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宇
(河南大學黃河文明與可持續發展研究中心,河南開封 475000)
隋唐至于宋元是中華文明極盡輝煌的歷史時期,也是今天的眾多傳統節日蓬勃發展并走向成熟定型的歷史時期,七夕節就是其中的代表。在節日研究中,七夕節也歷來深受學術界重視,相關研究數量豐富、成果豐碩。
由于國祚短暫、史料有限,關于隋代、元代七夕的研究非常少見,而元代的又多于隋代,代表作如張銀的論文《元代七夕風俗和牛女故事管窺》,但相關論文數量極少且大都質量一般。也有一些研究詩詞而對元代七夕有所論述的學位論文,如鐘海鵬的《元詩所見代節日生活研究》、楊鎳瑋的《元代節序詞研究》等,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關于唐宋時期的七夕節,數量相對豐富,角度也較為多元。這些研究大致可以分為如下幾類:
第一類是七夕節日史研究,這類研究成果不多,質量參差不齊,目前有限的成果也主要集中在宋代,較權威的代表作是程民生的《七夕節在宋代汴京的裂變與鼎盛》。第二類是七夕節俗文化研究。這類研究學術價值較高,主要關注乞巧、磨喝樂及與七夕節俗有關的信仰,代表作如趙洋的《乞巧與狂歡——制度與民俗互動下的唐代七夕乞巧》、劉宗迪的《摩睺羅與宋代七夕風俗的西域淵源》與《七夕拜魁星習俗的異域淵源》、孫發成的《宋代的“磨喝樂”信仰及其形象——兼論宋孩兒枕與“磨喝樂”的淵源》等。第三類是七夕文學研究。這類研究占了關于唐宋時期七夕節研究的多數,其主要研究對象是唐宋時期以七夕為題材的詩詞,對節日的研究是次要的,其根本立場是文學性的。代表作有袁九生、孫力平的《唐代七夕詩的發展與流變》、楊挺的《唐代七夕文學初探》、成明明的《宋詩中的七夕書寫》等。第四類是區域性七夕研究。這類研究的代表作有蒲向明的《從唐宋七夕詩文看乞巧在隴南的流傳》、劉宗迪與井長海合著的《隴南七夕風俗的異域淵源》。第五類是七夕人物群像研究。這類研究主要以人為主體,重在挖掘不同性別、不同階層人物的節日文化形象及其節日實踐背后的文化心態,代表作有李玉婷的《唐代七夕節的女性文化意象》、趙克堯的《從唐詩看唐代七夕風俗與士庶心態》。
除去以上五類學術論文,還有不少學位論文圍繞唐宋時期的七夕節展開,如呂金娥的《漢魏至唐代七夕文學的文化觀照》、張莉的《宋代七夕詞研究》、劉調蘭的《磨喝樂研究》、叢曉雯的《兩宋泥塑磨喝樂研究》、劉莞蕓的《宋金紅綠彩“磨喝樂”瓷偶研究》。這些學位論文也具有一定的學術參考價值。
此外,關于少數民族及其聚集區七夕節的研究仍然非常少見,特別是關于兩宋時期北方遼金夏等游牧民族政權的七夕研究。在這方面,除去前述劉宗迪的部分文章外,僅有李輝的《金帝誕節改期受賀考》等少數論文可資參考。
總體來說,學術界目前關于隋代及元代七夕節的研究幾乎尚屬空白,關于唐宋七夕節的研究雖然在視角上比較多樣,但也大都篇幅寥寥、不成體系,研究也不夠深入。因此,本文志在對隋唐及宋元的七夕節的發展演變歷程進行考證,既從節日主題、節俗形式、節日規模、節日受眾等多方面對這一時期七夕節的階段特征和歷史特點進行微觀概括,又從宏觀的歷史視角審視這一時期七夕節總的發展趨勢。在研究方法上本文采取“文史互證”的方法,以歷史記載為主,兼采方志筆記和古代文學作品。
隋唐五代,七夕節在魏晉南北朝的基礎上有了新的發展。由于國祚短暫,關于隋朝七夕節的記載不多。但僅憑現有的材料也足以證明,七夕節在隋朝同樣為貴族和文人所喜愛。與南北朝相同,此時的七夕同樣出現在詩歌中,比如薛道衡《豫章行》“當學織女嫁牽牛,莫作姮娥叛夫壻”一句便將牛女傳說與后羿嫦娥的神話傳說并舉[1]。隋煬帝的秘書郎王眘亦曾作七夕詩。此外,據《隋書》記載:“煬帝不解音律,略不關懷。后大制艷篇,詞極淫綺。令樂正白明達造新聲,創萬歲樂、藏鉤樂、七夕相逢樂……”[2]既有樂名“七夕相逢樂”,足見其創作是以牛女七夕相會的傳說為背景展開的,在這里節日和傳說又與音樂這一藝術形式發生了聯系。一般來說,有樂必有舞,或許當時也有以七夕牛女傳說為主題的舞蹈存在也未可知??梢源_定的是,隋朝貴族和上層文人繼承了南北朝以七夕入詩的傳統,更進行了以七夕入樂的創新,七夕依然為隋朝上層社會所熟悉,仍不失為一個重要節日。
進入唐朝,伴隨著政治上的統一和經濟文化的繁盛,七夕節進入了快速發展期,變得越來越成熟,也越來越普及。雖然這本就是七夕節發展的歷史趨勢,但這一趨勢卻是在唐代開始加速的。唐代七夕有如下特點:
第一,七夕節在唐代得到了上層統治者更多的關注和重視,正式成為需要在宮中大肆歡慶的皇家節日。在唐代皇宮中專門建有一座“乞巧樓”。關于乞巧樓的來歷和用處,《開元天寶遺事》 載:“宮中以錦結成樓殿,高百尺,上可以勝數十人,陳以瓜果、酒炙,設坐具,以祀牛女二星?!盵3]可見,此樓是專為祀星乞巧而建。查閱史書可知,此樓在唐代十分重要?!杜f唐書》 記載劉季述、王仲先率軍叛亂,“徑至乞巧樓下,帝遽見軍士,驚墮床下”[4]?!缎绿茣酚涊d韓全晦之亂,也有“帝未許,方在乞巧樓。全晦急,即火其下。帝降樓,乃決西幸”的記載[5]。雖然史書在此并非著意于七夕,但由此可知乞巧樓當是皇帝常駐之所,不少重要的歷史事件均在此發生,足見其重要性。此外,關于乞巧,《開元天寶遺事》又云:“嬪妃各以九孔針、五色線向月穿之,過者為得巧之候。動清商之曲,宴樂達旦。士民之家皆效之?!边@說明唐朝皇室曾隆重舉辦乞巧儀式,以至于聲名遠播,一般民眾也加以效仿。“民”這一字,也于此首次出現在關于七夕的記載中,七夕至唐代終于明確指出有民眾的參與。
第二,七夕在唐代詩文中留下大量印記,并在節日與文本的互動中加強了與男女情愛和現實政治的聯系。唐詩中有不少作品以七夕為主題或素材,李白、杜甫、孟浩然、白居易、元稹、劉禹錫、柳宗元、杜牧、李賀、李商隱等人都創作有與七夕相關的詩歌,且多為名篇名句,比如杜甫《牽牛織女》“牽牛出河西,織女處其東。萬古永相望,七夕誰見同”[6],李商隱《馬嵬·其二》“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盵7],白居易《長恨歌》“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8],劉禹錫《浪淘沙》“如今直上銀河去,同到牽牛織女家”[9]等。除去詩歌外,還有像柳宗元《乞巧文》這種借七夕乞巧諷刺世風、抒發懷抱的辭賦韻文,號稱“燕許大手筆”的張說在《請八月五日為千秋節表》中也曾提及七夕。唐代七夕節深受文學影響,被文本化、經典化、豐富化了。在唐代文人的筆下,七夕非但與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愛情悲劇產生了藝術聯系,而且更是寄托著作者的政治觀點和批判意識,七夕節與男女情愛和現實政治的聯系被前所未有地加強了。這種在詩歌中借書寫愛情隱喻政治的做法無疑是對屈原楚辭以香草美人和人神之愛比擬政治的文學傳統的繼承,而七夕文化中的牛女傳說本就蘊含愛情主題,二者的融合使得七夕節變得越發富有浪漫色彩。
第三,在節俗方面,唐代七夕節在南北朝七夕節的基礎上,將與“巧”有關的節俗發展到了極致,乞巧成為唐代七夕中占據優勢地位的節俗。關于乞巧,《開元天寶遺事》有詳細記載,除去前文所述的穿針乞巧外,還有蛛絲乞巧的形式:
帝(唐玄宗)與貴妃每至七月七日夜,在華清宮游宴。時宮女輩陳瓜花酒饌列于庭中,求恩于牽牛、織女星也。又各捉蜘蛛于小合中,至曉開視蛛網稀密,以為得巧之候。密者言巧多,稀者言巧少。民間亦效之。
可見,蛛絲乞巧由于宮廷中人的示范而引起民間的效仿。
雖然乞巧在唐代的重要性逐步攀升,但是除乞巧外,唐代七夕節還有曬曝革裘與書籍、祭杼、斫餅、化生等多種節俗存在,程民生將其概括為九種,足見唐代七夕節之盛[10]。崔顥《七夕》詩中“長安城中月如練,家家此夜持針線”一句有對穿針節俗的描述,此詩說明,唐時長安市民已經家家戶戶在七夕對月穿針了[11]。此外,《新唐書》中有焉耆國俗尚七月七日“祀生祖”的記載,這是對唐時七夕域外節俗的珍貴記錄。
第四,唐人推動七夕節走向娛樂化,從而擺脫了以往濃厚的悲情色彩。在唐代以前,七夕是一個具有濃厚悲情色彩的節日,這在南北朝哀婉凄美的宮廷七夕詩中具有充分反映。但是到了唐代,不但七夕的悲情色彩被橫掃一空,反被注入了活潑浪漫、歡樂喜慶的新鮮色彩。這與唐人熱愛過節、節日氛圍濃厚有關。張勃認為,唐代不僅涌現出許多新節日和新節俗,且唐代的節日大都具備狂歡的性質,唐人甚至因過度沉迷節日娛樂而影響到正常的勞動生產,并招致史家的批評。而且,唐人對節日的熱愛貫穿于整個唐代,非但初盛唐如此,中晚唐亦是如此[12]。當此社會,七夕節的節日情調難免受到影響而趨于娛樂化。但是七夕節在唐代眾多節日中尚不特別突出,其規模與影響尚無法與其他大節相垺。
至唐末五代,雖世道混亂,但仍延續了唐代七夕節的傳統。統治者對七夕節仍然十分重視。《舊五代史》記載,后晉石敬瑭曾于庚寅年“詔停寒食、七夕、重陽及十月暖帳內外郡官貢獻”[13]。《新五代史》記載,前蜀王建在位時太子元膺起兵被殺,其導火索便是“是月七夕,元膺召諸王大臣置酒,而集王宗翰、樞密使潘峭、翰林學士毛文錫不至”,元膺大怒,自此與當朝寵臣唐道襲一伙矛盾激化[14]?!赌咸茣ⅰ份d:“《五國故事》曰:后主每七夕延巧,必取紅日羅百匹以為月宮天河之狀,一夕罷乃散之”,可見南唐七夕也規模盛大。甚至于,該書記載了后主以七夕為生日,“在賜第七夕命故妓作樂,聲聞于外,太宗聞之大怒”因而殺之的說法[15]。此外,后蜀趙崇祚編《花間集》時收有毛文錫《浣溪沙·七夕年年信不違》一詞,這是七夕主題的最早詞作之一[16]。由以上記載可知,七夕節在五代時期仍十分流行,各個小朝廷也都過七夕。
七夕自漢代始成節日,傳至宋代已有千年,宋代七夕終于在經過千年積累后迎來了全盛的局面。這表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第一,宋代七夕節擺脫了以往以婦女穿針、祈星、乞巧為主的單一形式,具有了多元復合節日的性質。兩宋經濟文化昌盛、對外交流頻繁,社會風氣開放、思想兼容并收。在此背景下,七夕節吸納了大量新鮮的時代元素,發展出新的主題和新的節俗。此時的七夕節不但是乞巧節,更是婦女節、兒童節、書生節以及游牧民族的節日。就節俗而言,據《東京夢華錄》記載,除乞巧外,宋人還制作磨喝樂、水上浮、谷板、花瓜、笑靨兒、雙頭蓮等多種物品,進行種生、穿針、蜘蛛驗巧等多種娛樂活動。就參加者來說,男女老幼齊上陣,“兒童裁詩,女郎呈巧”,孩童不僅“須買新荷葉執之,蓋效顰磨喝樂”,而且“特地新妝,競夸鮮麗”,婦女也要“望月穿針”[17]。除去婦女孩童,男子也是宋代七夕的重要參與者,七夕時文人雅聚、飲酒賦詩是在南北朝便流行的盛事,宋代崇尚文教,此風更盛。非但如此,七夕時人們互相贈送時令小吃和文具、玩具等禮物的做法在宋代非常流行。《夢梁錄》載,早在七夕前數日人們便“以紅熝雞果食、時新果品,互相饋送?!盵18]不僅普通民眾如此,達官顯貴乃至宮廷中人莫不如是。就以磨喝樂為例,據《武林舊事》載,“七夕前,修內司例進‘摩睺羅’十卓”,“制閫貴臣及京府等處,至有鑄金為貢者”,可見連皇室也未能免俗[19]。甚至于,因七夕送禮不成功還引發了一場政治事故。《宋史》載,史彌遠為討好可能繼承皇位的趙竑,“嘗因七月七日進乞巧奇玩以覘之”,結果“竑乘醉碎于地。彌遠大懼,日夕思以處竑,而竑不知也”,趙竑因毀掉史彌遠所贈的七夕禮物而得罪于他[20]。更值得注意的是,宋代七夕融入了不少來自域外異族的文化元素,而遼、金、夏等北方游牧民族也在長期的文化交往中浸染華風,接受了七夕節。比如泥娃娃磨喝樂,據學者考證,其誕生本是受佛教文化和西域文化影響,但是被漢人發揚光大以后,反而又使得金、夏受中原文化影響而制造出具有本民族特色的磨喝樂,如金代紅綠彩磨喝樂、西夏古城磨喝樂等,這些文物是宋與金、夏文化往來的重要見證[21]。此外,根據史書記載,金熙宗完顏亶以七夕為壽,南宋朝廷還曾遣使祝壽:“皇統七年春,宋遣沈昭遠來賀上生辰,蓋國主以七夕為生辰也,賀禮金茶器千兩、銀酒器萬兩……”至于完顏亶以七夕為生辰的原因,史家作如下解釋:
女真舊絕小,正朔所不及,其民不知紀年,問之則曰:我見草青幾度矣。蓋以草青為一歲也。自興兵以來,浸染華風,帥將生朝皆自擇佳辰。粘罕以正旦、兀室以元夕、烏洩馬以上巳、國主亶以七夕矣,其他如重午重九中秋中元下元四月八日皆然。[22]
由此可知,完顏亶并非真的出生于七月七日,而是受漢人影響把七夕當做自己的生辰。若非國家大節,豈能被君王擇為生辰,金人受漢人文化影響之深可見一斑。此外,有學者查閱金代詩文后指出,金文人酈權、劉迎、邊元勛、路鐸等均有七夕詩傳世,這些詩作也是金人接受七夕節的明證[23]。
第二,宋代七夕節高度大眾化、娛樂化、商業化。七夕節至宋代最大的轉變之一,就是急劇普世化、世俗化,不再是專屬于貴族精英階層的節日,普通民眾尤其都市的市民成了過七夕的主力。市民階層形成于宋代,他們生活在都市,占都市人口的多數,一般不以農業而是以工商業為生,擁有一定的財產,追求物質享受和精神滿足。在廣大市民階層的推動下,七夕節獲得了空前的熱度。據《醉翁談錄》載:“七夕,潘樓前賣乞巧物。自七月一日車馬嗔咽,至七夕前三日車馬不通行,相次壅遏,不復得出,至夜方散?!盵24]其盛況可想而知。伴隨著節日受眾驟增、節日規模擴大,七夕節也成了進行商貿交易的最佳時機,在廣大市民的節日需求的刺激下,餐飲、文玩、旅游等各大行業均十分火爆。僅就磨喝樂來說,據《東京夢華錄》記載,“七月七夕,潘樓街東宋門外瓦子、州西梁門外瓦子、北門外、南朱雀門外街及馬行街內,皆賣磨喝樂,乃小塑土偶耳。悉以雕木彩裝欄座,或用紅紗碧籠,或飾以金珠牙翠,有一對直數千者。禁中及貴家與士庶為時物追陪”,而像谷板、花瓜、笑魘兒之類的小商品,“皆于街心彩幕帳設,出絡貨賣”,甚至就連蛛絲乞巧的小盒子,也惹得“里巷與妓館,往往列之門首,爭以侈靡相向”。在這里,人們巧打扮、吃小吃、買玩具,擺酒宴、祈雙星、講故事,吟詩作賦、結伴出游、逛街購物,還進行蛛絲乞巧、扮磨喝樂、水浮蠟鳥等各種游戲性質的活動,節日的娛樂氛圍被營造到了極致,呈現出“狂歡化”的態勢。
此外,七夕還頻繁出現在宋詞中,宋代詞人柳永、晏幾道、歐陽修、蘇軾、秦觀、李清照、范成大、吳文英、姜夔等人都有以七夕為主題的詞作傳世,僅蘇軾就有《漁家傲·七夕》等三首詞作流傳。而奉歐陽修《鵲橋仙·月波清霽》為正體的詞牌“鵲橋仙”更是專以七夕牛女故事為創作背景,誕生了不少名作,其中尤以秦觀《鵲橋仙·纖云弄巧》最為經典,堪稱宋代七夕詞的代表。作詞在宋代文壇并不嚴肅,具有游戲娛樂的性質,文人寫作七夕詞既為詞的創作增添題材,又極大提高了七夕節的藝術內涵,使得宋代七夕在娛樂性提升的同時仍不失風流文雅的韻致。
第三,宋代七夕節正式升格為國家法定節日并被納入國家規定的節假日體系,完成了正統化、規范化、合法化的歷史性轉變。在唐宋以前,七夕節只是單純作為一個自然狀態的節日而存在,包括歷代帝王在內的參與者不過是出于“慣習”而過節。這一情況在唐宋之間得到扭轉。張勃引用日本學者丸山裕美子《唐宋節假制度的變遷——兼論“令”和“格敕”》一文指出唐時七月七日放假一天,但未知該文所據材料之出處??梢源_定的是,到了宋代,七夕節已經被朝廷正式“收編”,以皇帝詔令和國家律令的方式正式承認了它的地位,并將其規范化、標準化,使之成為一個被官方意志和主流文化認可的節日。這從根本上解決了七夕節的合法性問題,并影響到此后的歷代王朝。據程民生考證,“七夕節”一詞最早便出自北宋開國皇帝宋太祖的一道手札。據史書記載,宋太宗也曾于太平興國三年專門下詔就七夕節日期進行規定:“七夕嘉辰,著于甲令。今之習俗,多用六日,非舊制也。宜復用七日?!盵25]由此可知,七夕節在一開始便受到宋朝最高統治者的重視。此外,朝廷規定,“七夕、授衣、重九、四立、春秋分及每旬假各一日”,即七夕節必須放假一天?;实鄣闹匾暫凸俜降恼J可,不但在當時有助于七夕的推廣,而且也為后世歷代王朝樹立了典范,此后,把七夕節定位為國家法定節日便成為了一個傳統,為明清所沿襲。宋代七夕終于在眾多節日中脫穎而出,不復之前“泯然眾人”的模樣,成為了當之無愧的國家大節。
另外,受宋人影響,金人也模仿宋朝把七夕在內的眾多節日命定為國家法定節假日:“皇統五年四月,敕旨……七夕、春分、立夏、立冬各一日”[26]。這是金人過七夕節的又一力證。
經過唐宋的發展,七夕的普及進程獲得了極大推進,終于下潛到基層并融入民眾的日常生活中去,成為不分男女老幼甚至地域、民族的普世性節日。此后元明清三代的七夕節都是在宋代的基礎上繼續發展,繼續向基層傳播滲透。但是宋代七夕所展現的文化創造力和文化多樣性卻是后世無法超越甚至無法復刻的。
關于元代七夕的記載不多,但是綜合史書、方志和文人詩詞也可以窺知一二。其基本情況如下:
第一,據史書記載,元代宮廷沿襲了過七夕的傳統。據《元史新編》描述,“至大中,妃洪氏最寵,專房。宴七夕,結彩樓于臺,諸妃嬪不得登,獨洪妃與宮官數人升樓散彩,令宮人俯拾之,以色艷淡為勝負,設斗巧宴。”[27]柯劭忞《新元史》中也有此記載。由此可知,元代宮廷有宴七夕、結彩樓、散彩斗巧的活動。這說明元朝統治者也接受了七夕節,并未因民族文化差異而排斥七夕。
第二,從地方社會來看,七夕節也依然存在。元代地方志中關于七夕的描述大多不過引述前代文獻對七夕的來歷和節俗作簡要解釋,比如元至順《鎮江志》引用《開元天寶遺事》來解釋乞巧[28]。雖然該書并未充分記述當地七夕節的具體情況,但仍保留有關于七夕乞巧的記載,這說明當地至少仍有七夕乞巧的節俗。此外,明代方志中關于七夕的記載較為豐富,這也側面說明元時七夕在中華大地上并未斷絕。第三,元代文學戲曲作品中有不少關于七夕的內容。同以前一樣,元代文人在七夕節依然飲酒雅集、分韻作詩。白樸《摸魚子·用嚴柔濟韻》一詞中有“聽笑語,知幾處,彩樓瓜果祈牛女”的描寫[29]。元末劉仁本《七夕宴會分韻得人字》一詩中也有“雙星會七夕,芳筵瓜果陳。長歌乞巧辭,對酒娛嘉賓”的論述[30]。據此可知,元代七夕節在形式上與前朝并無差別,一樣作瓜果之會、祈牛女雙星、傳牛女故事。
詩文以外,元雜劇中包藏著更多的內容,不少經典劇目的唱詞都涉及七夕,尤其是牛女傳說?!段鲙洝分杏小安┑每瑛P垂鸞客,臥看牽??椗恰?,《破幽夢孤雁漢宮秋》有“從今后不見長安,望北斗生扭做織女牽?!?,《裴少俊墻頭馬上》有“卻待要宴瑤池七夕會,便銀漢水兩分開,委實這烏鵲橋邊女,舍不得斗牛星畔客”,等等。更有些劇目,其情節展開的主要背景或主要線索就是七夕節,比如《唐明皇秋葉梧桐雨》《張孔目智勘魔合羅》。前者的高潮部分本以七夕為時間背景,故全文多次提及七夕,比如“今逢七夕,妾身設瓜果之會,問天孫乞巧哩。”后者則故事全部圍繞泥娃娃魔合羅展開,一開頭便講到“每年家趕這七月七入城來賣一擔魔合羅”。除去以上劇目,據筆者查證,僅《元曲選》中就還有《李太白匹配金錢記》《李亞仙花酒曲江池》《呂洞賓三醉岳陽樓》等多部作品提及七夕節,而該書只是元雜劇選編,因此在全部元雜劇中對七夕的書寫應當更多[31]。此外,元末南戲《白兔記》中也有對七夕的書寫。
不過在這些劇目中,對牛女故事的化用是主要的,對節日本身的描述有限。而且,戲曲中的民俗鏡像雖是對現實生活的反映,但具有虛擬性和一定的失真度,因此戲曲中對節日的描寫雖有參考價值但也不完全符合現實[32]。然而,這些記載卻足以證明七夕的節俗文化和相關傳說在元代文人和民眾中仍廣泛流傳,因為戲劇作品多為底層文人所作,是直面社會大眾、深受民眾喜愛的藝術形式。
雖然在元代七夕仍然得以延續,但若從整個七夕發展史的角度來看,自元代開始,七夕在整體上已然走向僵化和衰落了。這主要體現在以下幾點。
一,自元代始,宋代那種大規模的、以城市為中心、官紳市民集體歡慶的七夕節已成歷史絕唱,開封、杭州的七夕盛況后世未能再現。
二,自元代始,七夕節的節日主題及主要節俗幾乎不再發生重大變化,其發展態勢由元代之前的動態發展、與時為變向明清的穩定同一轉化。元代之前,七夕幾乎在每個朝代都衍生出了新的主題和節俗,元明清三代這種情況幾乎罕見。
三,自元代始,理學盛行,六百余年間除鼎革之際外,國家禮法森嚴、等級嚴明,對女性及男女情愛束縛尤多,像七夕這種蘊含浪漫精神、平等意味和自由解放色彩的充滿娛樂性的節日已然失去其賴以生存的社會環境。七夕雖繼續傳承,但其走向衰落和僵化的勢頭卻已經出現。
隋唐兩宋期間,七夕節在其發展歷程中不斷經歷著內在主題和外在形式的演變,其主題和節俗一直處在不斷變動中,在每個時代都經歷了在前朝基礎上的重構,從而在邊傳承邊重構的歷史過程中延續下來,直到元代才終結這種局面。
通過考證七夕節如何逐步攀升至頂峰又如何開始走向衰落,可以探明節日生成的社會機制、還原古代的社會風貌、推動相關學術研究,也可以對如何看待當下的社會問題和文化熱點有所啟發,有助于消解分歧和偏見。比如說,七夕節早在唐詩宋詞元曲中便與男女情愛息息相關,其節日文化中早已蘊含愛情元素,故而其在今日向情人節轉化似乎也情有可原。此外,七夕節并無固定的“節日傳統”,現在所謂的傳統其實值得商榷,就像乞巧是到唐代才真正興起并代替祈星成為最主要的節俗,而宋代風靡一時的磨喝樂卻在后世消失不見。今天我們要想科學地看待傳統節日,應先對節日的發展演變歷程和內在規律有充分的把握和充足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