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寶存,顧高燕
(北京師范大學 國際與比較教育研究院,北京 100875)
2022年9月16—19日,聯合國教育變革峰會(以下簡稱“峰會”)在美國紐約第77屆聯合國大會期間舉行。此次峰會將教育置于全球政治議程的中心,旨在幫助各國從日益加劇的教育危機中重煥生機,推動實現可持續發展目標4——確保包容和公平的優質教育,促進全民享有終身學習機會。峰會共包括六場焦點會議,分別是“危機教育——為學習者建立變革行動伙伴關系”“解決學習危機的全球挑戰”“變革教育,變革世界:學會可持續共處”“教育數字化轉型”“在教育中和通過教育促進性別平等,并為女童和婦女賦權”以及“教育籌資”[1]。其中第四場焦點會議旨在推開公共數字學習之門,保障和提高全球公民優質公共數字學習和終身學習訴求,從而促進教育可持續發展。本文聚焦第四場會議,圍繞公共數字學習的提出背景是什么?有何主張?它的提出意味著什么?其背后又有何種隱憂以及其可能的超越路徑是哪些等問題,展開了相應的探討。
全球氣候變暖、日益增長的不平等、生物多樣性喪失、毀滅性傳染病及病毒等都深刻困擾著人類,使人們深刻認識到當前的全球教育體系未能解決這些令人擔憂的挑戰,也未能為每個人提供高質量的終身學習,更未能兌現其幫助人們塑造和平、公正和可持續發展的社會的承諾[2],教育發展面臨巨大危機。事實上,教育發展的危機根源早在2019年新冠肺炎疫情大爆發之前就已存在,不安全局勢、經濟發展不平衡等歷史原因使得教育一直處于不公平的狀態之中。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在2017年的一項統計結果顯示,全世界20個國家的學校遭到500次襲擊。在這20個國家中,有15個國家的教室成為了軍事哨所。成千上萬的兒童被招募參戰,有時被強迫充當自殺炸彈手,或被迫忍受直接攻擊[3]。另一份兒童基金會于2019年6月收集的數據顯示,布基納法索、喀麥隆、乍得、中非、剛果、馬里、尼日爾和尼日利亞因不安全因素關閉了9272所學校,是2017年底的三倍[4]。截止到新冠肺炎疫情發生之前全球共有2.59億兒童沒有上學,占世界該年齡段人口的六分之一。有超過7.7億成年人不會讀寫,其中三分之二是女性[5]。2022年7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公開資料表明,在全球新冠肺炎疫情的持續影響中,由于缺乏恢復學習的有效措施,數以億計的兒童、青年和成年人被剝奪了接受優質教育的權利。這反映了持續存在的不平等現象,而這種情況因新冠肺炎疫情變得更糟[6]。此外,實現可持續發展目標4面臨著巨大的教育投資缺口,如僅西非教育方案中所需的2.21億美元資金缺口為72%[7],UNESCO于2022年6月28—30日在峰會召開前的會晤上發出嚴重警告:學習危機和預算危機是影響當前世界教育的兩大利刃。鑒于這兩大危機正懸而未決,借助新技術實現教育變革,通過所有學習者的集體努力共同修復過去的不公正現象,以破解教育的發展危機迫在眉睫。
在新冠肺炎疫情沖擊下,全球數字化進程加速推進,而受制于區域、經濟、政治、文化、歷史、代際、性別、民族、信仰、能力等因素,集衛生危機、經濟危機和社會危機為一體的全球復合型危機在某種程度上深化了教育不公平的問題,在此背景下,學生群體之間的數字鴻溝日益加大,其表現在接入溝、使用溝及結果溝三個方面。
接入溝意為擁有數字教育工具的人以及那些未曾擁有者之間存在著鴻溝。收入差距上,高收入國家的互聯網使用水平近91%,低收入國家這一數據為22%。城鄉差距上,城市地區互聯網用戶比例是農村地區的2倍[8]。性別差異上,年輕婦女和女孩等一些群體被排斥在學習機會之外[9]。許多國家男孩擁有一部手機的可能性是女孩的1.5倍,男孩的互聯網使用頻率是女孩的4倍。接入費用差異上,全球互聯網可負擔性存在顯著差異。富裕國家使用的數字數據比貧窮國家平均多35倍,然而最貧窮的人往往要承擔最昂貴的移動數據費用,這主要是由于訪問成本差異造成的。互聯網連接的不平等使得學習者尤其是社會經濟地位處于劣勢的學習者失去了很多學習機會。截至2022年9月,全球仍有29億人無法上網,其中90%生活在發展中國家,低收入國家僅有10%的學習者能夠上網。超過三分之二的學齡人群(13億兒童)在家中無法上網,讓整個世界連接起來的目標仍然難以實現[10]。
使用溝出現的原因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其一是學習者能力的有限性。在世界范圍內,缺乏數字技能是使用互聯網的最大障礙。三分之一的人缺乏最基本的數字技能,而即使對于那些擁有數字技能的教師來說,也很少能接受到相關培訓以改進他們的教學實踐。此外,數字技能方面的性別差距仍然較大。女性知道如何將數字技術用于基本目的的比例比男性低25%[11]。其二是數字教育內容的不可及性。因新冠肺炎疫情導致的大規模停課期間,大量學習者不知道如何獲取數字教育資源來繼續學業或滿足其學習需求。即使他們獲得了學習渠道,也可能出現手機無法訪問資源、需要付費、學習內容質量得不到保證、廣告植入、過度收集和販賣學生數據等問題。2022年7月,一項對150多種教育產品的審查結果表明,近90%的教育產品在不同程度上侵犯或危害了兒童的權利[12]。其三是缺乏有意義的連接。國際電信聯盟將“有意義的連接”定義為允許用戶以可承受的成本獲得安全、豐富、有效且令人滿意的在線體驗的連接水平[13]。對很多國家而言,實現普遍連接本已十分艱難,而從基本連接走向有意義的連接則更為奢侈。
接入溝和使用溝共同造成了結果溝。一方面,不同國家間兒童發展水平存在差異,如2020年國際兒童在線安全指數調查結果表明,發達國家兒童的網絡風險防范能力、數字技術使用自控力、數字智能等方面能力整體均優于發展中國家[14]。另一方面,同一國家內不同兒童的發展水平也存在著顯著差異,如一項對中國豫北鄉村小學和上海城區小學兒童所做的研究表明,社會經濟地位較高的兒童在知識獲取、社會參與和個人發展上顯著高于處境不利兒童[15],這一結果在家庭場域中同樣具有解釋力[16]。
數字學習治理即國家掌握數字學習規則主導權和影響力的活動。新冠肺炎疫情導致全球對數字科技的依賴性空前加深,各國政府迅速挖掘數字化學習的潛力來應對危機,及時、安全、可靠地獲取數據并對其進行有效治理顯得尤為重要。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新冠肺炎疫情推動了全球數字化轉型,然而令人不免感到擔憂的是,全球數字治理赤字成為嚴峻的挑戰?;A設施建設不足,數字學習平臺和內容不完備、互聯網和通信使用費用過高,占生活成本比重較大、學習者數字技能不足,數字化運用程度較低、數據壟斷導致數字安全乃至人權等問題日益顯現[17]。針對這些問題,各國數字教育治理能力不一,其主要制約因素在于壟斷。在基礎設施建設方面,壟斷帶來的寬帶安裝費用過高是制約互聯網普及的重要因素。根據國際電信聯盟的數據,2021年,最不發達國家寬帶成本費用約占人均國民總收入的14.7%,而全球平均占比僅為5%。非洲為移動寬帶服務支付的價格是發達國家支付價格的五倍以上[18]。在效益差異方面,全球數字治理白皮書指出,一些超大型跨國數字平臺主導了全球數據價值鏈。全球前100大數字平臺企業中有41家位于美洲國家,對應的市值占比達到67%,這些平臺企業在提供數字服務的同時,也獲取了全球數據價值鏈中的大部分收益[19]。世界經濟論壇報告指出,“數字權力的聚集”和“數字化不平等”是全球高發風險[20]。這些因素導致的全球教育數字化需求差異、政策環境差異、戰略發展方向和優先議程差異、進程差異和發展階段差異等,使得全球數字合作和數字治理缺乏有效的統籌協調,這亟需一個強有力的國際組織進行統一協調、共同治理。由此,由聯合國牽頭提出的“推開公共數字之門”的倡議及后續實施舉措無疑為全球公共數字學習治理提供了契機。
“公平”是峰會的主旋律,峰會主張關注數字公平,強調必須要把最邊緣的學習者放在中心,確保所有的人共享優質教育。峰會圍繞“公平”、多元及包容可能遇到的障礙提出公共數字學習數字化轉型的四個關鍵問題[21]:一是教育系統的數字化轉型。峰會認為將數字工具用于教育行業能助力傳統教育的轉型,真正的教育變革必定具有可及性、公平性和包容性,教育變革要為所有人提供優質的學習機會。二是縮小數字鴻溝。峰會主張高質量數字工具應該惠及所有人,其中尤其要關注婦女、女童、難民、殘疾學生、偏遠地區學生等弱勢群體,關注邊緣群體的特殊需要,呼吁關注全球最后20多億未接入互聯網的人,擴大教育融資,積極促進全球連接的互聯互通。三是建設免費、開放、優質的數字教育內容,峰會呼吁全球協力建立公共化數字學習門戶,創造更加包容的數字化學習平臺與內容。四是注重數字公民的福祉、隱私和安全。此外,峰會還呼吁關注云端數據安全,創造安全的數字化環境,打造可持續技術,促使全球從中獲益。
峰會分享了系列正在實施或業已完成的項目如Giga項目①該項目是由國際電信聯盟和兒童基金會合作進行的,致力于將每所學校連接到互聯網,目前已經完成50個國家的110萬學校的地址繪制,足跡遍及中亞、拉美和加勒比地區及非洲5300個學校,保證了200萬名老師和學生上網。詳情請參見:https://giga.global/。、Ceibal計劃②Ceibal項目所屬地區為烏拉圭,該計劃創建于2007年,其向所有學生和教師分發筆記本電腦和免費互聯網,并為師生提供數字技能培訓,是一項兼具包容和機會平等的計劃。詳情請參見:https://transformingeducationsummit.sdg4education2030.org/system/files/2022-07/Digital%20AT4%20dicussion%20paper%20July%202022.pdf。、IIEP學習門戶網站(Learning Portal)③IIEP學習門戶網站(Learning Portal)旨在幫助全球決策者制定優質教育計劃,以改善學生學習效果。該門戶網站包括為什么要學習、改善學習、學習計劃及監控學習四大主題,其匯集了1000多項可供搜索的數據庫資源,為用戶提供免費的、全面的、最新的、與中小學教育階段學習相關的信息。詳情請參見:https://learningportal.iiep.unesco.org/en。、“學習護照”項目④學習護照(Learning Passport)項目是在近30個國家中使用的一個靈活性和適應性都較強的平臺,可在線和離線使用,提供本地的、背景化的課程和課程相關的內容,其中一些補充資源全球都可訪問。詳情請參見:https://news.un.org/zh/story/2021/04/1081652。等項目經驗,通過基于實踐、基于證據、基于循證的邏輯理路,提煉、歸納及建構了“3C”數字學習框架,其包括內容(Content)、能力(Capacity)和互聯網連接(Connectivity)三大組成部分。具體而言,“內容”指必須通過數字學習平臺,向所有學習者、教師及照料者提供與課程相關的優質數字教學和學習內容;“能力”的重點在于提高全民數字學習能力,強調必須加強使用數字技術,促進教師、學習者及其他利益相關者在循證方式基礎上習得必備的數字技能和知識,學會利用數字手段進行學習;“互聯網連接”指數字化連通服務有助于確保所有學校和個人都能受益于優質互聯網連接帶來的教育優勢[22]?!?C”被稱為“用以解鎖數字教學和學習潛能的三大密鑰”。其中,互聯網連接是公共數字學習的物質基礎,數字學習內容是公共數字學習的質料,數字學習能力是公共數字學習實施的保障。在實施“3C”的同時需要始終兼顧三個原則(如下頁圖1所示),即把最邊緣化的學習者放在中心、開發免費且高質量的數字教育平臺和內容以及促進教學方式的創新和變革[23]。其中,峰會尤其重點強調了使用形成性評價及項目式學習等循證教學法,以促進教學方式的創新和變革?!?C”一經提出便成為峰會第四場焦點會議的重點,這三個領域的順利實施成為聯合國動員各國做出政治承諾的重要內容。

圖1 推開公共數字學習之門的三把密鑰及三個原則
“3C”能否順利施行成為推開公共數字學習之門的關鍵。為了促進全民公共數字學習質量達到預期的目標,峰會進行了行動呼吁,以動員各國做出政治承諾。在內容方面,呼吁各國政府承諾建立公共數字學習平臺,賦予教師、學習者和家庭權力,支持內容的可訪問性和共享,并滿足用戶的多樣化需求,提供高質量、情境化及與課程內容一致的教育資源,同時確保免費開放、人人可及;在能力方面,呼吁各國政府關注以下幾個議題:一是為教育賦權,實現普及數字掃盲,尤其關注婦女和女孩。二是增強所有教師和相關教育人員的能力,使他們能夠利用數字資源的力量來支持學生學習;互聯網連接方面,一是要確保每所學校都能連接到互聯網,并為教育和終身學習提供更多途徑,二是加大利用現有資源如Giga項目開展公共數字化學習的力度。為確保這三個部分有效提高全民公共數字化學習質量,峰會認為政府需加強并做好幾個方面的重點保障:一是重塑觀念,將數字學習資源作為全球公共產品,同時保證數字學習內容具有公信力。二是加強經濟支持,確保公共數字學習的可行性和可支付性,建立全球范圍內的互聯互通。三是要加強教師運用數字學習工具的能力,以確保全民公共數字學習的質量。
在2022年6月28—30日UNESCO組織的峰會召開前的會晤上,全球140多名教育部長、政策和商業領袖以及青年活動家達成了一致共識:要強化公共數字學習賦能教育變革,會議還制定了全球教育變革路線圖并達成了初步的協議。峰會重申了這一主張:一是強調了公共數字學習對教育變革的重要作用,認為數字革命可以推動教育變革。二是倡導加強多邊合作關系,創造更加包容的數字化學習平臺與內容,夯實公共數字學習賦能教育變革的數據底座。峰會主張各國政府、國際組織、私營部門、民間組織、家長、教師等多元主體通過凝心聚力、協同合作共同推行公共數字學習的“3C”框架。三是聚焦關鍵核心,加速推進數字化轉型進程。峰會提議建立公共化數字學習門戶,把優質數字教學資源當做全球公共產品,促進數字內容資源的整合、傳播及共享,引導資源向薄弱學校、貧困地區、困難群體傾斜,彌合教育數字鴻溝,保障和提高全球公民優質公共數字學習和終身學習訴求。四是關注教師教育數字化,加快教學創新與變革。峰會倡議發揮公共數字學習門戶在擴大教師數字化學習機會的重要作用,從資源供給層面增強教師數字化學習內容的多樣性、適切性和可選擇性;通過數字教育資源與平臺的最佳實踐案例、研究成果與證據的搜集和分享,促進教師進行基于循證實踐的數字化學習;加大教師數字化學習培訓,提高教師數字素養與技能,鼓勵教師積極進行教學數字化創新,確保數字化有效賦能教師專業發展。五是強化治理能力,全球公共數字學習要完善頂層設計,形成統一的信息網絡,加強標準規范體系,加快構建公共數字學習的安全保障體系,加強對數字化內容的安全審查,保護數據安全與學習者隱私,形成公共數字學習賦能教育變革的安全壁壘。
峰會第四場焦點會議“教育數字化轉型”圍繞著三項核心原則展開,分別是“優先考慮最邊緣化的人群”“擴大對開放、免費和高質量數字教育內容的投資”以及“教育的數字化轉型需要教學創新和變革”,這三項核心原則是對《反思教育——向全球共同利益轉變》的回應,體現了聯合國對公平性、開放性、包容性及共同利益教育轉向的追求。所謂共同利益,是指人類在本質上共享并且相互交流的各種善意,它不是個人美德的簡單累計,而是一種社會群體的善意。共同利益具有追求人類共同擁有美好生活、承認世界的多樣性及強調共同參與以及基于共同利益的基本理念,聯合國認為應將教育和知識視為全球共同利益,這意味著知識的創造、控制、習得、認證和運用要向所有人開放[24]。公平優質的信息技術加持,為教育藉由技術這一“代具”,突破并解構傳統學校空間的“實在”機制及其框定的教育形式,擴大數字空間及其教育能動性[25],進而促進教育的“全球共同利益”轉向提供了可能。正如峰會達成的愿景聲明中所言,“如果利用得當,數字革命可以成為確保全民優質教育、改變教師教學和學生學習方式的最有力工具之一”[26]。技術可以延展處境不利兒童的教育生存場域及擴大其生命觸角,彰顯數字時代最大的善意。大衛·休謨(David Hume)指出,沒有什么品質比慈善和人道、友誼和感激、自然感情和公共精神,或凡發端于對他人的溫柔同情和對我們人類種族的慷慨關懷的東西,更有資格獲得人類的一般的善意和贊許[27]。從正義的角度進行考量,聯合國“推開公共數字學習之門”的倡議在某種程度上是基于增進人類幸福、為了人類共同利益福祉的轉變而提出的,凸顯了善的發端。
以技術促進教育公平是數字時代教育領域的一項重要命題[28]。峰會在處境不利兒童的數字技能提升、數字教育變革領域中女性的潛在可能以及面向共同利益的公共數字學習等方面都提出了前瞻性戰略,以確保教育的公平與質量。教育公平與質量間互為視角、相互闡釋,其最為根本的目標在于通過公平與質量的相互構建,走向“有質量的教育公平”,為形成新路徑打開新局面。其中新路徑至少具有三層意味:一是智能路徑,二是融合路徑,三是終身路徑,這三條路徑是全球教育公平新的生長點,也是破解全球數字鴻溝、通往教育公平的必由之路。智能路徑為機會公平育人質量的提升提供了技術支撐,融合路徑特別是線上線下的混融教學為處境不利兒童提供了到達“公平與質量融合”的階梯,終身路徑是理想的教育公平與質量的新尺度,技術為終身路徑的實現提供了基本支架。在此意義上,公共數字學習通過賦能教育理念和實踐,為破解全球教育公平問題提供了新視野和新可能。
教育治理即治理主體通過一定的制度安排進行合作互動,共同管理教育公共事務的過程,其典型特征是“共治”,目標是“善治”[29]。“公共數字學習”的提出及實施,必然涉及到公共空間中的數字學習治理,而治理的兩大長遠目標為生態化和去中心化[30],若要追求善治必須遵循數字學習治理的教育生態化取向。數字學習治理的生態化取向涉及到數字學習內外部環境、目標和途徑的生態化,其重要目標是通過整體、穩定及具有內在一致性的數字學習治理,促進全球公共數字學習能夠實現生態化發展。換言之,公共數字學習治理意味著治理主體的認識統一性、治理方式的平衡性、治理路徑的多元性及治理模式的可持續性。聯合國發布的關于行動軌道四“數字學習和轉型”的系列倡議體現了其追求生態化的數字學習治理的決心。為了免除后續漸進式修修補補的數字學習治理,聯合國選擇在治理前秉承全局觀照的數字學習治理觀,明確了在數字學習治理方面加大合作、達成共識、共建門戶、多元治理的意愿,凸顯了公共數字學習治理的生態化取向。
從本體論及價值論層面共同言之,“公共”內蘊著一種開放、共享及平等,也暗含了一種責任、權力與倫理,這就意味著推開公共數字學習之門的行為本身內蘊藥理學的雙面性。這對于教育的警醒意義在于,面對新事物尤其是數字化持存機制時,需抱持謹慎態度,多維度地進行權衡考量,而不是對其進行無思式的狂熱擁抱。
“公共數字學習”意味著全球學習者共有數字平臺、數字資源乃至數字學習方式方法和數字學習評價體系,其中,數字學習內容的公共性在某種程度上會消解知識的文化性。從知識本質角度而言,知識根植于一定的文化境脈中,任何課程知識的生產與運作都有其賴以根植的文化土壤[31],不同區域生長出來的地方性知識在其所屬的文化場域中具有特定的合法性和規約性。從教育本質上而言,教育在本質上是特定的對象在特定的民族文化心理場的活動[32],脫離了文化基因的教育失去了教育生發的基礎,折損了其化育功能,為民族文化濡化及民族精神養成埋下了一定的隱患。從學生發展角度言說,學生生長生活于特定的場域之中,學生成長的原生性文化使得其在以生活場域文化為核心的生活世界中繼續建構著教育活動等生命實踐網絡[33],這就意味著文化為學生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底色。基于此,來自不同文化場域中的學生身上所攜帶的文化基因呼喚著文化回應型的數字學習內容,以滿足不同文化脈絡中的學生發展。而公共數字學習資源則在某種程度上被視為一種帶有頗具主流色彩的、強勢文化意味的知識,這種知識極有可能與學生的原生性文化產生偏離,無法滿足文化回應型教學內容的適宜性設定,由此生產一批“無根”的知識,進而培養出一批無根的人,從而有了滋生文化殖民主義的可能。
以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的“桌子之喻”審視公共數字學習,媒介作為知識生產傳播的“桌子”,它不只是平臺,而是實質性地參與了特定關系的網絡與構型的締結,其背后隱含著政治的、文化的等多重身份的母體。換言之,被選中的網絡供應商、門戶網站有了主導的數字治理權力,而被選為“公共數字資源”的那部分課程也極有可能演變為“霸權課程”。基于此,公共數字學習治理可能構建出一種新型權力空間。米歇爾·???Michel Foucault)將權力視為一種隱秘的力量關系,它“確立著人們的地位和行為方式、影響著人們的日常生活”[34],由于各國文化、政治、經濟等的不同,特殊的空間形態——網絡空間媒介為權力、知識等話語轉化成實際權力提供了條件。赫伯特·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曾深刻地指出,社會控制的現行形式在新的意義上是技術的形式[35]。技術并非價值無涉,其本身帶有某種目的性。為此,“如果不確保公共數字學習內容是可信的、足夠開放的、適量的資源,公共數字學習可能會變成一股危險的力量,處處體現著不平等”[36],峰會與會代表的擔憂不無道理。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新冠肺炎疫情強化了全球數字治理中的深層次問題——數字鴻溝與數字基礎設施短板更為突出,可行性和可支付性造成的公平缺口更大。數字空間的大國競爭也愈發激烈,抗擊“信息疫情”成為新使命。數字治理可能會面臨算法推送黑箱、侵犯學生隱私權及信息濫用等技術倫理風險挑戰?;诖?,如何規避治理權力中心性催生的教育不平等隱憂顯得尤為重要。
本質而言,技術是向人而存,應該與人性統一,然而在技術發展過程中有時技術的工具性會僭越成目的本身,導致技術對人的異化。赫伯特·馬爾庫塞、貝爾納·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等人一度發出警示,技術的現代化并不必然促成人性、世界之善好,這深層次折射出技術的藥理性的反面。究其根源,技術發展的動力之源之一為資本引擎的驅動。技術本身并不負載于人類的美好道德想象,相反,它忠誠于資本的無限自我增值[37]。而資本的本質就是逐利,這就意味著公共數字學習的公益性可能會部分讓渡于包裹著技術外衣的資本性。人們在推開公共數字學習之門的同時可能還會不小心轉動了潘多拉魔盒的鑰匙,進入另一個異化世界。峰會指出,公共數字學習存在著三個相互關聯的嚴峻挑戰:一是獲取使數字學習成為可能的設備與互聯網連接,二是學生在數字能力方面的巨大鴻溝,三是在利用私營部門能力的同時如何保護好教育者與學習者。這樣的擔憂不無道理,人性欲求的自利性可能會導致技術的非道德性[38]。數字信息的采集、調配、利用等過程可能無法被合法監管,事實也證明國家間普遍缺乏針對兒童的數據保護法律框架[39]。此外,還存在著數字學習者被符號化的風險,數字學習者可能被分門別類地變成數字,繼而被符碼化、打包、輸出、接收、清洗乃至篡改,這可能導致數字學習者的生活世界被置換為一個技術世界,而忽略了數字學習者作為鮮活生命個體的生命訴求,蒙蔽了埃德蒙德·古斯塔夫·阿爾布雷希特·胡塞爾(Edmund Gustav Albrecht Husserl)追尋的生活世界“教育關照人的原初生存境域和純粹生命本真”的啟示[40]。
無疑,推開公共數字學習之門兼具機遇與挑戰,唯有在承認其合理性和局限性的基礎上進行建設性采納及批判性反思,才能助力全球各國政府實現公共數字學習的價值最大化。
能否催生源源不竭的內生性驅動力供給數字學習變革以及能否開展更具有公平性、包容性、有效性和可持續性的數字學習變革,取決于公共數字學習的頂層設計。一是要在擴大網絡可及性、保證接入的可獲得性、公正性及安全性的同時,設置個性化數字平臺及個性化板塊,以滿足不同文化背景學生的差異性需求。二是搭建智庫平臺優化數字化內容,鼓勵國際間智庫聯合研究,積極探索具有文化回應型的公共數字學習教育資源并確保其因地制宜地被實施。三是啟動公共數字學習門戶,建立公共數字學習的互通標準,全球統一進行設計、生產和經銷文化適宜性的數字化學習資源,確保其以開放的方式存在,并能免費提供給全世界的教師和學生。四是培育文化回應型教師。支持教師成為新的學習方式的促進者和指導者以及應對后疫情時代的教育轉型指導者,為教師提供交流平臺,加大教師培訓力度,使得培訓內容聚焦于文化回應型的數字化課程的開發、應用及評估,鼓勵教師參與數字化知識生產。五是提高家長的數字素養,確保父母知道如何精準篩選及利用數字化資源并支持兒童個性化發展。
生態化的數字治理以其更加強調全球多元主體之間的聯動、教育機構之間的協同配合和教育資源的多維分配,因此得以成為治理全球公共數字學習政治風險的一種可能。在生態化思想引領下,一是需要公共精神,在數字學習場域中實現行動者之間的共同價值追求和意義世界這一“公共精神”的終極目標,確保沒有一個孩子掉隊。二是要優化公共數字學習管理機構的設置,分類推進公共數字學習管理體制改革。積極探索設置綜合、管理扁平高效、運行機制靈活的新型公共數字學習管理框架結構,采取務實的態度和針對性的措施分類推進。三是提前摸底,按照常住人口規模、兒童數量、人均電腦數、經濟規模、地理區位、財政一般預算收入等指標,分層分類精準聚焦,靶向發力,建設基礎設施設備,提供個性化服務資源,彌合數字鴻溝。四是建立公共服務多元化參與體制,加強數字協同治理,吸收多主體參與治理體系。培育非營利組織,強化公共服務管理。五是治理過程中遵循多中心性,建立數字化標準,分享教育數據,確保公共數字學習治理過程公開透明。六是在監管及評價方面,立足全球新基建戰略構建智慧監測平臺,健全全球公共數字學習治理與決策體系,逐步向基于精準數據的智能決策轉換。監管數字化學習過程中的教學法、課程、評估、社會關懷及學習活動組織等,確保教育內容必須是可被驗證的、有效的。此外還需加大審查力度,并提供反饋,其中政治及公平應當成為技術審查的重點[41]。
為規避技術在發展過程中的工具性僭越成目的本身,需提防技術對人的異化。一是要復歸教育的本原。教育的根本是育人、成人,這是教育高質量發展的根本遵循[42]。教育成人的根本在于主體間的文化構序,這意味著我們不能一味地依賴技術解決教育的一切問題,教育要適時復歸人與人之間的真實交往,重建關系信任?;貧w教育本原,促進人的生命綻放,在技術向善和生命至善的倫理場域中實現人機平衡,達成人機和諧共生的自然狀態[43]。二是在兒童和數字化學習之間架起屏障,謹慎對待技術的“惡”,為了避免全景化的數字客體爭奪兒童的過多注意力并使其意識輕易被填滿,失去主體性精神,教育必須要關照學習者的主體性精神,引入一種進入與退出的審慎的成人代理[44],一方面在技術上加強監管和防范,另一方面讓教師掌握數字化工具,使教師成為學生進行公共數字學習的引導者。三是聯通技術與兒童的生活世界,與兒童討論技術是什么,使兒童明白技術的限度,知道技術有所為也有所不能為。四是促進家—?!绾献?,與家長組成協作關系,為家庭提供咨詢建議。加強親子溝通與師生交往,給予兒童更多關愛,減少兒童面對冰冷數據的時間。要清醒地意識到,主體間的精神性、交往性及倫理性永遠是教育的本質所在。
聯合國教育變革峰會從全球共同利益出發,提出推開公共數字學習之門,促進全球學習機會的公平發展的倡議得益于聯合國的前瞻部署和積極行動,此謀斷將激勵并加快新一輪的數字化學習,帶動教育現代化的改革步伐。然而,在憧憬擘畫全球公共數字學習圖景時,也要看到其可能面臨的困境。公共數字學習本身是一個復雜的巨系統,需用系統性、復雜性及生態化思維共同審視公共數字學習之門內外的教育景觀。目前而言,峰會的倡議十分美好,但峰會上提出的主張在未來應如何推進以及能否落到實處,目前尚不明朗,還有待時間給出答案。
峰會所提出的具體倡議反映了現時代我國教育數字化轉型的基本主張,也是我國教育數字化轉型的政策方向[45]。黨的十九大、二十大報告中均強調了建設數字中國、網絡強國、教育強國的戰略目標。作為深入推進《國家教育數字化戰略行動》、深化教育數字化轉型的重要載體,國家智慧教育平臺在兼顧內容豐富性、系統性、層次性及文化回應性原則基礎上進行了先行探索,在促進區域優質教育資源共享、推動信息技術與教育教學融合、提高課后服務水平和課堂教學水平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46],為“人人皆學、處處能學、時時可學”提供了可能??傮w而言,我國公共數字在基礎設施、信息平臺、數字資源、應用探索等方面取得了突破性進展,然而在數字技術與教育的融合、師生數字素養提升、數字化環境兼容和治理等方面,仍然面臨相當的挑戰。未來可遵循數字學習治理的教育生態化取向,完善公共數字學習的頂層設計,加大數字公平,縮小數字鴻溝,積極關注云端數據安全。此外,需進一步加強教師運用數字學習工具的能力,同時還要自覺運用“奧卡姆剃刀”原理為技術運用“減負”,加大師生交往,關注學生的生活世界,進一步促進公共數字學習的高質量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