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的出生，我們的二次出生

☉胡 泳

親愛的未未、末末：

在“〇〇年代”（2000年—2009年），爸爸的3 個孩子陸續出生。包括然然姐姐，你們都是“00后”。

未未愛笑，末末愛思，在2009 年的秋天，你們倆就這樣約好一起來了。

這時的然然姐姐已經8 歲。每天手不釋卷的然然，告訴爸爸一個詞——“煮書”。然然喜歡上漫畫書《小蝴蝶小披風》，每天都要看一遍。爸爸問她：“每天看同一本書，煩不煩啊？”

她回答：“我在煮書。書要‘煮’，每次看到的都不一樣。”她還說，“若不每天看，有些東西就會忘。”

書中的小蝴蝶與小披風都是8歲。

在同一個小小時空中，

小蝴蝶和小披風面對著相同的情境，

但他們的人生大不相同，

他們都不明白這是什么原因，

但也不想真的理解……

然然姐姐說，然然的人生注定和爸爸的不同，但她也不想真的理解……

一

今天是2009 年12 月20 日，你們的年齡是，0歲130天。

關于出生，中文的動詞是主動態，英文是被動態——“be born”，直譯成中文應該是“被出生了”。我覺得，英文的意思更對。我們的生命起點不在自己手里，不是由我們決定的。簡而言之，人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的。

二

作家D.H.勞倫斯有句話叫“生命沖進我們”。每當看到寶寶們，我就會想起這句話。未未、末末，你們就這么來了，帶著生命所有原始的秘密力量，成了我們的親人。

爸爸很喜歡印度詩人泰戈爾的一首詩——《開始》：

“我是從哪里來的，你在哪里把我撿來的？”孩子問他的媽媽。

她把孩子緊緊地摟在胸前，半哭半笑地回答道：

“你曾經是我藏在心底的心愿，寶貝。

“天堂里的第一個寵兒與晨曦一同降臨，你沿著世界生命的溪流漂浮而下，終于在我的心頭停泊。

“當我凝視你的臉時，神秘感震撼了我，原屬于一切的你，竟成了我的。”

是的，當爸爸媽媽這樣凝視著小嬰兒的時候，我們也再次出生了。你們喚起了我們內心那些隱藏的、儲備了幾代的父母情懷，爸爸媽媽進入了又一個層面的輪回。在人類的生命鏈上，孩子們來了，我們接力為父母；在生活的這一時刻，我們必得喚醒自己的內心，以便第二次出生。

詩人紀伯倫的《孩子》一詩，與泰戈爾的《開始》有異曲同工之處：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

他們是“生命”的子女，是“生命”自身的渴望。

他們經你而生，但非出自你，

他們雖然和你在一起，卻不屬于你。

你可以給他們愛，但別把你的思想也給他們，

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思想。

……

你好比一把弓，

孩子是從你身上射出的生命之箭。

弓箭手看見無限之路上的箭靶，

于是他大力拉彎你這把弓，希望他的箭能射得又快又遠。

欣然屈服在弓箭手的手中吧，

因為他既愛那疾飛的箭，

也愛那穩定的弓。

這首詩讓爸爸媽媽思考，在養育子女時，不應把他們當成自己的財產，而是把他們當成獨立的靈魂，一種生命自身的結晶。如果做父母的，總是用自己的想法來塑造孩子，那么，就是在消除孩子靈魂內在的生命力量。

未未、末末，等你們再長大一些，大概也會向爸爸媽媽問起同樣的問題：我是從哪兒來的？那個時候，爸爸媽媽該怎樣回答呢？一種看似正確的答案是，孩子是經由父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在生物學上，這無疑是正確的。但是，從精神方面來看，這個想法未必準確。

未未、末末，你們就是從爸爸媽媽身上射出的生命之箭。我們愿奮力做那穩定的弓。

三

你們倆出生時，8 歲的然然姐姐正處于問問題的年齡。

她在作文里這樣敘述自己的童年：“童年是一個匣子，金色的匣子。匣子里面裝著童趣，裝著夢幻，裝著想象，裝著一份快樂，更裝著十萬個、百萬個、千萬個、萬萬個為什么。”

雖然8 歲了，但然然姐姐在爸爸眼里仍然像個5 歲的孩子。她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玩具全拿出來，有時擺一地，有時擺一桌子，然后沉浸在各式各樣的世界里：有時在動物園，有時在廚房，有時在醫院，有時在火車上……不論外界發生什么大事，她始終不受影響，只安安靜靜地玩自己的游戲。

在然然姐姐5 歲的時候，爸爸就仔細觀察過，發現一個四五歲的孩子能獨自玩游戲很長時間。這些游戲中究竟含著什么深意，有何吸引人之處，并非一個成年人所能了解。它們需要的東西不多：三五塊石子、一小段木頭，或者再在木頭上戴上一朵蒲公英作頭盔，僅此而已；其中最主要的，是那個幸福年齡的沒有受過破壞，也沒有受過恫嚇的純潔、強烈、熱情、天真的幻想。對于生活中出現的驚奇，孩子們立即就能感受到其美的一面。

在那樣的年齡，生活還沒有撞疼孩子們，責任感和悔恨也還不敢損傷他們。那時，他們還敢于看，敢于聽，敢于笑，敢于驚訝，也敢于做夢，而且世界也不曾向他們提出什么要求……那時，家長們還沒有用他們的焦慮來折磨孩子，逼迫這些小不點兒及早顯示出能夠承擔某些任務的標記和證明……唉，時光飛逝，用不了多久，一切就會如泰山壓頂般加在小孩子的頭上，他們就要被責任重重包圍，一會兒被拉長，一會兒被壓短……

《小蝴蝶小披風》里有這么一句：

所有的開始總是那么毫無道理的美好。

然然姐姐在旁邊批注道：“小蝴蝶和小披風其實都是溫柔善良又懂禮貌的乖小孩，后來卻掰手腕掰得變成了魔鬼——所有的結束總是那么毫無道理的無情。”

兩個月前，2009 年10 月23 日，1919 年出生的太姥爺來看望2009年出生的你們，新舊生命之間，有那么明顯的劃痕。新生的鮮嫩與年老的滄桑，所有人都將在這路途上前行，這是我們每個人的星際旅行。在無限的宇宙里有限地存在，在浩渺的時間長河里，微小的我們將在未來的未知里展開每一天。

未未現在能轉著曲調唱歌般咿呀學語了。大家看到媽媽小時候的照片都說：“像，真像！”未未像媽媽。

末末則酷似爸爸的縮小版，兩個酒窩，圓圓的臉，皺著小眉頭，總是一副思索狀。

“孩子們是你們的童年合影。”一位一向有點兒神秘主義的阿姨看到你們倆的滿月照后，同爸爸媽媽如此評論。

兩天前，你們倆外出打疫苗。這是一個很普通的上午，很快你們就到達打針的社區醫院，露出小胳膊，扎上針。末末清脆的哭聲響徹醫院走廊，小女孩未未則比小男孩末末堅強許多。在你們的大腦里，又留下一個關聯印痕：針—疼。

這是很多孩子成長道路上都有的一個很普通的鏡頭。一個個印痕就這樣在大腦里刻下，積累到一定程度，孩子們便逐漸形成自己的行為習慣、性格特征，構建起自己的心靈。

親愛的未未、末末，你們就這樣相約一起來了，慢慢地，你們就會長大。然然姐姐，不可避免地會迎來游戲世界與現實世界的碰撞。

而爸爸媽媽，學著第二次出生，重生以后，就要在“摯愛、忍耐和溫情中，擁有我此時此地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