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波千里 江山萬年

單霽翔

中國大運河由京杭大運河、隋唐大運河、浙東運河三部分構成，全長3000多公里，開鑿至今已有2500多年，是目前世界上最長的人工河，也是世界上開鑿時間最早的人工河。作為人類與自然共同創(chuàng)造的一項壯舉，大運河流經(jīng)30多座城市，是構成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五大水系相連的水利大動脈，是中國歷史上南糧北運、商旅交通、軍資調配、水利灌溉等用途的生命線，對中國古代的全國統(tǒng)一和經(jīng)濟、文化交流發(fā)揮了重大的歷史作用。

大運河不僅是一條河流，而且是一個涉及交通、水利、地理、歷史、生態(tài)等諸多方面的文化長廊。如果說長城是中華民族堅挺的脊梁，那么大運河就是我們民族流動的血脈。在這大寫“人”字的兩側，西側有陸地絲綢古道，東側則有海上絲綢之路，像腰間的彩帶飄展開去。正是這樣一個脊梁堅挺、血脈流暢、交流開放的“人”，生動地體現(xiàn)出中華民族進步與發(fā)展、交流與對話的文明歷史。

寶貴的遺產(chǎn)

大運河涉及長江與黃河這兩個中國古代文化、文明的核心地區(qū)，連接著夏文化、商文化、楚文化、燕文化、齊魯文化等中國歷史上重要的文化區(qū)域，是古代人類生活集中、文化遺址密集的區(qū)域。大運河不僅是一條河，而且是一個涉及交通、水利、地理、歷史、生態(tài)等諸多方面的文化廊道。

一般認為，今天大運河最早的河段是當年被稱為“邗溝”的淮揚運河（也稱“里運河”），這是因為它的規(guī)模較大，具有南北大運河的一切特征，并且溝通了淮河和長江兩大水系。邗溝位于江蘇省里下河平原西側，為春秋時期吳王夫差出于軍事需要開掘。邗溝開通后，由此可直接運兵北上攻打齊國。邗溝的開掘拉開了大運河的序幕，也一直是大運河的重要組成部分。

此后，秦統(tǒng)一六國，秦始皇東巡時曾令赭衣三千，在今天的江蘇省丹陽市至江蘇省鎮(zhèn)江市一帶鑿“丹徒水道”。西漢時期，開鑿了漕渠，由長安（今陜西省西安市）引渭水入渠，沿南山山腳，一直通到黃河。東漢時期，王景采用“堰流法”修筑堤壩，疏浚黃河，使黃河、汴水分流，都城洛陽成為當時全國的水運中心。

兩漢盛世結束后，中國走入了戰(zhàn)亂頻仍的魏晉南北朝時期，經(jīng)濟中心開始南移。魏晉南北朝時期，開鑿了一些地方性運河，對后來隋唐大運河的開通起了積極作用。

“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這是唐代詩人皮日休的一句詩。南起杭州，北至北京，全長2000余公里的隋唐大運河是隋唐時期的命脈。這條南北大動脈跨越地球10多個緯度，縱貫中國東南沿海和華北大平原，溝通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海河五大水系，形成了以洛陽為中心，向東北、東南輻射的水運網(wǎng)。

北宋建都開封，但當時中國的經(jīng)濟中心已經(jīng)完全轉移到南方，大運河成為都城的生命線。至南宋時期，由于宋金南北分治，運河也就無法得到合理運用，河道多有荒廢，以都城臨安（今浙江省杭州市）為中心的區(qū)域性運河系統(tǒng)生成。

元滅南宋后，定都北方長城腳下的大都，起初仍依靠舊運河進行水路轉運。這條隋唐以來的運河舊道，因歷經(jīng)變遷，久不通暢，造成漕運諸多不便，所以元政府著手陸續(xù)修鑿大運河，主要工程就是取直線路，由江蘇取道山東、河北而進北京，自北而南開鑿了會通河、通惠河，使京杭大運河實現(xiàn)全線貫通。

明清兩代基本維持了京杭大運河的運輸系統(tǒng)，雖然某些航段的自然條件并不十分理想，在各代均出現(xiàn)了一些難題，但總體上，京杭運河一直是維系國家糧食與安全的命脈。

清咸豐五年（1855年），黃河自河南蘭封（今河南省蘭考縣）銅瓦廂決口，奪山東大清河入海。從此，黃河不再行經(jīng)安徽和江蘇，而與運河改在山東交叉，這打亂了京杭運河的總格局，使大量工程失效。隨著海運的強化和鐵路的興建，京杭運河作為國家南北交通干線的作用逐漸減小，由全線通航轉變?yōu)榫植糠侄瓮ê?，有的區(qū)段甚至斷航。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漕運全罷，大運河作為漕糧等物資運輸大通道的歷史使命也就到此終結。

新中國成立以后，開始了對古老的大運河的部分恢復和擴建工作，從而使其運輸能力大大提高。進入21世紀，大運河作為文化遺產(chǎn)資源受到了更廣泛的關注。2006年5月，國務院將京杭大運河公布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此后，經(jīng)研究，將包括京杭大運河、隋唐大運河、浙東大運河在內(nèi)的中國大運河納入了保護和申報世界文化遺產(chǎn)范圍。2014年，中國大運河被列入《世界遺產(chǎn)名錄》。在今天，隨著空運、海運以及物聯(lián)網(wǎng)的發(fā)達，大運河褪去了許多歷史的光彩，但依然發(fā)揮著其通航功能，并因其地理環(huán)境、歷史人文的積淀而煥發(fā)出新的生機與活力。

流動的智慧

中國大運河是地質、水文、水利、土木等運河相關技術整體的集中體現(xiàn)，也一直都是中國大地上最重要的有生命的文化遺產(chǎn)。2000多年以來，人們幾乎從來沒有停止過“修河”，也從來沒有停止過使用。

京杭大運河的北起點是北京。1298年，從東平到臨清的會通河竣工，大運河實現(xiàn)了“截彎取直”，從杭州到北京一舉縮短了500多公里的航程。但此時大運河還只是通到通州，沒有真正進入北京城。作為大都的北京物資需求量大，而由大運河北上的漕運船只能在通州卸貨，于是，在大都附近尋找水源，建設引水工程并開挖河道成為一項緊急任務。

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郭守敬任都水監(jiān)，負責修治大都至通州的運河。他在昌平東龍泉山腳下發(fā)現(xiàn)一股水量充足、長年不竭的泉水—白浮泉。次年，郭守敬引白浮泉水匯入甕山泊，甕山泊出水量顯著增加，成為北京歷史上第一座水庫。之后他又主持開鑿通惠河，并修建了分段控制水流的24座閘壩，以便通行。白浮泉充沛的泉水保障了大都與通惠河的供水。至元三十年（1293年），通惠河建成后，來自南方的糧船沿運河直抵北京城內(nèi)的積水潭，實現(xiàn)了中國大運河的第二次大貫通。通惠河及其水源工程奠定了北京城市引水路線及城市水系的格局，直至今日依然沒有改變。

大運河上最具技術價值的節(jié)點是南旺分水樞紐。濟寧南旺是大運河全線海拔最高的點，向南至徐州段黃河運口，向北至臨清衛(wèi)河運口，高差近20米，被人們形象地稱為“水脊”，曾常因水量不足而斷航，汶上縣北境的大汶河卻水源豐富。

為保證大運河的通暢，明代永樂九年（1411年），工部尚書宋禮奉旨疏浚河道。在汶上縣當?shù)厮麑＜野子⒌慕ㄗh下，宋禮利用大汶河上的坎河口地勢高于南旺這一有利條件，在坎河口修筑戴村壩，截住大汶河之水，又從戴村壩至南旺分水口開挖一道八十余里長的小汶河，引汶濟運，使得南旺段運河有了足夠水源。同時，疏浚“三湖”作“水柜”，并建閘壩、斗門等水工設施，根據(jù)運河水的枯漲而進行調節(jié)，以保證運河安全通暢。

明代成化十七年（1481年），人們根據(jù)多年來的水文觀測經(jīng)驗，又修建了南旺南北閘，兩閘聯(lián)合運行，實現(xiàn)了對南北分水量的控制，相傳是南流三成，北流七成。后來清代道光、光緒年間又根據(jù)濟運需要，續(xù)建了灰土壩和竇公堤，三壩與小汶河、南旺的分水工程，組成了完整的引汶水濟運樞紐工程。

隨著南旺樞紐工程的建成，大汶河水被戴村壩攔截，沿著小汶河向南蜿蜒而下，在南旺分水口匯入運河，直沖分水駁岸，沿“水脊”地形南北分流。人們則可以通過開閉南北的柳林閘和十里閘，控制南北水量，實現(xiàn)運河通航。南旺樞紐工程的規(guī)劃思想、水工技術和建造水平充分展現(xiàn)了中國古代水利工程的獨特創(chuàng)造和精湛技藝，堪稱世界水利史上的杰作。

還有淮安清口樞紐工程、淮安清口運河渡黃的運口樞紐工程、淮安高家堰“蓄清刷黃”的大壩關鍵工程、蘇北宿遷淮安段“束水攻沙”“治黃保運”的堤防系統(tǒng)工程、沿太湖的塘路工程等。大運河形成了一個規(guī)模龐大的航運工程體系，河道、碼頭、船閘、橋梁、堤壩等水利設施，無不凝聚著千百年來無數(shù)智者的心血，展現(xiàn)了人類在農(nóng)業(yè)文明階段修建和維護人工運河所能達到的最高技術水平。

凝固的岸邊時光

大運河流淌的文明滋養(yǎng)著相關地域的傳統(tǒng)文化，也成為沿岸人類生活的真實記載。各個時代的大運河貫穿之地，都留下了豐富的文化遺產(chǎn)資源。運河岸線遺存有數(shù)以千計的文物古跡，包括古建筑、古遺址、古墓葬、近現(xiàn)代遺址，以及數(shù)以百計的歷史文化名城、名鎮(zhèn)、名村。運河沿線分布著依河而建、因河而生的歷史街區(qū)。它們承載著一個個運河故事，凝固了一段段運河時光。

浙江省紹興市區(qū)內(nèi)八大歷史街區(qū)至今保存著清末民初的許多建筑，而街市的格局則與古書上說的“橋橋相映，水屋相連”十分相符；在江蘇省無錫市清明橋歷史街區(qū)，運河兩岸的永泰絲廠舊址已改建為中國絲業(yè)博物館，地處古運河與梁溪河交匯處的榮氏兄弟茂新面粉廠則改建為中國民族工商業(yè)博物館，當年依托運河發(fā)展繁榮起來的米碼頭、布碼頭紛紛轉變?yōu)閯?chuàng)意產(chǎn)業(yè)園；在京杭大運河的兩端的杭州與北京，有更多為運河所塑造的城市景觀，如杭州的拱宸橋，北京的什剎海；還有蘇州的山塘街、聊城的東昌府、臨清的老街、棗莊的臺兒莊、天津的三岔河口等，也都有著豐富的運河文化資源。

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受自然侵蝕或人為破壞的影響，很多在世界范圍內(nèi)具有重要意義的大運河遺產(chǎn)都已湮滅殆盡、無法尋覓，這使得那些保存至今的大運河遺產(chǎn)顯得尤為珍貴。它們見證了中國古代勞動人民的天才創(chuàng)造，代表了人類杰出的創(chuàng)造精神。大運河這條縱貫中華大地的人工河流，哺育了兩岸人民，是民族流動的血脈，是億萬人共同的精神家園。切實保護并科學利用運河，讓古老的運河永遠充滿活力，是我們的歷史使命。

千里運河，千年漕運，孕育出豐富無比、千姿百態(tài)的大運河文化，從更寬廣的視角看，大運河最重要的意義就是文化上的意義?，F(xiàn)在所揭示和認知的僅僅是其表層和局部，更多深層次的文化內(nèi)涵，還有待人們?nèi)フJ識和發(fā)掘。

（作者系中國文物學會會長、故宮博物院學術委員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