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豪

01 祁牙上莊附近的雪景
一場大雪后的夜晚,我們鉆進霓虹閃爍的“巴牙烤肉”吃飯。鄰桌有兩人在一起喝茶。正好奇他們的桌上沒有冰糖,東鄉人揶揄說:糖是給你們這些貴賓留著的。顯然,他們看出來我們是外地來的了。旁邊的老板接話說,加糖是他們的傳統。三炮臺最早從蜀地傳入,但后來便成了河州特色了。

02 中阿結合的拱北清真寺

?03 民居一角
鎖南大街邊上的縣政府廣場,有兩個戴塔基亞的男孩子在路燈下溜冰。剛聊上幾句,其中一個滿臉高原紅的孩子開始糾正我:我們是東鄉族,不是回族啊。從我的包,他判斷出我是個攝影師。但他堅持認為,攝影師是拍視頻的。
1936年冬天,也是一個“涼氣侵骨”的夜晚,《良友畫報》攝影師莊學本騎馬來到這里(那時叫鎖南壩)。“壩子附近的人民全是蒙古族的回教徒,通稱為東鄉人。據說是元代的遺民,他們通行的東鄉語,還有蒙古音。”除去拍照,年僅二十四歲的莊學本以開發西北協會調查專員的名義做了很多今天看來屬于“人類學”范疇的田野調查。雖然只是路過,他在日記里用羅馬拼音記下了二十個常用東鄉語的蒙古發音,后又從同行的腳夫那里“選學”了幾首當地人的花兒(民歌)。為什么選學?莊學本很誠實地說有些花兒“很能迎合低級趣味,可惜有些太淫了些”。在這里,我們需要細細領會一個年輕人用詞的準確性。
東鄉族自治縣位于臨夏自治州東部的河湟谷地。這里是黃土高原、青藏高原和蒙古高原的結合部,也是農業區和畜牧區的分界處,更是漢文化和其他多民族文化的交匯之所。自古以來,絲綢之路、唐蕃古道、甘川古道在這里交會延伸,正因如此,這個西部旱碼頭,留下了許多中外宗教文化學者、人類學家、社會學家以及記者作家的蹤跡。整理國故的顧頡剛先生,也是和莊學本差不多的時間帶領西北考察團來到這里。瑞典傳教士安獻令、美國歷史學家李普曼、人類學家費孝通、作家張承志……加入這個行列的名單可以開得很長。一定會有很多人記得,張承志筆下那篇被收入中學課本的《大河家》。黃河邊上被作家飽蘸濃情歌頌的保安族小鎮,距東鄉只有百余公里的路程。
在廣場旁邊的一個“休閑中心”里,二十出頭的馬小龍和他朋友圍著火爐聊天刮碗子(當地人稱呼喝蓋碗茶),兩人都穿著挺括的西服。費孝通在改革開放初期曾經二訪臨夏,發現當地的東鄉族小伙已經跑去尼泊爾做貿易,拿印度產的西服、手表回中國做轉手貿易,再賣給自己的老鄉。云南詩人于堅也回憶過在差不多時間,昆明市場上出現很多印度產的西服。西南邊陲融入全球化的進程,比我們預想的要早得多。

01 地窩窩

02 老祁的凈手壺

03 三炮臺茶點

?04 細尾羊
甘南穆斯林從事貿易中介這個行當,只不過是繼續發揚他們絲綢之路上的中亞“蕃商”先祖遺傳給他們的DNA罷了。東鄉人宣稱自己是中亞撒爾塔人的后裔。所謂撒爾塔,是13世紀初成吉思汗西征時簽發到甘肅東鄉地區戍守屯墾的僉軍、工匠和商人等穆斯林。而撒爾塔(Sarthavaha)在波斯語里,就是“商人領袖”的意思。從官府層面,宋代開始甘南就有漢藏茶馬互市的文字記錄,此為漢族和藏族人民接觸之濫觴,到大明初期,朝廷更是設立了茶馬司加以管理。茶馬互市交易的過程中,包括東鄉族、回族在內的穆斯林牙人(中介)一直發揮著積極的作用。有一種說法,認為三炮臺這種茶文化,就是在茶馬互市中形成的。
歷史學家李普曼曾經對東鄉族在清朝時期困苦的經濟生活做過研究。棲息在河州(現臨夏)以東、洮河以西的山區絕地,東鄉人的市場要么在河州,要么在洮河對面的“非穆斯林”東側。為了生存,他們依賴于唐汪川和狄道的渡河點。如果占據洮河東岸的非穆斯林關閉了渡口和浮橋,東鄉人就無法向東銷售或從事季節性工作,而這正是他們賴以補充微薄的山地農業的收入。這些事實,也可以從20世紀初的研究者、傳教士安德魯那里得到印證:“每到收獲季節,‘蒙古回回就會成群結隊向甘東和陜西的農田進發,充當季節性勞力。先是丈夫,然后是妻子攜兒帶女加入進來。”安德魯是最早記錄和研究中國西北穆斯林的學者之一。
東鄉苦,東鄉旱,天下最窮數東鄉。1980年代初費孝通探訪臨夏的時候,趕上當地剛剛脫貧。而我此行的其中一個目的,也是因為東鄉縣剛剛退出貧困縣序列。當然,不同的年代,標準自然不同。今天的東鄉,除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還醞釀著一些新的機遇。
汽車在雪地里兜兜轉轉,抵達春臺鄉祁牙上莊的老祁家時,門口可熱鬧了。外村有人訂購了六只雞,小兒子扎黑得正負責宰殺。扎黑得執行屠宰任務時,總戴著一頂只露出眼睛的頭套帽子。隔壁的鄰居在門口一邊轉悠,一邊嘴里嚷嚷“恐怖分子!恐怖分子!”,把大伙兒都逗樂了。
只見扎黑得站在樹邊的一個土炕邊上,用一只腳把雞翅膀踩在底下,用一只手抓住脖子,另一只手把雞頭拽過來,確保它的眼睛在他的手心里,沒有光。而雞的腦袋,沖著禮拜的西南方向。他手里的刀輕輕地在它的脖子上抹了一下,鮮血立即涌了出來,滲入雪土里。不到一會兒,土坑邊上堆起一小座雞山。問是什么品種,老祁說自己也叫不上學名。母的賣150元一只。公的200元。
孩子他媽處理內臟的麻利手法也讓人感嘆,宛如從一個收納袋里往外掏一團襪子。除了雞胗,所有內臟由雞舍附近的一處懸崖扔下去,下面是盤旋著等候多時的紅嘴黑烏鴉。更有一大片伏在雪地上,一個個黑點襯著白雪,又一個輪回。
因為自己的東鄉話出了縣城就不聽使喚,老祁還一直很郁悶。他稱自己沒文化,沒讀過書。可當他拿起樹枝在地上一筆一劃寫自己的經名時,我覺得他才是文化人。頭腦活絡的他向有兩萬多粉絲的孫子學習,在抖音上玩直播“地窩窩”——一種過去東鄉人吃洋芋的土法。先是在自家地里現刨地里的土豆、清真式宰雞、刷上調料。再像建筑師一樣和好泥水,把黃土塊壘砌成小爐塔。用柴火烤紅,碳火和泥塊上下兩層鋪好后,埋進腌制好的雞肉和土豆,最后用黃泥密封烘烤。直播的效果很好,引來很多懷舊的東鄉中年人,也有不少看熱鬧的外地網友。
對于老祁來說,和挖水窖相比,地窩窩不過是小孩過家家。他這個年紀的人,還記得在沒通自來水之前,靠水窖過日子的情景。那時無論夏雨還是冬雪,都被挖溝引進或者背簍運來,傾入窖中的水夠一家人喝上幾個月。現如今,從蘭州過來的車上,在公路兩邊高聳的溝壑山峁上,仍然有“人飲工程”的飲水線在倔強地蜿蜒游走。

01 羊雞湯

02 現在的鎖南壩集市

03 手抓羊肉

04 羊肉燒土豆
地窩窩烘烤出來的走地雞很香,但酒店里的馬進祥廚師卻把它和東山羊放在一個大鍋里一起煮,里面放入草果、花椒、干姜、蘿卜,鹽等調味,說是能相互提鮮。這湯每天一早開始準備,晚上收工的時候倒掉。羊也是牧民每天一早送過來,都是當天現宰。
東山羊肉一直有名,網上流傳著“貢湯羊87只”的說法,出處是明代《河州志》。一家對口扶貧企業的一個駐地代表卻說,過去的東山羊品種現在已經失傳了,之前他們曾經幫忙試圖恢復過,沒能成功。但好歹他們幫著建了很多現代化的羊舍。羊舍里的細尾羊干凈肥碩,牧羊人隨便抓起它們的耳朵,(通過芯片)就可以知道它當天的運動量是多少。
酒店門口的雪地里,插著一排鼓舞人心的大紅字:全面建成小康社會,一個民族都不能少。圍著酒店一圈,是一片新蓋好的安置樓。但很多細節還是讓人擔憂,比如晚上從飯店回酒店的繁華街道,有路燈但不開。就好似酒店房間里的電話機,雖然很高級的感覺直追國際五星連鎖酒店,但那些標有房務中心、送餐電話和接待處的按鈕,都是無效的。
后來我專門去翻閱了康熙四十六年版的《河州志》,如此出名的貢羊,里面竟沒有相關記載。我只查到了河州八大集市之一的鎖南壩集上的特產——用羊毛搟出來的搟氈,如今它已經被列入貨真價實的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所謂的東鄉羊,也許只是商人子虛烏有的文化包裝吧?雖然這并沒太多改變東鄉羊肉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因為它的確很美味。
告別東鄉時,我的朋友送我一包唐汪川產的杏干。李普曼筆下的唐汪川,在今天東鄉人眼里不再是一個不確定的、引發騷亂的渡口,而是東鄉下轄的一個風景秀美的黃河小鎮,并以桃杏(也叫大接杏)之鄉著稱。我不是生物專家,但想來桃杏應該是桃子和杏子嫁接的產物。有意思的是,在唐汪川這樣一個漢文化和回族文化交界的地方,竟然有寓意地長出把兩者相結合的果實來。總所周知,桃子起源于中國,我們的傳統文化里,擁有太多和桃有關的意象。而現代群體遺傳學表明,杏起源于中亞。從東鄉沿著絲綢之路一直往西,從新疆到土耳其,一路都出產甜美的杏干。更有趣的是,正是古代中亞人,把唐時的中國叫作“桃花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