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動與沉淀：古城鎮江藏書文化之動因探析

張浥弛

（南京圖書館，江蘇南京 210000）

鎮江被歷代名人選擇為藏書讀書佳所，有蕭統的讀書臺和增華閣，張玉書的讀書勝地——八公洞，許渾、刁約、米芾、蘇東坡與丁卯橋、藏春塢、寶晉齋、書經樓，笪重光與笪江上讀書樓，冷士嵋與江冷閣等歷代沉積。清乾隆年間，在與揚州一衣帶水的鎮江文宗閣入藏《四庫全書》，究其緣由是鎮江的人文歷史元素與自然地理因素：山清水秀，名勝眾多林泉秀美，高士樂居，入藏鎮江文宗閣的《四庫全書》給這座城市又增了一重人文氣息。傳承藏書文化，從阮元建造“焦山書藏”、1916 年的鎮江縣立圖書館、1918 年陳慶年的傳經樓、1928 年的鎮江五三圖書館，到吳寄塵出巨資創建紹宗國學藏書樓，將自家書室 “詠秋軒” 藏書送往樓中收藏，再到1933 江蘇省籌建的省立鎮江圖書館，都聲名海內外，彰顯著鎮江這座歷史名城的藏書文化的沉淀。

作為江南名城的鎮江以悠久的歷史、濃郁的人文氣息令人側目，從清乾隆年間，鎮江金山寺文宗閣成為《四庫全書》專藏，至清嘉慶時，阮元在焦山建立書藏，到20 世紀30 年代初期鎮江人吳寄塵出巨款建“紹宗國學藏書樓”，鎮江在近代藏書史上貢獻卓著，鎮江的璀璨藏書文化是其人口構成因素與人文積淀的因素合力而生。

1 古城鎮江藏書文化的人口構成因素

從社會學的視角，人口因素是構成社會的最根本的要素，它是社會經濟發展與文化繁榮的根基。

1.1 人口流動促進鎮江經濟繁榮與發展

人口因素是構成社會經濟的基礎，而人口流動是經濟發展的一大動因。歷史上的三次大移民為鎮江的文化發展提供了最關鍵的人口動力。《史記·吳太伯世家》云：“吳太伯、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歷之兄也。季歷賢，而有圣子昌，太王欲立季歷以及昌，于是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荊蠻，文身斷發，示不可用，以避季歷。季歷果立，是為王季，而昌為文王。太伯之奔荊蠻，自號句吳。荊蠻義之，從而歸之千余家，立為吳太伯。”[1]周文化的一個西北分支輾轉到達了吳地，與荊蠻文化融合，形成吳文化的源頭之一；其推廣中原的先進農業生產技術，促進社會經濟與文化繁榮和發展，創造了燦爛光輝的吳文化。

六朝是繼漢開唐的轉化時期，是我國歷史上經濟文化中心南移的過渡階段，鎮江的地理位置在歷史上也是非常顯要，先得歷史風氣。在六朝時期，京口為鎮江地名，被稱為 “京都門戶”。鎮江經六朝時期大移民運動的沖擊、南北文化的大融合，在江南地域已成為富區。在文化及其他領域，也同樣取得輝煌卓越的成就。中華文明史上的 “六朝風采” 在此形成。

西晉永嘉之亂，東晉王朝南渡，一些有影響的知名北方大族都僑居京口。劉裕先祖世居京口。劉裕取晉稱帝，成就霸業，即從京口開始。孫權繼父兄之業為吳主，曾建都京口。對京口當時的繁華，有詩人給予描寫，杜牧曾寫詩云 “青苔寺里無馬跡，綠水橋邊多酒樓”，就透露出其時京口的繁華。《晉書》卷六七《郗超傳》：“桓溫云：‘京口酒可飲，兵可用。’” 京口即隋、宋時期的潤州。京口為三國時吳國國都，故稱京口酒為京國酒。當時人們對這座江南名城贊譽有加。

宋代人口遷移在中國移民史上占有重要地位。鎮江是水路和陸路交通樞紐，而在陸路交通不發達的古代，這里地處長江與運河交匯處，可算是古代的高速公路。此時它成為兩宋移民重要的接收地，移民的大量遷入在客觀上給江南增加了勞動力，同時也將帶來了中原地區先進的生產技術，為江南社會經濟的發展提供了新動因。

1.2 人口流動推動鎮江文化教育發展

人口構成因素中的人口受教育程度影響地方的文化程度與文化的發展，每次人口大遷徙，都有北方名門望族定居于鎮江，無論是他們的經濟基礎，還是受教育程度無疑都對鎮江有著巨大的影響。

移民遷居鎮江推動了鎮江的教育，教育發展給藏書文化發展帶來了機遇。南宋以降，淮東、淮西二路居民很多遷住鎮江，客觀上促進了鎮江書院的發展。蘇頌致仕后歸居京口，“家藏書萬卷，秘閣居多”，是為宋代鎮江地方藏書大家。“時葉夢得為丹徒尉，頗許其假借傳寫……幸得其所傳，遂為葉氏藏書之祖。”（《 嘉定鎮江志》卷21）蘇州吳縣人葉夢得在潤州任丹徒縣尉時常去蘇頌府第借閱傳抄，受益良多，后來成了葉門藏書世家之祖。蘇頌原非鎮江人，而子孫后人則入籍鎮江，散居京口、丹陽等地；如曾孫蘇煙隱居不仕，筑圃建堂，藏書其中，自號 “東山樵隱”，南宋名臣虞允文曾大書 “滄波” 二字相贈[2]。明詩文家笪繼良初名繼盛，字我箴。父親笪鳩由句容移居京口，遂為京口人。宋時，其他名人如沈括、米芾、陸秀夫等也原非鎮江土著，這些入遷鎮江的望族和名人促進了鎮江經濟的發展與文化的融合，提高鎮江的文化知名度和影響力。

歷史上流民大量遷居，推動鎮江教育的發展，尤其是鎮江書院的發展。鎮江的書院始建于唐代。宋端平二年（1235 年），蒙古軍南侵江淮，“淮士多避地京口。時太常少卿高郵龔基先憫鄉士之修藏無所，首建議創書院以教養之”。時 “（鎮江）郡守王耽慨然撥郡之勝地，得（北固山下）鳳凰池，因卜筑焉”[3]。地方上將此事匯報朝廷，宋理宗書 “淮海書院” 額賜予書院。書院培養了大批淮海學子，成為鎮江與揚州之間的一條文化交流的特殊紐帶。此后又有清風書院、香山書院、三山書院、杏壇書院、寶晉書院、去思書院、鶴林書院、寶晉書院等。書院教育的發展帶來了藏書的壯大，書院藏書豐富了鎮江藏書文化，而書院的刻書則提高了鎮江藏書質量。

此外，南遷百姓大多聚族而居，非常重視家譜與族譜的纂修，有關宋代移民的記載在族譜、家譜中保存較多，族譜和家譜不但保存了重要的史料信息，同時促進和夯實了鎮江的藏書文化。

鴉片戰爭時，鎮江正式對外開埠，洋人涌入，鎮江經濟繁榮進一步助力文化的發展。開放后的國外傳教士蜂擁而至，他們在鎮江建教堂、辦醫院、開學校，客觀上給鎮江人民帶來了西方先進的科學文化，同時教堂、醫院、學校的藏書也使鎮江的藏書文化更加豐富多元。

人口的流動促進經濟的發展、文化的繁榮、教育的進步，這些都是養育鎮江藏書文化的必需土壤和養分。

2 古城鎮江藏書文化的歷史人文淵藪

鎮江特殊的自然地理條件與歷史因素，使得鎮江文化在漫長的歷史發展過程中，不斷吐故納新，積淀升華，形成了南北兼容、東西并蓄、宗教多元、文武兼備等鮮明特色，為鎮江藏書文化的繁榮和發展奠定了堅實基礎[4]。而其人文淵藪也是其藏書文化特色之一。

鎮江南郊招隱寺的讀書臺和增華閣吸引歷史上多少文人墨客為之潑墨贊譽，產生多少名詩佳句篇章。如張祥鳶的 “長吟招隱詩，臨風寄遐想”，清·李丙榮的 “石案今尚存，風流不可睹”“名山有事業，聞風尚鼓舞”，唐永辰的 “好學青宮志，蕭梁舊跡存”“風流播今古，著作耀乾坤” 等。乾隆皇帝的一首則比較特別：“避跡江湖權遠禍，讀書千載有臺垂。虎賁曾動中郎慕，親切寧知未若斯。山水有米家風范，尤善竹木窠石，極富天趣。” 世居京口的郭畀（1280—1335年）后被大司農燕公楠等薦為淮海書院山長。郭秉承家學，通曉蒙文。20 歲時即為鎮江儒學學錄，后為學正。與郭畀（1280—1335 年）齊名的莊麟，擅書法，工詩文，善畫山水。傳世畫作有《翠雨軒圖》卷，其讀書藏書之所名即 “翠雨軒”。

多少文人安貧樂道，懷才不遇，他們在無意仕途之時，迷戀山林之泉。鎮江成為他們歸隱的最好之處。焦光，東漢時高士，曾經 “三詔不起”，以漁樵為生，勞作之余，常手捧書卷，詠讀于一方青石板上。后人為紀念他的大德，將樵山改名為焦山。陶弘景，也無意仕途，隱于道教圣地茅山，有著 “關心時政的山中宰相” 之稱，他留下很多不朽的傳世著作，一生勤于著述，著作甚多。纂《真浩》《隱訣》，注《老子》等書二百余卷。據記載，他于永明十年歸隱茅山，便著手整理弘揚上清經法，撰寫了大量重要的道教著作，據統計，全部作品達七八十種。齊梁時的戴颙，于華陽洞中追求高度的性靈自由，因酷愛藝術，喜歡上了鎮江南郊的“山水有清音”[5]。于是在此歸隱，創作音樂，他攜酒聽鸝，終日不厭，他從黃鸝的歌喉中去感悟人與自然和諧的音樂旋律，隱居中創作了一部長曲與15 部曲譜，其中的《游弦》《廣陵》《止息》為三部驚人存世之作，絕唱千古。

正如劉勰《文心雕龍·物語》篇云：“若乃山林皋壤，實文思之奧府。略語則闕，詳說則繁。然則，屈平所以能洞臨《風》《騷》之情緒，抑亦江山之助乎？ ” 由此可見鎮江的山水自然環境對其創作的重要作用。縱觀歷史，鎮江是聚集眾多高士之地，他們著書立說，大多有著作存世，他們是鎮江文脈中不可或缺的一支。

3 古城鎮江藏書文化的地理環境因素

鎮江是歷代文人墨客的最佳隱居讀書之所。據《梁書》記載：“太子生而聰睿，兼俱仁孝，嗜讀詩書，性愛山水。三歲受《孝經》《論語》，五歲遍讀《五經》，悉通諷誦。”[6]昭明太子愛讀書，且愛藏書，更愛搜求珍本，其東宮所藏之書逾三萬卷。梁朝普通元年（公元520 年），蕭統走出京城的深宮，游學南朝各地，用心尋覓可作讀書的佳境，在常熟、江陰、天目山等地，雖然都有所選擇，皆不完全合意。最后選中鎮江南郊招隱寺定居下來，于此筑臺讀書，建增華閣。左思《招隱》詩中的詩句 “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 用以贊美鎮江南山中的 “山水清音” 要比宮女演唱更柔美。清代康熙皇帝玄燁曾6 次南巡鎮江，每次必登金山。他說：“朕歷覽諸勝，江山之秀，未有逾于此者。” 乾隆皇帝弘歷，也先后6 次南下，金山也成了他必游之地。他說：“金山上凌太虛，下瞰洪流，為江南諸勝之最。”可見，鎮江金山之美，真是萃江山之靈秀，領江南之風騷。蕭統在招隱寺，聚賢士文人，編選《文選》，這是我國第一部詩文總集，選錄從先秦至梁代重要的優質詩文，為我國文學史的研究保存了豐富珍貴的資料[7]。

4 鎮江藏書家著書、刻書推動了鎮江藏書文化發展

鎮江人刻本地人所著書實是功不可沒，有些作者同時也是刊刻者，而私家藏書者所刻甚多。民間刻書活躍，對本地文化的保存與傳播做了很大貢獻。

據蔡國美的《清代鎮江刻書考》[8]：“清代至民國結束，約有三百年的歷史。以一百年左右為時間段分割，順治至雍正年間，刻書約12 種；乾隆至道光年間，刻書約87 種；咸豐至民國，刻書約112 種。總的來說，數量上呈上升趨勢。”（見表1）據考證發現，鎮江刊刻的書籍，有大部分存世，且很大一部分在江蘇南京圖書館有書藏。書籍的存世為研究清代的鎮江提供了豐富的史料依據。書籍的刊刻為文化的傳播、學術研究提供了基礎和保障。清代著名小學家段玉裁出生在鎮江金壇縣，段氏經韻樓刊刻了不少經學書籍，其中段玉裁所著的《說文解字》更是廣受歡迎。

據王新田統計，鎮江歷代藏書家95 位，其中65位藏書家有自己撰寫的著作。如葛洪的《抱樸子》《肘后備急方》《神仙傳》。藏書對于著書者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因素和前提條件。清學者張金吾說：“ 藏書者，誦讀之資，學問之本也。” 著書必先讀好書。而匯輯編纂之類的著述，須搜集眾多的圖書。有史以來，皇室有賴于內府藏書，學者依賴個人的藏書，他們在編纂類書、詩文及其總集時，都離不開各自豐富的藏書。橫向考察可發現，只要是某地文人居多，著述也多，藏書多是一種必然。黃宗羲，清初著名的浙東學派，家中擁有續抄堂，其中有數萬卷藏書；萬斯同入京師參與《明史》修纂，帶去自家藏書達十多萬卷[9]。可以說，藏書、著書與刻書三者是相輔相成的，相互促進，共同推動藏書文化的繁榮發展。

5 宗教活動及藏書與宗教書籍的刻印豐富了鎮江藏書文化

移民文化是最具開放性、兼容性、復合性的，因此，在歷史上，儒家文化、法家經典、佛家和道家文化及其他多種學派在此凝聚、融合，達到彼此的認同，形成多元復合性的鎮江區域文化特色。佛教、道教、伊斯蘭教等聚集鎮江，各種宗教交流活動與著書講學、藏書及宗教書籍的刻印，不但發展了鎮江宗教文化，同時也極大地促進鎮江的宗教藏書發展。

據統計，鎮江自古至今有91 寺、115 廟、150 庵。自昔地有名山乃有名寺，山有名寺里有藏經。金山寺初藏5 418 卷，后增至8 416 卷，其間，宋、元、明、清公私副本甚多。現宋、元、明清版本大多久佚。僅存南宋 “磧（qi）砂藏” 及清 “乾隆藏” 兩種，并其他零星版本。

自唐宋以來，地處長江大運河兩條黃金線、水道要沖的鎮江商賈云集，進行大量的各種物資交易，其中有來自各種宗教的人士。明末南京回族學者王岱輿開創先河，寫出《正教真淦詮》，從而拉開了 “以儒詮診經” 的序幕。此時，西北大阿訇胡登洲首開“經堂教育” 之先河。東南的 “詮經” 與西北的 “經堂” 相互促進互補，他們在鎮江演繹了輝煌的歷史[10]。

“以儒詮經” 運動與鎮江伊斯蘭經書的出版及文化事業豐富了鎮江藏書。明末清初，穆斯林知識界及回族群眾大多接受了儒家思想，他們之中的有識之士開始以漢文著書立說，借 “儒” 之性理，詮釋伊斯蘭教經典，這就是明末清初發生在江南的 “以儒詮經”運動。歷史上，鎮江曾是中國伊斯蘭教金陵學派 “以儒詮經” 的重要地區之一。明末清初，江南回族知識分子對著書立說傾注熱情，用中國傳統的儒家思想，對伊斯蘭經典教義進行詮釋[11]。定居鎮江的回族知識分子刻印發行的伊斯蘭教書籍有20 種之多，而每種又存有幾個版本詮釋。

金山有金山寺，焦山有定慧寺，北固山則有甘露寺，鎮江的寺廟全都沉甸甸地積存著許多風流人物及其風流故事。穿越了千年之后，今天，金山江天禪寺、寶華山隆昌寺收藏了由香港漢榮書局吳石基先生捐贈的巴利文《貝葉經》，這兩部《貝葉經》成為鎮寺之寶。《貝葉經》是佛教藏經中最珍貴的文化瑰寶，是佛教的百科全書，具有極高的研究、文化價值[12]。《貝葉經》收藏于金山、寶華山不僅提高了鎮江在佛教傳播中的地位，同時也突顯了鎮江歷史文化名城藏書文化的魅力。

6 結束語

總之，鎮江地處交通要道，大量移民的遷入為其藏書文化的發展提供了動力和經濟基礎。地方傳統文化所具有的開放性與開拓性，加之移民文化的沖擊與融合為宗教的進入和繁榮提供了空間，宗教文化的發展促使鎮江藏書文化多元化。而鎮江的天然的地理因素和歷史人文的積淀，自古吸引著許多文人墨客游歷和名門望族居住，他們或著書或藏書或刻書，無論哪種都為保留和傳承文獻做出不朽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