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舞蹈哲學（摘譯）

［美］ 柯蒂斯· L.卡特 撰 安靜 譯

舞蹈哲學的提出基于我出生在一個幾代人與舞蹈保持密切聯系的家庭之中。我對現代舞和當代舞的最新發展保持持續的關注，并參與諸多重要的舞蹈演出，對舞蹈的研究從最初的舞蹈批評到思考舞蹈與其他藝術之間的關系，這些都使舞蹈哲學的提出從一種設想具備了轉變為現實的可能性。舞蹈作為一種表演藝術，需要舞者、編舞在表演過程中緊密合作，以舞蹈實踐為基礎，拓展理解舞蹈的概念和各種論題，是提出舞蹈哲學的現實實踐前提。

舞蹈創作和表演的實踐，與創造舞蹈哲學的實踐是不同的過程。哲學家給舞蹈帶來與理解舞蹈各個方面相關的概念和論題。舞蹈哲學的目標包括提出將舞蹈安放在哲學理論相關位置上的概念和命題，使舞蹈與其他形式的文化知識相聯系。舞蹈哲學的任務之一是創造概念結構（conceptual frames），它們能夠將舞蹈與其他人類動作區別開來；通過描繪舞蹈作為一種藝術形式的獨有特征，進而將舞蹈與其他藝術形式區別開來。

西方哲學家對藝術的哲學思考是追求其普遍性，而對舞蹈的哲學思考則是追求其特殊性。我們對舞蹈的當代哲學理解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這一傳統。柏拉圖把舞蹈的角色與一般的藝術理論進行了區分，他認為藝術是一種模仿，而舞蹈則是對公民的一種教育形式，舞蹈的重要職責在于完善社會的道德。亞里士多德在《詩學》第一章中簡要地提到了舞蹈，他指出，所有的模仿藝術，包括舞蹈，都是對人類的性格、行為和經驗的模仿。亞里士多德隨后在《政治學》第8卷中同樣探討了舞蹈，他認為在藝術表演中欣賞和觀看模仿動作，有助于發展智力，最終有助于發展道德品質。黑格爾在討論詩歌、戲劇、音樂、繪畫、雕塑和建筑藝術的同時，沒有把舞蹈包括在內。當代哲學家蘇珊· 朗格（Suzanne Langer）、魯 道 夫· 阿 恩 海 姆（Rudolf Arnheim）和納爾遜· 古德曼（Nelson Goodman）的舞蹈哲學，對我也有深刻啟發。

當朗格談到哲學家如何對待舞蹈的問題時，她強調哲學對舞蹈的提問總是對意義有要求，而很少對事實描述提問。哲學家關注的是舞蹈本身的意義以及與其他重要活動的關系。朗格說，這些問題的答案是通過深思熟慮而確定的。哲學反思首先是對我們經常用來討論既定話題的概念進行分析性考察。它包括對諸如藝術、表達和舞蹈等術語的含義進行澄清。分析能夠揭示我們所使用的概念是不清楚的，或者我們的模糊概念是矛盾或無意義的。在這種情況下，分析是不夠的，必須用邏輯結構（logical construction）來加以補充。朗格認為，邏輯結構是哲學的創造性特色，哲學家在其中建立起討論主題和闡述意義所必需的基本概念。朗格對舞蹈哲學的主要貢獻是試圖闡明舞蹈的本質。她認為，舞蹈源于舞者進行表演的身體的各種動作（physical actions），但構成舞蹈的實質并不是這些身體動作。舞蹈是表演創造的一種“虛幻的力”（virtual forces），這種虛幻的力僅存在于我們的知覺 當中。

阿恩海姆在他的文章《舞蹈之思》（Concerning the Dance）開篇時指出，在舞蹈中，“藝術家、他的工具和他的作品被融合成一個實體的事物，即人體……”“舞者不是超越于世界之上行動（act upon the world），他在世界之中（behaves in it）。”①他的行為只有在為別人表演的時候才有意義。當舞蹈作為藝術發揮作用時，舞者面臨的挑戰是將舞蹈動作轉化為涉及全身和特定舞蹈目的視覺語言，以期契合編舞的獨特目標。這包括通過舞者的動作傳遞給觀眾的身體動覺。阿恩海姆最感興趣的是舞蹈的表現性。阿恩海姆在格式塔表現主義理論視野下來理解舞蹈。

古德曼認為舞蹈表達有兩種不同的表現形式。在其影響深遠的《藝術的語言》一書中，他將舞蹈定位為一種類似于語言的藝術符號形式。古德曼的目標是根據不同藝術的符號特征（再現、示例和表現）來探討不同的藝術形式，從而為它們各自的認知角色奠定基礎，闡明人類符號思維的過程。

在參考了舞蹈哲學歷史上和近現代以來的貢獻之后，我們對舞蹈哲學的未來有何期待？根據我們對哲學的理解，答案可能會有所不同。舞蹈哲學的目標之一是發展一些概念和理論來解釋舞蹈藝術并批判性地反思哲學家和其他思想家以前提出的關于舞蹈的概念和理論。就這方面而言，創造舞蹈哲學的一個目的是將舞蹈與其他藝術，如音樂、繪畫、雕塑以及現在的新媒體藝術（包括電影、視頻和其他電子媒介藝術）放在一起，通過哲學理解來提升這些藝術的遺產。

解釋身體動作的作用是舞蹈關注的中心概念。但身體運動也是許多人類日常活動的關鍵所在。舞者身體中的運動是如何被賦予能量并能夠形成具備審美和目的性的間架結構？這與日常生活中的運動有何不同？有一些共同的因素是肯定的。即使現代舞和當代的編舞放棄了西方古典芭蕾或東方傳統舞蹈形式的動作語言，而僅使用日常動作來創作舞蹈，這些舞蹈依然與普通的街頭動作大相徑庭，與觀眾聚集在一起體驗舞蹈之間仍然存在差異。舞蹈創編的形式、身體的表現性、劇場的設置和觀眾的在場都有助于將舞蹈表演與日常生活區分開來。此外，劇場舞蹈的目的是由編舞提供的觀念驅動的。舞蹈作為一種藝術形式，是由編舞的思想所產生的形式類型組合而成，并通過不斷變化的身體動作把舞蹈技藝和風格傳遞給觀眾，目的是吸引觀眾的注意力，讓觀眾在體驗中汲取舞蹈作品的情感和想法。

在舞蹈哲學中還有哪些問題需要繼續考慮？我們認為舞蹈是一種藝術形式語言的改進。哲學產生的概念將需要與編舞和表演舞蹈的經驗更緊密地結合起來。問題是，鑒于舞蹈的不同特點和形式，如何在哲學語境中最好地刻畫它。促成舞蹈的因素既有感受的因素也有賦予舞蹈結構的形式因素，這些都是由多樣的文化所決定的。舞蹈最好是被理解成編舞的樂舞記號，還是舞蹈表演中的表現性動作？如何界定伴奏音樂在舞蹈表演中的身份？舞蹈美學未來研究的另一個領域是，舞蹈是以身體動作為基礎的一門藝術，它的進行需要伴隨音樂以及劇場中的其他手段。表演者的變化如何影響舞蹈作品的身份？當所有這些元素都被考慮到時，舞蹈作品的身份就變得非常復雜。

在當前舞蹈哲學中被忽視的領域之一是舞蹈在當代社會中的作用。回顧柏拉圖在公民教育中對舞蹈的關注和當前的社會關切，這里是舞蹈哲學家們可能會感興趣的一個領域。在“為藝術而藝術”時代的陰影下，我們是否留下了對舞蹈哲學的思考？例如，如果無法用語言表達與社會正義有關的問題，那么舞蹈可以通過什么方式進入與性別認同、種族虐待和文化移民有關的當代問題？

此外，在當前關于舞蹈哲學的討論中，大部分都沒有涉及這樣一個事實：我們現在生活在一個全球化和變革的時代。如果藝術舞蹈作為藝術的高級階段存在于多樣的文化之中，可以說舞蹈哲學囊括了所有藝術舞蹈的形式嗎？目前舞蹈哲學主要集中在西方文化的視閾之內，它把舞蹈視為一種表演藝術的形式。為了充分了解涵蓋范圍更廣的舞蹈哲學，有必要考慮亞洲、非洲和中東地區的一系列舞蹈，在那里，舞蹈形式的要素延伸到了儀式和神話活動以及其他形式的社群生活之中。是否有可能思考更為一般意義上的舞蹈哲學，而不是試圖規定通向舞蹈哲學的單一途徑？

最后，關于舞蹈哲學的核心問題：第一個問題是舞蹈如何從舞蹈哲學中獲益？舞蹈哲學的重要貢獻之一，是它將舞蹈與其他藝術形式結合起來進行比較，從而確定舞蹈與其他藝術形式共同的元素，并注意到重要的差異，例如身體運動在舞蹈中的中心作用。同樣，舞蹈哲學有助于將舞蹈定位為經驗和知識的形式，它與文學和科學中的其他知識形式共同構成了人類的有效認知經驗。

第二個問題涉及舞蹈哲學的方法論。哲學家發展解決這些問題的理論方法結合了觀察和一般概念，如運動、時間和表達。答案由抽象的想法和意在澄清理解差異的論點構成，目的是用語言代替對動作的直接印象，能夠用哲學語言表達舞蹈的方式和原因。除了深諳過去和現在舞蹈表演的范圍，具備舞蹈的歷史和舞蹈批評的知識，對研究舞蹈哲學也是大有裨 益的。

今天的舞蹈哲學必須對新的概念和理論保持開放，以激活哲學對舞蹈的興趣。但是，它不能忽視經過幾個世紀積累起來，把舞蹈作為一種藝術表現形式的哲學思考而形成的深刻洞見。哲學家和其他思想家先前提出的對舞蹈的批判性反思而形成的概念和理論，如果被運用到當代舞蹈理解之中以及預測舞蹈哲學的未來，都是極具啟發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