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琪
(長沙理工大學 湖南 長沙 410015)
【關鍵字】關漢卿;元雜劇;靈異元素
所謂“靈異”,是現代人類對超自然奇異現象的一種統稱,如鬼神、靈怪、魂夢等等[1]。元代時,“靈異”已經深入了人們的日常生活,成為世界觀的一部分,這一點可以從歷史記載中元代官方和民間的大量祭祀活動、與鬼神相關的小說話本的廣泛流傳等情況中可以得到印證[2]。受此影響,關漢卿的雜劇中也有不少靈異元素出現,這種創作既是相關鬼神文化的產物,也是對該文化的豐富與創新[3],與他個人的藝術風格、創作理念息息相關。
目前,對于關漢卿雜劇中的靈異元素的討論主要集中在某一具體的靈異元素上,如鬼魂、夢兆等,但從一個更加整體的角度來看,關劇對于各類靈異元素的塑造具有共同的特征,從而反映出他獨有的創作理念。本文選取關漢卿作品中靈異元素正面出場并推動劇情發展、發揮重要作用的五部作品《竇娥冤》《緋衣夢》《蝴蝶夢》《裴度還帶》《西蜀夢》進行分析,僅存作品名或是靈異元素出場少、不影響情節的作品不列入討論。通過梳理,關劇中的靈異元素可分為四類:
一是天神。這種類型包含兩種神靈,首先是籠統稱呼為“天”“天公”“地”等,具有超凡力量。人們早在殷周時期就開始了對“天”的崇拜,將其看作具有人格意志的最高主宰[4]。在《竇娥冤》第三折中,“天”回應了竇娥的絕望呼喊,實現了超越常理的三樁誓愿。其次是有具體稱號和能力范圍的神靈,如獄神、門神等。通常天神的存在及其制造的神奇現象是借其他角色之口側面展現,偶爾有演員直接扮演神靈,出場也十分短暫。
二是鬼魂。原始的鬼魂觀認為鬼是肉體死亡后的靈魂存在狀態[5],前代描繪鬼魂的作品中已經出現了復仇、婚戀、修行、奇遇等諸多主題,關劇《竇娥冤》《西蜀夢》中冤屈的逝者化作鬼魂,不再爭取生的權利,而是為了情感、道義的訴求繼續奔波。鬼魂的言行舉止與生前無異,依舊由人物生前的角色行當繼續扮演,主要通過夢境與活人交流。在細節上,關漢卿融入了大量民俗文化中對陰間世界的想象,如門桯禁忌、判官為難等。
三是夢境。鬼魂托夢及兆、幻等形式在史書及各類文學作品中有著廣泛的流傳和記載,例如莊周夢蝶、結草相報等,說明夢境能通靈、預測兇吉等已成為當時人們普遍的生活內容[6]。關劇中的夢境延續了這一設定,一方面可以預測未來,指點迷津,《緋衣夢》《蝴蝶夢》中借夢境暗示案情真相,另一方面也是溝通生與死的渠道,《竇娥冤》《西蜀夢》中亡魂與親人夢中相會。人物在夢中的行動與現實無異,進入夢境之前會有“歇息些兒咱”的唱詞和“做打哈欠科”“做睡科”的動作,夢醒后會有“做醒科”的動作。
四是靈獸。動物崇拜是人類最初的崇拜信仰,魏晉南北朝出現了大量以動物靈異為題材的小說,唐宋時得以進一步發展,主題涉及祥瑞、災異、神靈、果報、奇遇等多種類型[7]。關劇中的靈獸都是幫助主人公、揭示真相的小昆蟲,通過人物語言的描述和動作出場,《緋衣夢》中第二折蒼蠅被李慶安父親所救,又阻攔錢大尹下判詞的情節是通過幾人的臺詞和一系列“做趕科”“拿住科”“爆破筆科”等一系列動作展現的。《蝴蝶夢》也是如此。
通過梳理可以看出,天神、鬼魂、夢境、靈獸四類靈異元素的概念都來源于前代作品的積累,表演形式也較為單一。但這并不代表關漢卿沒有在靈異元素的塑造上下功夫,關劇中的靈異元素有著共同的定位:都是以不同方式幫助善良主人公的正義力量,四者分別對應具有超凡力量的權威、受害者的直接申訴、冤情展露的媒介、揭開真相的線索,最終都服務于懲惡揚善、維護公義的主題。
關劇中沒有邪祟害人的故事,他筆下的靈異元素都是以超凡方式揭露真相、幫助主人公的正義力量,但在“超凡”的同時,往往又呈現出受到限制、力有不逮的一面,這使得作品的主題始終能夠落在對于人世間的公平正義的追尋之上,而非聚焦鬼神幻夢。
這五部雜劇按題材可分為公案劇、文人劇、歷史劇。《竇娥冤》《緋衣夢》《蝴蝶夢》是公案劇,主題在于“百姓伸冤”。三部劇中,主人公都在不同程度上得到了靈異力量的幫助,但是無一例外,最后還是依靠現實中的清官平冤昭雪。《竇娥冤》中這一點體現得最為強烈,當“天”一一實現三樁誓愿,監斬官都認為“這死罪必有冤枉”,卻無人復勘案件,直到父親竇天章歸來案件才被重審。《緋衣夢》與《蝴蝶夢》同樣如此,蒼蠅與蝴蝶雖然能通人性,也只能帶來隱約的提示,主人公光明的結局依靠的是明察秋毫的官員。
文人劇《裴度還帶》的主題在于“文人發跡”。裴度出于善良送還玉帶,無意間躲開了山神廟的坍塌,改寫了被亂石壓死的命運,但是他最后高中狀元、抱得美人歸仍然是因為自身的努力,是他數年間刻苦攻讀的回報。山神的出現、道士趙野鶴的神算等靈異元素只是增添了劇情的奇幻色彩,是“十二時中行好事,災星變作福星臨”的襯托,沒有直接促成裴度的發跡。
歷史劇《西蜀夢》的主題在于“英雄悲歌”。關羽和張飛開頭便是已成亡魂的悲痛表白,往日戰場上的龍虎將軍,誅文丑、滅車胄、戰溫侯,如今看見紙判官都要趨前退后,原本溫馨的兄弟團聚由于陰陽兩隔變得無比痛楚感傷[8]。鬼魂幻夢的靈異元素為英靈提供了重新發聲的機會,卻無法改變他們屈死的悲慘命運。
每當善良的主人公受到惡勢力的壓迫,陷入現實與情感的絕境之時總有靈異元素相助,而盡管超自然力量揭露了事實的真相,也無法直接替主人公解決困境。關漢卿在雜劇中展現出的對于靈異元素的態度是希望有外在的神秘力量幫助處于困境中的人們,希望冤屈的百姓能平反、不得志的文人能出頭、落難的英雄能夠得到發聲的機會,但是他并不真正相信鬼神能夠解決問題,公平與正義永遠需要現實的人去實現。
這一態度同時投注在作品中的人物角色身上。關劇中的人物常常都會使用由“神”“鬼”“魂”等詞語組成的生活用語[6],但他們并非真正相信和依靠鬼神的存在。最直接的例子就是對于“天”的態度。反面角色以“天”為借口謀取自身利益。判案糊涂、收受賄賂的官員賈虛,在新官錢大尹上任時大呼“天也,兀的不欺負煞我也!”惡棍張驢兒開始看似以青天為鑒,救人水火“浪蕩乾坤,怎敢行兇撒潑,擅自勒死貧民!”轉眼就露出流氓嘴臉,將天命拋在一旁,逼迫竇娥與他成親,“要看什么天喜到命!只賭本事,做得自去做”。而正面角色則借呼“天”發泄痛苦情緒。竇娥在臨刑前許下三樁誓愿而不是直接希望“天”懲罰真正的兇手,正是因為她此時已經不相信“天”能夠為她平反,“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是一個清白無辜之人在絕望的境地發出的無望吶喊。
鬼神靈獸無法真正幫助人們解決困境,人們也并非真相信鬼神,關劇中通過對靈異元素的“無力”以及主人公對靈異元素的“不信”,使得最終問題的解決仍然落回了現實,落到了那些“正義而有力量的人”身上。這種認知使得關劇始終能將主題牢牢抓在人類自身對于道義的堅守之上,讓靈異元素服務于對于公平與正義一以貫之的追求。
許祥麟的《中國鬼戲》有云:“戲曲形成之時,鬼戲亦便產生;或者說戲曲形成之日,即鬼戲形成之時。”[9]由此可以看出靈異元素在戲曲作品中的展現是非常廣泛且深遠的。宋元時期,前代大量靈異志怪文學的積累以及佛道兩教的進一步普及等多種原因導致大批包含靈異元素的戲曲作品出現,光就鬼魂來說,已知的一二百種元雜劇其中六七十種都出現了鬼魂[10]。盡管如此,關漢卿雜劇中對于靈異元素的書寫仍舊顯得別具一格。
首先,關漢卿通過靈異元素寄托的主題始終執著于維護人間的秩序,達成善惡有報的公平與正義。相比元代其他雜劇作品,例如蔚然成風的神仙道化劇,關漢卿就從未涉足。同為元代前期作家的岳伯川就有度脫劇《呂洞賓度鐵拐李岳》,講述呂洞賓感化作惡的小官岳壽,使其借瘸腿的李屠戶之尸還魂,成仙后改名李岳,道號鐵拐李的故事。神仙道化劇中靈異元素是為了展現道法神奇,勸人學道,是出于宗教目的編排的。而關漢卿筆下的靈異元素最終的指向反而是現實的人生,他的作品《魯齋郎》中,張珪由于現實的打擊而出家,后來也在包拯處決壞人、家人團圓后回歸了俗世。再比如元代大部分愛情劇中靈異元素都是為了使有情人能夠超越現實桎梏的手段,鄭光祖《倩女離魂》中張倩女魂魄離體追趕王文舉,為了愛情而穿越生死,而關漢卿筆下的鬼魂都是為了訴冤而出現,為數不多同時描寫了愛情與靈異元素的《緋衣夢》男女主角之間的愛情完全圍繞著婚約和聘禮展開,與其說是愛情問題,不如說是誠信問題。兩相比較就會發現,關漢卿偏好于社會現實題材的故事,關劇中靈異元素所寄托的主題都是圍繞著社會與歷史展開的。
其次,關劇中的靈異元素在敘事地位上不會占據主導。元代有一種陰懲劇,同樣是通過靈異元素表現對公平正義的追求,這類劇中鬼神是懲惡揚善的直接執行者,因而整個故事成立在虛幻之上,這與關漢卿的創作理念完全不同。例如無名氏的《朱砂擔》,王文用的冤魂到陰司告狀,東岳太尉領著王氏父子的鬼魂活捉強盜,最終大仇得報[1]。而關劇中惡人的懲罰都是由現實中的人達成的,靈異元素僅在關鍵時刻短暫出場,故事的落點都會回到人間。
第三,關劇靈異元素在風格上偏向嚴肅,與現實人間的界限極為分明。關劇中的靈異元素往往在短暫的出場達成目的之后就會消失,且與現實人類之間的界限非常分明,鬼神靈獸展現出的是“天道茫茫不可測”“人鬼殊途”的禁忌。其他元雜劇則不一定如此,愛情劇中的鬼魂死而復生與戀人相守自不必說,其他題材的雜劇例如無名氏的《盆兒鬼》出現了大量人鬼間的互動,例如一連串的“魂子做偷羊皮科”“魂子將羊皮在正末頭上轉科”“魂子又掇過盆兒科”等動作,還有鬼魂說“我恰才口渴得慌,去尋一鐘兒茶吃”等調笑情節。而關劇的靈異元素自身承載的是對于人世間公平與正義的追問,因此不會出現這種貼近生活的、幽默的刻畫。
總而言之,相比元代其他作品,關劇中的靈異元素在主題表達和敘事地位、創作理念、細節刻畫等方面顯得別具一格,是關漢卿對于社會與歷史問題的持續思考、對于公平與正義的不斷追求的產物,靈異的表象下關注的始終是現實的人生。
作為長期混跡于梨園、通曉世情的下層文人,關漢卿的作品總是著眼于社會與現實,他對于鬼神幻夢的書寫往往與公平與正義相聯系。關劇中的四類靈異元素:天神、鬼魂、夢境、靈獸,在類型與表演形式上并不復雜,靈異元素之“奇”絕非關漢卿展現的重點,他真正的安排在于將靈異元素完全融入對戲曲的主題的表達之中,通過鬼神的“無力”以及角色對于鬼神的“不信”,將敘述的重心始終落實在現實人生之中,凸顯人類自身對于公義追求的可貴。相比同時代的雜劇,關劇中的靈異元素在主題表達、敘事地位、創作理念、細節刻畫上都有其獨到之處,鬼神幻夢的表象之下是他對于現實人生的思考與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