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像與歷史的考辨力作
——簡評賀西林著《讀圖觀史：考古發現與漢唐視覺文化研究》

黃劍華

就美術考古與歷史研究而言，出土的大量美術文物都是非常珍貴的資料；而對考古出土的圖像進行考辨與釋讀，則越來越為學術界所重視。與此相應，讀者對之也愈加關注，對這方面的研究著述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不僅因為圖像都是古代真實的遺存，有著豐富的文化藝術內涵；也由于它們具有更加直觀的效果，可彌補文獻記載的不足。要了解古代社會生活情形與典章禮儀制度，以及湮沒在歷史深處的重大事件與故事，將圖像與文獻相結合進行深入研究，的確是很好的方法與途徑。

賀西林教授是我的老朋友了。他從事美術考古與美術史研究幾十年，發表了很多重要的著述與文章，可謂卓有建樹。我最早拜讀他的大作是在20年前。2001年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了他的專著《古墓丹青：漢代墓室壁畫的發現與研究》。他在著述中對20世紀以來漢墓壁畫發現與研究的歷史與現狀做了梳理，對漢墓壁畫的演變過程，特別是對漢墓壁畫形成的思想背景與觀念形態、歷史淵源、圖像及風格傳統、藝術成就及歷史影響等問題進行了深入細致的探索，提出了一些精辟的學術見解。此書問世后獲得學界的好評，認為是國內第一部全面、系統研究漢墓壁畫的專著。最近他的新著問世，即由北京大學出版社精心推出的《讀圖觀史：考古發現與漢唐視覺文化研究》（2022年版）一書，則進一步突出了他在專題研究方面的造詣和心得。這部大著很精煉，有許多學術亮點，認真拜讀，真的是可圈可點，可喜可賀。

眾所周知，漢代與唐代是中國歷史發展進程中最為繁榮昌盛的時期，在經濟、文化、軍事、科技、外交等諸多方面都極其輝煌，在世界文明史上寫下了燦爛的篇章。漢唐時期的圖像資料異常豐富，表現形式既有畫像石、畫像磚，又有墓室壁畫與彩繪帛畫等等；表現的內容更是包羅萬象，從日常生活中的衣食住行，到社會禮儀風俗，以及觀念崇尚與審美情趣，都有生動而精彩的刻畫和描繪。學者們從不同的角度對這些圖像進行研究，也常有各種看法與解釋。所以要真正了解這些圖像的真實內涵，準確而深入的解讀就非常重要了。

《讀圖觀史：考古發現與漢唐視覺文化研究》收錄了賀西林教授近二十年來發表的十篇有關漢唐視覺文化研究的論文，都是他的學術精粹之作。按照研究的主題與內容，這十篇論文又分為三編，在圖像表征與思想意涵、圖像考辨與知識檢討、圖像傳承與文化交融等幾個方面做了獨到而深入的探討，詳述了作者的思考和見解。譬如他對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漆棺畫與帛畫內涵的探討就很獨到，認為四重套棺構成了完整而獨立的表述系統：黑色的第一重棺代表生與死的分離，第二重棺的色彩與圖像表現了死后陰間，第三重棺描繪了奔赴仙境的情形，第四重棺（內棺）的圖像與帛畫內容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過去有的學者僅談論了三重漆棺而忽略了內棺，賀西林教授的論述顯然更為細致和全面。當然更為重要的探討，則指向覆蓋在內棺上的帛畫。賀西林教授對帛畫的研究非常深入，從帛畫的名稱、帛畫的功能，到帛畫的空間結構、帛畫中描繪的人物與場景，以及帛畫所要表達的主題觀念與精神境界，層層遞進，做了細致的分析和釋讀。他認為將帛畫稱為非衣，與遺策所言吻合，足以為信；又認為帛畫自下而上營造了陰府、人間、懸圃、天庭四個空間，通過靈魂復蘇、宗廟祭享、仙人召喚、乘龍飛升、天使接引等一系列場景，描繪了墓主人從死到成仙的過程，展現了古代希望生命能夠羽化成仙、登臨天庭、融入天神的行列，從而達到與天帝同在、與日月同輝的終極永恒境界。這些分析與敘述，不僅條理清晰，而且抓住了帛畫主題與關鍵問題，講得簡潔而又精確。又譬如關于漢代藝術中的羽人及其象征意義，以及漢代畫像中伏羲、女媧圖像的由來與含義，書中也有專文詳論，提出了中肯而精辟的見解。

關于神仙思想與升仙崇拜，涉及到中國傳統文化與精神觀念的很多方面，確實是一個比較重要的研究課題。神仙思想大約誕生在戰國時期，系由昆侖仙話與蓬萊神話演化而成。昆侖仙話中有西王母、不死藥、羽人國等描寫，所宣揚的“不死”觀念和“飛升”幻想，曾對人們的信仰習俗產生過深刻的影響。從本質上看，神和仙是有區別的，神出于天生，仙屬于人為修煉而成，但二者都能超越時空束縛，可以長生不死與天地同老，還可以來去逍遙自由飛行。仙話虛構的是一個神人之間的魔幻世界，幻想凡人可以通過修煉而得道成仙長生不死，或幻想死后仍可以通過升仙的方式而進入仙間得以永生。仙既能與神一樣永生，又能享有人間世俗快活，因而升仙也就成了人們熱衷向往的目標，從帝王將相到蕓蕓眾生都不能免俗。這便是升仙觀念大為盛行的重要原因。

通過圖像可以了解歷史，對出土漢畫升仙題材的研究就是比較典型的例證。秦漢時期升仙觀念的盛行，不僅與統治者的喜好與倡導有關，也與方士們的推波助瀾大有關系。秦始皇就是一個仙話的信奉者，為了追求長生不死而采取了很多行動，有些做法甚至達到瘋狂的地步。漢代是仙話大肆泛濫的時代，漢代的皇帝們也大都是仙話的信奉者。漢武帝不僅對方士們虛構的很多仙話傳說深信不疑，而且利用最高統治者擁有的權力，對追求長生不死的求仙行動也是不遺余力，從而導致了兩漢時期求仙活動的盛行和方術的泛濫。求仙不僅浸染了社會生活與精神觀念，而且對喪葬習俗也產生了深刻的影響，這也正是漢代墓葬畫像中大量出現仙話題材的關鍵原因。所以漢代畫像中特別喜歡描繪羽人，也就很容易理解了。賀西林教授認為生死是人類思想史上的永恒主題，延年益壽乃至長生不死是人類的本能訴求；而羽人作為飛仙出沒于陰陽兩界，既關照生者，又慰藉死者，故而稱之為仙使，就是很形象的比喻，非常準確和生動。

賀西林著《讀圖觀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

對中古美術文物的釋讀，也是賀西林教授研究的重點。譬如對明尼阿波利美術館藏北魏石棺的再探討，就充分展示了他在學術上的嚴謹。因為該石棺系盜掘，出土信息不詳，雖然大多數學者視其為北魏正光五年（公元524年）貞景王元謐石棺；但他梳理了相關材料之后，認為關于墓主人的身份疑問頗多，其屬主將始終是無法破解之謎。20世紀早期洛陽大量北魏墓遭盜掘，古董商把不同墓中出土的文物張冠李戴，可見當時文物出土、售賣、流傳、收藏過程非常復雜混亂，可能存在陷阱，所以對這種存在的問題確實值得深思。關于北魏石棺畫像的內容與功能，特別是兩側棺板雕刻的10個孝子故事，書中也做了深入分析，認為孝道是儒家思想的核心，既是古代中國維系宗族關系的倫常，也是穩固封建統治秩序合理性的根本依據。孝子圖像進入墓葬是漢代以來的傳統，魏晉南北朝時代《孝經》仍被奉為儒家經典?？脊挪牧巷@示北魏孝子畫像遺存最為豐富和精彩，與北魏孝風大盛是大有關系的。賀西林教授認為，這些孝子畫像還有更深層的象征性，主要是以此來表現墓主人行孝積善，死后方能進入天堂。這就由表及里，充分顯示了研究的深度。作者還論述了當時儒、道、釋三家既存紛爭，又有包容與彼此調和的狀況。對南朝與北朝在墓葬美術方面的特點與影響，書中也有深度分析。這些探討和論述，都很精妙。又譬如書中對唐燕妃墓、李勣墓屏風壁畫相關問題的討論，引用了大量文獻與畫史記載，參照壁畫圖片，進行了詳細考證，對唐代畫風、壁畫題材、表現形式做了獨到而透徹的論述。這些都展示了賀西林教授在中古美術研究方面的造詣和開拓精神。

《讀圖觀史》中的陰陽二神畫像磚（東漢，崇州收集，四川博物院藏）

《讀圖觀史：考古發現與漢唐視覺文化研究》一書中有很多對具體圖像的解讀，對圖像的整體畫面與具體細節都分析得特別細致，這也是一個顯著的特點。譬如對洛陽西漢卜千秋墓壁畫圖像的考辨，對洛陽金谷園新莽墓壁畫圖像的釋讀，對西漢霍去病墓的思考，對入華中亞人畫像石葬具的探討，對陜西潼關出土畫像石棺的研究，等等，都論述得十分清晰準確。我覺得，學術研究不僅需要宏大的敘述，其實更需要具體的深入透徹的研究。賀西林教授在這方面做得是比較扎實的，也是非常值得稱道的。值得重視的是關于學術理論的建構，也是漢唐美術考古研究領域的大事情和重頭戲；而有了具體的深入研究，就為學術理論的完善提供了堅實的基礎。當然，學術研究既需要腳踏實地，需要實事求是和縝密的思辨，也需要開闊的高屋建瓴的學術視野，對學術領域和研究課題做高瞻遠矚的思考。從學術研究發展的角度來看，漢唐美術考古研究確實是一個非常寬廣的充滿寶藏的領域，既有豐富多彩的資料素材，又有浩瀚深邃的內涵。雖然目前已經有了很多研究成果，但需要去深入探討的話題還非常多。學者們在這個領域絕不能淺嘗輒止，還需要更為深入的探索與開拓。相信將來必定會大有收獲。

簡而言之，賀西林教授的學術研究，充分顯示了他在遵循傳統做學問方面的深厚學養，也展現了他在學術視野與研究方法方面的開拓創新。他的文章中有很多獨到的思考和心得，說明了他在學術研究領域的辛勤耕耘與鍥而不舍，在一定意義上也可以說拓展了美術史研究的范圍，為當代學者和后學們提供了有益的參照。賀西林教授長期執教于中央美院，培養了很多優秀人才，為壯大學術研究隊伍做了好事，也令人敬重和值得稱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