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芊芊,莫敷建
(廣西藝術學院 建筑藝術學院,廣西南寧 530009)
侗族建筑作為中國傳統建筑的瑰寶, 以其獨特的純木質結構而著稱,無需一釘一鉚,采用復雜而嚴密的穿斗式木構架結構,以 “竹木結構”“卯榫結構”和精美的雕梁畫棟為標志。侗族民居、鼓樓、風雨橋,都蘊含著深厚的侗族精神與文化內涵,具有其獨特的藝術魅力與社會功能。掌墨師作為侗族木構建筑營造的核心人物,無需繪制圖紙和制作模具,通過實尺工具丈桿和竹簽及墨師文標識傳承這一技藝,學徒們在實際建造中學習營造技藝。然而,在現在快速發展的時代,“口傳身教”“實踐中教學” 傳統的教育模式[1],使技藝的傳承與發展面臨巨大危機。本文旨在深入探索廣西侗族木構建筑營造技藝和文化內涵,推動傳統與現代建筑技術的有益融合,為保護與傳承這一寶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提供有力支持。
廣西三江侗族自治縣地處侗族聚居區的中心地帶,是中國最大的侗族聚居區,同時也是中國侗族建筑文化的一支重要力量,因而,對其進行深入研究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三江縣地勢陡峭多山,相對封閉,受漢族文化影響較少,是侗族木構建筑中保存最完整、數量最多的地區,有108 處侗族風雨橋、159處鼓樓,以及大量的侗族傳統民居建筑群。這些建筑反映了侗族木構建筑的豐富歷史,其形式多樣,包括鼓樓、風雨橋、寨門、薩堂、涼亭、井亭等。侗族木構建筑是由侗族工匠自主設計、組織和建造的產物,“掌墨師” 是侗族建筑藝術的創造者和重要傳承人。侗族建筑以掌墨師主持建造,榫卯為主要結合方式,用模數制作為尺度設計和施工工藝[2],以確保建筑整體性和精準度,具有極高的研究價值。2006 年,廣西三江侗族自治縣的 “侗族木構建筑營造技藝” 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項目。
鼓樓是侗族建筑的代表,涵蓋了歷史、宗教、藝術、法律、習俗、節慶和社交活動等多個領域,以其獨特的形象和多元的社會文化功能成為侗族文化的象征。鼓樓常設在村寨中心,前方為舉行傳統儀式的廣場,四周圍繞著干欄式民居。鼓樓的平面形狀表現出各種偶數形狀,如四邊形、六邊形或八邊形。檐層和樓層的布局極具象征意義,檐層多而樓層少,檐層數量總是奇數[3],這象征著可變性、生命及獨特的特質。鼓樓建造時掌墨師根據方位來記錄每根立柱的名稱,垂直的承重構件稱為 “柱”,水平受力的構件稱為“枋”,其主梁也稱為 “排枋”;按照方位稱為方、欠、角,“欠” 常為次梁,也稱為 “穿欠”。“手” 也稱為 “挑手”,位于最下面的一層挑手稱為 “抬櫨”,在鼓樓中連接大柱與邊柱、瓜柱,是最重要的大木作構件。鼓樓屋頂的坡面斜度稱為 “分水”,指垂直距離與水平距離的比值。另一重要的侗族建筑風雨橋分布在村寨邊緣,以其獨特的設計而著稱[4]。侗族建筑在建材選擇上充分利用當地資源,主要有杉木、石材、竹子、桐油、白土等。杉木在侗族文化中被視為 “神樹” 和“庇蔭傘”,其蓬勃向上的精神也象征著整個村寨的繁榮,也反映了侗族人民對自然的崇敬[5]。
侗族木結構整體采用榫卯結構,鑿榫穿孔、穿梁接拱的方式相互交叉,形式多樣。根據訪談了解了掌墨師在不同建造物中榫卯使用的頻率,吊腳樓營造中多使用扣榫、半榫、排榫(龍頭榫);在鼓樓、風雨橋營造中多使用公母榫、扣榫、半榫、排榫(龍頭榫)、燕尾榫、十字榫、三合榫等。此外,鼓樓的細部也飽含著豐富的文化象征,如封檐板、橫坊、墻壁上的彩繪,表現了侗族的歷史文化和風俗[6]。鼓樓的結構元素包括雷公柱、主承柱和檐柱,反映了一年四季和十二個月,寓意著 “日久天長”。鼓樓不僅是侗族建筑的卓越之處,更體現了侗族人民豐富多彩的生活和深厚的文化傳統。
侗族建筑的營造方式需要掌墨師運用一套獨特的實尺營造工具和標識系統。實尺工具丈桿被稱作“匠桿”,是以掌墨師身體作為尺度的參照物,用于轉換比例和尺寸規劃,反映了在侗族建筑建造上與人體尺度有關的結構方法,為侗族建筑賦予與人生命息息相關的意義。營造是一個綜合活動,涉及技術、藝術、社會、文化等多個方面。侗族木構建筑營造技藝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典型代表,是以手工生產為基礎的技藝,不僅凸顯了侗族的獨特品質和民族個性,也反映了侗族人民在建造、居住和創作理念上凝聚著他們的創作手法和實踐經驗。
侗族因缺少獨立的文字體系,掌墨師采用漢字簡化書寫方式,創建了獨特的符號標識。掌墨師在木材上繪制符號和墨線,成為建造的重要標識系統,這種標識也被稱為 “墨師文”。因此,掌墨師通過標注識別構件的類別、位置和數字。這一標識系統只使用有限的字符,可以涵蓋構架內的主要構件名稱,常見的標識字符包括:類別字符,如柱、瓜、方、欠、克欠等;位置字符,如上、下、前、中、后、金、檐、角等;層數數字,如一、二、三、四等[7],通常用屋檐層數加構件名稱來表示所在位置,例如一手、二手、二方、三方等。標注詞定位丈量,標注符號斜叉號意為半通榫,表示開榫洞深度為柱子半徑;圓圈意為全通榫,表示開榫洞深度等于柱子直徑。但由于掌墨師在各地師承不一,其所用墨師文亦有差別,給辨認墨師文帶來困難。圖1 為廣西壯族自治區三江侗族自治縣 “侗族木構建筑營造技藝” 代表性傳承人楊求詩、楊云青師傅的墨師文。
丈桿是實尺營造中的第一把 “實尺”。將復雜的立架構架體系簡化為二維平面,建造中掌墨師會根據建筑的層數、開間、層高、柱子的數量等設計好的建造比例,來計算整個建筑的立柱高度,再按照特定的順序準確地轉化為尺寸刻度和符號標識并刻畫在一根足夠長的竹子上制成建造工具[8],被稱為 “丈桿”也稱為 “排匠桿”(見圖2)。每根丈桿是以建筑中最高柱為基準,從高處向下推算,包括樓層高度、柱子間距、檐角、柱子高度、構件位置、卯口位置等。以鼓樓建造所使用的丈桿為例,先從鼓樓頂部加檁條的位置算起,按順序向下計算標記。在丈桿上方,用墨師文和墨線將各個豎向信息的實際尺寸記錄下來。其中,制作丈桿常用的掌墨詞有 “手、方、克、欠、克欠、臺六” 等,其余各構件則根據丈桿上的標注尺寸進行制作。如果建筑太高超出一根竹子,掌墨師會把多段竹子并在一起,形成一根丈桿。丈桿的長度對建筑物的結構型式、受力關系、建筑物外觀及內部尺度等因素均有較大的影響。另外,侗族木構營造技藝中部分構件有固定的尺寸,會與特定的模數比例相關,其數值范圍受魯班尺的控制,如1 手等于210 cm,欠和克等于15 cm,并在某些功能部件上加以滿足吉兇禍福之需。這一方法既表現出復雜的建筑技藝,又表現出傳統的智慧。
圖2 掌墨師制作實尺工具丈桿和竹簽
竹簽是實尺營造中的第二把 “實尺”。竹簽的功能是對已標注的各構件的橫、縱兩個方向上的卯口尺寸進行測量,便于開榫制作與卯口尺寸相吻合的構件和榫頭。其開榫口尺寸必須遵循 “大進小出” 的原則,意為進榫的尺寸通常大于出榫的尺寸。通常竹簽寬度約10 mm、厚度約2 mm、長度為200—400 mm之間的竹片,其長度大于柱子的直徑,便于掌墨師手持操作。根據上文的墨師文和符號,在竹簽上先 “討”后 “交”,也稱 “討尺寸”,做相應的標注。“討” 是把制作好的卯口定位線及長、寬、深、中線所有尺寸量畫在竹簽上;“交” 是把竹簽上的尺寸量畫到枋上,并依其制作榫卯[9]。竹簽上的標注有卯口大小、位置、構件名稱及所處層數等信息。同時,由于木料生長屬性的不規則,每個卯口形狀、大小和位置都略有差異,故一根竹簽只能標記一個卯口。因此,一座木構建筑通常需要幾百甚至上千根竹簽。
掌墨師制作竹簽(見圖2)分為以下步驟:(1)準備多根竹簽、墨筆、直角尺,將竹簽逐一放入需要標注的卯口中,以便快速標注;(2)將直角尺插入榫洞緊貼卯口內側,并與柱身成直角,掌墨師左手水平持竹簽,將竹簽深入榫洞,直到竹簽的頂端與直角尺的邊緣齊平,右手持墨筆進行標注;(3)一根竹簽標注一個卯口的全部尺寸,按照順時針方向依次記錄,正面標注卯口內上下面的位置和柱子中線的位置,左側面標注卯口的高度,右側面標注卯口的寬度,背面標注卯口的深度,尺寸標記完成后在竹簽正面用墨師文標注所在位置。掌墨師完成竹簽制作后,其余工匠師傅依據竹簽的標記,開榫制作與其穿插對應的構件。
綜上所述,侗族木構建筑丈桿和竹簽的使用既是一種實用的實物記錄手段,又是一種建造實尺的重要手段,實現了對木材天然特性的處理。結合掌墨師的墨師文,建立一套無需圖樣的精細節點構造標識系統,這不僅保障了整個建筑的穩定和美觀,還突顯了侗族木構建筑營造方法的靈活性和適應性。
侗族傳統中開工儀式和上梁儀式是非常嚴謹的儀式,代表著對工程的美好祝福。建造開工前,由掌墨師和風水先生選定動工的 “吉時” 日期,依據侗族木構建造的祭祀傳統,魯班作為所有木匠的祖師爺,是在開工儀式前必須隆重祭拜的人物[10],以表達對先輩祖師的感恩之情。當木構建筑的主要結構框架已經立架完成后,便會舉行上梁儀式來安裝大梁和祈福。在儀式開始前,首先要遵守侗族的傳統習俗進行祭禮準備,精心選擇食物,其一碗米要 “三桶三抓”原則,即用三個竹筒依次從米缸中舀一杯倒入碗中,再從米缸中抓三把米放入碗中。此外,生魚最適合選鯉魚或草魚,不做其他處理。祭祀所使用的人民幣要以數字3、6、8 組合并放入米碗中。這些儀式在不同地區可能會略有差異。本文以傳承人楊云青師傅營造團隊的做法為例,闡述儀式流程,詳見圖3 所示。
圖3 營造儀式流程
開工儀式由掌墨師主持舉行。祭禮準備包括:施工材料有大柱、木馬、墨斗、墨水、角磨機、斧子等;食物材料有米一碗、成年活公雞一只、生魚一條、肉兩斤(半生)、酒一瓶、酒杯、筷子等;相關材料還有稻穗、祭祀紙錢、人民幣、香、火柴、儀式供桌、盤子若干。而后,儀式的場地布置按照傳統要求,將大柱首尾由兩個木馬支撐,按正東正西朝向擺放,樹根朝向西方。祭祀物品擺放在桌面相應位置,兩把稻穗置于地面與供桌相鄰。
上梁儀式在侗族木構建筑立架完成后,由掌墨師和風水先生共同主持。祭禮準備包括:施工材料有梁、斧子、墨斗、刨子、尼龍繩等;食物材料有草魚兩條、成年活公雞一只、熟雞一只、熟肉兩塊、米一碗、酒兩瓶、酒杯、碗、筷子等;相關材料還有稻穗、梁粑(糖果可代替)、祭祀紙錢、人民幣、香、火柴、儀式供桌、盤子、毛筆、墨、侗布、吉祥花、鞭炮、彩線等。儀式的場地布置,將梁首尾由兩個木馬支撐,梁的首尾捆綁尼龍繩,供桌正前朝向擺放,祭祀物品依次擺放在桌面相應位置;兩把稻穗置于地面與供桌相鄰。
侗族傳統建筑的營造儀式是一種重要的文化實踐,在掌墨師的主持下,通過參與祭祀儀式,旨在獲得人天、人地關系的認可。侗族特有的意象、隱喻認知依托儀式得以表達,如儀式中的象征物草魚、雞肉和糖果,表達對工程順利的美好祝愿,突顯了侗族人民祈求神靈庇佑的心愿。這些儀式連接著侗族社會群體,既是技藝的繼承,也是對侗族文化、價值觀念的傳承。
侗族木建營造技術傳承是通過口頭相傳、言傳身教來實現的,其傳承方式有兩種:一種是家庭遺傳,將傳統的手工技藝由直系血脈群體所繼承;另一種是師徒相傳,屬于一種經驗的傳承,以契約的形式存在,教學時間根據師傅和徒弟的能力和領悟力而異。這兩種傳承方式使得掌握精湛技藝傳統技藝的人數有限,截至2021 年1 月,廣西三江侗族自治縣侗族木構建筑營造技藝代表性傳承人共有35 人,其中54 歲國家級2 人,自治區級3 人,市級8 人,縣級22 人;按學歷分為中小學學歷29 人,大部分人教育背景有限,在認知和創新方面存在局限性[11],造成技藝未被充分記錄和系統化傳承的問題。同時,傳統營造技藝自身具有復雜性和較高的技術要求,需要多年的實踐和悟性,侗族木構建造技術仍遵循 “拜師學藝” 的繼承原則,36 歲之后才正式 “入門”;在傳承過程中,“人品” 方面的規定較多,繼承途徑較為封閉,無法滿足當今社會與市場的開放需要[12]。此外,傳統營造技藝從業者的待遇較低,工作較辛苦,缺乏吸引力,青年一代更傾向追求其他行業的機會,導致傳統技藝傳承隊伍的不穩定[13],使得侗族木構建造技術在傳承過程中出現了后繼者數量持續下降和老齡化現象,造成傳統營造技術的流失和瀕臨滅絕的危險。
現代建筑科技的飛速發展,人們的生活習慣和需求等各方面發生改變,對傳統建筑的發展和傳統建造技術的繼承提出了新的要求。當前對侗族木構建筑營造技藝的研究多以口述史為基礎,重點關注其口頭傳授、設計手稿等方面,并從掌墨師和學徒的面授教學實踐中發掘其非遺文化。科技的進步促使運用數字化技術對侗族傳統技藝進行全方位的保護和傳承,使侗族木構建筑營造技藝的傳承場所、技藝制作流程等內容更加直觀地展示,促進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整體保護與傳承,推動傳統技藝的可持續發展。
侗族木構建筑營造技藝延續了中國傳統建筑的歷史傳統,不僅在文化上形成了符號化的連接與標識,還承載了中國各族人民的精神特質和文化價值。這是侗族傳統建筑保護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因此,需要加大保護力度,依托現代數字可視化的技術進行永久性的保護與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