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磊
阜外西口到了啊,有去天意的乘客請您做好準備,沒票買票,月票請出示……哎!別擠,別擠!那背大包的,別擠!先下后上!先下后上……
2017年9月16號以前,坐上沿阜外大街往西走的公共汽車,過了當時還在展覽路南口東北角的曲園酒樓,就能聽見手舉票夾子,胳膊上戴著藍套袖的售票員扯著脖子報站。紅黃相間的大公共躲閃著溜達到馬路中間的行人,搖搖晃晃開進車站,“撲哧”一放氣,“咣當”一開門,車上的乘客還沒來得及全下完,站臺上拉著兩輪小車,背著大包小包,扛著麻袋、編織袋的人就已經心急火燎地往上擠了。這幫扒車門的人里邊,男女老少、南腔北調,上到八十八,下到剛會走,瞅冷子,還能瞧見幾個黃頭發、藍眼睛,說話打嘟嚕的俄羅斯大妞,全是剛逛完天意,坐車回家的。那些兩手空空往車下邊擠的人,十有八九,是打算上天意逛逛的。
逛天意,精髓在逛
阜成門、白塔寺那片至今流傳著一個蜘蛛精的故事。大概意思是說出阜成門往西走不到二里地,有一座金朝傳下來的慈慧寺。明朝萬歷年間,慈慧寺來了只有靈性的大蜘蛛,見天趴在佛像底下聽寺里的老和尚講經說法,后來成仙得道,還給寺里留下一處倒影成像的西洋景。打那以后,北京人就給慈慧寺起了個別名叫倒影寺。倒影寺的西北角有片墳地,原先是明朝紫禁城專門安葬宮女的所在,俗稱宮人街。清朝入關以后,倒影寺日漸荒廢,原先正規的集體公墓變成了三不管的亂葬崗子。1950年代,北京拆城墻、搞建設,倒影寺周圍的墳地整體往西搬家,住進八寶山。騰出來的空地改頭換面,建起了西城區下屬的一家小型國營棉紡廠。今天您去阜成門周圍遛遛,興許還能看見個把有事沒事總愛戴個白帽子的老太太,她們就是棉紡廠當年的女工。90年代以后,棉紡廠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那時候浙江義烏的小商品賣得挺火,“雞毛換糖”的故事傳遍大江南北。廠里的老少爺們兒、姑娘大嫂開會一合計,索性工廠改商場,從浙江、廣東、福建這些沿海地區招商引資,搞小商品批發。1992年11月8號,天意市場開張營業,北京人嘴里從此有了“逛天意”的說法。
逛天意跟逛廟會差不多,精髓就在一個“逛”字,目的用不著特明確,方向用不著太具體,隨心所欲朝前走,邊走邊看,邊看邊走,走到哪兒、逛到哪兒,原理就相當于眼下的“剁手族”,每天晚上糗在沙發里刷某寶。走來走去、走去走來,瞧見什么物件挺對眼,就可以停下來,透過人群的縫隙把手伸過去摸摸、看看。摸完、看完覺得沒意思,東西撂下,接茬再逛。要是覺得有點意思呢,那就隔著兩三個腦袋沖柜臺后邊的賣家大聲問一句:“哎,我說,這……就這個,多少錢?”
為了方便算賬,天意的賣家報價一般都是整數。柜臺后邊的大姐招呼著別的買主,抽空朝您這邊尋摸兩眼,眉頭不皺,價上心來:“哦,這個呀?那什么,給30吧。大早上的,開個張!”
賣家張嘴要30,買主絕對不能老老實實就給30,必須得砍價,最起碼照著1/3的水平砍:“什么?這么個小玩意兒,30?忒黑啦!20吧!”
賣家照樣不急不躁,一邊招呼別的主顧,一邊朝您這邊尋摸兩眼:“20?20拿不了!我25進的,不騙你!”
“25不成,就20!成就成,不成就拉倒!”說完這兩句狠話,買主把東西撂下,臉上掛著毅然決然的表情轉身就走。走的過程中,一定要高抬腳,輕落步,慢慢悠悠,走一步,退兩步,心里還得默數:“1——2——3——”
多數情況下,數到3的時候,賣家準會沖著您的后腦勺吆喝一聲:“得得得,算我倒霉!給你吧!開個張!”
現在的北京,南有紅橋,北有秀水,都是老外扎堆愛逛的地方。按一般經驗,凡是下了飛機死眉瞪眼直奔這倆市場跑的老外,全是任嘛不懂的生瓜蛋子,好糊弄。多咱等到他們能自己坐公交逛天意了,逛天意的時候還學會討價還價了,那就算修煉成了半個北京人。
十多年以前,BTV的《鑒寶》挺火,這節目最有意思的橋段就是主持人高喊一聲“讓我們請出護寶錘”,然后提溜著錘子溜達來、溜達去,瞅冷子“啪嚓”一家伙當場把贗品給砸了。每回有請護寶錘以前,主持人還得挑唆嘉賓帶著一幫觀眾褒貶、褒貶,說說誰的東西真,誰的東西假,真為什么真,假為什么假。有一期《鑒寶》請的是“鬼子專業戶”矢野浩二當嘉賓,“小鬼子”指著一個青花瓷的大瓶子,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說:“這個東西,好!大大的好!為什么好呢?因為我以前在什么地方見過一個。那個地方就在……就在、就在……噢,對啦!你們北京的天意小商品批發市場!”
我們家老太太坐在電視機跟前接了句下茬:“嘿!這兔崽子,竹子不叫竹子——老損(筍)了啊!”
賀卡里的小心機
時間段不一樣,逛天意的人也不一樣。每到周末,過日子的普通老百姓最多,為的是趁著不上班休息,給家里添兩樣用得上的家伙什,順便遛個彎,放松心情。逢年過節,機關單位的后勤工作人員都愛逛天意,為的是給大伙淘點福利,開年會、聯歡會的時候發獎品。周一到周五的工作日,除了職業二道販子,天意市場就數穿校服的學生最惹眼。學生們有男有女,性別不同,愛好不同,逛的重點也不一樣。男學生愛逛玩具攤,尤其是看見各式各樣的玩具槍、大航模,比親媽都親;女學生喜歡亂七八糟的小物件,像什么亮閃閃的琉璃珠子、花里胡哨的筆記本,還有帶香味的橡皮、港臺明星的貼紙,甭管有用沒用,先買了再說,反正也值不了倆錢。要是一男一女兩個學生搭伴逛天意呢?逛什么好像就無所謂了,只要能逛就可以。逛著、逛著,走到燈光昏暗、人多眼雜的所在,兩根小拇指沒準就偷偷糾纏到了一起。
每年進了12月,賀卡攤是學生們的必逛“景點”。1990年代賀卡最流行那會兒,天意市場有“賀卡三大軍”的說法?!叭筌姟敝傅氖鞘袌隼镔u賀卡最有名的3個買賣人,名字都帶一個“軍”字,他們做生意是把賀卡按價錢和檔次分別裝在幾個塑料箱子里,往柜臺上一擱,隨便挑。學生們拉幫結伙、七嘴八舌地圍著柜臺挑賀卡,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各有各的小算盤。一樣是新年送賀卡,送給男同學,要有一個檔次;送給女同學,要有一個檔次;送給平常關系不錯的男同學,要有一個檔次;送給關系特別、特別不錯的女同學,當然更要有一個檔次。賀卡買回去,還得費勁吧啦地寫賀詞,這里邊的遣詞造句掰扯起來也有不少講究。初三畢業的那個新年,我給班里某位女同學寫的賀詞是“祝你早日生個大胖小子”,結果讓班主任請了趟家長,屁股上還挨了好幾掃帚疙瘩。如今想起來,她恐怕早已為人妻、為人母,不知道是不是真能如我所愿?
年夜飯之爆炒歡樂球
1995年夏天,北京頒布禁放令,開始了為期10年的煙花禁放。猛地一家伙,過年不讓放炮了,老百姓覺得挺不習慣。1996年的年根底下,有記者發表了這么一篇報道……
春節之際,北京街頭時興玩歡樂球。幾名中學生在西城區天意小百貨商場,每人購得一袋歡樂球,興高采烈地邊走邊玩,連聲叫喊:“真好玩!”攤販說:“歡樂球賣得很俏,供不應求?!?/p>
歡樂球說白了就是跟拳頭差不多大的小氣球,售價每個合不到2分錢,天意市場論包賣,每包500個,好像也賣不了10塊錢。老百姓把這種小氣球買回家,挨個打上氣,然后再拿手拍,拿腳踩,拿橘子皮里的酸水滋,年歇那幾天好歹也能弄出點動靜。問題在于,鞭炮都是連發,一掛大鞭點著了捻就不用管了,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自己能響。歡樂球呢,只能一個、一個地踩,一個、一個地拍,就跟拆散了放小鞭一樣,永遠都是“啪、啪、啪”地打單發,老半天才能響一下,聽著不過癮。
我們界壁住著一位大叔,腦洞比平常人稍微大那么一丟丟,琢磨出一個讓歡樂球連發的歪招。什么歪招呢?氣球最怕的就是熱脹冷縮,吹滿氣以后,要是不注意,擱在暖氣旁邊,用不了多大工夫,自己沒準就能炸。界壁大叔利用的就是這個原理,年三十晚上臨到十二點,把煤氣灶點著了,坐上鍋,也不放油,就那么干燒。鐵鍋燒得“呼呼呼”直冒黑煙,這時候再關了煤氣,抱起一大堆吹足了氣的歡樂球往鍋里扔。小氣球根本用不著挨鐵鍋的邊,飄到半空一受熱,“啪”就炸了。街坊鄰居過年玩歡樂球,都是“啪、啪、啪”的單響,老半天才響一聲。唯獨他們家,啪啪啪啪啪啪……跟炒豆似的打連發。
小兵張嘎有句名言,別看你今天鬧得歡,小心將來拉清單。界壁大叔年三十夜里爆炒歡樂球玩得挺嗨,轉過天來,大年初一可就拉了清單了。怎么回事呢?敢情歡樂球讓鐵鍋烤炸了以后有好多碎片,那都是膠皮的。膠皮的碎片掉在鍋里一受熱,再一化,可就糊在鍋上啦,咔哧都咔哧不下來。初一的餃子,初二的面,初三烙餅攤雞蛋。年初一早上起來,家家戶戶忙著和餡包餃子,只有他們家沒法開伙,還得現出門買新鍋去。大叔推著二八加重的老永久風風火火出了樓門,一滑輪,一騙腿,就要蹬車走人,沒承想街坊大嬸冒出來一招手:“哎,我說,嗎去?。窟@大年歇的!”
大叔低頭貓腰,狠踩兩下腳蹬子,頭也不回:“嗐,您還說呢!這不鍋壞了嘛!也不知道天意今兒開門不開?家里還等著鍋和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