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計
立法法完成修改,是剛剛落幕的今年全國人代會的一大重要成果??v觀此次修法所涉及的諸多變革,極具新意的是增設規定:“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工作機構編制立法技術規范”。這是“立法技術規范”首次載入構建立法制度、規制立法活動的基本大法,雖寥寥一句,卻意義深遠。
所謂“立法技術規范”,通常是指有關立法結構、法條表述、術語運用、修改和廢止形式等技術層面的規則。立法技術規范是否科學、嚴密、完備,將直接影響立法質量的優劣。其根本原因就在于,立法是公平正義的藝術,也是具有高度專業性、技術性的決策活動。紙面的立法能否轉化為現實的法治,首先取決于立法文本能否得到準確理解和執行,這就要求立法具有合理的框架結構、嚴謹的條文表述、統一的專業術語、自洽的事理邏輯、協調的體系銜接等等,而立法技術規范,正是實現這些要求的具體操作標準,為立法質量提供了基礎性的技術支撐。
比如,立法技術的一大重心是語言表達技術,作為一種獨立的語言表述系統,立法語言的靈魂在于精準明確、備而不繁。與追求優雅文字、華麗修辭的文學語言相比,“法言法語”恰恰需要堅守統一、準確、嚴謹、簡明的特質,避免語義的模糊、邏輯的混淆,防止陷入文學化、口語化等語體風格誤區。以詞語的運用為例,在立法文本中頻繁出現的“根據”與“依據”、“應當”與“必須”、“不得”與“禁止”、“違法”與“非法”、“繳納”與“交納”、“謀取”與“牟取”等等,在生活場景中或無本質區別,在立法語境中卻有清晰分野。可以說,大到立法原則的表述,小到標點符號的使用,都會影響立法原意的傳遞,需要技術規范加以控制。
“立法技術規范”進入立法法的新制之列,有著深刻的歷史緣由和現實動因。追溯起來,我國肇始于改革開放初期的法制重建,基于“有法比沒法好”的戰略考量,曾長期奉行“宜粗不宜細”的立法技術。這一策略固然促成了法制的快速成長,但終究是法制匱乏年代必須有所取舍的次優選擇,立法技術及其規范的粗疏滯后,不可避免地引發結構失調、體系沖突、邏輯不暢、定義含糊、表意不清、語法混亂等諸多立法瑕疵,以致立法的質量欠佳、實施不順等問題日益突顯。進入21世紀后,隨著法律體系的漸趨完備,“良法善治”成為我國立法的全新價值追求,科學立法、精細立法等變革措施的崛起,開啟了由數量轉向質量的立法升級換代。在此進程中,不僅需要立法觀念、思維、內容等等的全面更新,亦有賴于規范、完善、先進的立法技術。就此而言,當下和未來的法制建設,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以良好立法技術為依托的法制重構。
事實上,早在2009年和2011年,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就分兩批擬定了試行的立法技術規范。在此前后,上海、北京、廣東等多地人大也編制了地方立法技術規范。這些可貴的探索,助推、見證了近年來諸多立法在技術層面的精耕細作、日趨進步。但總體而言,目前的立法技術規范大多提煉自成熟的立法經驗,大量尚未取得共識的問題仍然懸而未決,供應不足的立法技術規范,并不足以徹底消解特定歷史時期所形成的立法慣性、所遺留的立法痼疾。
另一方面,飛速發展的立法演進,塑造了日新月異的立法氣象,也使立法技術面臨新的挑戰。比如,以民法典為代表的“法典編纂”這一新立法形式的亮相,附件單獨修訂、聯動修改、打包修改等新修法形式的興起,需要對立法標題、章節結構、法條編排、文本延續、公布形式等細節作出更妥帖的規范設計;再比如,地方立法權的不斷擴容,為地方拓展立法空間的同時,也須防范貪大求全、照抄照搬、重復立法等潛在弊端,這就要求立法技術不僅關注形式要件,也應深入實質內容……所有這些立法新生態,都呼喚著更優品質、更多維度、更高層次的立法技術規范。
眼下,修改后的立法法已發出了加快構建、健全立法技術規范的鮮明信號,這是推進良法善治的關鍵一步,也是有待立法機關、執法部門、知識精英等多方力量通力參與的艱巨任務。在此基礎上,還有必要在立法起草、審議等環節,設置相應的審查與評估機制,以確保立法技術的科學規范真正轉化為立法質量的剛性約束。如此,立法技術規范才能激發出深層價值,以立法技術的“術”之力量,點亮立法意志的“道”之光芒,并最終抒寫法制建設的嶄新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