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特特
前段時間,我買了套房子。
買房,自然牽扯到審核房屋資質,調查房子的前世今生:有過幾任房主,歷史是否清白,產權是否清晰,還有沒有糾紛等等。
在中介的陪同下,我和賣家在一家咖啡館見面。
賣家六十來歲,女,頭發花白,看有字兒的紙,必須戴金邊老花眼鏡,她屬于同齡人中穿著時髦的,拎名牌包,穿名牌鞋。看得出,經濟條件不錯。
姑且稱賣家為李姐吧,她要賣的房在濱湖小區。
李姐的房產證上,寫著該證于今年一月的某個日子才正式辦理下來。李姐坦承,房子打過官司,她和前夫打的,打了好些年?;槭嵌畮啄昵敖Y的,十多年前離的,他們有個女兒,跟著李姐,去年大學畢業,在家賦閑一年,目前正在申請國外的研究生。
李姐和前夫離完婚,到現在,財產還沒分割完,包括這套房子在內,還有兩套,都是離婚時發現的,有婚內偷偷買的,也有婚內偷偷賣的。
“我要買的這套房,產權現在都處理清楚了嗎?”我擔心地問。
“那必須清楚,不清楚也拿不到房產證啊,不清楚,也不能進行買賣??!所有材料都在這里,看!”李姐從隨身帶的包中拿出一只裝滿A4紙、鼓鼓囊囊的透明文件袋。她將文件袋遞給中介,中介和我湊在一起,頭碰頭地看。
一沓A4紙,分別是離婚判決書、與房子有關的所有官司的文書,原件及復印件。
我默讀了幾遍,捋清了時間線——
1995年,李姐和前夫結婚,1996年5月2日生育女兒。我要買的這套房,他們夫妻于2001年5月2日購置。
“買房這天,還是你女兒生日?!蔽覍χ掌?,瞅出巧合。
“是刻意那天買的,2001年5月2日,是我女兒五歲生日。我前夫買房時說,這是送給孩子的生日禮物?!崩罱憬忉尅?/p>
判決書上顯示,2007年,李姐和丈夫離婚。盤點財產時,李姐意外發現房子已于2003年被丈夫賣給一位叫孟麗的女士,而她對此并不知情。由于家里還有其他房產,李姐一家并未在濱湖小區的這套房子住過。買房后的這些年,實際上過戶給孟麗后的四年,丈夫一直告訴李姐,濱湖小區的房子在出租,李姐有時想起它,向丈夫提起,丈夫總哼哼哈哈打馬虎眼,被問急了,他就拿出一筆錢給李姐,告訴她這是新收的房租。
“你是怎么發現的?”我驚訝。
“別提了?!崩罱銓χ液椭薪?,兩個外人,嘆了口氣,憤憤不平地回憶起往事。
原來,離婚前,為分割財產,李姐來到濱湖小區。她敲開自家房子的門,意外發現,住在其中的,不是租戶,而是業主,業主即孟麗。
“我明明沒有賣房子??!我去物業查,去管房產的地方查,才明白,房子被我老公賣了,不是賣,就是送!”時隔多年,李姐的詫異、惱火依舊。
李姐經過百般努力,通過律師搜索證據,調查結果顯示,孟麗以不可思議的低價得到了濱湖小區的房子。價格低到李姐的前夫涉嫌惡意轉讓婚內財產。
“所以你和孟麗打了官司?”中介問。
“不止?!崩罱阏f著,從A4紙中找出除了離婚糾紛之外,她和前夫的官司、她和孟麗的官司。呵,官司套官司,確實得花十多年時間打官司。
我繼續翻那疊A4紙,不,文件們。上面顯示,直到前年,李姐關于該房的所有官司終于有了定論。孟麗輸了,房產證自動撤銷,房產歸原主——已離婚的李姐及前夫。法院重新判決,濱湖小區的房子判給李姐,前夫無異議。
“看,這房子產權清楚吧?”李姐兩手一拍,仿佛為自己在過去多年因該房付出的時間、精力、內心的消耗,鼓掌慶祝,她終于得勝了。
“您前夫和孟麗什么關系?”我不免好奇。
“呵,還能是什么關系?”李姐輕蔑地一笑,“一男一女,孟麗小我前夫十幾歲,律師查完,我才知道,他們之前還是同事,孟麗是我前夫的秘書,單身?!?/p>
“所以,這房子,當年算是您前夫送孟麗的禮物?”
“是啊,”李姐保持輕蔑,“給我女兒的禮物,偷偷摸摸成了給別的女人的禮物,不過,我都要回來了?!?/p>
“那孟麗能饒了你前夫?”我實在是想知道故事的全貌。
“那是他們的事兒。”李姐冷冰冰。
我馬上意識到我問多了,連忙道歉,并表示,一切都是為了更明確房子的產權。李姐找出房屋產權的強制執行書給我看,我拍了照,發給我的四位律師朋友,希望他們用專業知識幫我驗證。
十分鐘內,四位律師朋友都給我回消息了,他們不約而同回答,“沒問題”“雖然是一審判決,但‘前夫沒有上訴,房子已經強制執行,過了戶?!?/p>
好的,我再檢查一遍文件,再看一眼房產證、戶口本、李姐的身份證,再將買房合同從頭到尾,一個字不漏,尤其違約條款,過了一次。
“這個小三當得有點慘。”中介點評。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李姐對小三的態度,自然毫無同情。
與買房主題無關的廢話不說了。接下來,我和李姐在合同上簽下彼此的名字,我付定金,她簽收據,再約好李姐的提檔時間,以及我們一起去資金監管和過戶的時間。
手續辦得七七八八,只差最后一項了。十一月的一天,中介開車,帶我去不動產登記中心,與李姐會面。
坐在車上,我和同樣八卦的中介小姐姐說起李姐、孟麗、李姐前夫的三角故事。
“一個男人,能把給女兒的禮物,再送給情人,真是奇葩,真是渣男?!蔽以u價。
“我后來打聽了下,”中介小姐姐笑笑,諱莫如深,“你知道李姐的官司,是怎么打成功的嗎?”
我搖搖頭。
“從有濱湖小區起,就有我們這家公司了。李姐的這套房,當年是我們經理賣出去的,孟麗低價買進,過戶沒找我們,但小區里就那些房,就那些業主,我們經理認識她。我這幾天打聽過了。”中介小姐姐道。
“然后呢?”我感覺在聽一篇偵探小說。
“沒什么,故事很簡單,老男人給小情人一套房作為交往的禮物,分手后,后悔了,讓已離婚的發妻打官司要回來,人老了,覺得財產都該留給自己的孩子……”
“你怎么知道?”我大驚。
“李姐的前夫是我們經理的老客戶,為了確認賣給您的房子不會有問題,我們又找了她的前夫核實,前夫說,連討要房子的官司都是他配合著打的,否則會那么容易贏?沒問題,一定沒問題!要是怕有問題,今天過戶,他也陪著來?!敝薪樾〗憬阒钢胺讲粍赢a登記中心的方向。
李姐已經到了,花白的頭發盤成發髻,穿著顏色鮮艷的羽絨服、牛仔褲,一旁是和她做同樣打扮的年輕女孩,想必是她準備出國讀書的女兒。女兒身邊站著的男人,便是李姐的前夫吧,中規中矩地穿黑色大衣、圍滿是LOGO的長圍巾,女兒站在兩人中間,把他倆的左右胳膊緊緊摟著。
果然,我們下車,和他們打招呼,李姐的女兒稱呼李姐和男人“媽媽、爸爸”。
“這房子賣了,錢供女兒出去讀書?!崩罱阏f。
“這是爸爸給你的禮物。”李姐的前夫對女兒說,一臉寵溺。
我想起那個叫孟麗的女人,想起她的禮物,想起李姐的話,“早知今日,何必當初?!?/p>
竹籃打水一場空的禮物。本就不該屬于她的禮物。
編輯/閔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