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本
內(nèi)容提要 “中西二元論”構(gòu)成比較文學的中國問題。我們需要從“世界的中國”,而不是“世界與中國”的角度,采用跨文化研究的理念與方法來解答比較文學的中國問題,來尋找二元對立“居間”的“中道”。中國比較文學盡管受到“法國學派”的影響,但仍然有自己鮮明的特色,研究中西文學之間的影響關系成為中國比較文學影響研究的主要內(nèi)容。影響,作為中外文學交流中客觀存在的一種重要現(xiàn)象,不一定非要從法國學派“影響研究”的角度去研究。我們要突破法國學派影響研究的文化中心主義的窠臼,要將“西學東漸”與“中學西傳”看成是一個連續(xù)的整體,置于“跨文化研究的三維模式”中加以研究。這種“循環(huán)影響”,由于突破了文化中心主義的羈絆,就難以用法國學派“影響研究”這一范疇去涵蓋,而成為一種中國比較文學跨文化新范式。
比較文學,作為一門世界性人文學科,是跨國別的文學研究。然而在進行具體研究的時候,不同國家會面臨不同的問題。比較文學的中國問題,所要探討的就是比較文學在中國所遭遇的問題,既包括比較文學學科的本體論、方法論等普遍問題,又包括中國比較文學的特色、貢獻以及如何處理中外文學關系等特殊問題。其中最突出的就是“中西二元論”問題。我們甚至可以說,比較文學的中國問題,無論是“西學東漸”還是“中學西傳”,無論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無論是“以西釋中”還是“以中釋西”,表面上看,其觀點迥然有別、絕然對立,而實際上都是基于同樣的“中西二元論”模式而形成的。
需要說明的是,中國之所以成為比較文學的問題,是由于比較文學研究的范圍從西方擴大到東方。起初,西方學者并不認為中國會成為比較文學自身的問題。例如美國學者韋恩斯坦就曾說:“試圖在西方和中東或遠東的詩歌之間尋找模式的相似性,沒有多少說服力。”①在今天,這樣的看法顯然已經(jīng)沒有多少市場了。可是,這并非意味著“中西二元論”問題,已經(jīng)得到合理的解決了。實際上,隨著最近幾年“逆全球化”思潮的出現(xiàn),這個問題反而越來越嚴重了,因而有認真深入討論的必要。我們希望超越“中西二元論”模式,從“世界的中國”,而不是“世界與中國”的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
比較文學的影響研究,是由“法國學派”所創(chuàng)建的一種研究方法。這種研究方法是為了回應對比較文學的誤解和責難而出現(xiàn)的。1903 年,意大利著名美學家克羅齊(Benedetto Croce)認為比較文學難以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由于“任何其他學科都可采納比較方法來進行研究”②,比較文學中的“比較”并不能作為比較文學學科合法性存在的基礎。為了說明和捍衛(wèi)比較文學的合法性,法國學者提出要用注重事實關系的影響研究作為比較文學的基礎。
從歷史上看,盡管比較文學并非法國學者所獨創(chuàng),但他們對比較文學學科發(fā)展的貢獻無疑是不能低估的。1827 年至1830 年,維爾曼(Abet-Francois Villemain)在巴黎大學開設比較文學性質(zhì)的系列講座,曾主講“18 世紀法國作家對外國文學和歐洲文學的影響”,于1829 年出版了《比較文學研究》一書,1828 年至1841 年期間,他又與他人合作編撰文學作品選,出版有關歐洲文學研究論文,維爾曼由此被譽為“比較文學之父”。20 世紀初期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一批法國學者如巴爾登斯伯格(Fernand Baldensperger)、梵第·根(Paul Van Tieghem)、伽列(Jean-Marie Carre )和基亞(Marius-Francois Guyard)等,反對僅僅靠記憶和印象的主觀任意比較、注重實證方法的影響研究,認為“真正的‘比較文學’的特質(zhì),正如一切歷史科學的特質(zhì)一樣,是把盡可能多的來源不同的事實采納在一起,以便充分地把每一個事實加以解釋;是擴大認識的基礎,以便找到盡可能多的種種結(jié)果的原因。”③這樣,法國學派的影響研究也就擺脫了“比較文學是文學比較”的惡名,限定了比較的范圍,為比較文學找到了一個方法論基礎,并使之成為比較文學的重要類型,為比較文學學科的發(fā)展做出突出貢獻。有研究者指出“比較文學是從研究各民族文學之間的事實聯(lián)系和相互影響起步的,影響研究自然是它的最早出現(xiàn)的一種類型。影響研究的成績以無可辯駁的事實證明了比較文學的科學價值,為這一學科奠定了堅實的基礎。”④
對于法國學派之所以能夠發(fā)展出影響研究,多數(shù)學者認為這是基于法國文學在歐洲的中心地位所造成的。巴斯奈特指出:“沙勒(Chasles)和威爾曼可以彬彬有禮、富有學術洞見地討論過往作家的優(yōu)劣,但他們首先是法國人,他們的研究興趣也集中在法國如何像‘給予禮物’一般影響其鄰國的過程”⑤,因為對于法國比較文學的影響研究而言,“歐洲之于世界的意義,正如法國之與歐洲的意義”⑥。由此可見,法國學派的影響研究是基于文化中心主義發(fā)展起來的。
按照一般意義的理解,所謂“影響”,指的是一種事物對另一種事物發(fā)生作用,引起后者的反應和反響。漢語中的“影響”詞源可追溯到《尚書·大禹謨》:“惠迪吉,從逆兇,惟影響。”《尚書正義》:“順道吉,從逆兇,吉兇之報,若影之隨形,響之應聲,言不虛。”⑦理雅各將“影響”翻譯為“the shadow and the echo”⑧。現(xiàn)代漢語的“影響”對應于英文中的“influence”。據(jù)筆者考查,將英語的“influence”與現(xiàn)代漢語的“影響”作為詞典上的對應詞的是顏惠慶的《英華大辭典》⑨,而在此之前“influence”大多被作為“體面”(1822 年馬禮遜《英華字典》⑩)、“引誘”(1844 年衛(wèi)三畏《英華韻府歷階》?)、“感化”(1884 年井上哲次郎《訂增英華詞典》?)等的對應詞。英文中的“influence” 源自拉丁文“influere”,由in(into)+fluere(flow)組成,最初意為“涌入,流動的物質(zhì)”,在占星術中特指“飄渺的液體流入,影響人類的命運”,后來演變?yōu)椤伴g接或不可察覺地引起變化的作用”。?從詞源上看,漢語中的影響強調(diào)的是“影之隨形、響之應聲”,英語中的“influence”則指“液體流入所引發(fā)的變化”,兩者雖側(cè)重點不同,但都有“因某種原因?qū)е录獌疵\變化”的意思,均可視為“因為X,所以Y”語式。
比較文學的“影響”,特指“一國作家從外國作家、作品中獲得一些新的因素并有機地融入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去的現(xiàn)象”?。這一過程一般由發(fā)送者、傳遞者和接受者組成,并相應產(chǎn)生了流傳學(從發(fā)送者角度看影響)、媒介學(從傳遞者角度看影響)和淵源學(從接受者角度看影響)三種側(cè)重點不同的影響研究。
根據(jù)學者對現(xiàn)有資料的考證,在中國最早使用比較文學一詞的是東吳大學教授黃人(1869—1913),他在1904 年的《中國文學史》中最早提到了新西蘭奧克蘭大學英國文學教授波斯奈特(Hutcheson Macauley Posnett)的《比較文學》(Comparative Literatute,1886)一書。?1912 年1 月2 日,正在日本的魯迅在致許壽裳的信中提到法國學者洛里哀(Frederic Loliee)的《比較文學史》。1919年,章錫琛翻譯日本木間久雄的《新文學概論》,其中有一節(jié)專門介紹波斯奈特《比較文學》和洛里哀的《比較文學史》的主要內(nèi)容。1931 年,洛里哀的《比較文學史》由傅東華翻譯出版,成為中國第一本比較文學譯著。1937 年,戴望舒又翻譯了法國學派代表人物梵·第根的《比較文學》。由此可見,中國比較文學學科的創(chuàng)建與國外尤其是法國學派的比較文學理論是有很大關系的,在比較文學這門學科傳入中國之初,法國學派比較文學理論的確受到中國比較文學研究者的極大關注。
盡管中國比較文學受到法國學派理論的影響,但二者之間仍然存在著重大區(qū)別。
其一,中國學者的影響研究其實在法國學派創(chuàng)建之前就已存在,我們不能說中國比較文學的影響研究全部來源于法國學派的理論。法國學者朗松認為:“真正的影響,是當一國文學中的突變,無以用該國以往的文學傳統(tǒng)和各個作家的獨創(chuàng)性來加以解釋時,在該國文學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那種情狀。”?美國比較文學家約瑟夫·肖說:“一位作家和他的藝術品,如果顯示出某種外來的效果,而這種效果又是他的本國文學傳統(tǒng)和他本人的發(fā)展無法解釋的,那么,我們可以說這位作家受到了外國作家的影響。”?
按照這種標準,我們顯然不能說中國比較文學的影響研究全部受了法國學派比較文學理論的影響。因為遠在法國學派創(chuàng)立之前,中國的文學研究中就存在著影響研究的傳統(tǒng)。如唐代段成式在《酉陽雜俎·續(xù)集·卷四》中明確指出,南朝梁代吳均《續(xù)齊諧記》的“陽羨書生”故事源于佛教《譬喻經(jīng)》的“梵志吐壺”,因為吳均“嘗覽此事,訝其說,以為至怪。”?這是典型的影響研究。此外,像近現(xiàn)代學者陳寅恪、季羨林等關于中印文學關系的影響研究也很難完全歸于法國學派比較文學理論的影響。中國現(xiàn)代以來的比較文學影響研究日趨科學化、系統(tǒng)化、體系化,跟實證主義研究方法在我國的盛行是分不開的。這自然也不全是法國學派比較文學理論的功勞。如鄭振鐸在《研究中國文學的新途徑》(1926)一文中,辨析了文學研究和文學鑒賞的區(qū)別,認為中國雖然有悠久的文學傳統(tǒng),但文學研究卻不如西方發(fā)達,歷代除了《文賦》《文心雕龍》《詩品》等少數(shù)具有特色的理論著作外,其余幾乎全是文學鑒賞。基于此,他主張引入培根的“歸納法”來充實中國文學研究的新途徑。?中國比較文學的實證主義方法即使與法國學派有著共同的淵源,卻很難說兩者之間有多大的影響事實聯(lián)系。
但在20 世紀80 年代以來,隨著中國比較文學的發(fā)展,學科意識的增強,法國學派影響研究的實證主義方法得到越來越多中國比較文學研究者的青睞,并逐步發(fā)展成一整套由流傳學、媒介學、淵源學所構(gòu)成的影響研究理論體系,以及多種具體的影響方式,如正影響、反影響、負影響、回返影響、超越影響、虛假影響、單向影響、雙向影響、直接影響、間接影響等。?法國學派的影響研究及其實證主義研究方法,對于中國比較文學的影響研究不可否認地起到了推進作用。
其二,法國學派的影響研究突出強調(diào)法國文學對其他國家的影響,而中國比較文學研究者卻熱衷于強調(diào)中國文學與其他國家文學的影響關系。韋勒克曾指出:“比較文學的興起,是作為大多數(shù)十九世紀學術研究中狹窄的民族主義的反動,是對法、德、意、英等國許多文學史家所持的孤立主義的反抗。”?也就是說,比較文學最初是反對民族主義的,然而在實際的發(fā)展中,卻變成了愛國主義的工具,演變?yōu)椤拔幕行闹髁x”的展示,“他們盡可能證明自己國家對其他國家多方面的影響,或者更為巧妙地證明自己國家比任何國家都更能充分吸取和‘理解’外國的大師,以便將功勞都記在自己國家的賬上。”?
中國比較文學研究也是如此。一方面,“證明自己國家比任何國家都能充分吸取和理解外國的大師”,即研究中國文學接受其他國家文學影響的成果,自上個世紀20 年代以來,不斷涌現(xiàn)。胡適的《西游記考證》(1921—1923),采用淵源學的方法,論證《西游記》各部分的印度來源。周作人的《文學上的俄國與中國》(1920)則將俄國文學與中國文學聯(lián)系起來,開啟了蘇俄文學對中國文學影響的研究。20 世紀50 年代,馮雪峰的 《魯迅與果戈里》、曹未風的《魯迅與外國文學》、樂黛云的《“五四”以前的魯迅思想》等均論述了外國文學對魯迅的影響。從上個世紀20 年代到50 年代,中國學者一方面接受國外實證主義方法,另一方面繼承“乾嘉學派”的“樸學”方法,以大量實證材料論證中國文學接受印度文學、俄蘇文學的影響,展示中國文學的開放性,對中國比較文學影響研究做出了積極的貢獻。
更值得關注的是中國文學對歐洲文學影響的研究成果。上個世紀20 年代到30 年代,陳受頤在《嶺南學報》發(fā)表了一系列研究中國文學如《趙氏孤兒》對歐洲文學影響的論文。繼陳受頤之后,方重的《十八世紀的英國文學與中國》(1931),從比較文學形象學的角度,詳細研究了英國人對華夏(Cathay)的想象。陳銓的《中德文學研究》(1936),全面評述了中國小說、詩歌、戲劇在德國的傳播與影響。范存忠在20 世紀40 年代到50 年代發(fā)表了一系列探討中國文化對英國的影響,如《17、18 世紀英國流行的中國戲》(1940)、《17、18 世紀英國流行的中國思想》(1943)、《約翰生博士與中國文化》(1946)、《威廉·瓊斯爵士與中國文化》(1947)等。應該說,這些研究對于提升中國文化的國際影響力,增強民族自豪感,起到了推動作用。
然而,隨著歐洲18 世紀“中國風”的消退,“中國學者關于中英文學關系到18 世紀就截止了,還很少有關于19 世紀中英文化關系的研究的出色之作。”?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情況,固然是由于19 世紀中國形象在西方人眼中的變化所致,同時也是由于中國比較文學研究者的主觀選擇。一些注重文化自信的研究者小心翼翼地避開西方文學對中國文學的影響,卻津津樂道于中國文學對西方的影響。這導致“西學東漸”和“中學西傳”在影響研究的實際操作中被割裂為兩個過程,幾經(jīng)演變,以至在20 世紀六七十年代出現(xiàn)了“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東西方絕然對立局面。
這種情況一直到上個世紀80 年代才有所改觀。這一時期,受到國家改革開放政策的影響,中國比較文學研究者開始熱衷于研究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文論所受到的西方影響,以顯示中國文學的開放性與包容性。如樂黛云的《尼采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1980),論述了尼采對中國現(xiàn)代作家魯迅、茅盾、郭沫若等人的影響,引起強烈反響。與之相近的還有唐弢的《西方影響與民族風格——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的一個輪廓》(1982)、曾小逸主編的《走向世界文學: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外國文學》(1985)、王瑤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外國文學的關系》(1986)、樂黛云和王寧主編的《西方文藝思潮與二十世紀中國文學》(1990)等。上述研究所采用的大都是費正清所說的“沖擊與回應”模式。當時,人們普遍認識到,要改變中國落后面貌,必須“面向世界、面向未來”,“于是,近世西方思潮如存在主義、現(xiàn)象學、分析哲學、科學哲學、新歷史主義、女性主義、后殖民主義、西方馬克思主義、結(jié)構(gòu)主義、解構(gòu)主義、闡釋學以及文學方面的各種理論在80 年代被大量引進,人們再次掀起了‘向西方尋求真理’的熱潮。”?
然而,到20 世紀90 年代,對西方學術資源的大量引進,也引發(fā)了人們的焦慮,人們開始憂慮,“中國數(shù)千年古國文明會被覆蓋淹沒嗎?西方學術文化資源真能解決中國的實際問題嗎?”?隨著“國學熱”的出現(xiàn),中國文化對外影響的研究便越來越受到重視,甚至有人預測“21 世紀是中國文化的世紀”。從1990 年李明濱的《中國文學在俄蘇》到1999 年季羨林主編的《東學西漸叢書》,一大批研究中國文化對外國文化影響的成果紛紛面世,標志著20 世紀90 年代的學術風氣與80 年代相比發(fā)生了重大改變。整體上來看,這些研究成果所討論的問題,仍然是古今中外的關系問題。它表明,這個已經(jīng)討論了一百多年的老問題并沒有隨著20 世紀的結(jié)束而結(jié)束。
進入新世紀以來,隨著中國綜合國力的提升,中國文化走出去,日益成為中國學者的自覺意識和強烈愿望。近些年來,有不少研究者采用影響研究的方法來看待中國文學走出去的問題,以此尋找文化自信。而對于“證明自己國家比任何國家都能充分吸取和理解外國的大師”,即證明自己的文化比其他文化更容易接受外來文化以顯示自己文化的優(yōu)越這一點,卻受到某種程度的忽視和指責。曹順慶在《比較詩學新路徑:西方文論的中國元素》一文中指出:
我國青年學者及廣大的青年學生對海德格爾、德里達、福科、叔本華等等西方文論家佩服得五體投地,崇拜有加,但是,對中國古代文論卻不甚了了,甚至對中國文化與文論嗤之以鼻,不屑一顧。然而,人們?nèi)f萬沒有料到,人們無比崇拜的西方文論,事實上卻有著中國文化與文論因素,海德格爾、德里達、福科、叔本華等等西方文論大家,都曾經(jīng)向中國古代文論與中國文化學習,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古代文論、中華文化是當代西方文論的淵源之一。研究這種淵源關系,不僅有助于我們糾正文化偏見,重新認識中國文論的價值,而且這更是一條比較詩學研究的新路徑。?
青年學生對中國古代文論不甚了解的情況的確是令人擔憂的,但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卻不能歸于西方文論,二者并不構(gòu)成因果必然關系。“西方文論的中國元素”,可以充分證明中西文論之間有著悠久的交流史,兩者卻非是截然對立的,不能說喜歡西方文論,就一定討厭中國古代文論。這些西方文論大家之所以在中國廣受好評,未嘗不是因為他們的文論中包含著“中國元素”的緣故,未嘗不是因為他們理論的包容性和開放性所致。另外,“西方文論的中國元素” 這樣一種現(xiàn)象的存在也不一定必須從影響研究(淵源學)的角度上予以說明。從“跨文化環(huán)形旅行”的角度或者從“變異學”的角度來研究這種現(xiàn)象可能更符合實際,也更有意義。
福柯在《知識考古學》 中指出:“影響這個概念,它為轉(zhuǎn)讓和傳遞的事實提供一個支點——這個支點奧妙無窮,以至無法對它進行清楚的分析;它把相似或者重復的現(xiàn)象歸結(jié)于因果變化的程序(這個程序既沒有嚴格的界定,也沒有理論的定義);它在一定距離中和通過時間——正如通過某種傳播環(huán)境的中介那樣——把諸如個體、作品、概念、或者理論這些確定的單位聯(lián)系起來。”?福柯對“影響”的分析,使我們看到這個概念“顯然不具有一個十分嚴格的概念結(jié)構(gòu),但它們的職能卻是明確的”?,它作為一個話語單位,不斷為西方中心主義提供知識基礎(knowledge base)。蘇珊·巴斯奈特對比較文學的影響研究也大不以為然,她在接受中國學者的一次訪談中談到她在做關于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對伊塔洛·斯維沃(Italo Avevo)的影響的本科論文時,隨著研究的深入,發(fā)現(xiàn)這種影響很弱,相反,倒是斯維沃對喬伊斯有所影響,盡管喬伊斯對此表示否認,所以她得出結(jié)論:“作家的聲明并不能相信,它們有時候是觀點的表達,有時候則是有意的欺騙。影響是無法證明的,剩下的是洞悉相似之處的讀者的看法了。當然更好的做法是,不要浪費時間盡力去證明無法證明的事情,而要將關注點放在讀者的作用上,讀者在每一次重新進行的閱讀中都有效‘創(chuàng)造’了一個文本。”?她強調(diào)影響是無法證明的,建議不要浪費時間去證明無法證明的事情,這種說法雖顯夸張,但卻有利于矯正比較文學“影響研究的神話化”?。
當然對法國學派影響研究批評最為有力的還是韋勒克。他的《比較文學的危機》(1958)被看成美國學派的理論宣言。在這篇文章中,韋勒克義正辭嚴地指出:“藝術作品并不是淵源和影響的簡單綜合:它們是一個個的整體,在這樣的整體中,從它處取得的材料已不再是些毫無生氣的材料,它們已構(gòu)成了一個嶄新的結(jié)構(gòu)。因果關系的解釋只能導致regressus ad infinitum(無限追溯),在文學中它很難成功地達到‘X 發(fā)生,Y 必然發(fā)生’這一人們認為是任何因果關系都必需的首要要求。”?
在中外文學交流史中,“影響” 是一種重要現(xiàn)象,是客觀存在的。但對文學交流中的“影響”現(xiàn)象,卻不一定必須從法國學派基于文化中心主義的“影響研究”的角度去研究,而完全可以采用跨文化研究的理念和方法來研究。
筆者認為,要真正突破比較文學影響研究中的西方中心主義,必須首先放棄中心主義的宏大敘事,不管這種敘事是“西方中心主義”的,還是代之以“東方中心主義”的。以“東方中心主義”取代“西方中心主義”,是以一種錯誤去反對另一種錯誤,都會陷入文化中心主義泥潭而不能自拔,最終是不能奏效的。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今日之中國,不僅是中國之中國,而且是亞洲之中國、世界之中國。”?中國是現(xiàn)有世界體系的創(chuàng)建者、維護者、受益者、促進者,不能另起爐灶,以所謂的天下體系取代現(xiàn)有的世界體系,只能為世界體系貢獻中國智慧、中國方案,促進現(xiàn)有的世界體系良性發(fā)展。所以,我們既要反對西方中心主義,也要反對東方中心主義;既要反對全盤西化,也要警惕文化封閉主義的危害。正確的態(tài)度應該是以“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為指導,立足現(xiàn)實,不忘本來,不拒外來,面向未來,從“世界的中國”,而不是“世界與中國”的角度,采用跨文化研究的理念與方法來看待中國文化走出去的問題,要突破影響研究的文化中心主義的窠臼,要將“西學東漸”與“中學西傳”看成是一個連續(xù)的整體,置于“跨文化研究的三維模式”中加以研究。只有這樣,才能有效促進中國文學走出去和中華文化的對外傳播。
影響研究僅僅注重源頭的研究,以本源論取代本體論,天真地認為只要找到確鑿的證據(jù)來說明影響的源頭就可以萬事大吉,而對于影響過程中所發(fā)生的變異現(xiàn)象卻視而不見。有的影響研究盡管注意到了變異現(xiàn)象,卻將這種變異視為接受者對影響者的誤讀,看成是一個有待改善的目的論過程,而認為正確的和真實的源頭仍然具有不可辯駁的權(quán)威性。跨文化研究的三維模式,將基于文化中心主義和中西二元論模式的影響研究推向三維立體結(jié)構(gòu),不僅要追究影響的源頭,更要追究源頭的源頭;不僅要追究源頭的源頭,更要說明變異以及變異的變異,并以此彰顯變異的合理性,以此說明不同文化之間的平等間性關系。?而這種“循環(huán)影響”(或稱之為“回返影響”),由于突破了文化中心主義的羈絆,也就難以用法國學派“影響研究”這一范疇去涵蓋,而成為一種中國比較文學跨文化新范式。
注釋:
①Ulrich Weisstein,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Literary Theory,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73,p.7~8.
②Benedetto Croce,“La letteratura comparata”,La critica,Vol.1(1903),pp.77~80;孫景堯、鄧艷艷、曾新、陸辛編著:《西方比較文學要著研讀》,上海教育出版社2013 年版,第15 頁。
③梵·第根:《比較文學論》,戴望舒譯,商務印書館1937 年,第17 頁。
④陳惇、劉象愚:《比較文學概論》,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年,第100 頁。
⑤⑥蘇珊·巴斯奈特:《比較文學批評導論》,查明建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 年版,第26、25 頁。
⑦孔穎達:《十三經(jīng)注疏·尚書正義》,阮元校刻,中華書局1980 年版,第134 頁。
⑧James Legge,The Shoo King,Shanghai: Eastern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Press,2011,p.54.
⑨顏惠慶:《英華大辭典》,商務印書館1908 年版,第1209 頁。
⑩Robert Morrison,A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Macau: The Honorable East India Company’s Press,1922,p.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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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亞敏:《比較文學教程》,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年版,第39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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