百姓的錢,都是一分一分從嘴里摳出來的。”
李梅心里說,如果沒有那事,王明還是一個蠻可愛和善的大哥哥。但李梅始終警告著自己,對壞人放松警惕,就是對自己的背叛。
李梅端起酒杯,滿面笑容,說著感謝的套話,一杯一杯敬著王明,她想把王明灌醉。聽村里人說,人醉了最容易說出真話。她就想明白,王明把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工作給了她,難道就沒有齷齪的目的?
李梅敬王明的時候,你一杯,我一杯,誰都沒少喝。李梅知道自己有酒量。高考落榜的那天,她幾乎喝了一斤酒,她想要那種不省人事的毀滅感。但是,她依然沒有醉,依然在清醒中做出了痛苦的決定。
喝到一半,王明說:“我喝多了,就喜歡說真話,你不要生氣。”
李梅想,豺狼終于要暴露真面目了。李梅縱容說:“放心說,我咋能生大哥的氣呢?”
王明說:“我是你師傅,不是大哥。”
李梅說:“你比我大哥對我還好。”
李梅想酒喝到這會兒,叫聲大哥,他豈有不喝之禮?有天,王明把身份證給李梅讓下山辦個事,李梅才知道,王明只有三十六歲,大自己三歲。只是常年待在山里,風吹日曬,人就顯得蒼老。
李梅一聲大哥一杯酒地敬著,王明一杯酒一口大妹子地喝著,眼看一斤酒見底了,王明滿臉紅到耳朵,看著酒杯的眼仁直勾勾的癡呆。
李梅借倒水的工夫,極快地設置了手機錄像。
李梅說:“大哥,我扶你到床上躺一會兒吧。”
王明說:“我好著呢。”
李梅站起來攙扶著王明,身子幾乎挨到一起的時候,王明把李梅推開,說:“你讓大哥說說話嘛。”
李梅只好坐下,俯首恭聽的樣子,說:“大哥說,小妹聽著哩。”
王明說:“那我就真說了。”
李梅極快地調整了手機方位,鼓勵說:“大哥,你就放開膽子說。”
王明說:“節日后,你上午要單獨頂崗,巡井,值班,全靠你了。”
李梅有點泄氣地說:“這不是啥事兒,油井上的事,我都熟悉了。”
王明說:“我晚上巡井,早上要多睡會兒。”
李梅問:“你晚上還巡井?”
王明說:“不巡不行啊,上周六,井場又流油了。”
李梅心里咯噔了一下。
王明說:“還拜托個事,你是村里的人,知根知底,如果誰再偷油,你能勸就勸一下,勸告不聽的,告訴我,我來收拾他。”
李梅自個兒喝了一杯酒,低下頭。
王明說:“你這個大妹子,心太實誠,來,我喝。”
王明把最后一杯酒,端得高高地,仰起脖子,猛地倒進嘴里。然后,低下頭,不言不語了片刻,頭也不抬地說:“大妹子,大哥虧心啊,你能原諒嗎?”
李梅想,你繞了這么長彎子,終于要說出虧心事?
王明突然抓住李梅的手,全身顫抖不己。李梅霎時緊張得心臟都要跳出來了。她沒有料到,王明的雙手像一雙鉗子,一旦借著酒力行起事來,在這荒山野嶺上,她一個弱女人,就是喊破嗓子恐怕也無濟于事。
一時間,李梅懊悔自己真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傻瓜,自己給自己挖了一個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的深坑。就在李梅萬念俱焚等待宰割的瞬間,王明嘟囔一句“對不起”便一頭栽倒,真是個醉漢,不省人事。
這個中秋節日的晚上,李梅沒有下山回家。王明一會兒嘔吐,一會兒要水喝,一會兒說對不起,一會兒喊虧心,一直折騰到后半夜,王明清醒了。清醒了的王明,像賊一樣,躲進了值班室,把唯一的一張床,留給李梅。
李梅躺在床上,一直等到天蒙蒙亮,手機耗空了電,黑屏了,她卻一下子沉睡到中午。
一年后的一天下午,王明和李梅巡完井,坐在山畔休息,兩個人中間,還能坐一個人。時間還早,李梅不急著下山,王明不著急回站,兩個人漫無邊際說著話。王明看著山坳的村莊,裊裊炊煙,騰云駕霧。層層梯田,綠色成蔭。幾頭黃牛,漫步在坡洼。幾個農夫,耕作在地頭。一群光屁股小孩,追逐著雞群。有好幾家門前,臥著黑毛或白毛的狗,默不作聲。村莊安靜極了。
李梅說:“我以后不叫你師傅。”
王明說:“叫名字也行。”
李梅說:“不,叫大哥。”
王明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規矩不能亂。”
李梅先是小聲叫了一聲哥,又接連高聲喊了兩聲哥:“我就要叫你哥,嘴在我身上,叫啥不叫啥,由不得你。”
幾只鳥兒從山峁飛過,流星似的無痕。梁峁間,一片一片樹陰,覆蓋著裸露的土地。天空的云朵像帆船一樣,一會兒飄蕩,一會兒游移,給蔚藍的海洋描繪著夢想。只有一輪蛋黃似的太陽,在山梁上空懸浮著,把溝壑梁峁渲染得金燦燦地輝煌。
李梅說:“哥,他判了。”
王明無言地喟嘆了一聲。
李梅說:“我離婚了。”
王明問:“那你咋辦?”
李梅隨手揪了腳邊的一叢綠草,側身向王明扔了過去,極快地說:“我要抓賊。”
王明說:“這大半年,油井平安得很,你抓哪門子賊?”
李梅又揪了一把綠草,天女散花般扔過去,一種嬌嗔的口氣:“誰做了賊,誰心里明白?”
王明說:“你把啥丟了?”
李梅說“我丟了啥,你不知道?”
王明說:“你丟了啥,我咋知道?”
李梅說:“哥,你裝吧,我看你裝傻賣萌到啥時候。”
王明再扭頭看李梅時,一束夕陽的光輝正好聚焦著李梅,整個人紅彤彤的,真是好看極了。王明遽然感覺心跳得猶如一枚即將出膛的炮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