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震云

離高考只剩兩個月了。這時傳來一個消息,說高考還考世界地理。學校原以為只考中國地理,沒想到臨到頭還考世界地理。
大家一下都著了慌。鬧騰了幾日,有的同學找到了復習資料,有的沒有找到。離高考近了,這書變得十分珍貴,找到資料的對沒找到的保密,唯恐在高考中多一個競爭對手。
這時我爹來送饃,見我滿臉發黃,神魂不定,問是什么事,我簡單地給他講了,沒想到他雙手一拍:“你表姑家的大孩子在汲縣師范教書,說不定他那兒有呢。”
爹站起身,緊緊腰里的藍布,自告奮勇要立即去汲縣。
我有些擔心:“汲縣那么遠,您又不會騎車……”
爹滿臉自信地說:“我年輕的時候,一天一夜走過二百三。”說完,一撅一撅動了身。我忙追上去,把饃袋塞給他。他看看我,被胡楂包圍的嘴笑了笑,從里邊掏出四個饃,說:“放心。我明天晚上準趕回來。”
晚自習時,我悄悄地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李愛蓮。她也很高興。
第二天晚上,我和李愛蓮分別悄悄溜出了學校,在后門集合,然后走了二里路,到村口的大路上去接爹。一直等到月牙兒偏西,知道再等也無望了,便沮喪地往回走。但約定第二天五更再來這集合。
第二天雞剛叫,我便爬起來,到村口去等。遠遠看見有一個人影,我以為是爹,慌忙跑上去,一看卻是李愛蓮。
早晨有了霜。青青的野地里,一片發白。附近的村子里,雞叫聲此起彼伏。天色漸漸亮了,東方現出一抹紅霞。
忽然,天的盡頭,跌跌撞撞地走來一個人。我一看,頓時興奮起來:“是爹,是他走路的樣子。”
于是兩個人飛也似的跑。我揚著雙臂,邊跑邊喊:“爹!”
天盡頭有一回聲:“哎!”
“找到了嗎?”
“找到了,小子!”
我欣喜若狂,大喊大叫著向前撲。爹也很興奮,一屁股坐在地上,小心地解開腰間的藍布,又解開夾襖扣,然后解開布衫扣,從心口掏出一本薄薄的卷毛臟書。我搶過來,書還發熱,一看,上邊寫著“世界地理”。
爹看著我們興奮的樣子,只“嘿嘿”地笑。這時我才發現,爹的鞋幫已開裂,裂口處洇出一片殷紅殷紅的東西。我忙把爹的鞋扒下來,發現那滿是臟土和皺皮的腳上,密密麻麻排滿了血泡,有的已經破了!
“爹!”我驚叫,卻是哭聲。
爹仍是笑,悄悄地把腳收回去:“沒啥,沒啥。你表哥說,這本書不好找,是強從人家那里拿來的,最多只能看十天,十天后還得給人家送回去。”
我們鄭重地點點頭:“十天夠了!”
林一摘自《風流一代·經典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