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叉,楊尚雨
(四川師范大學 文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8)
中國作家劉慈欣(1963—)創作的長篇科幻小說系列“《三體》三部曲”問世以后,立刻在國內科幻讀者圈風靡一時。2015年,隨著“《三體》三部曲”斬獲世界科幻小說最高榮譽“雨果獎”后,更是在全國乃至世界范圍內掀起了一股“三體熱”的浪潮,無數的討論、研究涌現了出來,一些與該作品相關的動畫、電影、游戲等文化產品也應運而生。西班牙作家米蓋爾德·塞萬提斯·薩維德拉(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1547-1616)創作的長篇小說《堂吉訶德》(DonQuixotedelaMancha)被譽為歐洲“近代小說的開山之作”,是世界文學史上的經典。有趣的是,“《三體》三部曲”與《堂吉訶德》這樣不同國度、不同時代、不同作家的文學作品卻在藝術上有著很大的相似性:它們都塑造了不為世人所理解且帶有回歸色彩的主人公形象,也都展示出了濃厚的本民族色彩,反映出了相似的思想內核。這些相似性為“《三體》三部曲”與《堂吉訶德》的比較研究提供了可能。
《堂吉訶德》主要講述了西班牙拉曼·卻(Raman pero)的一個窮鄉紳吉哈諾(Jihano)與農民桑丘·潘沙(Sancho De Pan Sha)的游俠史。[1]小說巧妙地運用了戲仿騎士小說的模式,通過一個不合時宜的瘋癲騎士令人捧腹的游俠經歷,廣泛真實地描繪出一幅十六七世紀西班牙世俗社會的風情畫卷。一方面沉重打擊了在西班牙社會卷土重來的騎士小說風潮及其背后的封建統治意識形態,宣告了騎士小說的壽終正寢;一方面又借助堂吉訶德這一單純可愛、行俠仗義,執著追求其社會理想,言語中充滿了人文主義色彩但又與現實社會脫節、落后于歷史發展進程的游俠騎士形象,宣揚了人人生而平等、人人有權追求現世幸福的人文主義思想。也指明了西班牙的人文主義者不應過于柔弱,需要勇敢地擺脫對封建統治者的依附和幻想,走上依靠自己的力量建立資產階級政權的道路。
從內容上看,《堂吉訶德》通過復古的騎士道來揭示當下,表現出的是歷史與現實的沖突。這似乎與“《三體》三部曲”的主要內容完全相反:劉慈欣將視角著眼于未來,以人類如何應對四個世紀之后攜將地球變為自己新家園使命而來的三體艦隊為主線,繼而展現出了“面壁計劃”“黑暗森林法則”“降維打擊”等在史學、政治學、軍事學等領域中鮮有實例的事物,借此來提供人類在面對強大危機時,如何依靠自己的智慧破局,以及文明在遭受前所未有的沖擊時,應如何長久延續等問題的解決方案。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兩部作品,如何進行比較研究?可從以下兩個方面入手:
首先,是兩部作品的思想內核。兩部作品都體現出了“抗爭”的主題。《堂吉訶德》的主人公堂吉訶德荒誕瘋癲,在騎士已成昔日黃花的情況卻決然選擇走南闖北、匡扶正義,直到被白月騎士徹底擊敗,大病一場后方才“醒悟”;貫穿“《三體》三部曲”的中心人物羅輯本是個玩世不恭、混吃等死的大學老師,在被選為第四位面壁者時仍濫用權力尋歡作樂。但在看到妻子莊顏留下的“親愛的,我們在末日等你”[2]183紙條后,毅然扛起第四位面壁者和第一代執劍人的使命,直至宇宙二維化。抗爭貫穿了兩部作品之始終,卻又有著不同的格局和涵義。塞萬提斯更多是借堂吉訶德發揚人文主義精神,反抗強加于個人身上的宗教禁欲,強調個人追求世俗快樂和物質享受的合理性;而劉慈欣脫離了個人,上升到集體、人類和宇宙生物的層次,表現出人類在殘酷宇宙中想要生存就必須團結起來,走出地球搖籃,犧牲掉一些個人私欲來換取人類的延續。這是兩部作品的第一個比較點。
其次,兩部小說的主人公身上都有“回歸”的意義。堂吉訶德想做恢復黃金時代的騎士,而“《三體》三部曲”中的人類救世主羅輯和章北海也都是經過了長期冬眠,才到達未來世界的“公元人”。他們都和過去有著強烈的聯系,但命運各不相同。堂吉訶德的回歸是一種失敗的選擇,作者企圖通過他的失敗來提醒本國的人文主義者不可委曲求全,而要勇敢戰斗;可羅輯與章北海的回歸從方法上看是成功的,因為只有他們明白地球人和三體人永遠無法和諧共生,才能做到放棄幻想,準備斗爭。不像那些未來世界的“現代人”,完全丟失了血性和謙遜,在三體人的威逼面前束手無策。這是兩部作品的第二個比較點。
小說敘事模式的內在結構及其外在的變遷,都是意識形態與文化歷史在文學領域的曲折表現。[3]兩個不同時代且不同地域的作家卻有了這樣形式相似且都為讀者樂意接受的敘事模式,也意味著彼時的西班牙與當下的中國在政治經濟各方面有相通之處。通過對比,挖掘出二者受到歡迎的深層次共同原因和各自特點,從而為推動當下文學的發展做一些有益的貢獻,是本文的價值所在。文明因多樣而交流、因交流而互鑒、因互鑒而發展。[4]東方古代文論話語體系構建,前提是承認“異質性”存在、理解“異質性”內涵;所構建出來的“同”,也必然包含著“異”。[5]
雖然滑稽的現實情況與堂吉訶德腦中想象的英雄場景相差十萬八千里,但塞萬提斯這種戲仿的手法還是賦予全書的敘事以一種荒誕的史詩感,他以一個又一個行俠仗義的片段情節連綴起堂吉訶德的冒險故事。
首先,從塞萬提斯曾在《堂吉訶德》的序言中“既然您的文字只追求一個目標:消除騎士小說在世人當中造成的影響和迷狂”[6]10的自述來看,他對堂吉訶德的騎士精神及騎士道持完全否定的態度,并以屢遭戲弄的橋段批判堂吉訶德耽于幻想的人生態度。可是,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卻又常能見到塞萬提斯對騎士理想的贊揚。如他借堂吉訶德之口,說出“我要讓諸位知道游俠騎士在世界上是多么重要:邪惡狂妄之輩橫行天下,全靠他們去懲戒匡正。”[6]285;又如桑丘在與主人堂吉訶德的旅途中,逐漸洗掉了自己的小農心理,在堂吉訶德的理想洗禮下,從一個只想謀取私利,封官發財的粗魯鄉民變成了依堂吉訶德之理想,真心為治下島民做了好事的“海島總督”。堂吉訶德的古道心腸和桑丘的向好改變說明了在塞萬提斯看來,堂吉訶德式的理想主義是有其合理成分的:他憑著一腔熱忱,選擇以一種復古的方式宣揚先進的人文主義思想。雖然他因思想單純和觀念落后鬧出了很多笑話,但他最終的目的不是一己私欲,而是恢復美好的黃金時代。這是《堂吉訶德》與當時風靡西班牙的流浪漢小說的根本區別。對于堂吉訶德來說,他的冒險是一場美麗的旅行。區別于一般的流浪漢小說,堂吉訶德雖然是一個無業游民,但是并未以玩世不恭的態度對待身邊的人與自己的生活。堂吉訶德是具有一定文化基礎的,在旅途中能夠與他人高談闊論,主張人人生而平等,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并且能夠看到時代的黑暗面與社會的種種不公,希望通過自己的力量去解救苦難。[7]
堂吉訶德的思想與中國古代思想家孔子有一些相通之處。他們在混亂的“黑鐵時代”中懷抱救世的希望,卻選擇了騎士道和恢復周禮這種不符當下的路線。“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8]的悲鳴也應和了堂吉訶德死前“快為我慶祝吧,我的朋友諸君!我不再是堂吉訶德·德·拉曼卻(Don Quijote De la Mancha),依然是阿隆索·吉哈諾(AlonsoGihano),而且由于為人忠厚,外號人稱‘好人’”[6]1017的遺言。雖然堂吉訶德的終極理想未能實現,追求還只是追求,但這種立誓消滅世上所有不公、以良善感化愚人主動追求光明和堅持不懈與悲慘命運進行不屈抗爭的偉大思想實是作者進行宏大的史詩敘事的根源。
一切敘事最終為表達思想而服務,同時廣博精深的思想也賦予了敘事以宏大的生命。全書的主人公雖只有堂吉訶德與桑丘主仆二人,但一路上理想主義在與殘酷現實的交鋒中屢屢碰壁卻不曾被放棄的情節卻是一曲英雄主義的贊歌。堂吉訶德的游俠冒險看似荒唐,但在一定程度上則可看成是一種理想道德的見證:個人如何可能完全超越功利的束縛,放棄自我而為他人做貢獻。[9]由此,這種飽含社會批判、人文主義、美好理想于一體的思想和對騎士小說行文結構的戲擬,鑄就了《堂吉訶德》史詩般的主題。
“《三體》三部曲”的主題,相較于《堂吉訶德》更為宏大遼闊,涉及到的沖突碰撞也更為激烈。它可以概括為“蟲子的史詩”,即人類在基礎科學方面的進展被“智子”鎖死的情況下,如何在四個世紀之內運用一切可行手段阻止科學技術水平遠超地球的三體文明占領、奴役地球。
結構上,劉慈欣匠心獨運,設置了明暗兩條線索。明線是以羅輯為代表的“面壁計劃”,暗線則是以被科幻迷稱為“第五位面壁者”的太空軍政委章北海所代表的“逃亡主義”。這種明暗兩條線索交織的寫法也從側面透露出人類雖弱,但并沒有放棄抵抗的思想傾向,一部抗爭的史詩就此書寫。這場反抗是殘酷且充滿獸性的。早在2007年劉慈欣與江曉原教授曾展開過一場關于“吃人”的辯論,當時劉慈欣假設如果世界上只剩下他、江曉原和現場的一位主持人,而兩人必須吃了主持人才能夠生存下去,他會選擇“吃人”,因為他認為只有“現在”不選擇人性,將來人性才有可能得到機會重新萌發,他會選擇攜帶著自己的文明走下去,正如“《三體》三部曲”中的維德與章北海的選擇,也就是說,人性存在的前提是生存,而如果生存與人性發生了矛盾沖突,他會選擇為了保留人性而暫時放棄人性。[10]劉慈欣的這種思想完全被灌注進了創作當中,因此《三體》的格調不是溫馨和奇幻,而是冷酷和血腥。
最能體現主題的部分是人類的反擊。整個過程異常艱難,四個被選定的面壁者各盡其能和三體文明的破壁人進行對決。但弗里德里克·泰勒(Friedrich Taylor)、曼努爾·雷迪亞茲(Manuel Rediaz)和比爾·希恩斯(Bill Hines)都被破壁人以“主不在乎”的話語擊碎。失敗的根因是盡管這三位面壁者的作戰方案各不相同,但他們受“技術大爆炸”的影響卻驚人地一致,都信奉科學至上主義,堅信唯有靠高科技才能打敗三體。毋庸置疑,他們的認識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小說的情節卻表明,若真按他們的思路去做,未必能打贏這場戰爭,原因有二:一是地球的科技發展水平與三體相比,明顯是底子薄,基礎差。二者之間的差距如“弓箭與導彈”之別,在短時間內這種狀況無法得到根本的改變。[11]不過他們的行動卻為獲得成功的羅輯與章北海提供了必不可少的保障——雷迪亞茲引爆水星計劃在本質上是對三體人實施同歸于盡的戰略威懾。羅輯在此基礎上結合其與葉文潔的談話,從而形成了黑暗森林理論。這一理論在原文中是這樣被描述的:
“真實的宇宙就是這么黑。”羅輯伸手揮揮,像撫摸天鵝絨般感受著黑暗的質感,“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個文明都是帶槍的獵人,像幽靈般潛行于林間,輕輕撥開擋路的樹枝,竭力不讓腳步發出一點兒聲音,連呼吸都小心翼翼……他必須小心,因為林中到處都有與他一樣潛行的獵人。如果他發現了別的生命,不管是不是獵人,不管是天使還是魔鬼,不管是嬌嫩的嬰兒還是步履蹣跚的老人,也不管是天仙般的少女還是天神般的男孩,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開槍消滅之。在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獄,就是永恒的威脅,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將很快被消滅。這就是宇宙文明的圖景,這就是對費米悖論的解釋。”[2]446-447
黑暗森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同歸于盡,它所需要消耗的成本與雷迪亞茲的計劃相比堪稱九牛一毛,但卻可以最大限度的維持兩個文明之間的平衡,從而建立起足夠的威懾,以保證地球與三體文明之間的和平。同樣,希恩斯的思想鋼印創造出了鋼印族,為章北海在冬眠結束后實現“自然選擇”號絕命逃亡提供了數量充足且能力夠硬的成員。希恩斯博士通過思想鋼印對一些人的部分人性進行控制,雖然在道德觀念層面不能獲取認同,但卻是值得理解的,這展現出了在特定環境下,人性的道德呈現出的模糊性。[12]108他們共同為人類保留了最后的火種,并讓人類在浩瀚宇宙中有了立錐之地。“《三體》三部曲”當中出現的每一個人物都有自己的價值,都為人類的延續做出了或大或小的貢獻。這與西方文學作品中濃厚的個人英雄主義色彩不同,“《三體》三部曲”的世界觀更強調接續發展,如章北海死后繼續領導逃亡者的褚巖。這種集體主義觀念也就使《三體》的主題更為宏大。
堂吉訶德的思想與孔子有一些相通之處,但二種思想在中國形成的影響和作用堪稱天壤之別。即使是兩千多年后的當今中國,孔子還是萬世師表。儒家師者正是集真、善、美于一身,并致力于探求和追尋真、善、美的人。[13]直到今天,孔子依舊是君子的象征;《論語》依舊是枕邊經典;仁義禮智信依舊是基本道德準則。但不會有幾個中國人把堂吉訶德當成學習榜樣,更多地是作為一種消遣甚至“老師讓我讀我才讀”。
從2017年版的《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增加的學習任務群“整本書閱讀與研討”來看,部編本教材中《堂吉訶德》赫然在列,這是《堂吉訶德》在中國本土化的一大進步。閱讀的目的之一是“聯系個人經驗,深入理解作品;享受讀書的愉悅,從作品中汲取營養,豐富自己的精神世界,逐步形成正確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14]選取《堂吉訶德》作為整本書教學的教材,便是看重了《堂吉訶德》所具有的教育作用,即可以幫助學生形成符合中國人標準的三觀。這自然離不開《堂吉訶德》主題和中國的相容性,我們向來講究“不以成敗論英雄”,凡是努力抗爭過的人物都會得到國人的喜愛,不會因失敗而唾棄。同時《堂吉訶德》作為一部外國著作能夠進入課本,是改革開放及全球化時代中,西方思潮對中國的浸潤下形成的結果。尤其是追求世俗快樂和個人欲望滿足的個人主義,它和利己主義不同,強調的是在不危害他人及社會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發揮自己的才智,為自己謀取最大的利益和享受。因此堂吉訶德的主題總體上看是抗爭,如果說得更細一些,就是個人的抗爭。
但是,個人主義與利己主義不同,利己主義是個人本性的缺陷,而個人主義是公民本性的缺陷。[15]個人主義表現為個體對公共事務的冷漠,安于個人主義的人們以安居樂業為頭等大事,公民義務反而成為不必要的負擔[16];個人主義盛行的社會中,社會碎片化現象嚴重,這使得個人常常需要直接面對國家,個體難以依托組織性的連結紐帶合理表達利益訴求,而國家政策亦缺失了重要的傳達途徑,從而政府對社會的影響力減弱、整合社會需求的能力降低,政府與社會之間產生“隔閡”,為社會危機的爆發埋下了隱患。[17]對于人口大國中國來說,完全的個人主義是一種災難,集體主義才是正確的發展出路。而這種政治觀點落實到文學上,雖然同是抗爭主題,但強調群體抗爭的《三體》在中國青年讀者中間是比強調個人抗爭的《堂吉訶德》更受歡迎的。
首先,《三體》中的抗爭是屬于集體的。可以說這是廣闊國土和高人口饋贈。在《三體》中,面臨困境的不止是地球人,三體人同樣面臨著生存危機。所有的文明都是帶槍的獵人,因此一個文明想要在宇宙中獲得生存就必須使自己內部團結起來,在強有力的領導下渡過難關。這是一種反個人主義的觀點,他強調的是人類而非個體,是對西方個人主義的一種反思。因此這種群體抗爭的主題,實際上是在繼承了中國集體主義傳統和借鑒反思西方思潮后形成的。所謂“中西文化不是因為被發現是異質的,且無法兼并對方才被迫采取共存互補的發展路向。問題的關鍵是要看到,西方文化本身的價值恰好要在中國文化的比照下才能夠顯示出來;同理,中國文化本身的特殊價值,也需要在西方文化的陪襯下才能夠顯示出來。因此,世界如果碰巧只是存在中國文化或只是存在西方文化都無疑是一種悲劇。”[18]群體抗爭的主題絕不是靠單純一種思想構建,而是在對中外優秀文化的吸收和改進中形成的。
其次,《三體》中的抗爭是真正的抗爭而非荒誕戲仿。小說中一旦人類放棄了抗爭的念頭去追求安逸,就會遭受滅頂之災的描述。就讓一部描寫未來世界的科幻小說有了一種真實感。與現實聯系緊密是中國科幻的一大特點,如老舍的《貓城記》。由于長時間的遠離中國,在老舍的幻想與期待中,對中國有著空前的民族自信心,這從他1931年發表的描寫南洋種族混合的生活的作品《小坡的生日》中可以看出來。他認為中國人是勤勞富足、勇于開拓的,但當他滿懷著“民族自信心”回到祖國之后,祖國黑暗的社會現實打破了他所有的幻想,他不得不面對現實,因而痛心疾首地寫下了這部帶有強烈國民性批判的《貓城記》。[19]相較于英美科幻小說更注重技術層面的探討和對太空世界的幻想,以劉慈欣為代表的的中國科幻作家更強調以社會和歷史作為一個立足點,并在此基礎上展開故事,逐步將視野放大到全宇宙。因此《三體》中的抗爭更有一種滄桑感和真實感。
通過對兩部作品抗爭主題的比較研究,我們可以更好地去解釋中西方文化和思想上的差異。而產生于《堂吉訶德》之后的《三體》的抗爭主題也是在對中國傳統的吸收和對外來文化的本土化加工后形成,二者無所謂孰優孰劣,對文學的發展都是有益處的。關于《堂吉訶德》抗爭主題的研究本身是一種超脫于原著而進行的變異學研究,這是塞萬提斯在創作這部小說時所沒有想到的東西,但卻是中國讀者在接受時產生的新思想。比較文學變異學是比較文學的學科整合。比較文學的學科特征中最為基本的核心是跨越性。比較文學的跨越性特質凸顯了比較文學是具有世界性胸懷和眼光的學科體系。[20]
西班牙從15世紀末走向統一,但強盛時期極為短暫,16世紀中葉后便開始衰落。因此,資本主義沒有得到充分的發展,人文主義文學出現得比較晚。此前西班牙文壇上,流浪漢小說和騎士文學畸形繁榮,是人文主義文學帶來了西班牙文學史上的“黃金時代”。[1]75西班牙的崛起是多個偶然因素的結合,從地理環境上看,此處多山且處于歐洲大陸的角落地帶,不適合發展與擴張。但它依舊建立起了強大的帝國。關于西班牙崛起的討論不少,已有的觀點可歸納為四類:其一,把西班牙的優勢和取得的成就看成是所當然的。其二,物極必反,歐洲最貧困的地區為了改變面貌,尋找新的出路(即套用湯因比的“挑戰——應戰”說)。其三,西班牙的崛起或走向成功是由于客觀條件。其四,西班牙的崛起有碰“運氣”的成分。
多個偶然因素構成了西班牙的崛起,但這種經濟基礎不穩定,且沒有明確指導思想的“不走尋常路”式崛起自然是畸形而短暫的。在這樣的政治經濟背景下,落后的封建思想沒有完全肅清,先進的人文主義思想卻又無法大規模傳播。于是在文學作品中,堂吉訶德成了這種尷尬與沖突的代言人。他嘴上傳播著先進的思想,行動上卻是中世紀騎士的做派,他心心念念恢復昔日榮光,卻看不到前方人文主義者經過奮斗便能得到的光明未來。這是堂吉訶德這個形象的第一層回歸意義,是當時整個西班牙社會的一個縮影,是有強烈批判色彩和憂患意識的一種回歸。
堂吉訶德的第二層回歸意義則要跳出西班牙的范圍,看到整個思想層面的文藝復興。即借助堂吉訶德的談吐,宣揚從古希臘羅馬文化中汲取的人人平等、追求幸福之人文主義思想;而回歸則是堂吉訶德對未來社會形態的一種展望,在小說中塞萬提斯用過去的黃金時代來形容:
那是多么美好的歲月,多么幸福的時代啊!難怪古人冠其以“黃金”二字。倒不是我們這個黑鐵時代如此鐘愛的黃金,在那個幸運的時代可以毫不費力地獲得,而是因為,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們不知道“你的”和“我的”這兩個字眼……沒有人欺詐行騙、心懷叵測,卻偏偏裝出一副真誠坦率的樣子。法律還沒有脫離自己的正道,誰也不敢依靠恩寵和錢財公然玷污、干擾它,不像現在,受到那么多的踐踏、干擾和侵犯。[6]4
這樣一種光明正大,不分你我的社會憧憬就是堂吉訶德身上第二層回歸意義的精髓所在。堂吉訶德想象的黃金時代與中國古代思想家孟子“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21]的觀念相似,他們心目中的理想型社會都是從君至民皆以仁義行世,沒有欺騙或是詭計。人人真誠,浩然行于天地之間。孟子所謂的利是現實之鏡的映照[22],是殘酷現實的法則。但他的做法是提出義和仁政的觀念,以一身正氣對抗只看利益的亂局,并將打破這種亂局的責任毅然扛在了自己肩上,直到去世。無論是西班牙畸形的社會發展讓堂吉訶德無法尋找到正常道路,還是戰國的動蕩讓孟子看不清前途等理由,總之他們在選擇出路的時候都不約而同地“回頭看”,一個期盼恢復黃金時代,一個不厭其煩以《詩》中周天子的故事教導梁惠王。這也讓堂吉訶德的第二層回歸意義和深受儒家傳統影響的中國讀者有了更緊密的聯系。
堂吉訶德身上的兩層回歸意義讓堂吉訶德成為了一個反英雄的英雄,他反的是中世紀思想影響下為宗教和封建王權而非自我實現戰斗的英雄,立起來的是一個勇敢追求理想和自由的新式英雄。這種對舊式英雄的解構,實現了新式英雄的誕生。塞萬提斯是通過回歸來解構過去,可謂鬼斧神工。
與《堂吉訶德》大相徑庭,《三體》當中的兩個主人公羅輯和章北海的回歸意義不是解構過去,而是贊揚過去。他們的回歸意義也極具中國特色,即在科幻的外衣下,回歸到1949-1966的十七年文學中的紅色英雄形象。
首先,紅色英雄的形象在劉慈欣的作品當中并不罕見。如《混沌蝴蝶》中為了拯救祖國于北約轟炸之下的前南斯拉夫科學家亞歷山大(Alexander);《中國太陽》中隨中國太陽遠行,與地球相隔萬里依舊牢記祖國西部那個干旱小村莊的水娃;甚至更有《超新星紀元》一文中,借未來人之口對毛澤東《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一詞直接表達敬仰之情的描寫出現。但羅輯和章北海又與這些人物不同,他們是承載了人類生存希望的領袖和保留人類火種的父親,每一個行動都有可能對人類或是三體文明造成巨大的影響,成噸重的使命和劉慈欣的紅色英雄情結的結合,使讀者可以在他們的身上清楚地領略到紅色領袖毛澤東的風采。其中尤以章北海這一形象為甚。
在小說中,章北海的紅色領袖風采主要體現在了他的戰略觀上。他最初的身份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某艦政委。面對三體人的入侵,章北海選擇加入太空軍,為人類打贏末日之戰而奮斗。他十分沉默,深深地隱藏著自己,但每次都會在深思熟慮后付諸行動,由此可見,其目光深遠,且極具智慧。雖然《三體》中很多人物都在不同層次上窺見了人類文明的未來,也都有機會并付諸行動的拯救人類文明,但最終只有性格沉悶、不茍言笑的章北海成功了,他的成功主要歸功于他性格中理性的因素。[12]108他早預見到了人類必敗的結局,因而將思考的范圍從打贏末日之戰移到了如何讓人類文明延續下去的層面——末日之戰的目的是保全人類,失敗的結果是人類文明終止。但在巨大的科技差距之下,人類在三體文明面前沒有任何勝算。那么這場戰爭還有打下去的必要嗎?從實現目的的角度來考慮,人類選擇將文明延續下去的戰略是正確的,但選擇與三體文明正面對抗的戰術卻是錯誤的。正確的戰術應是勇敢地走出地球這個溫床,向著更遠的宇宙進發,尋找人類的下一個家園。這種戰略觀與毛澤東的軍事思想極其相似:
戰略退卻,是劣勢軍隊處在優勢軍隊進攻面前,因為顧到不能迅速地擊破其進攻,為了保存軍力,待機破敵,而采取的一個有計劃的戰略步驟。可是,軍事冒險主義者則堅決反對此種步驟,他們的主張是所謂“御敵于國門之外”。
誰人不知,兩個拳師放對,聰明的拳師往往退讓一步,而蠢人則其勢洶洶,辟頭就使出全副本領,結果卻往往被退讓者打倒。[23]
章北海領導的逃亡,實質上是一場太空長征,即敢于扔下壇壇罐罐,尋找新的落腳點再求發展。最終,這批逃離地球的人在經過黑暗戰役后成為新人類,在太空中找到了“延安”,讓宇宙生物中始終有人類的身影存在。
除主要人物外,《三體》中公元人面對危機時的鎮定自若和未來世界的現代人面對未及時的慌張恐懼;羅輯卸任執劍人,程心上任執劍人一瞬間三體人便發動進攻等情節,也體現出了《三體》中回歸型人物的紅色含義。不難看出,劉慈欣有著強烈的民族自豪感和對社會主義國家的民主集中制、人民民主專政等體制的絕對信任。
堂吉訶德和章北海都被作者賦予了自己的社會理想,而這種理想也因“過去”的外殼而具有了回歸意義。堂吉訶德和章北海身上是有相同點的。在《三體Ⅱ·黑暗森林》的最后,章北海為在黑暗戰役中選擇讓自然選擇號被次聲波導彈擊中,以犧牲自己的生命為代價,換取新人類的誕生。他和堂吉訶德一樣,雖然生命都在沒有親自完成理想時而停止。但從整個社會的角度看,正是這類人推動了人類進行不斷地探索與追求。他們清楚現實與理想的差距,因而才會為了靠近這一理想做出瘋癲或是冷酷的判斷——
艦隊司令:“你來自一支偉大的軍隊,他們曾戰勝了裝備遠比自己先進的敵人,甚至僅憑繳獲的武器就打勝了一場世界罕見的大規模陸戰。你的行為,辱沒了這支軍隊的榮耀。”
章北海:“尊敬的司令官,我比您更有資格談論那支軍隊,因為我家祖孫三代都在其中服役。我的爺爺曾在朝鮮戰場用手榴彈攻擊美軍的‘潘興’坦克,手榴彈砸到坦克上滑下來爆炸,目標毫發未損,爺爺在被坦克上的機槍擊中后,又被履帶軋斷雙腿,在病榻上度過了后半生,但比起同時被軋成肉醬的兩名戰友來,他還算幸運……正是這支軍隊的歷程,使我們對戰爭中與敵人的技術差距刻骨銘心。你們所知道的榮耀是從歷史記載中看到的,我們的創傷是父輩和祖輩的鮮血凝成的,比起你們,我們更知道戰爭是怎么回事。”[2]354
但是落實到時代背景和國家背景下,堂吉訶德和章北海雖都可以列到回歸型人物當中,可其中所包含的內涵大相徑庭。前文已提到,塞萬提斯和劉慈欣在主題上將視角分別落在個人抗爭和群體抗爭上,因此不同的主題也就決定了人物內涵的不同。塞萬提斯更多地是對回歸型人物的批判,而劉慈欣更多地則是對回歸型人物的頌揚。
首先是章北海提到的朝鮮戰爭,中國人民志愿軍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打贏了新中國的立國之戰。這個情節雖然一筆帶過,但足以體現劉慈欣塑造回歸型人物的目的。他所要描寫的是塞萬提斯不可能觸碰到的紅色人物。在中國現當代以往的作品中,這類人物基本都是出現在歷史小說和革命小說中,作為一種對艱苦革命歷史的回顧。出現在科幻小說這種敘述未來的小說當中實屬罕見。這和劉慈欣本人的理想有緊密聯系,是塞萬提斯所不具備的;其次是劉慈欣并未讓這一回歸型人物死亡。雖然在《三體Ⅱ·黑暗森林》的結尾章北海和自然選擇號被次聲波導彈擊中,可在《三體Ⅲ·死神永生》中,新人類的帶頭人褚巖卻堅定地執行著章北海的使命。從這種意義上看,一切事情都在向章北海規劃的方向發展,人類正在走向新人類,這也就不是理想的破滅,而是接續。
《堂吉訶德》與“《三體》三部曲”這兩部作品的比較研究,給我們當下創作的啟示是,既要能夠深刻地觀察和體味自己目前所處的時代,做到現實性與虛構性并存,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也要能做到與國同行,與人民同行,創作出符合國情,為人民大眾所喜聞樂見的作品;同時,對每一部外國文學作品的變異研究都是永無止境的,豐富多彩而又保持獨立,是永恒不變的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