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神像

郭法章

我小的時候，家里有兩尊泥塑的神像，一尊土地爺，一尊牛王爺。

我家住的土窯深達幾十米，年代久遠，據我父親講，以前曾被稱為“躲金洞”。所謂“躲金”，是指800多年前的北宋時期，金兵進犯中原，老百姓為躲避戰亂，紛紛跑進山里挖洞筑穴藏身。照此說來，我家的土窯至少也有800多年的歷史了。

不知何年何月，土窯門口靠右側的墻壁上被人鑿了個1米見方的洞，土地爺——一個白須白發的痩小老頭兒，面南背北安坐在那里。土地爺拄著拐，彎著腰，油彩裹身，滿臉笑容，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

母親對土地爺非常虔誠，每天早起都會燃上幾炷香，跪在神像前叩頭膜拜，口中念念有詞，大概是請求土地爺護佑全家平安吧。她還讓村里的教書先生為神龕題寫了對聯：莫笑我老朽無能，許個愿試試；哪怕你多財善賈，不燒香瞧瞧。橫批“有求必應”。

土窯盡頭有個牛圈，靠牛圈東側墻壁上也有一孔洞穴，里面安坐著牛王爺。牛王爺神龕兩邊也有一副對聯：牛如南山虎，馬賽北海龍。橫批“槽頭興旺”。相較于土地爺，牛王爺個頭要大些，但制作工藝馬虎：由黃泥摻雜著麥秸塑就，既沒有鮮艷的油彩，也不夠光滑細膩，甚至麥秸稈橫七豎八、參差不齊地布滿全身，就像拔過毛的刺猬。不但形象不佳，牛王爺的“待遇”也比土地爺差得多，只有等到正月十六，才有機會享用一炷香火。對牛王爺來說，正月十六無疑是盛大節日：打一千，罵一萬，正月十六吃頓飯。耕牛在這天要放假，并被主人好吃好喝伺候。這天，母親會在牛王爺神龕前擺上供品，叩頭禱告，鞠躬作揖，期望牛王爺保佑家里的牲畜膘肥體壯。有一年夏天，村里突然來了一群青年學生，手持鐵錘、棍棒，聲稱要破“四舊”（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從村東頭往西挨門逐戶地搜，高呼口號“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母親慌忙把土地爺和牛王爺藏了起來。誰知那群學生剛走，我正讀初中的哥哥從學校回來了，說是按照政治老師的要求，回家搜查“漏網之魚”，務必將牛鬼蛇神捉拿歸案。哥哥對母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懇求中夾帶著嚇唬。母親扛不住，只好把土地爺和牛王爺從草堆里扒了出來。哥哥興高采烈，母親愁眉苦臉。我少不更事，趕忙找來麻繩，與哥哥一起把兩尊神像捆了個結實。哥哥用一根扁擔，一頭綁著一個挑到學校去了。

若干年后，我告別家鄉，奔向遙遠的東南沿海參軍服役。那時，祖國南疆戰火正熾，母親深深地為我擔憂，由原來每天祭拜一次神靈改為祭拜三次。后來我聽母親說，她曾在神龕前許下兩大心愿：一是保佑我在外平安；二是保佑我盡早提干，成為“公家人”。

在我從軍的第6個年頭，家里建了新房，母親告別了祖祖輩輩居住的土窯。新居里沒有神龕，無處膜拜，母親便到集市上買了一張觀音菩薩畫像貼于堂屋之上。1989年秋我回鄉探親，發現菩薩畫像被一個胸前佩戴十字架的外國老人畫像取代了。母親說那個人叫耶穌，能渡人災難，很靈的。

原來，姐姐生病了，耶穌畫像就是母親請的，希望耶穌能保她平安。我去看望姐姐時，她床頭除了一碗剛熬好的湯藥，還有一本黑色的書，封皮上有兩個金色大字“圣經”。姐姐告訴我，在10里外的王莊鎮新建了一座基督教堂，她每周隨母親去做一次禱告，誦讀《圣經》。她滿懷期望地說：“這樣，多難治的病都會好的。”我盡管不信，但還是安慰她：“你這又不是什么大病，慢慢會好的……”

但結果令人失望，姐姐還是在不久之后因病去世了。母親絕望之下悲憤地把那張外國老人的畫像扯下來撕了個粉碎。從那以后，她再也不相信神靈了。

沒幾年，母親離開人世，神像便從我家徹底消失了。

其實，這世間根本沒有能夠保佑蒼生的神靈。能保佑我們的，唯有我們自己——雖然我家不再有神像，但這些年生活卻越來越好，不但徹底擺脫了貧困，不再為生活發愁，而且就醫也有了保障。而這樣美好的幸福生活，并非靠神靈保佑得來的，而是在黨的堅強領導下，我們努力奮斗出來的。

【編輯：馮士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