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玉杰,盧黎歌
(西安交通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陜西 西安 710049)
2021年8月17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財經委員會第十次會議上明確指出,“我們說的共同富裕是全體人民共同富裕,是人民群眾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富裕”。這是習近平總書記首次明確提出精神生活共同富裕問題,并為“促進人民精神生活共同富裕”謀劃了具體的實踐要求[1]。2022年10月16日,黨的二十大報告明確提出,“物質富足、精神富有是社會主義現代化的根本要求”[2](p22),“豐富人民精神世界”[2](p23),再次確證了“精神生活共同富裕”命題的劃時代意義。“精神生活共同富裕”作為新時代中國政治話語體系中閃亮登場的學術概念,是偏重倫理學、心理學概念的精神生活與偏重經濟學概念的共同富裕相結合的復合概念。
精神生活是共同富裕的維度,把握精神生活的前提是明確何為“精神”。對精神的本質追問是古今中外哲人熱衷的終極問題,我們很難詳解人類對“精神”認識的方方面面。基于出場語境,筆者認為,精神是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視閾下的、相對于物質而言的、依賴于物質的非物質性存在,是人腦對客觀世界的主觀映像,是意識活動促成的結果。“精神生活”不同于“精神”,不能與“精神”畫等號。精神凝于內,停留于主觀之域,而精神生活還包括精神進入社會之后的外化,以及在社會實踐活動中的生成。精神生活作為一個廣義的概念,其內涵與外延遠遠超過精神,是外在客觀影響與內在主觀活動交互作用的現實產物,是內在精神與外在生活的有機融合,是在一定社會歷史條件下,主體占有和內化社會精神成果而表現出來的現實活動和心理活動。具體而言,不僅涉及物質基礎層面的自然地理環境與精神生產所需要的精神生活資料,社會活動層面的社會發展大環境與人的精神交往活動,還集中體現為心理狀態層面的人的認知、情感、意志、審美、信仰等心理活動。“精神生活共同富裕”是在“精神生活富裕”的基礎上強調“共同”。“共同”體現著對精神生活富裕方式、形態的規定。精神生活共同富裕,不是少數人的片面富裕,而是所有人的共同富裕;不是暫時的、偶爾的富裕,而是持續的、穩定的富裕;不是平均主義的分配,而是科學合理的共享。可見,精神生活共同富裕主要是指,建立在有形的物質資料共同占有、支配和享用基礎上的所有人精神層面的共同富裕,是無形的認知、情感、意志、審美、理想、道德、信念、思維、意識形態、風俗習慣、人際交往等精神性需要及與之相關的物質性需要和發展環境的共同滿足,以及滿足的升華與再滿足。
循著“精神—精神生活—精神生活富裕—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邏輯解剖概念的認識,是實踐發展規律的必然要求。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出場也是在歲月年輪中,人們逐漸認識精神,創造精神生活,享受精神生活富裕,追求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過程。這一過程是自然而然的社會發展演進的過程,伴隨其中的是理論的持續更新、歷史的沉淀積累以及現實需要的不斷躍升。在人們不斷深化對“精神”“精神生活”“精神生活富裕”的認識與實踐發展中,理論更新、歷史沉淀、現實推進的統合作用促成了“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出場。
沒有科學理論作支撐的理念必定地基不穩、不堪一擊。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構建和出場以馬克思主義理論為根基,以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理論成果為依據。馬克思主義及其中國化理論生動地展現了從“精神”到“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生成路徑。
人的社會中,精神問題不可避而不談。傳統西方哲學尤為重視精神塑造問題,但其論題始終是形而上學的脫離現實的人的邏輯思辨。馬克思恩格斯在批判性反思、繼承和超越傳統西方哲學的基礎上重構了實踐唯物主義的精神觀,透過精神交往、精神生產、意識生產、思想、觀念、想象、自由人聯合體等范疇,逐漸體現出對人的精神屬性、精神生活的富裕以及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螺旋上升式的認知規律,為系統整體地認識精神生活共同富裕奠定了理論之源和理論視域。
1.從人與動物的區別中確證精神之于生活的意義。人的生命活動具有精神性特質,有意識的生命活動將人與動物區別開來。動物的生命活動是本能、被動式地生產,“動物只是按照它所屬的那個種的尺度和需要來構造,而人卻懂得按照任何一個種的尺度來進行生產”[3](p163);“人離開動物越遠,他們對自然界的影響就越帶有經過事先思考的、有計劃的、以事先知道的一定目標為取向的行為的特征”[4](p558)。作為感性存在物,人能夠基于自然本能并跳出自然本能,自覺主動地通過作用于對象的感性現實實踐活動(認識和改造對象),展現自身內在本質力量;自覺主動地在有計劃的生產、分配、社會交往的生產生活中,追尋自身生存的意義和價值。這種彰顯人的本質的對象化活動,超越了基本生存的較低需求層次,指向人的高層次的精神需要。馬克思恩格斯隱晦地提出的與“吃、喝、生殖等”相對的“人的其他活動”[3](p160),便指向人在追問存在價值和生命意義時的精神性活動,即人認識、把握、利用社會發展規律來提升自我、創造歷史的精神自覺性、能動性。可見,精神生活以其獨特性,印證人的存在,表達人的需求,體現人的意義,是人之為人不可或缺的構成。
2.從對社會現實的觀照中刻畫精神生活的多維向度。馬克思恩格斯對精神生活的關注并非停留在論證其重要性上,在他們的思想中充盈著豐富的關于精神生活的具體闡釋。雖受制度限制、物質資料匱乏、歷史使命等因素影響,馬克思恩格斯的社會考察落點在物質上,但他們也未停止對精神生活的關注和追問。第一,多方面、多角度闡述精神生活的內容。基于對人與自然關系的考察,指出精神生活包括對自然資源的享用,自然資源“是人的精神的無機界,是人必須事先進行加工以便享用和消化的精神食糧”[3](p161),人在利用自然的基礎上,逐步擺脫自然的限制和束縛,提升支配自然的能力,在更高程度上占有自己的本質;基于對物質活動與精神活動關系的考察,指出精神生活在個體層面表現為物質活動的直接產物,“思想、觀念、意識的生產最初是直接與人們的物質活動……人們的想象、思維、精神交往在這里還是人們物質行動的直接產物”[3](p524);基于對國家上層建筑的分析,指出精神生活在社會層面表現為科學、藝術、宗教等,提出了“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形而上學等的語言中”的“精神生產”[3](p524)概念,并多次提及“國家設施、法的觀點、藝術以至宗教觀念”[5](p601)、“哲學”“文學”[6](p668)等內容。第二,細致描述精神生活富裕的可能路徑。例如,“對科學的向往、對知識的渴望,他們的道德力量和他們對自己發展的不倦的要求”[7](p107);“為自身利益進行宣傳鼓動,訂閱報紙,聽講演,教育子女,發展愛好等等”[8](p246);通過教育“把個人的目的變成大家的目的,把粗野的本能變成道德的意向,把天然的獨立性變成精神的自由;使個人和整體的生活打成一片,使整體在每個個人的意識中得到反映”[9](p118)。他們還提出了“工人階級用他們超過必要生活資料的積蓄可以不去買肉和面包,而是去買書籍以及請人講演和召開群眾大會”[10](p162)的希冀。這些無不透露著馬克思恩格斯對精神生活富裕的滿腔熱忱以及關于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思想萌芽和無限憧憬。
3.從無產階級解放和人類解放中展望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前景。共同富裕是馬克思主義的重要思想構成。馬克思指出,“生產將以所有的人富裕為目的”[11](p200)。雖然當時并沒有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直接表述,但無產階級解放和人類解放的追求深刻蘊含著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價值旨歸。馬克思恩格斯在世界歷史進程中強調精神產品的公共性,指出“各民族的精神產品成了公共的財產……由許多種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形成了一種世界的文學”[12](p35)。他們表明了社會主義制度的目的是物質富裕和精神富裕的有機統合,即“給所有的人提供充裕的物質生活和閑暇時間,給所有的人提供真正的充分的自由”[13](p570),并認為,“通過社會化生產,不僅可能保證一切社會成員有富足的和一天比一天充裕的物質生活,而且還可能保證他們的體力和智力獲得充分的自由的發展和運用”[4](p563-564)。顯然,這里的“閑暇時間”“真正的充分的自由”“體力和智力獲得充分的自由的發展和運用”都是從與“物質生活”相對應的角度而考量,即超越人的物質財富需求的精神自由。此外,在對未來共產主義社會的設想中,自由王國中人的自由全面發展,是“保證每個人的一切合理的需要在越來越大的程度上得到滿足”[4](p460),是人類解放的最終實現,這種解放依賴于物質解放又不限于物質解放,單純的物質解放終究不能達到人的普遍解放和全面發展,人的解放從根本上仍取決于精神的充裕與自由。正如他們所言,“實際生活缺乏精神活力,精神生活也無實際內容,市民社會任何一個階級,如果不是由于自己的直接地位、由于物質需要、由于自己的鎖鏈本身的強迫,是不會有普遍解放的需要和能力的”[3](p16),“既有錢又有文化知識,或者可以隨意獲得它們,這個階級才能解放整個社會”[3](p14)。
馬克思恩格斯對精神、精神生活、精神生活富裕等作出的生動闡釋,映射著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底色。但囿于社會歷史條件,他們的追問多為原則性的分析和粗線條的展望。隨著歷史的前進,中國共產黨接過接力棒,更為深入具體地描述和展望了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圖景。
作為一名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毛澤東深諳物質與精神的關系,深刻洞悉社會民眾存在的精神思想問題,提出了諸多極具現實指導意義的論斷。他對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認識呈現出從“作為推進物質生產的精神動力”向“作為共同富裕不可或缺的獨立存在”轉向的趨勢。
1.從人的真正幸福高度闡述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重要地位。毛澤東是黨的歷史上首倡共同富裕的領導人,建立一個人人平等、共同富裕的新社會,是他矢志不移的信念追求。在他看來,共同富裕的社會是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富裕、人人都幸福的社會,豐富的精神生活甚至可使人忽略物質生活的匱乏。他表示,“人是要有一點精神的”[14](p162),“人活著只搞點飯吃,同狗就沒什么區別了”[15](p118)。毛澤東眼中的精神生活共同富裕在很大程度上是作為物質生產的精神動力而存在的,沒有精神生活的富裕,經濟建設必然失去引擎,共同富裕便缺乏實現條件,為此毛澤東反復強調共產主義精神、艱苦奮斗精神等,力圖激發群眾建設社會主義的積極性,從而發展社會生產力,提升人民群眾的生活水平。他指出:“提高勞動生產率,一靠物質技術,二靠文化教育,三靠政治思想工作。后兩者都是精神作用。”[16](p124-125)為激發人的精神需要、滿足人民的精神文化需求,發展文化教育事業成為重要任務。毛澤東指出,“要在幾十年內,努力改變我國在經濟上和科學文化上的落后狀況,迅速達到世界上的先進水平”[14](p2),并制定“雙百方針”等來提高人民的科學文化知識水平和政治思想道德素質。
2.從共產主義的真正實現論證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強大作用。在毛澤東看來,高尚的精神追求關乎共產主義的實現。他說:“搞共產主義,第一個條件是產品要多,第二個條件是精神要好。”[17](p426)所謂“產品要多”是從物質層面對共產主義的解讀,“精神要好”顯然是從精神層面對共產主義的解讀。在這里,“精神要好”處于與“產品要多”相并列的地位,也就是說,在追求共同富裕的共產主義社會中,精神生活共同富裕成為具有相對獨立性的存在。可見,毛澤東對共產主義的精神性解讀蘊含著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初步認知。他特別強調共產主義時期理想追求和精神力量的重要性。資本主義道路可以改善人民的物質生活,但是一條“痛苦的道路”且“時間要長”[18](p299),必須通過科學教育文化事業和思想政治工作,提高人民的思想政治覺悟,增強共產主義精神力量。他甚至認為,“這種中國人民的文化,就其精神方面來說,已經超過了整個資本主義的世界”[19](p1516)。
雖然囿于時代、實踐和個人認識等因素,毛澤東對共同富裕理論的認識尚未成熟,實踐中存在過分強調精神作用的偏差,在一定程度上背離了“物質第一性”原則。但總體而言,毛澤東思想中迸發著彌足珍貴的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火花,其中蘊含的正反兩面經驗教訓為肯認與推進精神生活共同富裕提供了寶貴啟發。
改革開放后,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關系問題日漸成為社會發展的突出矛盾。從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兩手抓”,到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協調發展,再到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都富裕的戰略圖景,生動反映了中國共產黨從注重二者構成有無,到注重二者結構協調,再到注重綜合發展的演進邏輯,這一過程愈加顯露出精神生活功能地位的躍升,醞釀著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出場。
1.在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兩手抓”中孕育萌芽。鄧小平基于社會經濟發展的現狀,肯定了物質利益刺激的正當性,力圖矯正過分夸大精神作用的偏離。同時,他也非常重視精神生活,作出“每個人都應該有他一定的物質利益,但是這決不是提倡各人拋開國家、集體和別人,專門為自己的物質利益奮斗,決不是提倡各人都向‘錢’看”[20](p337)的論斷。他認為,經濟搞上去的同時,“社會秩序、社會風氣也要搞好”[21](p378),“堅持兩手抓,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就可以搞上去”[21](p379),兩個文明都建設好才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黨的十二大報告正式將精神文明建設提到發展戰略的高度,指出“在建設高度物質文明的同時,一定要努力建設高度的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兩種文明的建設,互為條件,又互為目的”[22](p22)。鄧小平極為關注教育事業,尤為注重教育的普及,并開創教育“兩條腿走路”[20](p54)理論,提高與普及共抓,使人民群眾共同享受精神文化成果。同時他強調要“堅持五講四美三熱愛,教育全國人民做到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紀律”[21](p110),力圖促進全社會的精神文明建設。由此可見,鄧小平理論中孕育著豐富的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思想萌芽。
2.在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協調發展中醞釀生發。改革開放后物質財富的大幅增長并沒有同步帶動精神生活的均衡發展,精神生活領域反而呈現疲態。江澤民強調,“任何情況下,都不能以犧牲精神文明為代價去換取經濟的一時發展”[23](p474),物質豐裕而精神空虛、貧瘠、墮落、腐化,不是我們建設社會主義共同富裕社會的要求。精神文明建設的定位開始從“兩手抓”向“協調發展”過渡,“發展必須是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協調發展”[24](p118)。隨之他又先后提出“六十四字”創業精神、不懈奮斗的精神及“三個代表”重要思想,并指出“一個民族,物質上不能貧困,精神上也不能貧困,只有物質和精神都富有,才能成為一個有強大生命力和凝聚力的民族”[25](p382)。胡錦濤秉持全面、協調、可持續的科學發展觀,將“政治文明”[26](p67)納入協調發展的范疇,在堅持協調發展的基礎上豐富了協調發展的內涵。
3.在建設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中日漸成熟。人民生活總體達到小康水平之后,高質量的精神生活需求愈加凸顯。黨的十七大報告提出的“弘揚中華文化,建設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27](p27),將精神文明建設提高到“共同”的戰略高度。一個民族的文化,是一個民族對世界、對歷史、對現實認知的精神凝練,積淀著整個民族共同的、最為深沉的精神追求和精神寄托。建設共有精神家園是提升全體人民幸福感、增強國家軟實力的系統工程。在建設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過程中,從群體共有的角度構筑精神家園,是黨對全體社會成員精神狀況的觀照;從弘揚中華文化的角度建設共有精神家園,是黨對人民思想觀念、價值取向、精神文化需求的關注。
4.在推進精神生活共同富裕中成型結實。進入新時代,社會主要矛盾的變化投射出人民群眾多層次、多樣化的美好生活需要,其中,美好的精神生活需要成為人民群眾日益突出的共同期盼。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曾在多個場合闡述“精神”的重要意義,強調“豐富的精神食糧”[28](p133)對實現美好生活的重要性,表現出對人“精神生活”的極大關切。扶貧工作在給予物質支持的同時,亦關照貧困地區群眾的精神面貌,提出“既要富口袋,也要富腦袋”[29](p137)等強調扶貧與扶志、扶智相統一的論斷。直至“精神生活共同富裕”完整表述的出現,共同富裕的內涵得以進一步明確,這也預示著精神生活定位的轉向——從作為物質生活精神動力的“附加物”轉向作為人與社會發展進步的“必需品”。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精神”一詞出現的頻率為42次,與之相關的“精神文明”“精神世界”“精神力量”“精神文化需求”等關鍵詞投射出新的歷史階段黨中央對人的精神生活的目光轉向。尤其是在提到中國式現代化的本質要求時,“豐富人民精神世界”作為嶄新的話語鮮明地彰顯出黨中央對人的精神生活的關切,確證著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劃時代意義。
理論自信源于社會歷史持續積淀后的歷史自覺。中國共產黨以大歷史觀深入考察古今中外歷史發展潮流,深刻把握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思想脈搏,從而科學定位社會發展的歷史坐標,提出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重大命題,彰顯了黨在歷史自覺中掌握歷史主動的責任感與使命感。
歷史是最好的教科書,欲知大道,必先為史。歸納演繹歷史進程的規律和歷史事件的本質,將歷史照進現實,便可總結可資借鑒的經驗和值得反思的教訓。
1.深刻洞悉人類社會發展歷史可知,精神生活共同富裕是人類社會演進的規律所在。人類發展的歷史始終是物質與精神依存共融、雙重推動下的歷史,須將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命題納入人類社會發展史的宏大框架之中確證其實存性。追溯史前社會、原始社會時期,宗教圖騰、原始巫術、原始壁畫、舞蹈和神話等閃耀著人文藝術的精神光輝。此時,物質與精神處于自發、盲目的依存狀態,矛盾面極少。在生產力極為低下的自然經濟社會,由于生產和生活資料匱乏,基本生存需要的優先級較高。多數人的生活被限制在狹窄的血緣群體,物質生活只能滿足基本生存需要。此時,精神生活呈現明顯的依附性,精神需要在一定程度上被遮蔽或壓抑,只有少數統治階級、權貴人物有權享受精神資源。該階段以人的依賴性為特征的精神生活具有自發性、局部化的特點。隨著社會工業化、城鎮化、市場化及全球化的趨勢增強,精神生活資料的供給日漸豐富開放,人類隨之擺脫對自然的直接依賴和對血緣關系的絕對依附,生長出強烈的具有獨立性、自覺性的精神生活需要,但對物質利益的“報復性”追逐又使人類陷入精神物化與人文失落的困境。時至今日,人類社會仍處在以物的依賴性為特征的精神生活狀態,始終還未觸及真正的自由人聯合體社會。這也正是當下我們探索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重要緣由,只有實現精神上的自由和精神生活的共同富裕,人類才有望擺脫物的依賴,“抵達”自由王國。
2.深入總結古今中外民族興衰經驗可知,精神生活共同富裕是國家民族興旺發達的必然要求。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震驚中外的蘇聯解體與東歐劇變,癥結就在于精神瓦解與精神危機,在于人的世界觀和價值觀的根本轉變。斯大林時期,指導思想上的教條主義與形式主義、慘無人道的“大清洗”運動對民眾的精神和心理造成嚴重負面影響,此時已經埋下精神危機的種子。赫魯曉夫批判斯大林個人迷信現象,給民眾釋放了一些自由喘息的精神空間,但這種批判并非客觀的、歷史的,而是全盤否定[30]。民眾精神自由的同時,共同的精神支柱也被摧毀。勃列日涅夫時期,理論的僵化、教條加之西方“和平演變”的加速推進,整個蘇聯的精神生活狀況出現嚴重的畸形、失衡與倒退。戈爾巴喬夫上臺后,“公開性”“民主化”的政治主張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民眾思想混亂,世界觀和人生觀劇變,亡黨亡國的悲劇在所難免。諸如此類的經驗教訓可謂比比皆是。可見精神是一個國家和民族挺立的脊梁,是每個人生活的必需品。同樣,精神生活共同富裕是共同富裕不可或缺的一環。
3.理性反思西方發達國家精神危機可知,精神生活共同富裕是人類幸福的價值皈依。物質和精神的關系問題是永恒的社會話題。率先進入工業社會、物質和精神生活發展快人一步的西方發達國家在建設物質和精神生活過程中給出了諸多經驗教訓。以先進文明、富裕繁榮自居的西方群眾,并非如想象中那般隨著物質生活水平的提高愈發感到幸福,反而出現精神的空虛、迷惘、頹廢、混亂、失落。物質的享受與精神的愉悅并非呈直接因果關系,反而構成排斥關系,物質富裕與精神貧乏形成鮮明對比。究其原因,受資本邏輯的統治,西方發達國家尤為注重追求物質生產的高效率卻相對忽視了精神建設。在高度發達的物質生活面前,人們被金錢欲、物欲、占有欲支配與綁架,精神生活不可避免地陷入“物化”困境的泥淖。西方發達國家的精神衰變危機揭示了以物本邏輯推進社會歷史進程的限度,為糾正我國推進共同富裕中的認識偏差與誤區、防止滑向精神危機的漩渦貢獻了可供省思的素材。物質生活的極大富裕并不必然帶來真正的幸福,精神生活建設亦是以人民為中心推進共同富裕的重要組成。精神生活與物質生活是系統建設工程,應協調統一,不可偏廢,保持動態平衡與耦合發展。
優秀的傳統文化,是民族繼往開來的“根”與“魂”。中華民族歷經數千年的淬煉洗禮,其中凝結的優秀傳統文化蘊含著強大的生命力,承載著巨大的智慧和力量。由于社會生產力和發展程度的制約,古代人們的話語表達中較少直接指涉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議題,但其中也不乏豐富的“精神”要求和“共同”理想,這些“精神”層面的“共同”意蘊為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出場“壘好”了濃厚的民族“地基”。
1.天下為公、大同社會理想描繪著美好愿景。儒家強調,“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是謂大同”(《禮記·禮運》)。大同社會憧憬一個人人友愛互助、家家安居樂業、講求和而不同的理想世界,并聚焦實際生活的精神層面發出倡導,例如,“仁者愛人”(《孟子·離婁下》)、“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等,意在通過確立社會道德準則與價值標準、實行道德教化等形式從精神層面改變人的觀念意識,使每個人能夠以嚴格的道德要求約束自己,以同理心對待他人,以惻隱之心對待弱者,構建和諧的人際關系與和諧的社會關系,促成良好的社會風尚,從而達到理想的“大同社會”。
2.兼愛天下、協和萬邦情懷凝結著優秀基因。相較于西方二元對立的文明思維,中國古代文明更注重海納百川的包容與開放。五味調和、五音協和、五行相生相克等思想,全方位、多層次地立體呈現出中華民族包容雜多、尊重差異、主張和諧的胸懷格局。這種“貴和”的智慧在社會治理中也體現得極為突出。從儒家的“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禮記·中庸》),到墨家的“天下之人皆相愛,強不執弱、眾不劫寡、富不侮貧、貴不傲賤、詐不欺愚”(《墨子·兼愛中》),再到“協和萬邦”(《尚書·堯典》)、“天下和平”(《易傳》),不難發現,中華民族的處世之道講求兼收并蓄、求同存異、和諧共生,反對剝削壓迫,具備強烈的共同體意識。精神生活共同富裕正是對此種和合文化基因的現代傳承。
3.團結協作、集體主義精神熔鑄著鮮亮底色。中華民族自古就鑄就了群體互助、共克時艱的團結協作與集體主義精神。古代大禹治水的神話故事是中華民族集體主義、團結協作、以公忘私等的精神源頭。諸如此類的故事比比皆是。西漢時期多次出擊匈奴的“飛將”李廣、霍去病,南宋精忠報國的岳飛、驍勇善戰的辛棄疾,他們克己奉公、鞠躬盡瘁的精神至今流傳不衰。中華民族在重大社會自然災難面前共克時艱,體現出個體對整體“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責任與擔當。正所謂“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這些為國舍生忘死的大無畏精神、高度的歷史責任感與使命感皆為我們構想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熔鑄著鮮亮的精神底色。
馬克思說過“問題就是時代的口號,是它表現自己精神狀態的最實際的呼聲”[31](p289-290)。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出場是現實社會矛盾的鮮明映照,映射出人民生活、國家強盛、世界發展的實踐需要。
民惟邦本,本固邦寧。以人民為中心是中國共產黨整個理論與實踐的價值歸依。站在人民立場上,精準把握人民群眾美好生活需要的深刻內涵,有力回應人民群眾的美好生活期待,是黨的初心使命與不懈追求。
1.社會主要矛盾轉化后人的精神生活需要躍升,共同富裕的精神生活指向愈加凸顯。新時代以來,社會主要矛盾從“物質文化生活需要”到“美好生活需要”的歷史性轉變,內蘊著從關注人的物質文化生活到關照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價值轉向。近來,以慢節奏的雙語講故事為獨特方式的東方甄選直播間帶貨爆火的背后,映射出人們對正能量直播而非為博眼球的惡俗性直播,對為知識付費的直播而非為商品付費的直播,對精神享受型直播而非單純逐利性直播的呼聲,生動折射出人的全面發展的美好精神生活需要。這種轉向從根本上是由社會生產力水平決定的,社會生產力水平從低級向高級的躍遷必然決定了人的需要從低級向高級的發展。正所謂“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過去物質資料的長期匱乏造成了過度追逐物質財富而忽視精神需要的局面,尤其在西方拜物教、消費主義、享樂主義等影響下,人們的物質占有欲隨著物質財富的極大豐富在更大程度上被激發釋放。然而隨著人自我意識與發展需要的躍升,人們愈發認識到精神生活之于人的發展的重要性。我國脫貧攻堅過程中針對部分農民的精神貧困問題,相繼提出“扶貧先扶志”“治窮先治心”等精神扶貧政策,便是力圖從根源上激活人的精神需要,拉動人的精神生活共同富裕起來,實現人向自由自覺的生命本性的原初復歸。新時代人民美好生活需要的精神底色和指向更為突出,隨著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目標的實現,精神生活共同富裕從純粹的理論命題與遙不可及的理想,逐漸轉為值得期待的現實命題與具備實現條件的社會目標。
2.精神生活發展的不平衡性和不充分性凸顯,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都富裕的緊迫性更為突出。現階段精神生活的發展并不樂觀,呈現出明顯的不平衡性和不充分性。不平衡性,重點體現在兩方面:第一,在共同富裕推進的過程中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發展不平衡。我們的物質生活相對富裕,卻沒有與之相匹配的精神生活,甚至過分強調物質生活而導致精神生活的扭曲與荒蕪。第二,精神生活發展過程存在主體間差異、地域間差異、發展程度差異等。不同個體由于獨立個性、生長環境等相異,精神生活的水平和需求也千差萬別;農村與城市、東部沿海地區與西部內陸地區等不同的地域,精神生活的質量也參差不齊;精神生活本身也存在高級與低級、高尚與庸俗等差異。不充分性,亦重點體現在兩方面:第一,人的精神需要目前無法得到充分滿足。社會勞動生產率提高帶來的直接好處就是人們的閑暇時間增多,且日新月異的科技文化產品為豐富人的精神生活創造良好條件,人的精神需要躍升。然而,我國仍處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受發展水平的限制,精神生活需要的個性化、多樣化與現階段的精神生產還不相適應,在充分滿足人們各方面的精神訴求上仍有很長的路要走。第二,精神生活領域的問題和困境有待解決。例如,在網絡空間這一重要精神生活場域中,諸多良莠不齊的信息在資本邏輯的裹挾下瘋狂輸出,極易模糊人的價值尺度,消解人的精神需求。再如,全球化過程中的文明交流、交鋒中,西方為鞏固其霸權地位長期向我國輸出資本主義的價值理念,試圖侵蝕和瓦解我國優秀傳統文化與道德體系,混亂我國民眾的精神世界,這些問題仍需在持續建設精神生活、推進精神生活共同富裕中破解。
實現精神生活共同富裕不僅是滿足人民群眾需要的社會問題,而且是關系黨的執政形象、國家地位與影響力的重大戰略問題。
1.彰顯共同富裕中國模式獨特性的必然選擇。人類社會隨著私有制的產生即陷入了貧富差別的漩渦。消除貧富差別、擺脫剝削和壓迫、過上共同富裕的生活,成為古今中外歷代仁人志士的追求和世界各國勞苦大眾的共同期盼。始自資本主義發展初期,生產力高速發展背后的貧富分化問題一直困擾著西方社會,社會共同富裕成為擺在他們面前的難題。通過實踐摸索,西方社會逐步形成了以資本和財富下移為主要措施的“滴漏模式”和以國家調控為主要措施的“北歐福利國家模式”。不得不承認,“北歐福利國家模式”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取得了重大成效,但福利國家的本質缺陷在于其政策規制遵循的并非“人本邏輯”而是“物本邏輯”,是在資本逐利性裹挾下,通過社會福利激發人的物質生活需要,調動人的消費積極性,消化過剩產品,達至緩解資本主義經濟危機、推動再生產的目的。對于人的美好精神生活需要,福利國家被資本邏輯綁架選擇視而不見,因精神產品和公共產品的生產不易賺錢,鮮有資本家愿意投資。可見,資本主義世界更多關注的是物質利益,是單向度的人,而非全面的人。人的精神生活并非西式“共同富裕”的著眼點與著力點。我國作為社會主義國家,堅守馬克思主義的人民立場,以人民為中心推動共同富裕,時刻關注人民群眾全方位、多層次、多方面的真正需要,將精神生活與物質生活同樣作為共同富裕的重要內容。精神生活共同富裕作為原創性理念是共同富裕中國模式的重要表征,映襯著以人民為中心的價值取向,提供了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發展的中國證明,為人類走向共同富裕、實現人類解放貢獻出新的思維路向。
2.確證社會主義本質的精神意蘊的應然要求。社會主義制度是我國的根本制度。過去我們習慣從物質層面理解社會主義的本質意涵,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種曲解。準確理解社會主義的本質,應深入挖掘與體會其精神意涵。首先,“解放和發展生產力”,并非純粹的物質技術層面的解放和發展。“一切生產力即物質生產力和精神生產力”[8](p173),人的主觀精神層面的解放和發展是題中應有之義。其次,從經濟層面理解“消滅剝削,消除兩極分化”,即人從被剝削的生產環境中解放出來,是最為基本的。然而也必須清醒認識到,實現經濟層面的物質解放不是目的而是手段,人的精神解放才是最終目的。而兩極分化所造成的,除了物質財富占有的不公,更多的是精神的摧殘與折磨。即“一極是財富的積累,同時在另一極……是貧困、勞動折磨、受奴役、無知、粗野和道德墮落的積累”[32](p743-744)。可見,只有實現物質解放基礎上的精神自由,才能徹底消滅剝削、消除兩極分化。最后,共同富裕是社會主義的最高目標,社會發展必須以一定的經濟基礎為保障。然而,不可忽視的是,上層建筑也是社會發展的重要構件,最大限度地體現著人的精神生活。此外,富裕歸根結底以人為尺度,是相較于自身需要而言的財富充足甚至有余,是財富充分涌流帶來的心滿意足,這仍是從精神層面對人的心境的考量與反映。正如馬克思所言:“這個領域始終是一個必然王國。在這個必然王國的彼岸,作為目的本身的人類能力的發揮,真正的自由王國,就開始了。但是,這個自由王國只有建立在必然王國的基礎上,才能繁榮起來。”[33](p929)因此,共同富裕不是片面的物質財富的共同豐富、充裕,而是物質與精神的全面共同富裕。從精神層面把握共同富裕,更顯示出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
推進精神生活共同富裕是人類文明史上的壯舉。超越狹隘的民族主義舊思維,站在人類文明新形態的戰略高度與歷史方位,從世界感知中國,才能更為準確地認識和把握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本質內涵及其劃時代的世界意義。
1.破解人類文明演進中的突出問題。綜觀當前人類文明發展形勢,全球范圍內社會貧富差距日益凸顯,從絕對貧困到相對貧困,從物質貧困到精神貧困,從貧困的社會代際傳播到貧困的全球化擴散,一系列危機嚴重影響人類的生存和發展。資本主義文明下,剝削與掠奪肆虐,人的物化嚴重、精神失落,人與人之間不平等加劇,個人主義的平庸價值觀橫行,全球化更是加重、放大和延展了區域性的社會危機,使整個人類文明陷入不確定性的風險漩渦。顯然,資本主義內在矛盾決定了在資本主義文明框架下無法破解當前存在的矛盾和危機,西方文明的失范催生更先進的文明形態,以期超越舊有文明范式的歷史局限性。中國正在創造著一種突破資本邏輯宰制的具有鮮明中國特色的全新社會主義文明。這種推進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理念,以人本邏輯超越物本邏輯、以共建共治共享超越個人主義、以全面發展取代片面發展,為破解當前文明發展危機展示了新的思維路向。
2.展現人類文明新形態的未來趨向。習近平總書記莊嚴宣告:“我們堅持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推動物質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會文明、生態文明協調發展,創造了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創造了人類文明新形態。”[34](p14)這一政治宣言表明中國自主創制的人類文明新形態,是以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為價值導向的文明新形態的積極嘗試。這種文明新形態的突出特點之一,即是克服和超越資本主義文明范式單一強調物質文明而導致的人的物化與精神生活失落的弊病,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言,“讓各國人民享受更富內涵的精神生活、開創更有選擇的未來”[35](p259)。實際上,人類文明從低級向高級的更迭皆與時代的精神文明發展密切相關。雅斯貝爾斯基于人類精神文明出現的共時性的重大突破提出了“軸心時代”的著名論題。盡管站在唯物史觀立場,這一理論具有明顯的單純強調文明的精神質素而忽略經濟基礎規約的缺陷,但“軸心時代”文明圖景的構畫生動詮釋了多元異質精神文明的和諧性共存,映襯了人類文明發展過程中最為深沉、持久的精神文明的意義,表明了精神突破是文明演進的重要表征。中國共產黨將精神生活共同富裕作為價值追求與實踐綱領,并交融于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全新理念,生動擘畫出我國兼顧民族敘事與人類指向的文明圖景,展現出人類文明形態新的話語向度與未來趨向。
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出場,深深鐫刻在理論的書本上、歷史的年輪中、現實的境遇下,理論、歷史和現實三重語境共同推動了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出場。這一時代命題并非突然迸出,而是在社會車輪滾滾前行的過程中,由黨中央通過繼承不斷發展推進的理論成果、總結歷史經驗以及分析現實召喚而創造性提出的。在理論邏輯、歷史邏輯和現實邏輯背后貫穿著一個大邏輯,那就是發展的邏輯,精神生活共同富裕從理論中來,從歷史中來,從現實中來,根本上都是從社會發展中來,是社會前進發展、走向共產主義的大勢所趨。在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勝利實現、扎實推進共同富裕取得實質性進展的今天,科學闡發精神生活共同富裕出場的必然邏輯,能夠更為深刻地凸顯其現實必要性和緊迫性,更為準確地理解和把握其具體時代意涵,進而為全方位、立體化推進共同富裕提供可依坐標與理論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