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波,韋慶峰,茹亞偉
(1.清華大學 體育部,北京 100084;2.國家體育總局 小球運動管理中心,北京 100763)
2021年9月17日,北京冬奧組委正式對外發布2022年北京冬奧會、冬殘奧會主題口號——“一起向未來”(Together for a Shared Future)?!肮灿械奈磥怼保╯hared future)傳遞出中國人在奧林匹克精神感召下,與世界人民守望相助、攜手共進、共創美好未來的決心。未來根植于歷史,人類共有的歷史經驗是共享美好未來的前提和基礎。“共有的歷史”(shared history)概念由歷史學家徐國琦提出,旨在闡釋以文化交流與協作促進人類社會的和諧與進步。近年來,徐國琦以“共有的歷史”為研究范式,在英文學術界先后出版了《中國人與美國人:一部共有的歷史》《亞洲與一戰:一部共有的歷史》等著作,《何為中國》(The Idea of China)即將由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肮灿械臍v史”研究范式對于重新審視中美關系以及未來中國與世界的關系頗具啟發意義,引起國內外學術界的討論。已有研究[1]表明,“共有的歷史”研究范式是對傳統國際關系史研究的補充,繼承了跨國史的思想,是國際關系史研究的新范式。但是,對體育“共有的歷史”的深入討論學界并未進一步展開。
“共有的歷史”作為一種研究范式,在研究方法上繼承了跨國史的研究方法:①不再以“民族-國家”(nation-state),而以文化背景為國際關系的參照;②強調非“民族-國家”因素與國際關系的互動,如競技體育交流、瘟疫的流行等;③注重多國以及多種檔案資料的應用;④采用“自下而上”(bottom-up)的研究視角,即不再只關注政治領袖與社會精英[2]。在研究旨趣上,“共有的歷史”強調“分享”與“共有”。以中美關系史研究為例,誠然,長久以來中美之間存在沖突、對抗、分歧是歷史事實,但歷史上中美之間曾存在戰略合作也是事實。未來國際重大問題的解決需要兩國攜手合作,中美之間已經不會回到傳統意義上的零和游戲。因而,追溯兩國共有的體育經歷,不僅可以實現中美關系史研究的突破,更為重要的是可為中美兩國人民譜寫未來和諧關系提供歷史鏡鑒[3]。在研究價值上,“共有的歷史”將中國近代史納入整個世界發展圖譜,既探索中國國際主義的興起,也展現中國人尋找新國家認同的歷史軌跡。這種“中國中心”(China-centered)的歷史書寫方式在過去中西學界的研究中都相當罕見,具有重要的借鑒價值[4]。質言之,以體育作為“共有的歷史”的重要研究視角,在研究方法、研究旨趣、研究價值上為體育史研究以及國際關系史研究做出有益探索,值得體育史學界予以充分關注。
體育“共有的歷史”研究范式的特征可以從研究主體、研究內容、研究主題3 個方面進行解讀:研究主體包括民間個人、群體、組織,研究內容為體育文化交往行為,研究主題為體育共有的歷史經驗。三者共同構建出一種全新的歷史書寫范式,既是對傳統國際關系史的補充,也是對體育史研究的有益嘗試。
民間體育個人或群體是體育“共有的歷史”的研究主體。徐國琦以基督教青年會在中國推廣現代體育為案例,還原了中美體育之間一段“共有的歷史”。美國基督教傳教士包括來會理(David Willard Lyon)、格雷(J.H.Gray)、??怂辜{(M.J.Exner)、麥克樂(Charles Harold McCloy)等,通過資助比賽、報道和演講會成功地推動了現代體育運動在中國的傳播[5]。徐國琦認為,中美在這個時期之所以能夠產生體育“共有的歷史”,原因在于雙方都陷入了理查德·霍夫施塔特所言的“精神危機”。但是對于產生危機的原因,他并沒有進一步闡釋。實際上,19世紀后半期美國爆發海外傳教的熱情,“社會福音運動”(Social Gospel)是其國內動因。19世紀80—90年代,為解決美國城市移民中的傳教問題,社會福音運動派宣稱,真正的基督徒負擔著滿足大眾在教育、就業、健康、改善生活條件等方面需求的責任[6]。概言之,美國基督教青年會憑借一股宗教沖動來到中國傳教,他們希望“拯救”中國人的靈魂,以異教世界為實驗場,為改造美國社會矛盾進行海外實踐。就中國而言,清朝自19世紀以來在內憂外患中逐漸走向歷史的盡頭。西方傳入的訓練方法和體育被視為治愈國家痛苦的“一張藥方”。這些從德國、瑞典、日本、英國、美國傳入的身體鍛煉方式以一種“自強”(self-strengthening)的話語被置于儒家思想及之后流行于中國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社會思潮中。近代體育為中國人提供了一種全新且影響深遠的將個人直接與國家命運相聯系的機會,這被視為中國社會現代化的重要指征[7]。中美雙方在這段體育“共有的歷史”中有截然不同的動機,被大時代背景所裹挾的體育人文交流與國家層面的訴求如何互動值得深入探討。
事實上,民國時期在中美體育教育“共有的歷史”中,不僅有美國人來中國傳道授業,也有很大一批中國人去往美國學習體育。美國春田學院作為一所以體育教育見長的學校,在基督教青年會的推薦下,接收了不少中國學生前去留學,其中包括中國奧委會委員董守義、最早的籃球國際裁判員舒鴻、最早的體育碩士許民輝、最早制定體育法規則的郝更生、中國近代體育教育的領軍人物馬約翰、參加奧運會的教練員宋君復、最早參加奧運會的觀察員宋如海、新中國籃球事業的開拓者牟作云[8]。這些留美人員通過在美國的學術訓練,將所學轉化為實踐應用,為中國近代體育作出了不朽的貢獻。馬約翰曾經兩度訪問春田學院,并在第二次訪問時完成其碩士論文《體育的遷移價值》[9],成為中國學校體育的經典之作,至今對中國學校體育仍具有借鑒和指導意義。
民間體育交流以一種潤物細無聲的方式進行,卻能產生意想不到的歷史效果。不僅中美之間存在體育“共有的歷史”,中國與一衣帶水的鄰邦日本也有體育“共有的歷史”。中日在戰后長時間未建立正式外交關系,體育代表團互相訪問屬于民間交往。1956年,第23 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在東京舉行,對于是否邀請中國隊,日本國內爭論不休。最終,在日本民間組織——日本中國文化交流協會的推動下,主辦方邀請中國隊參賽,此次比賽也成為新中國在海外參加的第一個國際賽事。根據時任賽事負責人回憶,當時日本國內右翼勢力極力反對,在政府堅持反華的險惡環境中,考慮到邀請中國將對中日關系正?;约叭毡酒古仪虬l展起到促進作用,日本乒乓球協會毅然決然選擇邀請中國[10]。1971年,時任亞洲乒乓球聯合會和日本乒乓球協會主席的后藤鉀二頂著巨大的壓力和風險,代表日本乒乓球協會宣布承認中國的唯一代表資格,并且邀請中國參加第31 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正是在此次比賽中發生了震驚中外的“乒乓外交”。后藤也兌現對中國的諾言,反對中國臺灣地區在亞乒聯的代表資格,憤然辭職推動成立新的亞洲乒乓球組織。中日體育界孜孜不倦的努力使得中日關系能夠在嚴酷的政治環境下持續不斷,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官方外交缺失帶來的不便。
對比中美體育“共有的歷史”與中日體育“共有的歷史”,可以看出,在深層次的戰略訴求上,中美雙方交往動機并不一致,而中日之間體育交流的目的趨同。概言之,非政府行為主體參與的體育“共有的歷史”既能在利益訴求不一致時成為維系民間關系的紐帶,也能在利益訴求一致時對國家關系質變起到催化作用。
徐國琦將體育視為一種文化載體,認為體育是中美文化相遇的鏡像之一。他以留美幼童在美的體育活動為例,展現了一段中美體育“共有的歷史”。清末,絕大多數中國人對現代體育缺乏了解,但這些在美國留學的幼童對體育運動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尤其喜愛打棒球。他們不僅組織自己的棒球隊,甚至成為校隊的靈魂人物,是美國同學眼中的運動健將[11]。中國學童改變之迅速令美國人贊嘆。這些留美幼童給他們的美國同學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在美國社會獲得尊重。中國學生從最初的被動模仿到主動參與,最后成為各項目領域的佼佼者,表明體育具有超越文化隔閡的特殊屬性。
愛玩是人類的天性,體育作為一種從游戲中演化而來的身體活動形式,從本質上講,本身并不帶有地域或政治屬性。根據赫伊津哈[12]對游戲的理解,其不可能以任何理性關系為基礎,游戲的本質是“樂趣”,“游戲的產生與任何特定階段的文明或世界觀無關。大凡能思考的人一眼就會看出,游戲就是游戲,哪怕其語言中找不到公認的概念去表達它。游戲的存在不容否認。換句話說,你可以否認真、善、美、正義、精神、上帝等幾乎所有抽象概念的存在,你可以否認嚴肅的存在,卻無法否認游戲的存在”。除了文化人類學上的解釋外,從現代體育的特征看,其也具有超越地域和文化的屬性。根據阿倫·古特曼[13]的研究,現代體育在發展過程中產生出一些基本特征,即世俗主義、平等的競爭機會和條件、角色專門化、理性化、科層化、量化、追求紀錄。大眾普遍樂于接受體育中蘊含的規則和文化,這也是體育“共有的歷史”形成的前提和基礎。
體育比賽既可以在雄偉恢弘的現代體育場中進行,也可以在街頭巷尾隨時展開,體育帶來的樂趣不受時空阻隔以及政治束縛。以體育文化為紐帶,將不同國家、民族、地區、種族、性別的人群凝聚在一起,是體育“共有的歷史”的靈魂。作為中國國球,乒乓球在中國有廣泛的群眾基礎,是中國群眾體育文化的標志。日本作為亞洲乒乓球強國,曾經一度是中國運動員模仿和趕超的對象。1956—1979年,中日雙方在乒乓球項目上的“瑜亮之爭”實質上是基于對同一種體育文化的認同與喜愛。1956年3月29日,榮高棠帶領中國乒乓球代表團到達東京參加第23 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14],這是新中國成立后中日民間體育交流之始。1971年中國乒乓球隊赴日本名古屋參加第31 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開創了中日民間體育交流的“黃金時代”。中日乒乓球“共有的歷史”不僅成就了中美之間的“乒乓外交”,對整個世界格局亦產生了重大影響,這都得益于中美或中日兩國對乒乓球文化的認同與熱愛。
在徐國琦看來,體育是中美“共有的歷史”的“高光時刻”。以往針對“乒乓外交”的研究只關注美國隊訪問中國,而徐國琦利用美國檔案還原了中國隊1972年回訪美國的歷史經過,完整呈現了“乒乓外交”的歷史全貌。1971年6月25日,斯廷霍文以美國乒乓球協會主席的身份寫信給中國乒乓球協會主席宋中,正式邀請中國隊訪問美國。尼克松為了最大限度表明緩和中美關系的決心,對于中國乒乓球隊訪美做出精心的安排和部署,一些決定甚至超出了白宮的預期。對中美關系貢獻頗大的基辛格一度認為“總統的舉動有些過頭”[15]。中國不僅欣然接受了美國的邀請,且在突發情況出現時,更是以中美關系大方向為重[16]。在中美民間與政府的共同努力下,中國回歸奧運大家庭的首演在美國。1980年中國參加普萊西德湖冬奧會,1984年參加洛杉磯夏奧會,“射落”奧運首金,創造歷史。實際上,中美在洛杉磯奧運會開幕之前就達成共識,中國不會抵制此次奧運會,并且保證派出一支人數龐大的代表團。為了報答中國的支持,中國三級跳運動員鄒振先作為奧運村開放儀式上第一位運動員登記入住,成為代表奧林匹克大家庭入住奧運村的第一位運動員,中國也成為該屆奧運村中第一個升起國旗的國家。綜上所述,政府導向是實現體育“共有的歷史”的推動力,社會力量和體育界人士的配合與支援是保障。質言之,構成體育“共有的歷史”是超越一時一事的對人類共同命運之關切,人類和平與發展的大局觀是體育“共有的歷史”的強大支撐。
與中美此段體育“共有的歷史”相似的情況在中韓之間也曾上演。1984年韓國網球國家隊赴昆明參加當年的“戴維斯杯”,這是中國政府首個承認的韓國國家代表團。盡管韓國隊并未在比賽中取得很好的成績,卻開啟了兩國體育“共有的歷史”。此后,兩國陸續開展了多項體育交流,包括運動員和體育官員互訪。在賽事方面,1984年4月第8 屆亞洲青年籃球錦標賽(韓國)、1984年10月第10 屆亞洲女子籃球錦標賽(中國)、1984年第2 屆亞洲游泳錦標賽(韓國)、1985年亞洲青年體操錦標賽(韓國)、1985年國際乒聯“大師錦標賽”(韓國)中韓雙方互派運動員參加[17]。中韓體育“共有的歷史”的高潮莫過于1986年漢城亞運會和1988年漢城奧運會。由此可見,1992年中韓建交并非伴隨著冷戰的終結毫無征兆地到來,也并非僅依靠領導人即時的戰略決策一蹴而就,而是前期雙方以多元渠道開展的經濟、貿易、體育文化交流的涓涓細流匯聚而成的結果,最終促成中韓建交“水到渠成”。質言之,東北亞地區和平與發展的共識是中韓體育“共有的歷史”形成的根源。
體育“共有的歷史”在理論上對跨國史進行研究范式的繼承與創新,關注國際關系中的文化交流,采用“自下而上”的研究視角,更加強調歷史經歷的“共有性”(shared),旨在以體育還原一個有別于沖突的和諧發展的國際關系史全貌,為緩解當前緊張的國際局勢尋找歷史的“藥方”。
傳統國際關系史研究主要關注主權國家之間的高層往來,將世界事務視為國家間關系的總和,“民族-國家”范式一直占據學術研究的中心,因而絕大部分研究都在分析論證國家之間的政治、經濟、軍事、高層外交往來,普通民眾很難走進研究者的視野。這一研究范式一統天下的局面在20世紀80年代被哈佛大學著名國際關系史專家入江昭(Akira Iriye)打破,他主張國際關系史的跨國史(transnational history)研究范式。國際關系的跨國史研究與以往國際關系研究(international history)的區別在于,跨國史專注于民間文化交流形成的國際網絡。在這樣的視野下,地緣政治關系加上民間文化共同體網絡構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全球化。換言之,跨國史并不否認民族國家的存在及其歷史定位。民族國家與跨國個人、國家事務與跨國事務、國家利益與跨國使命之間的復雜關系正是跨國史研究所關注的核心議題。徐國琦深受跨國史這一研究理念的影響,《奧林匹克之夢:中國與體育,1895—2008》是其采用跨國史視角進行研究的代表作。在該研究中,他深度探討了中國民間體育國際交流與國際政治的互動,全面展現了兩者之間的歷史張力。
徐國琦被國際學術界廣泛認可的研究是他對“一戰”期間前線華工的考察。“一戰”期間,14 萬華工在歐洲前線服役。這些華工大多數來自農村,遠赴歐洲之前,他們甚至對自己村莊以外的情況一無所知,更別說世界了。他們在歐洲的個人經歷及其與美國人、英國人、法國人和同來的本國勞工兄弟們一起工作的經歷,使其逐漸產生了現代民族國家意識以及對民族國家體系的認知。很難想象,正是這些目不識丁的農民為國出征,對中國塑造全新的民族認同發揮了至關重要的歷史作用[18]。如果華工是國際關系視角下的小人物,那么中國體育界人士也可作為“以小見大”的重要歷史視角,這正是體育“共有的歷史”研究的創新之處。徐國琦以美國基督教青年會的干事、中國體育代表性人物劉長春、參與“乒乓外交”的美國體育界人士以及全情參與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中國普通民眾之視角進行歷史書寫,這些人共同構成了中美體育“共有的歷史”,他們不再是被宏大歷史敘事掩蓋的普通民眾,而是這段共有歷史中的主角。
民間人士和非政府組織是體育“共有的歷史”的核心角色,他們的體育跨國行為之意義在政治環境惡化的情況下更加凸顯。新中國成立之后,面對美國對中國的外交圍堵以及日本政府的親美做派,日本民間文化界人士毅然決然選擇與中國進行體育交流,成就了一段艱難歲月中中日體育“共有的歷史”。1956年3月23日,日本中國文化交流協會在東京舉行成立大會。自成立以來,在宮川寅雄、中島健藏、井上靖等歷任理事長、會長領導下,該組織始終堅持致力于中日民間文化交流和友好活動,是日本傳統六大對華友好組織之一[19],也成為中日建交之前推動日本體育界人士訪華的重要推動者。1957年1月17日,日本冰球代表隊抵達北京,成為第一個來訪我國的日本體育團體;1月18日,《人民日報》給予日本隊員高度贊揚[20]。從新中國成立初期一直到20世紀70年代末,中日之間的民間體育交流以“以民促官”“半民半官”“官民并舉”的方式進行,突破政治意識形態的阻隔,不僅為中日建交打下堅實基礎,另一個“意外”的收獲就是為中美關系“破冰”提供了機遇,創造了體育“小球”推動國際關系“大球”的神話。
徐國琦從南開大學負笈哈佛大學求學,師從入江昭。哈佛的國際關系史研究具有濃厚的文化色彩,徐國琦在國際關系研究中的文化視角深受其所在學術環境的影響,其研究理路帶有明顯的哈佛學術譜系特征。根據他在《難問西東集》中對自己學術生涯的回顧,對其文化研究取向影響較大的3 位學者分別是塞繆爾·亨廷頓、入江昭和費正清。
(1)塞繆爾·亨廷頓。美國“9·11”事件之后,塞繆爾·亨廷頓出版了《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一書,徐國琦參與了此書的寫作過程。塞繆爾·亨廷頓[21]認為,除了實力之外,國家也根據其他要素來確定自己的利益,價值觀、文化和體制深刻地影響著國家如何界定它們的利益,具有類似文化和體制的國家會看到它們之間的共同利益。簡言之,塞繆爾·亨廷頓認為冷戰結束之后,國家邊界已日益變得容易滲透,擁有文化共通性或同質性文明的國家容易在未來的國際沖突中結成聯盟共同對抗異質文明。徐國琦接受塞繆爾·亨廷頓關于國家間關系可以通過文化交流實現聯盟的想法,但從他的研究中不難看出,他否定異質文明的對抗性,認為體育在溝通異質文明上具有特殊價值。從這一點上看,徐國琦在某種程度上并不完全認同塞繆爾·亨廷頓的觀點,既有繼承又有批判。
(2)入江昭。文化在國際關系中的作用在20世紀80年代末開始被學界廣泛探討,引領這一學術思潮的正是徐國琦在哈佛大學的導師入江昭。他認為一個國家的邊界不僅由地理因素界定,同時也會通過共同的傳統觀念,共有的宗教、藝術和文字根源,諸如習俗、生活方式等非正式機制,以及無數為歸屬這一實體事物賦予大量特殊意義的象征符號來界定,從這個意義上說,一個國家也是一種文化實體[22]。換言之,入江昭認為交往主體之間的政治關系與文化關系可以不一致,即便是交戰雙方也不妨礙分享對方的文化。入江昭的導師,著名歷史學家費正清曾評價以入江昭為代表的跨國史研究學者,稱他們“超越文化的隔閡,用世界的眼光和科學的方法,在史料的爬梳中,避免將人類整體的利益限制于某一特定的國家利益范圍內”[23]。從徐國琦的體育史研究中可以發現,體育“共有的歷史”的理念來源于入江昭的學術啟發,將現代體育視為人類可以共享與共有的文化是其對導師學術理念的進一步發展。
(3)費正清。費正清作為入江昭的導師,在看待中美文化差異上,認為美國人和中國人都不會改變各自根深蒂固的行事方式、價值觀以及民族形式,尤其是不可能適應對方的需求。但他指出:“然而,我認為最終得出的結論是積極的。中國革命與其說是我們的敵人,不如說是我們的朋友。他們關注自身發展,并沒有對外擴張的野心。隨著我們關系的進一步發展,我們一定能夠互惠互利?!盵24]相較于保守的塞繆爾·亨廷頓與樂觀的入江昭,費正清承認文化在國際交往中的作用,但是有所保留。徐國琦的觀點與費正清相近:一方面承認中美在體育交流上的目的訴求不一致;另一方面贊同體育的溝通功能及其不完全受政治左右的自由流動屬性。
體育“共有的歷史”以構建國際體育共同體為研究旨歸,以體育共同體彌合政治分歧,推進合作,構建一個文明有序、和諧共生的人類社會。對于“共有的歷史經驗”的闡述,徐國琦認為即便在對抗環境中,也有“共有的歷史”的蛛絲馬跡。他以亞洲國家參與“一戰”為例,認為亞洲人從此一役中對東西方文明產生了新認知。第一次世界大戰表明,西方文明已喪失代表人類最高目標的權力,亞洲新的民族運動試圖轉向他們自己的文明傳統,建立新的民族理想和獨立主權[25]?;谝陨媳尘?,徐國琦認為以“共有的歷史”范式考察這一時期的整個亞洲非常合理。原因在于,亞洲精英在“一戰”和國家發展方面的經驗是共有的,因為他們都在本土和國際上獲得了某種啟發[26]。在徐國琦筆下,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中日爆發嚴重沖突,但雙方站在同一陣營,最終都以勝利者的姿態坐上巴黎和會的談判桌,這一事實無法否認,這正因中日之間某些隱而不現的共有目標或觀念起到了關鍵作用。質言之,在政治嚴重沖突的語境下,沖突雙方依然能夠尋求共識。
面對當前緊張的中美關系,呈現中美之間“共有的歷史”不僅必要,而且非常迫切,從歷史中求同存異成為增加彼此互信的證據,避免雙方陷入“修昔底德陷阱”的可能。徐國琦認為:“這兩個國家之間存在的諸多爭議,其范圍包括從貿易到人權,乃至如何分享大國權力。根據他們在當今世界上所處的地位和發展模式,中美兩國都在為未來可能出現的沖突和對抗未雨綢繆。但是,在某種程度上維持表面的友好關系對于他們來說依然重要,因為從很多方面來說,他們都同處在一條船上,他們的命運緊密相連。”[11]時值今日,中美關系不僅是彼此也是全球最重要的雙邊關系。中國和美國既非無條件的盟友,也非永遠的對手。中美體育“共有的歷史”是兩國在沖突中尋求共識的突破點。
北京2022年冬奧會開幕之前,美國政府宣布抵制,嚴重違反了《奧林匹克憲章》。《人民日報》直指,美國政客不斷炒作所謂“外交抵制”北京冬奧會,實屬嘩眾取寵的政治操弄,因為北京冬奧會的主角是各國運動員,而不是個別政客[27]。有學者[28]指出,國家奧委會的邀請是國際貴賓參加奧運會的主要渠道,而美國政府官員并沒有接到邀請,“抵制”一說實為無稽之談。這里的一個細節表明,美國奧委會與美國政府的態度并不一致。事實上,在北京2022年冬奧會上,美國隊派出222 人的強大陣容,成為美國冬奧會歷史上參賽人數最多的一屆。當美國單板傳奇運動員肖恩·懷特縱身完成最后一跳,全場中國觀眾為之鼓掌。不難看出,中美民眾通過體育實現共情,是體育“共有的歷史”的現實回響。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在北京2022年冬奧會、冬殘奧會表彰大會上總結冬奧精神時所述,以體育共創未來,就是協同聯動、緊密攜手,堅持“一起向未來”和“更團結”相互呼應,面朝中國發展未來,面向人類發展未來,向世界發出攜手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熱情呼喚[29]。
有學者[30]指出,不僅中美之間有“共有的歷史”,中韓(朝)和中日之間也有共有的歷史經驗。這些共有的歷史敘事對構建東亞共同體意識,促進地區理解與對話大有裨益。概言之,“共有的歷史”研究范式在全球化已成定局、國家之間相互影響和依賴愈加深刻的時代,能夠真正從歷史出發,為緩解、改善國際緊張局勢,構建真正意義上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提供歷史經驗。國家之間不僅有體育“共有的歷史”,由此類推,還存在音樂“共有的歷史”、美術“共有的歷史”等,這些都可以成為新的學術增長點。目前體育“共有的歷史”已經進行了開創性探索,這是對學術界作出的最大貢獻。
需要著重指出,中國學術界在借鑒國外哲學社會科學的實踐過程中要堅持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正所謂“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面對名目繁多的國外史學研究范式與學術思潮,堅持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是實現融會貫通的根基。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在哲學社會科學座談會上所言,中國的哲學社會科學研究要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研究導向,尊重人民主體地位。此外,堅持問題導向是馬克思主義的鮮明特點,也是創新的動力源泉。只有回應時代的呼喚,認真研究解決重大而緊迫的問題,才能真正把握住歷史脈絡、找到發展規律,推動理論創新[31]。體育“共有的歷史”以民間體育交往為研究對象,為建構體育共同體提供歷史依據,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重要闡釋維度。面對目前體育史研究日漸萎縮的趨勢,以徐國琦體育“共有的歷史”為典型,可為中國體育史學科發展走出困境提供路徑參考。事實表明,加快推進中國特色體育史建設已經迫在眉睫。
體育“共有的歷史”研究范式區別于“民族-國家”研究范式的特征在于:關注非政府的體育對外交往行為與國際關系的互動。以往的國際關系研究中,體育交流一般被視為軍事、經濟、政治關系的點綴,極易受到地緣政治的影響,是國際關系中的配角。這一觀點忽視了體育作為一種文化交流所產生的“涓滴效應”。事實上,在軍事對抗、經濟阻隔、政治對抗的國際環境下,體育跨文化溝通交流的屬性和效果才會更加凸顯,非政府行為主體的體育交流對歷史產生的影響是持久的,“后坐力”是巨大的,必須放在更長的歷史時間段去審視。對于文化交流與現實國際政治的互動關系,入江昭在《文化國際主義與世界秩序》中已有論述。他認為,文化國際主義與民族主義是一種二元對立關系,是對國際關系樂觀主義與悲觀主義的理解,是國際秩序混亂與有序的并行存在,是對文化與權利的不同解讀。但值得注意的是,上述二元對立并不是非此即彼的關系,在現實的民族主義與戰爭中,實則醞釀著和平與文明的曙光,當這道曙光照射進現實,就構成了文化國際主義與國際關系的互動[32]。概言之,在對抗的國際關系中存在和平的基因,體育就是其中之一。
20世紀不僅經歷了“一戰”、大蕭條、“二戰”、冷戰,同時也見證了諸多國際組織的成長、各種團體和個人促進國際相互理解與和平的努力,國際體育組織就是其中之一。正如入江昭[33]所言:“就國際組織有效地反映了跨國性的關懷并進而加強人類全球范圍內相互依存的意識而言,它們可以說正在創建一個不同的世界,一個不同于主權國家和民族構成的世界?!北M管國際非政府組織并未阻止兩次世界大戰的爆發以及冷戰時期的核威懾,但如果將國際組織完全置于地緣政治沖突的分析框架內,顯然是一種歷史簡化。以國際奧委會為例,其在錯綜復雜的國際關系中保持自身的運轉而不至于完全淪為國際政治的附庸。20世紀30年代,國際社會動蕩異常。正是在上述復雜的環境下,國際奧委會成功舉辦了1932年洛杉磯奧運會?,F代體育通過全球性的體育組織以及被共同體內部認同的統一規則,將狹隘的民族主義擠壓到邊緣位置[34]。概言之,國際奧委會竭力維護的體育世界秩序與地緣政治之間的角力,恰恰體現了國際社會體育“共有的歷史”的能量。
其實,強調超越“民族-國家”書寫范式是一種“大歷史觀”書寫,是馬克思歷史理論中國形態的內容之一。“大歷史觀”強調充分認識主體在歷史認識中的作用,具有時代性、民族性、科學性特征,是唯物主義歷史觀與時俱進的新的增長點[35]。當代中國正在經歷一場深刻的社會變革,正在進行一項偉大的人類文明建設實踐,以人民為主體的文明形態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建設的重要經驗。體育“共有的歷史”關注人民之間的體育對外交流,是對人民體育歷史的回顧,可視為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一種闡釋。此外,“大歷史觀”也是一種文明史的書寫。文明是平等的、包容的。文明沒有高下之分,只有形態之別。西方體育作為人類文明的一種形態能夠在世界范圍內傳播與普及,一個根本原因在于,體育具備人類共有與共享的特征。體育“共有的歷史”注重討論現代體育或曰西方體育在中國走向國際化過程中的價值,超越了以往的“西方中心論”,即認為中國只是西方體育文化被動的接受者,體育對外交流完全依靠政治精英的意志。從上文體育“共有的歷史”的特征分析中不難看出,現代體育在中國的發展過程中帶有鮮明的中國特色,具有主動性,體現中國人民愿與世界命運與共的思想。但需要指出,體育“共有的歷史”并沒有關注中國傳統體育,這一問題有待未來研究解決。
體育“共有的歷史”的學術思想深受哈佛大學歷史與國際關系研究傳統的影響,學術譜系特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具備相似的學術背景。費正清、入江昭、徐國琦均具有跨文化研究的興趣和個人經歷。費正清早年曾久居北京。在中國定居期間,他受蔣廷黻引薦任教于清華大學,與梁思成、林徽因是至交好友。中美之間的跨國旅程加深了費正清對中國社會的深度理解,使其成為戰后美國學術界致力于推動中國學研究的重要推手。入江昭作為一個在日本出生、受美國資助赴美求學的學者,本身就具有跨文化的身份。從日本到美國,“二戰”的慘痛經歷使他對文化溝通的重要性有了更多切身體會。徐國琦從南開大學到哈佛大學,作為一名赴美留學的中國學者,跨國色彩不言而喻。徐國琦多年在美國求學與任教,作為中美文化交流的受益者,他對中美之間文化交流的關注在某種程度上是對自己人生經歷更長時間段的歷史追溯。
(2)賡續前輩的研究傳統。塞繆爾·亨廷頓強調異質文明的沖突,對于處于同一文化圈的國家,他認為文化是促成形成區域團體的重要紐帶。入江昭則認為,文化交流的跨國屬性為國際關系史書寫提供了另一種敘事可能。費正清更是從中美文化差異的視角,比較中美發展道路的異同以及相互影響。從中不難看出,不論是學術觀點相對保守的塞繆爾·亨廷頓,還是持樂觀態度的入江昭,抑或是立場中立的費正清,都將研究視域轉入文化領域。顯而易見,哈佛大學國際關系研究以強調文化因素為研究特色。在徐國琦所見長的國際關系研究中,無論是“一戰”期間中國的新聞文化界影響,還是中國體育的國際化問題,文化與國際關系的互動始終是其關注的焦點。
(3)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費正清作為著名漢學專家,學術成就斐然。作為名副其實的“中國通”,他對中美關系走向產生了巨大影響。費正清榮休之后,接替其職位的是傅高義。傅高義不僅有教導學生之責,還致力于為公眾撰文著書。2019年,恰逢中美建交40 周年,但特朗普政府對中國百般挑釁,使中美關系降至冰點。傅高義公開質疑美國政府的對華政策。2019年7月3日,傅高義聯合美國學術界、政界、軍屆、商界熟知中國和亞洲事務的100 多名人士,在《華盛頓郵報》上發表了致特朗普總統的公開信——《中國不是敵人》[36]。中美關系惡化以來,徐國琦分別在不同場合的學術演講中多次提到,要從中美“共有的歷史”中汲取共識,以史為鑒,緩解當下中美之間的緊張關系。
2020年,教育部新文科建設工作組發布《新文科建設宣言》,其中強調文史哲應起到促人修身鑄魂的作用。體育史作為體育學基礎學科,近年來卻呈現出與其學科地位不相符的萎縮態勢。體育專業學生的體育史課程銳減,體育史專業研究人員出現斷層。面對學科發展出現的問題,有學者提出體育史要向歷史學母學科汲取內在發展動力,也有學者提出要打造公眾史學平臺,使體育史更加為大眾所接受。以體育“共有的歷史”為典型,構建體育史學術譜系也可作為突破目前學科發展瓶頸的方案之一。學術譜系不僅是學科發展的重要支撐,也是學科發展成熟的標志。學術譜系的特征是具有學術傳承關系,是不同代際的科學家組成的學術群體。學術譜系與知識的生產、學派的形成具有密切的內在關聯[37]。一般而言,學術譜系中既有理論功底扎實、成果卓著的學科帶頭人,也有一批思維活躍、銳意進取的中青年學術骨干。盡管“共有的歷史”研究范式學術譜系清晰,但是研究人員數量較少,在資政方面僅靠學者個人的奔走呼號并沒有實現與政府部門的有效溝通。相較而言,中國體育史學術譜系的構建可以依靠國家以及地方層面的科研支持,通過合理配置資源,增強科研力量。此外,可通過新型高端智庫,將前瞻性、針對性、儲備性的體育史研究及時傳遞給政府決策部門,實現有效溝通。
以習近平總書記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為指引,以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為指導,建設中國特色體育史研究應體現以下三方面特征。
(1)體育史研究要體現繼承性、民族性。從學術譜系上看,體育“共有的歷史”是對哈佛學術研究傳統的傳承,從史學理論的源流上講,其深受跨國史研究的影響,體現了學術理念的繼承性與開創性。這種在批判中繼承的研究態度是新時代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應該秉承的精神。但毋庸置疑的是,跨國史研究是對全球化的學術呼應,而在全球化進程中,美國是最大的獲益方。美國文化中無論是精英文化還是大眾文化,自冷戰結束之后在全球迅速推廣。換言之,跨國史研究是對以美國文化為代表的西方主導潮流之反應。這就意味著中國的體育史研究在借鑒跨國史或“共有的歷史”等國外歷史學研究新范式時,既要準確判斷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趨勢,又要善于繼承和發揚中華傳統文化精華,圍繞我國和世界發展面臨的重大問題,提出能夠體現中國立場、中國智慧、中國價值的理念、主張、方案。以民族傳統體育為例,武術研究在體育史研究中占比非常大。在武術對外傳播過程中,海外武館、武術學校、武術流派海外分支扮演了重要角色,但學界對于武術對外交往與國際關系的互動研究還較少。通過海外傳播,中國武術蘊含的和而不同的思想、合作共贏的價值追求、美美與共的理想境界、天人合一的理念認知可以成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可行方案。只有厘清歷史上武術“共有的歷史”,才能為今日問題的解決提供可信、可靠、可實施的對策建議,彰顯體育史研究的應用價值。
(2)體育史研究要體現原創性、時代性?!肮灿械臍v史”學術思想歸根結底是生長在外國學術土壤中的智識之花,在進行理論借鑒之時,中國體育史學者必須深入與審慎地進行理論探索與應用,決定什么東西能在我們自己的土壤里生長起來。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只有以我國實際為研究起點,提出具有主體性、原創性的理論觀點,構建具有自身特質的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我國哲學社會科學才能形成自己的特色和優勢。中國特色體育史建設要結合中國實際勇于創新,特別是理論層面的創造。面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與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大局,如果沒有理論創新的勇氣,不能科學回答時代之問、人民之問、中國之問、世界之問,馬克思主義也會失去生命力、說服力。概念是思想理論的物質載體和鮮明標志。理論的創造往往始于概念的創新或新詮釋。體育“共有的歷史”概念是體育史學界在借鑒國外理論基礎上的中國概念創新。不僅如此,體育全球史與體育跨國史概念的提出都可以被視為體育史學理論創新的重要內容。
(3)體育史研究要體現系統性、專業性。打造專業的研究隊伍是目前體育史研究的重要任務。體育“共有的歷史”學術思想的形成離不開哈佛學術譜系的滋養。學術譜系對學者的成長以及學科發展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反觀目前中國體育史研究,除了成都體育學院的體育史研究有學術傳統并形成規模之外,無論是專業體育院校還是綜合類院校的體育學院或體育教研室,都沒有形成研究合力,學術譜系依然模糊。有學者[38]認為,造成上述問題的原因在于,體育學術體系內研究人員的學術背景導致研究往往停留在一般性問題上,較少從問題出發建立研究方法和理論體系,致使學術流派無法形成。問題意識固然是學術流派形成的關鍵,但對于學術譜系而言,后者對學術共同體成員有更高的要求,一般需要有師承關系或出自同一個研究單位,研究理念趨同,研究成果在學術界具有較好口碑。縱觀其他學科的發展歷程,學術譜系既是學術流派的核心也是構成基礎。
以“共有的歷史”研究譜系為典型,反思中國體育史研究譜系的構建,有以下幾條路徑可供體育史學界參考。
(1)建設研究中心或研究基地,凝聚學術力量。鑒于目前體育史研究團隊力量薄弱且分散在不同單位,依托研究中心和研究基地可以在短時間內將志趣相投的學術同行聚集起來。體育院校與綜合類院校齊頭并進,以教材編撰、課程改革、各級項目研究為依托,以專業期刊為學術平臺,為加快推進中國特色體育史研究建設蓄力。
(2)繼承和發揚前輩的學術理念,并進行大膽創新。崔樂泉[39]在《中國體育史研究的回顧與反思》中詳盡追溯了中國體育史研究自19世紀末20世紀初創建以來,在不同歷史時期的內容、特征與不足之處。以1919年郭希汾的《中國體育史》為始,中國體育史研究發展已經走過百年,學脈不斷,形成了學術體系。中國特色體育史研究要賡續前輩的治學理念并結合時代特征進行創新。
(3)歷史研究觀照當下,體現真正意義上的現實價值。歷史研究要觀照現實但拒絕“現時主義”。“應答時勢”的現實關懷不僅可以帶來歷史學研究的繁榮,就中國體育史研究而言,還具有強化國家身份認同、塑造集體記憶、傳承中國文化命脈等重要社會功能。但需要警惕的是,要摒棄歷史目的論和歷史決定論,這是歷史解釋中的“現時主義”變種。正如北京大學學者王立新[40]所言:“現實關懷和尊重歷史是良史的兩大要素。如何在現實關懷與尊重歷史之間保持一種良性的張力是歷史學家面臨的重要任務?!?/p>
上述對體育“共有的歷史”的理論探討厘清了其學理邏輯。體育“共有的歷史”研究歸根結底是更宏觀層面上的國際關系史研究,這就決定了以國際關系現實驗證其理論的可能?;诖?,以體育“共有的歷史”為理論依據與歷史鏡鑒,可為緩解國際沖突提供可行性方案。面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以及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為實現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中國應致力于構建體育共同體,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貢獻力量。
體育“共有的歷史”主張發掘國家或地區之間共有、共享的歷史記憶。需要指出的是,由于民族國家的歷史經驗不同,沖突、對抗、戰爭是無法回避的歷史事實。在尊重歷史的基礎上,可對中國與相關國家、地區過往體育交流的歷史進行細致梳理,尋找歷史共性。在空間維度上,可從以下層面進行操作:①構建雙邊體育共同體。新時代,為充分發揮體育在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中的價值,中國應在雙邊體育交流中胸懷大局、自信開放。在國際舞臺中應秉承求同存異的一貫方針,與不同政治體制、文化背景、經濟水平的國家在體育層面協調聯動“一起向未來”。②構建區域體育共同體。體育不僅要服務政府外交,也要充分利用“一帶一路”“上合組織”“金磚國家”等多邊合作平臺,發揮民間體育力量的靈活性,深化體育對外交流,辦好“小而精”品牌體育交流活動,促進民心相通。③構建全球體育共同體。近年來,國際社會沖突不斷,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加劇了人類社會的矛盾。在世界百年變局加速演進、人類社會遭遇各種挑戰的形勢下,體育展現了人類團結協作、戰勝挑戰的精神。隨著全球體育事業不斷發展,全球體育共同體的構建不僅可以通過競技體育的大型賽事得以實現,群眾體育、學校體育、體育產業都可以成為構建全球體育共同體的參與者,以賽事為平臺和契機,舉辦主題論壇、招商會、展覽會,主動加強和主導國際資源整合利用和高水平國際交流。
體育“共有的歷史”的經驗表明,民間自發的體育交往活動不僅能創造歷史奇跡,如“乒乓外交”,也能為地緣關系緩和甚至“破冰”做準備。黨的十八大以來,面對復雜多變的國內國際形勢,我國遵循以人民為中心和堅持正確義利觀的民間外交思路,以及文明交流互鑒的基本方針[41]?!丁笆奈濉斌w育發展規劃》明確提出,體育對外交往要作出新貢獻,健全對外工作協調機制,形成全方位、多層次、立體化體育對外交往新格局。在借鑒體育“共有的歷史”歷史經驗的基礎上,在參與主體上可以兩措并舉:①官民體育交流并舉。“發揮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政治優勢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制度優勢?!盵42]歷史上,體育能突破政治阻隔發揮先行作用,黨和國家領導人發揮了重要作用。質言之,要將體育外交提升到戰略高度,配合好首腦外交。此外,體育服務于中國整體外交戰略,需要各級部門的支持與配合,切實落實體育對外工作“一盤棋”思想,建立“橫向協同、縱向聯動”的體育對外交往工作機制,實現中央與地方、部門與部門、政府與社會協同發力。②民間體育交流持續不斷。民生合作、民意溝通、民間友好是民間外交的著力點。以民間體育交流促進民生合作,充分利用體育產業、體育教育、大眾體育資源,通過體育傳達中國人民的心聲,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向世界展現一個真實的中國、立體的中國和全面的中國”[43]。在民間體育交往中,要尊重對方體育文化,遵守體育規則,以中國“體育精神”與世界人民對話。
體育“共有的歷史”本質上是不同非政府文化主體之間共有的體育歷史經驗,是以體育達成共識的歷史過程。對于這一學術思想,吳翎君[44]認為,徐國琦對學術研究抱持強烈的情懷,通過《中國人與美國人:一部共有的歷史》,其雄心可見,“他要挑戰半個世紀以來英文學界對中美關系史的研究方法。自費正清的《美國與中國》一書出版后,半個世紀以來美國史學家迭有對中美關系史的研究反省,致意于扭轉美國學界側重某一研究取徑的自我批判”??v觀中美關系史研究學界,大量研究關注兩國之間的文化差異,以及政治、經濟、軍事對抗,對歷史上兩國求同存異的“共有的歷史”卻避而不談。徐國琦“共有的歷史”研究范式是對目前西方學界盛行的“西方中心論”的質疑和挑戰。但不得不承認,“共有的歷史”研究范式目前尚在探索階段,有些問題有待進一步厘清。徐國琦指出“共有的歷史”是指參與主體享受共有的歷史經驗與歷史旅程。但是對歷史記憶以及對參與主體的歷史影響是否能夠用“共有”來解釋,仍值得商榷。例如,對于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中國人的歷史記憶絕大多數停留在許海峰“射落”的第一枚奧運金牌。但是對于美國人而言,尤伯羅斯的商業奧運以及蘇聯的抵制也許才是歷史的記憶點。再如,對中國而言,2008年北京奧運會是民族復興的重要標志,產生的社會效應持續至今,而對于美國而言,其對美國社會的影響卻并不顯著。徐國琦也承認,“共有的歷史”對于中美各方有截然不同的含義,共同的經驗既包括相向而行的合作,也包括相背而行的挫敗和失望。以巴黎和會為例:美國人傾向于例外論的經驗,自以為美國人的使命是提升中國或是改變中國;與此相反,中國人將這一“共有的歷史”視為包括不平等條約、治外法權、種族主義和一貫受到的種種屈辱在內的歷史??傊肮灿械臍v史”如何能夠真正達成共識,如何獲得相互、對等的承認,值得學術界進一步探討,體育“共有的歷史”亦如此。但瑕不掩瑜,作為一種新的研究視角,“共有的歷史”依然值得學術界給予關注。
從現實價值角度看,目前美國社會保守勢力抬頭,視中國的崛起為美國最大的威脅,如何從歷史角度破解這種零和游戲思維,緩和中美兩國之間的相互對抗和競爭,“共有的歷史”提供了可靠的歷史視角。徐國琦以中美體育“共有的歷史”為研究案例,希望實現和達成兩國人民之間的理解并形成價值共識,這是其一心想跨越中西文明、求索世界和平的現實觀照。體育“共有的歷史”真實還原了中美之間體育文化交流的歷史,既沒有夸大中美沖突的嚴重性,也沒有對中美關系有過多溢美之詞。就現實環境而言,這一研究究竟是一種逆流而上還是順流而下,只能留給歷史評說。
作者貢獻聲明:
劉 波:提出論文選題,撰寫論文;
韋慶峰:整理與校對論文材料;
茹亞偉:設計論文框架,撰寫、修改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