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蕾
《人民畫報》:您時隔38年再次在中國美術館舉辦展覽,展覽以“黃河百姓”為主題。您如何理解黃河?您希望通過此次展覽向觀眾傳遞什么?
朱憲民:從我拍攝第一幅照片《黃河大堤的冬天》,到2023年,剛好是60年。
黃河,自古以來就在中國人心中占據很重的分量,是中華民族的象征、符號。從三江源頭到入海口,黃河積聚了千里奔涌、萬壑歸流的洪荒偉力,生活在黃河兩岸的人們經歷了太多的拼搏與磨難。其實黃河文化里有中華民族不屈不撓的抗爭精神。

每一年,我都會去記錄黃河中原地區人們勞動生活的場景。偉大變革開創偉大時代,這幾十年變化太大了,能夠趕上這樣的時代是我的幸運。
我出生的村子就在黃河渡口旁邊。兩岸的百姓為了種莊稼,有人從北岸渡到南岸,有人從南岸渡到北岸。1980年,那時候沒有橋,人們都靠木船擺渡過河種莊稼、趕集。有時候遇見大風或者漩渦,很有可能遭遇翻船。現在,黃河上八車道的大橋已經有了好幾座,再也看不見人們撐船劃槳、擺渡過河的情景。故鄉的變化太大了。
“黃河百姓”這個展覽中展出的圖片有60年的時間跨度,珍藏了三代人的記憶。我想讓更多人通過我的作品了解黃河兩岸百姓生活的變遷。
黃河百姓就是我的兄弟姐妹、父老鄉親。這些最普通的人身上有樸素真實的光彩,這些光彩反映了時代的變遷,鑄就了時代的輝煌,書寫著中華民族的歷史。所以很多觀眾看完展覽會產生共情,感受到他的父輩、祖輩是這樣生活的,會有一種交融。
《人民畫報》:展覽中,最打動人的是百姓的面容,看到的是一個個人,聯想到的是一個個家以及生活。是什么樣的原因,讓您一直鐘情“百姓”主題?
朱憲民:社會在變革,但這無關乎城市里建起多少高樓,建幾個廣場,建幾條馬路,社會的變革主要還是人的變革。從一個紀實攝影家的角度來說,我是一生都在拍普通的老百姓。百姓見證了社會的發展和變革,他們記錄了這個時代。我把百姓看作是國家的主人,人民才是創造財富的基礎。一個國家離開人民那就不叫國家了,所以人民才是最偉大的、值得藝術家永遠歌頌的對象。
《人民畫報》:您在自己的書中寫道:“我希望100年后的人們看到我的作品后了解—原來100年前人們是這樣生活的。”您怎樣理解紀實攝影的真實?
朱憲民:我的觀點是一定要去表現大多數百姓的生活。我始終強調一點—決不能找個別的、極端的現象去表現或者去獵奇。我的鏡頭始終對準的是85%左右這樣一個群體的生活狀態,這是社會的主流狀態,代表著時代的特征。即使100年后,它仍然可以反映當時的真實狀況。假如我們這些藝術家不將目標對準85%以上的人,而專門去找那些窮、苦、惡劣的來拍,那么若干年后,人們回頭來看這段歷史,就會引起很大誤讀。
《人民畫報》:您說20世紀80年代對您是有顛覆性的影響,為什么有人評價您是同時代攝影人的一個例外?
朱憲民:1978年初,我被借調到北京擔任中國攝影家協會《中國攝影》雜志的編輯。1979年,我在兩個月里,陪同法國攝影師蘇瓦約在新疆、內蒙古、云南等地拍攝。他的拍攝風格、工作方法讓我看在眼里、記在心上,狠下功夫琢磨他的拍攝角度、技巧以及鏡頭的運用。因為在當時中國大多數攝影師還處在擺拍的階段。蘇瓦約對我觸動最大的,是他拍攝人們的真實生活時從來不干涉拍攝對象,這讓我領悟到了紀實攝影的真諦,擺脫了攝影經歷過的誤區,當時我決定要重新出發。
正逢改革開放,我預感也堅信中國肯定會發生很大的變化,便將鏡頭對準百姓真實的生活。從戴軍帽到穿喇叭褲、燙發、染發,再到穿牛仔褲、補丁褲、破洞褲……我把這樣的過程都記錄下來了,我想用這種影像告訴后人,我們的父輩、祖輩是這樣走過來的。
《人民畫報》:很多報道中提到對您影響很大的兩位攝影家是布列松和蘇瓦約。從時代和攝影的角度講,為什么布列松對中國攝影產生那么大的影響?您的創造中是否也存在“決定性瞬間”?
朱憲民:布列松是世界上知名的攝影師,是很早一批來到中國的攝影師,他的畫冊也很早進入中國市場,他對中國的攝影師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我經常看布列松的作品,非常喜歡,學習他什么呢?他畫面的完整性。布列松先生看的是我在20世紀80年代左右拍攝的作品,那個時候能看到的中國照片不是很多。我的作品真實地表現了中國的文化、民情,于是他留下了大家知道的這個題詞“真理之眼,永遠向著生活”。至于我作品的水平有多高自己也不好說。
我們向大師學習的內容,應根據個人的特質去取舍,不能盲目,不能絕對化。我的照片里也有決定性瞬間,但我最終追求的是用圖片感動人,記錄時代意義。布列松也好,薩爾加多也罷,我們都要學習,只有不斷地學習他人的長處,才能不斷地顛覆自己,顛覆舊有的創作理念。我最忌諱抄襲他人作品,有些作品拍出來和別人雷同我就絕對不發表。
《人民畫報》:您認為,紀實攝影最核心的要素是什么?
朱憲民:這么多年來,我的拍攝題材都來自基層,來自于人民。我始終認為,藝術是沒有門檻的,攝影是給老百姓看的,紀實攝影是留給后人、留給歷史的。
對于我個人來講,攝影本身所存在的價值就是“真實記錄”,這才能叫攝影藝術。攝影本身就肩負著記錄時代、社會變遷的責任與使命。經常聽到有人表揚其他人的照片說:“你的照片好像國畫、好像油畫。”我認為,這是極大的諷刺!攝影就是攝影,美術就是美術。
攝影本身存在的意義就是不可重復,真實地記錄這個社會,這樣才會真正有它的歷史價值與藝術價值。
《人民畫報》:在您多年與國際攝影人的交流中,您認為怎樣有效地、有益地用影像進行中國文化傳播。
朱憲民:1993年,我曾經在日本東京辦過《黃河百姓》的展覽,同時舉辦了《黃河百姓》畫冊的首發式。當時來看展的人很多,也很轟動,他們很想了解中國人的生活狀態。隨后在美國舊金山、法國巴黎、意大利的幾個展覽都取得了比較好的反響。
我的初心是想讓更多人尤其是國外的朋友可以很真實地了解中國這幾十年的變化、百姓生活的改變。受眾可能更愿意看到、接受貼近真實的生活狀態。所以我經常講,照片一定要有真實性,這個特別重要。照片中反映85%中國人的生活狀態非常重要的。
《人民畫報》:2016年,被問及攝影對您來講是什么,您的回答是:“攝影是我的愛情”。今天還是這樣認為嗎?
朱憲民:攝影依然是我的愛情。什么是愛情,就是今天想和這個人在一起,明天還想和這個人在一起,這叫愛情。我這一輩子沒別的愛好,唯一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