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標志標準化的政府與市場共治模式探討

毛芳 盛立新

摘 要：地理標志是重要的知識產權，標準化在支撐地理標志保護方面發揮著基礎作用。國家知識產權局《地理標志保護和運用“十四五”規劃》明確提出，健全地理標志標準化體系，夯實地理標志保護和管理基礎。本文通過歐美地理標志標準化的對比分析，結合國內標準化改革要求，提出強化地理標志標準化的政府與市場協同共治模式，建議由市場主體主導地理標志產品標準制定，政府強化質量監督，同時加快推進地理標志立法，強化地理標志產品標準的法律責任配置。

關鍵詞：地理標志，標準化，團體標準，合格評定

DOI編碼：10.3969/j.issn.1674-5698.2023.09.001

1 歐盟地理標志標準化的政府與市場共治

歐盟是地理標志保護“舊世界”的典型代表，采用專門立法對地理標志予以保護。其地理標志保護模式被個別機構或學者闡釋為地理標志的“公法”保護模式，以區別于美國在商標法框架下保護地理標志的“私法模式”。事實上，歐盟成員國政府在地理標志保護方面，重在主管機關或主管機關委托的第三方機構組織開展產品合格評定。歐盟一方面高度重視地理標志產品生產者協會的主體作用，另一方面，違反地理標志產品標準的法律責任主要為民事責任，為市場主體提供了完善的司法救濟。由此構建政府與市場協同共治的地理標志標準化路徑。

1.1 重視協會的力量

歐盟關于農產品和食品質量體系的（E U）1151/2012號法規主要涉及農食產品領域的地理標志保護。該法規多次強調地理標志作為知識產權獨立客體的私權屬性，并專章規定地理標志申請人——協會在地理標志保護中的角色與作用。地理標志的申請方面，歐盟1151/2012號法規規定只能由協會提交申請，不存在由政府機構指定申請人的規定。單一的自然人或法人實體，如果是唯一愿意提交地理標志申請的生產商，則可以視同為“協會”。

關于協會在地理標志保護中的主體作用，歐盟1151/2012號法規第45條進行了明確規定。具體而言，協會有權開展下列活動：監測地理標志的使用情況；確保地理標志產品符合其標準，防止或抵制任何可能損害地理標志品牌形象的行為；采取必要的司法行動，確保地理標志知識產權受到充分的法律保護；開展地理標志產品的宣傳、推廣等。

在地理標志產品標準的制定方面，歐盟及有關成員國政府并不參與標準的制定。而是由地理標志的申請人自行組織起草，標準的具體內容由利益相關方協商確定。在歐盟委員會開展地理標志審查期間，同步進行地理標志產品標準的公開與異議程序。當地理標志申請獲得注冊保護，歐盟委員會即同步公開最終的地理標志產品標準。

1.2 嚴格的合格評定與質量監管

歐盟的地理標志保護以嚴格的質量控制著稱。在歐盟1151/2012號法規的第五編，專門規定了地理標志保護的主管當局與合格評定機構。

與歐盟的食品官方控制法規（EC 882/2004號法規，現為EU 2017/625號法規所替代）相配套，歐盟1151/2012號法規要求各成員國設置相應的主管機關，履行地理標志產品質量的官方控制職能。地理標志產品投放市場前，應進行產品合格評定。產品是否符合標準，相應的合格評定工作既可由主管機關承擔，也可由主管機關委托的質量控制機構承擔。受主管機關委托承擔合格評定工作的機構，應按照歐洲標準EN 45011《產品認證機構的一般要求》或ISO/IEC 65號指南《產品認證機構通用要求》獲得認可。

1.3 完善的民事救濟

強化地理標志產品標準的法律責任配置，歐盟為市場主體提供了完善的民事救濟制度。

在歐盟的司法實踐中，不符合地理標志產品標準而使用地理標志的行為屬于地理標志侵權行為，違法者將面臨相應的民事責任。歐盟法院20 03年審結的帕爾瑪火腿案（案件編號C-108/01）明確，地理標志獲得注冊保護后，地理標志的合法使用以產品符合標準為前提。針對不符合地理標志產品標準而使用地理標志的行為，協會可以依法提起民事訴訟。地理標志的主管機關不能代替協會主張侵權救濟。前述帕爾瑪火腿案的原告即為帕爾瑪火腿協會，被告為阿斯達百貨公司和海格雷德食品有限公司。案由為被告違反帕爾瑪火腿的產品標準，在受保護區域外自行進行火腿的切片、包裝。歐盟法院的判決認為，帕爾瑪火腿的切片、加工是重要的操作環節，違反產品標準在產地外進行切片包裝，既不利于保證地理標志產品的產地正宗，也將影響帕爾瑪火腿的質量和聲譽。

再如：法國原產地名稱研究院（Ｌ' O I n st it utNational des Appellations d'Origi，簡稱INAO），盡管是法國負責地理標志（原產地名稱）保護的主管機關，但在地理標志侵權訴訟中，協會才是適格的民事主體。以法國的莫比耶奶酪（Morbier）為例，其20 02年在歐盟獲得地理標志注冊保護，注冊登記的地理標志申請人一欄為“莫比耶奶酪協會”。2020年歐盟法院審理的莫比耶奶酪案，原告即為莫比耶奶酪協會，指控里瓦多斯奶酪公司的不正當競爭行為涉嫌侵犯地理標志權。

嚴格的地理標志產品標準規制，有力提升了地理標志保護水平，由此帶來的正向激勵作用也非常明顯。歐盟統計數據顯示，其地理標志產品的價值溢價約為2.07，意味著地理標志產品的售價與非地理標志產品相比高出2.07倍。

2 美國地理標志標準化的政府與市場共治

美國是地理標志保護“新世界”的領導者，其地理標志的商標法保護通常被認為是地理標志“私法”保護模式的典型代表。實際上，美國政府機構在地理標志保護中亦扮演著重要角色。除了通過商標法對地理標志提供最低標準的保護，美國還對葡萄酒給予額外的、更高水平的保護——葡萄酒原產地名稱保護，即AVA制度。無論是地理證明商標，還是葡萄酒原產地名稱，美國政府機構在地理標志標準化中的作用都不容忽視。

2.1 地理證明商標制度下的政府監督

在地理標志的商標法保護模式下，地理證明商標的使用必須考慮以下兩點：（1）該地理區域內所有符合地理標志認證標準的人都可申請使用該地理證明商標；（2）防止證明商標的濫用和非法使用。因此，政府實體通常被認為是最適宜于監督地理標志證明商標認證標準的機構。

美國專利商標局《商標審核程序手冊》（Trademark Manual of Examining Procedure， TMEP）專門確認了政府機構通常為地理標志證明商標的管理機構：“有權控制地理名稱作為證明商標使用的實體通常為政府機構，或政府授權的機構。”《商標審核程序手冊》1306.02（c）“政府實體作為地理標志證明商標申請人”一節明確規定：“證明商標申請人可以是政府本身（如：美國聯邦政府、州政府或市政府），或政府的某個部門，又或雖不是政府的正式組成部門但履行政府授權職責的機構。……哪個機構最合適，取決于哪個機構實際管理證明商標，或與證明商標有著最緊密的聯系。”

實踐中，美國的許多地理證明商標常常由公共實體持有。如：“Pr ide of New York”（注冊號No.76580496），用于紐約州農產品，2004年由紐約州農業與市場部注冊備案；“Jersey Fresh from theGarden State”（注冊號No.78444238）以及“JerseyFresh”（注冊號 No.78430085），用于新澤西州水果及蔬菜，均在2004年由新澤西州的農業部注冊備案。

就地理證明商標的認證標準而言，在美國商標法框架下，地理證明商標認證標準的詳細內容由商標注冊人自主確定；商標注冊后，商標所有人應對商標使用實施合法的控制。在地理證明商標由政府公共機構注冊的情況下，認證標準自然也由同一機構進行管理監督。

2.2 葡萄酒地理標志保護（AVA）制度下的政府監督

美國葡萄種植區制度（American ViticultureAreas， AVAs）是針對葡萄酒的一種地理標志保護制度。美國現行關于葡萄酒地理標志保護的AVA制度由聯邦酒精及煙草稅務貿易局頒布的一系列條例進行管理，在一定程度上采納了歐盟的專門立法保護模式。根據聯邦酒精及煙草稅務貿易局2012年出版的《申請手冊》，注冊的AVA名稱加貼于產品標簽，意在向葡萄酒商及消費者說明特定區域種植的葡萄釀造的葡萄酒的特定質量、聲譽或其他特性歸因于其地理來源。葡萄酒的地理標志保護尤其關注保護區域的自然因素特征，注冊申請的審核非常之嚴格。

AVA《申請手冊》規定，申請AVA保護必須有明確的地域保護范圍，詳細闡述產地的氣候、地理、土壤等自然條件，以及與產地相關聯的質量特性。注冊后也要求對各個保護地區的風土（terroirs）、產品質量進行嚴格的監測。如：2001年聯邦酒精及煙草稅務貿易局就曾否決了“加州海岸”的AVA保護申請。“加州海岸”這個龐大的產地稱謂由4 個現有的AVA名稱組成：“北海岸”“索諾瑪海岸”“中央海岸”，以及“南海岸”。4個海岸的土壤、氣候與物理條件均存在很大程度不同。如果同意“加州海岸”AVA的保護申請，在沒有統一釀酒品質的地區授予AVA保護，將削弱整個AVA保護系統。

可見，美國政府公共機構在地理標志保護領域，無論是地理證明商標，還是為保護葡萄酒地理標志而設立的AVA制度，都起著重要作用。尤其是，在美國AVA制度框架下，嚴格的標準及質量監管對葡萄酒種植區當地居民以及當地農業發展帶來正向影響。例如：密蘇里州一系列葡萄酒種植區獲得保護后，直接帶動當地葡萄以及葡萄酒的價格上漲，并從鄰近州吸引大量產業工人涌入密蘇里葡萄酒種植區。

3 我國地理標志標準化政府與市場共治模式的探討

我國地理標志標準化有著良好的發展基礎。夯實地理標志保護基礎，完善地理標志標準化體系，強化地理標志產品的產地質量管控，強化標準的實施效力，政府和市場應協同共治。具體而言，（1）優化標準供給結構方面，引導市場主體自主制定地理標志產品標準。（2）推動地理標志產品原產地政府強化產地質量管控，嚴格組織開展產品合格評定與質量監管。（3）在立法層面推進地理標志的統一立法。以《民法典》為統領，強化地理標志的私權保護。在違反地理標志產品標準的法律責任方面，著重強化民事法律救濟。

3.1 市場主體主導標準制定

當前，我國有超過80%地理標志產品標準為國家標準或地方標準，由政府主導制定。改變上述局面，由市場主體主導地理標志產品標準制定，既是地理標志產品標準“私標準”屬性的要求，也是國內標準化改革趨勢的要求。

我國著名標準化學者李春田曾將標準分為公標準與私標準兩大類。公標準的宗旨是獲取最佳公共利益，私標準的宗旨是獲取本組織的最大利益。地理標志產品標準，簡單來說，是受保護的地理標志對應的產品標準。它凝聚著特定區域內生產者的集體智慧，是地理標志產品生產者的智力勞動成果。地理標志的保護范圍僅系對產品質量有直接影響作用的特定地理地域；地理標志產品標準的適用范圍，限于獲得保護的地理標志產品。明確地理標志的保護范圍，界定地理標志產品的質量特性，從而保障地理標志產品的獨特品質和聲譽，是地理標志產品標準制定的根本宗旨。因此，地理標志產品標準屬于典型的“私標準”，應由市場主體自主制定。

由市場主體主導制定地理標志產品標準亦是國內標準化改革的要求。新《標準化法》已賦予市場主體自主制定的團體標準以法律地位。2021年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國家標準化發展綱要》，明確提出構建市場驅動、政府引導、企業為主的標準化工作格局，實現標準供給由政府主導向政府與市場并重轉變。在《國家標準化發展綱要》提出的標準化工作“四個轉變”中，標準供給側改革居于首要地位。地理標志產品標準編制的目的，是解決標準化對象——地理標志產品需要滿足的特定質量技術要求，并不是針對安全、健康等公益性目標，應發揮市場機制的作用，由市場主體自主制定。

3.2 政府強化質量管控

我國作為傳統農業大國，擁有豐富的地理標志資源。加強地理標志保護，必須以地理標志的高標準管理為原則。其中，政府的角色與職能定位應以地理標志產品的質量控制為核心，重在強化地理標志產品的合規性驗證與質量監管。

知識產權的國際博弈中，知識產權全球治理的標準沒有最高，只有更高，正朝著“不設‘天花板的高標準發展”。地理標志標準規制中，有為政府與有效市場并不相沖突。2 0 21年，國家知識產權局印發《地理標志保護和運用“十四五”規劃》，明確提出強化原產地政府在地理標志標準實施中的作用，加強地理標志產地質量管控，推進標準、檢驗檢測、認證等質量基礎設施建設。落實好地理標志“十四五”規劃，政府在地理標志標準化建設中的角色，應定位于推動標準實施，強化地理標志產品的合格評定與質量監管，完善地理標志保護和運用體系。

3.3 立法強化民事救濟制度

當前，在地理標志專門法保護模式下，根據現行《地理標志產品保護規定》，違反地理標志產品標準的法律責任只涉及行政處罰與刑事責任，市場主體缺乏民事救濟的途徑。

夯實地理標志保護和管理基礎，國家知識產權局《地理標志保護和運用“十四五”規劃》明確提出積極推動地理標志專門立法工作，健全地理標志法律制度。民法制度是知識產權的母體，知識產權法是民法的一部分。地理標志作為一項獨立的知識產權客體，其立法應當以《民法典》為統領，明晰地理標志的權利主體、權利內容和保護范圍，明確相關市場主體的權利義務以及需承擔的法律責任。以產品標準明確地理標志的保護范圍和使用條件；產品不符合標準而使用地理標志的行為，可獨立構成地理標志侵權的違法事由。從而強化地理標志產品標準的法律責任，完善市場主體民事權利的法律救濟。

綜上，結合標準化的國際發展趨勢以及我國標準化工作改革要求，地理標志的標準化治理模式，應進一步強化政府與市場協同共治。政府的定位，主要在于引導市場主體自主制定地理標志產品標準；強化產地質量管控；推進地理標志專門立法、強化地理標志產品標準的法律責任配置。對市場主體而言，除了自主制定地理標志產品標準外，針對不符合標準而使用地理標志的行為，還需要保障被侵權主體獲得司法救濟的權利。

4 結 語

雖然歐洲與美國地理標志的保護模式、法律制度各異，但均不約而同強調政府與市場的協同共治。落實《地理標志保護和運用“十四五”規劃》，我國地理標志標準化應進一步明晰相關市場主體的權利義務、強化管理機關的監管職能。由市場主體主導地理標志產品標準制定，政府強化質量監管。同時加快推進地理標志立法，完善地理標志產品標準的法律責任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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