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海邊的人（組詩）

胡翠南

命運

大海孵化出另一個大海

這樣的生命之事只有魚群可以裁決

也只有時間可以任意在其中游來游去

一個人只要坐在沙灘上

無須思索他就已經變得很老很老

老到只需要一陣風吹過面頰

他再也不用獲得額外的營養

從那時開始

他自己就是一座大海

一群少年在海浪中盡情享受

時間公正的拍打，但沒有一個少年

真的能夠退回到命運中，去模仿他

大海的心

我是這么想的

只有真正在大海中生活的人

才能懂得大海

而我什么也不是

我只是一片路過蔚藍的羽毛

甚至連羽毛也不是

就連倒影也不曾有過

就連想都是多余的

我所有的妄念皆在于大海近在眼前

而我從未擁有

從不知道

大海的心在大海之中

我怎能從自己的心中將它完整地取出

蔚藍

蔚藍統治了這片海域

我們赤腳走在沙灘上

浪花涌來，一遍遍親吻

幾乎打動了所有人

水手們駕船遠去

帶走陸地的嗚咽

而我們無法走遠

沙礫抓住了每個腳趾

那微弱的疼痛宛如戀人即將告別

一個小男孩將腳下的沙礫

裝滿紅色塑料桶再帶到媽媽的腳邊

以便建成一座城堡

在下個浪潮之前

他們可以如此穩定安寧

彼此依靠，感受著短暫的幸福

而這一切

正由我們

以及大海藏匿的痛苦來證明

風暴

帆船獨自航行

在風暴的縫隙中喘息，而有時

它在絕望地咆哮

只要你的旅程足夠漫長

如同恐懼中

馬匹踏進湍急的暗流

風暴將所有的靈魂洗滌拆散

它如此莊重

讓大海的野蠻也值得稱頌

讓孤獨者的骨骼被彈撥

聽這永恒的音樂

終將黑暗的重心穩住

深淵

并不是每天都能看見大海

也不是每天，都能聽見浪花在巖石上

發出尖叫。看不見時

一個少年仍在沙灘上赤足奔跑

如同母親允諾他盡情馳騁自己的白馬

大海中有一條捷徑，一道閃光的流水

我們都渴望看見它最終通向哪里

但一直不曾有人發覺

一頭幼獸掙脫了母親

被不知名的力量隱沒于暗流洶涌之中

無窮

動用兩根手指

把大海掀開

看看那盛裝之下

銀裝素裹之中

看森林，奔跑著的獸與箭矢

誰會比誰更快抵達世界的終點

看憤怒與平靜到底是哪個

最先探至地球根部

這里，何為王，為子民

哪里是歸家之路

又是誰會去低頭思索如何抗拒命運

可曾有一件器物

盛滿愛與怨

可有新居與墳頭

覆蓋塵埃與新草

長滿白發的大魚能否稍作喘息

浮出水面向空中仰望

世界老了

那雙看世界的眼睛更老

沒有“很久以前”

沒有“很多年以后”

一個人需要默默退回到心

洶涌的浪潮還原為年輕的水滴

借給你透視這個無窮大的宇宙

住在海邊的人

如果不是住在海邊

那么我看到的雨就只能落在曠野

在湖泊河流抑或在街頭巷尾

雨就這樣無目的地飄落下來

我只需穿行其中

但我是住在海邊的人

手邊卻沒有一只船槳

我聽到烏云列陣的馬隊

從海平面急馳而過

它們急于處理來自星際的風暴

但我竟連一只小船也沒有

無法動用自己微末的能力

去平復這巨大的風險

大雨拉上幕簾，將我關在

天地動蕩的邊緣

而大海將會在自然的偉力中分解

又在統一中爆發連綿的轟鳴

秘密

黑夜中大海的樣子

有誰知道呢

大海在夢中像一顆星球

在宇宙中航行，四周漆黑

大海在父親的懷中

頭埋得很深，它的鼾聲均勻平穩

母親也守著搖籃

守著大海幼時的秘密

它們青澀如月光下的波紋

如果你真的見過黑夜中的大海

就該見過它的眼睛

但它睡著了，那里放養著魚群、水草

睡鯊在沉船處孤獨地穿行

在早晨來臨之前

所有的秘密都在靜默著

像溫潤的血在血管中靜默著

現在它不會把任何一件東西交給你

極限

八歲時第一次看到海

夏天，和媽媽去鼓浪嶼拜訪親人

我坐在咸腥堅硬的船板上

雙腳浸泡在海水里，它們

也像瘦小的舢板一樣自己在航行

我甚至看到了一群彩色魚

在腳邊恣意追逐

渡船上突突響起的柴油機

抱著一團熱氣在耳邊轟鳴

那是我八歲的大海

媽媽摟著我的肩膀

在被船頭犁開的浪花中隱匿而又重現

如今我正在遠離

海風輕易吹奏起離港的汽笛

我是否如愿以償

八歲的大海

正以異于記憶的景象

將年輕的媽媽挽留在那里

現在，她蹣跚著走下樓梯

她忘記了我的大海，接下來

再慢慢忘記她自己

這是她所能忘記的極限

而我，會在這樣的極限中

讓我們兩人波光閃耀，一次次

在破碎的大海中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