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宏濤
[內容提要]以常州莊氏家族為核心的常州學派,其最具統緒性和連貫性的學術主調并非僅僅傳統意義上所認為的《春秋》 學或《公羊》 學,而是同樣容納了《詩經》 《尚書》 等經部之學并進而構建起常州學問的框架,其中尤以《尚書》 學為特色。在莊存與、莊述祖、劉逢祿、宋翔鳳、莊綬甲的《尚書》 學著述中,展現出“玩經文、存大體” 的學術取向,與傳統的章句之儒形成明顯區隔。而在其《尚書》 學的理想之中,既涵括有對“三代大經大法” 的抉隱,同時也有對現實問題的觀照,其中論說又多以《書序》、孔子、孟子論說為依歸,并對荀子、鄭玄等人多有駁斥。最后在宋翔鳳的筆墨中,又展現出以宋氏為代表的常州莊氏家族對顧炎武的推重和效法以及背后包孕的經世理想,折射出常州學派的豐富面目。
在現代學術史的視野中,常州學派往往被賦予《公羊》 學或今文經學的學術色調。〔1〕較有代表性的如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陸寶千《清代思想史》多集中于其《公羊》 學特色。這種敘述的表達無疑方便了學派主色的突顯,但卻無意間造成研究視角上的某種遮蔽或斷裂。首先,就常州學派本身而言,作為家族一體的莊存與、莊述祖、劉逢祿、宋翔鳳和后世的龔自珍、魏源、戴望、康有為、梁啟超等人實有明顯不同,即后者方旗幟鮮明地標舉出今文經學的大旗。而《公羊》 學作為今文經學最具代表性的學術門類,其有意被貫注融入經學話語的闡釋體系之中,則是由劉逢祿方才徹底確立。
此外,常州學派較早被寫入學術史中先是由梁啟超、皮錫瑞等人完成,隨后章太炎、劉師培又撰述文字對莊氏一族的學術聲伐駁詰,但二者均有明顯的今、古文立場,因此這也造成了某種評價上的偏頗與失真。事實上,作為常州學派的奠基者和中堅力量,莊氏家族呈現出今、古文兼治的學術取向,且《春秋》 或者說《公羊》 學并非其明顯主調。〔2〕相關論述參見蔡長林《常州莊氏學術新論》,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2000 年博士學位論文,第220 頁。相反,《尚書》 學成為三代人共治并且肆力頗勤的家族學問,如:莊存與的《尚書既見》 《尚書說》,莊述祖的《尚書今古文考證》《書序說義》 《尚書記》,劉逢祿的《尚書今古文集解》 《書序述聞》,宋翔鳳的《尚書略說》 《尚書譜》,莊綬甲的《尚書考異》,等等。這種《書》 學統緒一以貫之的現象卻是其他幾經無法比擬的,但目前學界仍多將目光停留于《春秋》 學上,對此卻少有人問津。即使有相關的常州學派《尚書》 學研究成果,〔3〕關于常州學派的《尚書》 學研究,學界目前較有代表性的成果有:劉德州《常州學派與〈尚書〉之“微言大義”》,《天津社會科學》 2013 年第4 期;賴志偉《莊存與的〈尚書〉 研究:對〈尚書既見〉 的新解讀與新看法》,陳明、朱漢民主編《原道》 第28 輯,東方出版社2015 年版,第145-157 頁;孫娟《劉逢祿〈尚書〉 學研究》,重慶師范大學2019 年碩士學位論文;李玲玉《莊述祖〈尚書〉 學述論——以〈書序說義〉 為中心》,南京大學2019 年碩士學位論文。這些研究對于了解常州學派《尚書》 學成就均有一定價值,不過在論述的豐富性以及整體性上仍有可以推進的空間。但其中多為專人研究介紹,未能立足于莊氏家族《書》 學的脈絡統緒來觀照個體研究的價值,由此易拔高如劉逢祿以及淡化如莊述祖等人的《尚書》 學成就。同時,本文研究的重點在于梳理并建立莊氏家族的《書》 學脈絡,揭示莊氏成員于《尚書》 研究的承繼性、互文性以及差異性,并特別突出宋翔鳳這一較少被關注的研究對象于這一領域的地位與價值。
因此,本文擬以《尚書》 之學作為視角,并將常州學派的考察范圍回歸并限定于莊氏一族,以此考察常州莊氏家族的《書》 學統緒及脈絡呈現,并發掘其文字背后的理想寄寓與學術追求,以期對常州學派有新的認知。
《漢書·藝文志》 曾言:“古之學者耕且養,三年而通一藝,存其大體,玩經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經立也。后世經傳既已乖離,博學者又不思多聞闕疑之義,而務碎義難逃,便辭巧說,破壞形體。說五字之文,至于二三萬言。”〔1〕《漢書》 卷30 《藝文志》,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1723 頁。其中“存其大體,玩經文” 為古時學者治經的狀態,即反復體會經文,掌握其中的重要義理。而自漢武帝立五經博士后,經學的發展漸趨步入煩瑣蕪雜的狀態,積重難返之勢使得六經義理埋沒不彰,這也是莊氏家族對章句之徒痛加駁斥的緣由。有趣的是,莊氏一族有時又常常援引此句,表明自己的治經原則和態度。如莊述祖在《尚書今古文序略》 中言:
永嘉板蕩,典籍散亡,學官所傳,亡可征信。故孔氏古文出,歷五代及唐乃盛行,訖諸家廢,而其書獨傳,非人力所能致也。存其大體,略枝辭,考異同,以求其長義,在好學者深思而自得之。〔2〕莊述祖《珍藝宧文鈔》 卷2 《尚書今古文序略》,《續修四庫全書》 第1475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年版,第9 頁。
莊述祖在此序中詳細分說了《尚書》 今、古文的發展流脈,但著書立說之意并不在于往復辨析文字異同,而是力圖如古之學者“存大體” “求長義”,即義理是其最終歸宿。至于闡釋方式則不與后世漢學枝蔓相同,以此與章句之儒做出區隔。事實上,莊述祖在其解經過程中也是如此實踐的,譬如在《尚書記》 中解釋《度邑》 中的經文“定天保,依天室。悉求共惡,從殷王紂,四方亦宜未定”,先是以雙行小字附錄于后考其文字異同:
悉求本作志殺,殺又作我,古文殺字。共惡,《史記》 作夫惡。《世俘》 篇有紂矢惡,臣亦從夫惡。貶,皆從,本作俾,從《史記》 本亦作本作赤。〔1〕莊述祖《尚書記》 卷3,《叢書集成續編》 第5 冊,上海書店1994 年版,第9 頁。
而后又在正式的注文中另作解釋:
顯然,雙行小注與正式注文分別承擔了不同的闡釋功能。前者主要將經文與《史記》 中的相應文字進行比照,最終落實文本從屬的大致形態。后者在簡單訓釋字句的同時更著重經文義理的發揮,強調周公對武王之德的繼承,即對殷不尚殺伐的仁者之心。從文本優先次序來說,同樣作為經典闡釋的內容,考辨文字異同并非莊述祖的重心所在,因此它是以雙行小字的形式進行呈現。而對字句的理解、大義的闡發才是莊述祖的關注之處,所以這些內容又以更為疏朗的字體以及更為詳細的敘述方式另作排布,這種解經方式恰與莊述祖所言“存其大體,略枝辭,考異同,以求其長義” 是一致的。這一現象并非孤例,在莊氏經說中頻繁顯現。
此外,宋翔鳳也有類似的闡說,如他在《經問自序》 中便言:
然六經之在當世,若恒星之麗天,日月之成歲,推步雖失,不亂于運行;言天雖殊,無傷于躔次。后儒相習于冥冥之諭,古人固存其昭昭之理,玩經文,存大體,則庶幾已。若□恩所到,微言匪遠,博觀之頃,大義有獲,余之《經問》 所由作焉。〔3〕宋翔鳳《樸學齋文錄》 卷2 《經問自序》,《續修四庫全書》 第1504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年版,第342-343 頁。
宋翔鳳的治經追求同樣在于“玩經文,存大體”,進而探得六經大義,這一理念與其舅氏是完全一致的。由此,章句之儒的枝蔓之辭自然不為所取,是故在解經時更注重行文的通暢自然:
兩京家法著分合,六代群儒失條理。
即今綜核正未晚,言之無文行不遠。
先宜痛削饾饤辭,造語潔凈義安穩。
當同漢師相揖讓,毋求俗說恣往返。〔1〕宋翔鳳《答曹識善光詔三首(其一)》,《洞簫樓詩紀》,《清代詩文集匯編》 第513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版,第271 頁。
擺落饾饤之辭的目的仍然是要保證經文義理的彰顯,而對于“言之無文” 的規避也體現出他們與章句之儒瑣碎冗長的不同。盡管莊存與、劉逢祿等人并未明確標舉出“玩經文,存大體” 的治經取向,但若通覽他們的經說著述,正可感受到這種學術特質的映射與展現,這一原則也成為莊氏家族自覺的學問追求。當其映射在《尚書》 之上,則更折射出莊氏家族別具一格的《書》 學理想。
莊存與曾有一段入值南書房及上書房行走的經歷,在此期間奉命教授皇子讀書。〔2〕王逸明編《武進莊存與莊述祖年譜稿》,學苑出版社2011 年版,第45 頁。其中,《尚書既見》 《尚書說》 被認為是授讀的教材講義。莊綬甲曾言:“先大夫常自言生平于《詩》 《書》 之學最明,蓋好學深思,能見圣人之深,于圣人之于天道之常變三致意焉。”〔3〕莊綬甲《尚書既見跋》,《拾遺補藝齋文鈔》,《清代詩文集匯編》 第512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版,第401 頁。龔自珍亦道:“幼誦六經,尤長于《書》,奉封公教,傳山右閻氏之緒學,求二帝三王之微言大指,閔秦火之郁伊,悼孔澤之不完具,悲漢學官之寡立多廢,懲晉代之作僭與偽,恥唐儒之不學見紿。”〔4〕龔自珍《資政大夫禮部侍郎武進莊公神道碑銘》,《龔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年版,第141 頁。即莊存與最具深思自得之學的并非傳統學術史中所認定的《春秋正辭》,而在于《詩經》《尚書》 兩部經典,特別于《尚書》 最為擅長。清初偽古文《尚書》 之事大白于天下,當時便有聲音要求廢除偽古文,莊存與對此卻據理力爭道:
昔者《大禹謨》 廢,“人心道心” 之旨、“殺不辜寧失不經” 之誡亡矣;《太甲》 廢,“儉德永圖” 之訓墜矣;《仲虺之誥》 廢,“謂人莫己若” 之誡亡矣;《說命》 廢,“股肱良臣啟沃” 之誼喪矣;《旅獒》 廢,“不寶異物賤用物” 之誡亡矣;《冏命》 廢,“左右前后皆正人” 之美失矣。今數言幸而存,皆圣人之真言,言尤疴癢關后世,宜貶須臾之道,以授肄業者。公乃計其委曲,思自晦其學,欲以借援古今之事勢,退直上書房,日著書,曰《尚書既見》 若干卷,數數稱《禹謨》 《虺誥》 《伊訓》,而晉代剟拾百一之罪,功罪且互見。公是書頗為承學者詬病,而古文竟獲仍學官不廢。〔1〕龔自珍《資政大夫禮部侍郎武進莊公神道碑銘》,《龔自珍全集》,第142 頁。
龔自珍的這段文字詳細交代了莊存與面對偽古文《尚書》 的態度,即面對天下盡知的作偽事實,莊存與秉持的根本原則是圣人大義的存續與否,而非對偽古文《尚書》 的刻意偏袒。在莊氏看來,這些被證偽的篇目中所蘊含的義理實有裨于世道人心,而一味剖辨古籍真偽則“為術淺且近”〔2〕龔自珍《資政大夫禮部侍郎武進莊公神道碑銘》,《龔自珍全集》,第141 頁。。也正因莊存與以此力爭,方保證偽古文《尚書》 仍立于學官而不廢,這一“抗爭” 顯然大有直接與考據勢力辯論的色彩。
而對于圣賢之書應當如何理解、作何闡釋這一問題,李兆洛將“圣人之書”比作“日”,將世間學者又由低到高劃分為“庸夫孺子” “疇人子弟” “羲和容成”三個進階層級,不同群類的人面對“太陽” 也有自淺入深的認識,但以上一層級的認知告訴下一層級,則是“夏蟲語冰”,不被接受和理解,其原因正在于“其知不足及此”。〔3〕李兆洛《養一齋文集》 卷2 《莊方耕先生尚書既見序》,《清代詩文集匯編》 第493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版,第24 頁。李兆洛認為莊存與是屬于“羲和容成” 那一類可以探得宇宙玄機即圣人之心的人,是故他說道:
讀方耕先生《尚書既見》,始卒業而爽然,徐尋繹之而怡然。舜、禹、文王、周公得孔子、孟子之言,而其心可知矣。后之讀書者,求端于孔子、孟子之言,而勿以凡所言者亂之,則幾乎其可矣。先生之言,若與凡言之者異,而與孔子、孟子之言近矣。由是以求窺圣人之心,亦猶欲問日于羲和容成,而以靈臺疇人為之導也。〔4〕李兆洛《養一齋文集》 卷2 《莊方耕先生尚書既見序》,第24 頁。
在李兆洛看來,當時學人多誦習傳記之言,莊存與則上溯三代,以孔、孟之言為依歸,方能窺得圣人之心。由此也表露出《尚書既見》 中蘊意之博大、氣象之宏闊,自然與斤斤于名物訓詁之作不同。
莊綬甲曾如此稱述莊述祖道:“從父珍藝先生從大父講授,有《尚書駁義》《尚書授讀》 之著,亦考信于序,有《書序說義》 之著。從父嘗嘆曰:‘ 《書》 所著蓋文、武之道,賢者識其大者,世父是也。余則不賢者識其小者而已。’ 一時學者因目大父與從父為大小夏侯焉。恪守家法,亦不為墨守。如今文、古文則從閻氏、惠氏之說,大指則無不合揆。”〔1〕莊綬甲《尚書既見跋》,《拾遺補藝齋文鈔》,《清代詩文集匯編》 第512 冊,第402 頁。莊存與和莊述祖在《尚書》 學上有直接的授受關系,“恪守家法,亦不為墨守” 又顯示弘通的治《書》 觀念。莊述祖自言世父“識其大”,而自己則“識其小”,雖其中不乏自謙的成分,但客觀上莊述祖的確在莊存與的基礎上加入了考據的話語闡釋,使得其《書》 學在關節處又顯得細密而充滿實證。莊述祖曾在與孫星衍的兩封書信中交代自己的治《書》 緣由及《書》 學理想,從中可以窺得莊述祖的一二心跡:
承示所辨周公稱王,屬宋人之見。宋儒說經,類多憑臆。述祖嘗學《尚書》,病其無可依據,為孔傳又陋。旦略求之于伏生傳,馬、鄭、王諸家注,時亦有所去就,而一折衷于《書序》。《書序》 所有,傳注不同,則從《書序》。漢儒所言,孔、孟不言,則不敢從漢儒。〔2〕莊述祖《珍藝宧文鈔》 卷6 《答孫季逑觀察書》,《續修四庫全書》 第1475 冊,第106 頁。
莊述祖認為《尚書》 今、古文之說皆有可供采擇之處,但又認為相比之下《書序》最能貼合經文大旨,故論說之間多以《書序》 為宗。而漢儒與孔、孟相較又更信賴孔、孟之說,其原因正在于荀子亂經,漢儒如馬、鄭等又多信從。莊述祖以“周公稱王” 說為例論道:
彼謂周公稱王者,固非漢儒創說也。其說蓋本之孫卿子,而尸子已倡之于前。孟子之時,尸佼書未行于中國,故孟子辨益、伊尹而不及周公。漢儒之學,多自孫卿,故不可不知所擇。如以《大誥》 諸篇之王為周公,《康誥》 之孟侯為成王,略說天子太子年十八曰孟侯,是周公稱王,成王為太子矣。而《酒誥》 成王若曰之成王,謂成王耶?抑謂周公耶?鄭氏以成王為成道之王,則成王亦周公矣。……《書》 易失誣,不可不辨,非敢立異也。〔1〕莊述祖《珍藝宧文鈔》 卷6 《答孫季逑觀察書》,《續修四庫全書》 第1475 冊,第106 頁。
“周公稱王” 之說涉及君臣之道的節義問題,而莊氏家族在此問題上有近乎一致的共識:周公一直安守臣子之道,恪盡職守,輔佐成王,從未有過任何僭越之舉。“周公稱王” 這種說法于漢、宋儒生之間頗為盛行,荀子作為始作俑者實難辭其咎。是故莊述祖特意說明自己并非有意標新立異,而是以《書序》、孔子、孟子等更為原始的論說作為立論依據,僅就這一點來說也是與莊存與保持一致的。〔2〕如莊綬甲曾論莊存與《尚書既見》 的宗旨道:“一卷首篇正后儒之誤,解《禹謨》 為再征有苗重為書誣,因以明不攻古文之意。次篇釋《盤庚》 而證以二《雅》,因以著‘以經解經’ 之法。三篇闡《書》 之言天言命言性至明切,而恠后儒魯莽讀之也。二卷皆論周公相武王輔成王之事,一衷于經與《序》,以明文、武之志事,述顯承之艱難,辨成王不能涖阼、周公踐祚攝政之誣。三卷皆論舜事父母之道,以孟子之言為本,而證明逸書之《舜典》,后述伊尹、周公之遇,皆所以明圣人之于天道也。” 即第一卷明不薄偽古文之意,第二、三卷皆以《書序》 和孟子為論說大本,可以窺得莊述祖如此論說的淵源所在。見莊綬甲《尚書既見跋》,《拾遺補藝齋文鈔》,《清代詩文集匯編》 第512 冊,第402 頁。
有趣的是,莊綬甲也曾在寄給孫星衍的書信中表達過相似的說法:
自七十子喪后,弟子人人異端,荀卿氏之儒獨陋,戰國詭誕之說,皆出于是。漢氏惟董君、毛公學最醇,能抉經之心,以貽后學。雖精如鄭君,猶不能不沿其說。故為《尚書》 必斟酌于古、今文,而折衷于百篇之序,庶可弗畔于圣。鄭氏之失,有必宜是正者,如周公稱王之解,《金滕》 罪人之訓,皆襲荀卿氏陋儒之論。達神旨者,理而董之,二十八篇之《書》,咸可盡信矣。〔3〕莊綬甲《上孫觀察星衍書》,《拾遺補藝齋文鈔》,《清代詩文集匯編》 第512 冊,第407 頁。
顯然,莊綬甲對于《尚書》 闡釋的理解基本吸納了莊存與和莊述祖的觀點,漢儒如鄭玄等皆承襲荀子詭誕之弊,而探尋圣人之旨取道于《書序》 方為正途,從中亦可見家學一體的身影。
也正因此,莊述祖對漢儒之說多有闕疑、不盲從,故而屢屢與孫星衍往復辯駁:
前奉鈞誨,并賜示文王受命稱王考,征引該博,足破唐人臆論。惟《史記·殷本紀》 周武王為天子,其后世貶帝號,號為王,不無疑義。《書大傳》:“帝乃稱王而入唐郊。” 是稱王不始于周。董生書《三代改制質文》,大略以為王者必受命而后王,同時稱帝者五,稱王者三。周人之王,絀虞曰帝,與《尚書》 唐虞稱帝、夏殷稱王正合。顧說《尚書》 者皆莫之及。太史公據漢立法,固宜稱周為王,而以夏殷為帝。《殷本紀》 乃謂周自貶號為王,非經義矣。楚、吳、越稱王,徐亳之等蠻夷之俗,故《春秋》 不書楚、越之王喪,非不責其僭號也。〔1〕莊述祖《珍藝宧文鈔》 卷6 《答孫季逑觀察書》,《續修四庫全書》 第1475 冊,第107 頁。
《史記》 認為,周武王之稱由“帝” 變“王” 為自貶之意,莊述祖則舉《尚書大傳》、董仲舒“三代改制” 說認為,“同時稱帝者五,稱王者三”,周朝建立,自當與夏、商兩朝稱王,而絀唐虞為帝,雖是今文之說,卻更為符合經義。孫星衍多信奉甚至泥于《史記》 之說,是故莊氏此處不無糾偏之意。事實上,莊述祖對于當時漢學家的關注不惟孫星衍,亦包括吳派大家江聲。譬如他在書信中又與孫星衍道:
《尚書》 已刻竣否?急欲得一讀,歸途閱江叔沄《尚書》,頗緣以尋繹,有一二事欲獻其疑。如三亳之亳,似當從《說文》 在京兆杜陵亭者為是,皇甫謐以為西夷之國。其北亳、南亳、西亳之說,固屬無稽,似不必定以地名為亳,即是湯舊都之民服文王者。《左氏傳》 云:肅慎、燕、亳,吾北土也。豈亦有湯舊都民乎?又六宗之義,終未能決,幸閣下教之。〔2〕莊述祖《珍藝宧文鈔》 卷6 《答孫季逑觀察書》,《續修四庫全書》 第1475 冊,第107 頁。
莊述祖對江聲《尚書》 學著作中涉及的地理名物的觀點有所疑惑,并提出自己的看法進行辨證。這些內容只是單純的考證問題,對錯與否并不重要,但從莊述祖與當時漢學家在《尚書》 考據和經義的問題上展開對話可以感受到他對自我的認同和自信。他在對孫、江《尚書》 著作關注之余,也希望能有所撰述來寄寓自己的《書》 學理想:
《尚書》 疏通知遠之教,三代帝王大經大法略具。竊不自量,欲采集西漢以前諸儒傳記為一書,以留微言大義于萬分一,牽于吏事,不克卒業。〔3〕莊述祖《珍藝宧文鈔》 卷6 《答孫季逑觀察書》,《續修四庫全書》 第1475 冊,第107 頁。
應該說,莊述祖對自我的期許是更為高遠的,他的理想在于采集留存有關《尚書》的微言大義,并發揮疏通知遠之教,進而列陳三代帝王大經大法,顯然這其中蘊納有莊氏本人的致用理想。這種心跡其實也體現在他的書齋名中:“吾向以珍藝名讀書之室,蓋取張平子《思元賦》 所云‘御六藝之珍駕,游道德之平林。’ 夫以六藝為御,而游道德之林,其與虛車異矣。”〔1〕莊述祖《珍藝宧詩鈔》 卷2 《珍藝宧詩》,《續修四庫全書》 第1475 冊,第146 頁。另莊氏此處所引本為張衡《思玄賦》,從諱而變“玄” 為“元”,暫從原貌。從中可以感受到莊氏本人深潛六經、發揮義理的治學理想。
劉逢祿的《書》 學理想更為明確,他在《尚書今古文集解自序》 中明確交代自己的作書緣由和寄托之心:
《尚書今古文集解》 何為而作也?所以述舅氏莊先生一家之學,且為諸子授讀之本也。嘉慶初,先生歸自泲南,余始從問《尚書》 今、古文家法及二十八篇敘義,析疑賞奇,每發神解,忽忽數十年,久不省錄。今年夏,先生子循博來京,旋卒旅寓,啟其行篋,而先生所為《書序說義》 一卷、《尚書授讀》 一卷在焉,尋繹洛誦,音容如在。先生學通倉籀,溫故知新,其所創獲,近轢諸儒,遠質姚、姒。所恨記錄過疏,引而不發,亦有親承口授,或反缺然。緒論微言,不箸竹帛,傳而不習,自古嘆之。湮沒骎尋,玩愒滋懼。爰推舅氏未竟之志,綴為是編。〔2〕劉逢祿《尚書今古文集解自序》,《尚書今古文集解》,《續修四庫全書》 第48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年版,第185 頁。
從上述征引不難看出,劉逢祿具有強烈的繼承家學的意志和傾向,尤其與莊述祖關聯最為密切。劉逢祿曾跟隨莊述祖專門學習《尚書》,但舅氏多有精妙神解或引而未發之處,是故劉氏欲在引述莊述祖成說的基礎上另作闡發,以推舅氏之志,當然其中必定也有劉逢祿個人的新見。此外,劉逢祿又于原文反復強調“段氏旁征蔓衍,煩賾為患,芟蕪存英,什僅二三,從簡要也” “有乖說經,概從薙汰,懼支蔓也”,這些又是從說經體式上對文字簡凈的追求和理想。
事實上,劉逢祿治《書》 別有心曲,即他并不是簡單地傳述家學,而是希圖能將其立于學官。這一心跡被其子劉承寬詳細記錄:
鄭氏于三《禮》 而外,于《易》 《詩》 非專門,其《尚書》 注已亡。或掇拾殘闕,欲申墨守;或旁搜眾說支離雜博,皆淺涉藩籬,未足窺先王之淵奧。乃別為《尚書今古文集解》 三十卷,別黑白而定一尊,由訓故以推大義,冀他日與各經傳注并立學官焉。〔3〕劉承寬《劉禮部集》 附錄《先府君行述》,《續修四庫全書》 第1501 冊,第211 頁。
簡言之,鄭玄注《尚書》 已亡逸,但后世儀鄭者皆抱殘守缺,卻難窺圣人大義。因此,劉逢祿不僅為述家學,更冀望能讓家學在自己的傳述發揮下立于朝廷學官,大有與漢、宋之學爭勝之意。這也可以視為劉逢祿《書》 學理想真正的要旨所在。
宋翔鳳曾與陳壽祺、王引之在書信中討論有關《太誓》 的問題,宋氏力圖證明《太誓》 為得孔安國的真古文說,但卻不被陳、王二人所取,〔1〕參見宋翔鳳《樸學齋文錄》 卷1 《與陳恭甫編修書》 《與王伯申學士書》,《續修四庫全書》 第1504 冊,第337-339 頁。另在陳壽祺和王引之的文集中并未見與宋翔鳳的信函,故只能暫時從此處略窺痕跡。從中也顯現出宋翔鳳與當時漢學家理念的不合之處。〔2〕關于這一問題具體可參見蔡長林《宋翔鳳與陳壽祺、王引之論〈泰誓〉 及其相關問題》,安平秋主編《中國典籍與文化論叢》 第25 輯,鳳凰出版社2022 年版,第139-165 頁。是故,他在《虎坊橋雜詩十二首》 中“王肅詞難合,劉歆說已通” 下又附注文道:“余說《尚書》,外兄劉申受頗以為是,近與王伯申學士論之,不甚相合也。”〔3〕宋翔鳳《憶山堂詩錄》 卷5 《虎坊橋雜詩十二首(其一)》,《續修四庫全書》 第1504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年版,第286 頁。字里行間不難看出宋翔鳳與家族學問的親近之感,并與以王引之為代表的漢學家在學問上多有齟齬之處。
將宋翔鳳與莊存與、莊述祖、劉逢祿等人案例結合起來看,可以確定常州莊氏一族在《尚書》 之學上有一條穩定的傳承統緒,這條家學脈絡上不僅寄寓著他們各自的《書》 學理想,同時也表現出與時人不同的學術特質,于乾嘉之際展現出獨特的《書》 學范式。當然,常州學派這種《尚書》 學統緒一以貫之的內在理路與其《春秋》 學乃至《詩經》 學都是互通的,〔4〕如莊綬甲有《詩書春秋相通論》 即為對這一問題的闡說。在這篇文字中,莊綬甲以“變風變雅”發揮《尚書》 的正書、變書說,并與《春秋》 的褒貶微意相關聯,展現出《詩》 《書》 《春秋》交互匯通的學術品貌,這一特質也同樣可以作為常州莊氏整體治學風格的注腳和說明。見莊綬甲《拾遺補藝齋文鈔》,《清代詩文集匯編》 第512 冊,第393 頁。因此對于這種家學一體以及脈絡統緒的理解,也應包孕于莊氏家族對《詩經》 《春秋》 等幾部經典的學問闡釋之中。
事實上,宋翔鳳特意著墨談論自己《書》 學理想的文字并不算多,但其心跡蘄向卻可從他對當世學的評價風及治學追求上呈現一二。宋翔鳳的文集,給人印象最為深刻之處莫過于他對時下學風空疏的現象多次表達不滿。譬如他在給包世臣的書信中曾感嘆道:“然近來風氣,又即空疏。如涇、旌兩邑,慕學之地,弟亦不敢高論駭俗。惟擇其文行高潔者,商略持身涉世之故。為學不致是今非古而已,沽名市美,非意所存。”〔1〕宋翔鳳《樸學齋文錄》 卷1 《答包慎伯書》,《續修四庫全書》 第1504 冊,第336 頁。其中所言近來風氣空疏即指乾嘉以后學風之流轉變化。宋翔鳳雖然與漢學家在學術觀點上多有方枘圓鑿之處,但并不代表他排斥考據及其所帶來的征實學風的特質。時下空疏蔓衍的風氣常常激起他對乾嘉時代的懷想:
憶昔乾嘉間,名儒方輩出。訓故說盡明,聲音辨逾密。
古字與古言,家家有撰述。先從東西京,次第征固實。
六藝及九流,周秦通綆。微言大義存,軒豁如白日。
逮今數十載,此境全蕩汩。群經既束閣,諸子不開帙。
相與蹈空疏,徒思逞輕率。高官復清選,骪骳同一術。
所學無本末,所論但纖悉。茍逢大謀猷,皆比處暗室。
獨行亦踽踽,憂嘆成首疾。自作西南游,斯意孰堪質。〔2〕宋翔鳳《洞簫樓詩紀》 卷19 《寄鄒叔績漢勛新化縣人》,《清代詩文集匯編》 第513 冊,第234 頁。
乾嘉至今,風氣為之一轉,訓詁征實、微言大義不再,取而代之的則是率意逞論、空疏浮談。因此在其治學的邏輯中,多主動將考據吸納進來。譬如宋翔鳳在《憶山堂詩錄序》 中曾如此論道:
余初事篇什,風氣已降,為者空疏,無事學問,可率意而成,遂不甚致力。乃學為考據,則如拾沈,莫益于用,而又置之。其心窈,迄無所寄。〔3〕宋翔鳳《憶山堂詩錄》 卷首《憶山堂詩錄序》,《續修四庫全書》 第1504 冊,第245 頁。
此論與之前所述一致,宋翔鳳對學問中的征實之風有自覺追求,故而在空疏之風大行其道時有意識地希望引考據以糾偏。但這里又顯現出宋翔鳳除對考據有所追求外,其更大的寄托實在于學問是否能夠達到致用之效果,這一觀念也被融入他治學的最高理想之中。
如果一定要為宋翔鳳的這一理念追溯源頭的話,無疑莊氏家族是最為理想也是最為合適的選擇。但有趣的是,在宋翔鳳的詩文集中,我們卻可清晰地感受到他對明末清初的顧炎武懷有特別的感情和敬意,甚至可以說,宋翔鳳的學術淵源其實與顧炎武有密切的聯系。〔1〕這一問題及觀點受到友人南京大學潘登博士的啟發,在此特為注明。譬如因為周中孚作顧炎武年譜的機緣,宋翔鳳曾贈詩一首道:
本朝儒林盛,特立推寧人。讀書論其世,紀年一編陳。
我思亭林叟,述作多精醇。煩君集其要,從可知迷津。
近時考據家,墜葉同紛紛。饾饤適足厭,絕學誰則臻。
今來得同志,斯道誠有因。我家慎交社,寂寞過百春。
風流猶未沫,嘆息懷先民。相期結時彥,友道從可振。
可憐共貧賤,漂泊天涯身。儒冠顧悲唶,朱門望逡巡。
宋翔鳳在詩中吐露出內心學問世界中的“孤寂” 與“熱望”。對于將考據作為一種學問的方法,宋翔鳳并不排斥,他反感的是最后將考據呈現為饾饤堆積、繁亂蕪雜的表達程式,顯然這并不是他滿意的解經方式,因此內心中騰起一層“絕學誰則臻” 的落寞之感。而在明清結社風氣蔚然的環境下,道出“我家慎交社,寂寞過百春” 的心曲,又表露出問學“孤寂” 的心境。放眼儒林赫赫的清代,宋翔鳳卻首推顧炎武作為自己學問世界的標桿,正在于其人讀書論世、著述精醇,即一為有用之學,一為簡凈之文,這恰恰是宋翔鳳理想的學問形態。因此借周中孚作年譜的機緣,宋翔鳳追仰先賢之余又激發出內心中的“熱望”,認為斯道可振、吾道不孤。隨后,他又在年譜后題詩一首:
甲子曾題古歲名,遺民風節挹還清。
翻君一卷旁行譜,增我高山仰止情。
亭林先生一代遺民,舊君故國之思,溢于文詞,故其書古甲子及古地名,可以知其苦心,非好奇也。〔3〕宋翔鳳《憶山堂詩錄》 卷3 《題周中孚亭林先生年譜后》,《續修四庫全書》 第1504 冊,第267 頁。“高山仰止情” 的背后,是宋翔鳳可以讀其書而“知其苦心”,比如讀罷《日知錄》,宋翔鳳又作出如下一段序文:
昆山顧君以故國遺獻,為本朝逸民,家傳其書,庶幾不朽,人聞其議,遂以無惑。如《日知錄》 三十二卷,其尤章明者也。當明未造,綱紀不張,絀陟無序,時之人士,率為空疏,以博利祿,學問之道,蕩焉將泯。惟君尋六藝之根柢,識往古之是非,歷九州之平險,明生民之利病,不立門戶,不求名聲,有超然遺世之跡,成卓爾不群之書,故能浚灌不竭,獨立千載。蒙幼摩斯編,常不去手,知于古人,通之以心,不徒以跡,宏綱具舉,條目畢張。凡其探求之故,皆關措施之端。至于一話一言,小物小數,無不足以引伸臻其極致。如五經取士,三涂用人,除口耳之陋,破科第之習,圣人復起,已不易其言,凡可以進經筵、備前席者,不徒一端也。故其名則考之于古,其實則用之于今。去蕪雜之累,息紛爭之氣,秀水朱氏、蕭山毛氏所不及也。實事求是,語有歸宿,修身踐行,詞無迂遠,中州孫氏、二曲李氏,有未逮也。灼知偽 《書》 而不暢言,欲存其理以治天下,則閻氏之《疏證》 尚十□事也。綜覽水地,究其源流,足跡所到,明其分合,則胡氏之《錐指》 猶墟拘也。推聲音之道,知方言之本,搜羅前文,發明古韻,意為部居,暗合許學。今之學者日益明備,周秦遺籍,讀之易通,然其范圍,莫加所議,知豪杰之興,無所待也。后之著書者,或立異于前人,或求知于沒世,曰就曰及,時合時離,故愛者增其美,憎者糾其違。君之所言,如不得已。江河之所浸灌潰決者非咎,日月之所關燭掩蝕者何?昆山顧君,其人是也。朝益暮習,不為岐趨,幼學壯行,知所自立。推而上之,孟、荀、賈、董,將以齊驩,仲任而下,語難同日,貫乎九家者流,超乎儒林之上,《日知錄》 一書是也。蒙之所言,聞者必有以為太過,然百世之下,或能取諸?〔1〕宋翔鳳《樸學齋文錄》 卷2 《昆山顧氏日知錄后序》,《續修四庫全書》 第1504 冊,第351-352 頁。
這段文字中可以提煉出如下四個重要的信息點。
其一,宋翔鳳與顧炎武都面臨時下學風“空疏” 的局面,顧炎武“實事求是,語有歸宿” 的征實之風恰與宋翔鳳希圖以考據救學的心跡相暗合。更緊要的是顧亭林“考之于古” 的目的在于 “用之于今”,這也是宋翔鳳所認同的學問真義所在。
其二,文中提及“蒙幼摩斯編,常不去手”,即顧炎武在宋翔鳳幼時已是他學問上的啟蒙人物,這一影響也一直延續至宋翔鳳后來的學術生命歷程之中。此處可以追問的是,是誰在他僅是孩童之時便將顧炎武的著說薦引至他面前?結合宋翔鳳的成長歷程,或許可以大膽推測當有莊氏家族甚至可以具體說是莊述祖的啟蒙影響。雖然其他幾位并無明確提及顧氏,但是似乎可以在此窺得常州學派與顧炎武之間存在的某種關聯。
其三,文末提及“灼知偽《書》 而不暢言,欲存其理以治天下”,意即顧炎武明知古文《尚書》 為偽卻不糾結于真假與否,而是更關注其中所存大義并以此致用天下,這是同樣治《書》 的閻若璩、胡渭等人難以企及的。其中側面也展現了宋翔鳳的《書》 學理想絕不僅僅束限于辨析聲音訓詁等墟拘末尾,而是渴望以六經實現致用的抱負。
其四,在宋翔鳳的心目中,也有一個自我認同的道統譜系所在,即以孟子、荀子、賈誼、董仲舒等為一脈的儒學體系,而顧炎武正是承續這一道統的先賢代表。譬如他在《書鮚埼亭集亭林先生墓表后》 中以近乎一致的口吻再次補充道:“亭林先生一生學問行詣,可以接跡孟、荀,比肩賈、董,包舉一世,牖迪后賢,其功匪細。”〔1〕宋翔鳳《樸學齋文錄》 卷3 《書鮚埼亭集亭林先生墓表后》,《續修四庫全書》 第1504 冊,第362 頁。可見宋翔鳳對顧炎武的推崇。
宋翔鳳屢屢稱述顧炎武是大有追跡前賢之意的,而對顧氏的肯定正來源于心知顧氏學問著述其意:
亭林著《音學五書》,自命絕業。《中庸》 言修道之謂教。道者,人所由之道,教以傳道,由字以知其音,由音以知其義,皆教之事也。音在口耳,古今易變,不通古音,則不知古義,而六經之意俱晦,故葉韻出,而古字古言皆如重譯,向壁虛造日滋。先生探索于若滅若沒間,然后合古今為一家,見圣賢于一室。后之傳亭林者,輒略此事,是見淺也。〔2〕宋翔鳳《樸學齋文錄》 卷3 《書鮚埼亭集亭林先生墓表后》,《續修四庫全書》 第1504 冊,第362 頁。
顧炎武以《音學五書》 作為自己的著述絕業,但后世學顧者如乾嘉漢學家多取其音韻訓詁,嘉道以后則又蹈疏之風日熾。宋翔鳳認為顧炎武“由音韻訓詁以通六經大義” 的學問宗旨多為傳顧者忽略,又可見宋氏對此的反復體察明悟。事實上,莊氏家族的學術體質與顧炎武多有相通之處,譬如不立門戶、不薄今古,對偽古文《尚書》 多取弘通包納的態度,以及選擇“由音韻訓詁以通六經大義” 的學問路徑(這一點在莊述祖以降表現尤為明顯)。而最突出的,則是希圖在明晰大義的基礎上達以經世致用的目的,這也是莊氏家族學問的追求所在。與此相應的是,在宋翔鳳的筆下,又常常隱現出莊氏家族成員的經世懷抱或致用形象。譬如回憶舅氏莊述祖在濰縣任職時常“據經決事”:
治濰五年,尤培獎士林。……相繼兩充同考官,所薦皆經術士,亦輒以經義斷事。嘗勘鹽堿廢地,詢之耆老不能辨,或請嘗土味咸甘以別之,先生笑曰:“吾能遍食塊為若曹辨鹽堿耶?頃吾見田間有生馬帚草者,馬帚,荓也,即王萯之類。夏時始于王萯秀,終于荓秀。其草萯者宜麥,其草荓者宜禾。此等出秀之地,不準鹽堿。” 耆老皆服。〔1〕宋翔鳳《樸學齋文錄》 卷4 《莊珍藝先生行狀》,《續修四庫全書》 第1504 冊,第396 頁。
莊述祖雖在仕宦上不如莊存與擔任皇家老師顯耀,但從上述文字不難看出他“以經義斷事” 的吏治風格。而宋翔鳳在作完行狀后又補充道:“曾窺公牘文,經義陳滔滔。吏治當波靡,邁俗輕牛毛。”〔2〕宋翔鳳《洞簫樓詩紀》 卷1 《撰舅氏莊葆琛先生行狀竟,系之以詩,即呈孫淵如觀察星衍三首(其一)》,《清代詩文集匯編》 第513 冊,第84 頁。同樣可見莊述祖將“經義入文” 的心跡。值得一提的是,莊述祖的這種吏治之風也收到很好的效果,宋翔鳳在某次路過濰縣后又曾系詩一首:
三載痛渭陽,愁過西州門。經師一徂謝,人鑒今誰存。淄河涉犖確,濰水聽潺湲。忽感千秋情,悵然動愁煩。余舅宰斯邑,星周隔兩番。至今閭閻口,猶懷父母恩。為士開學識,為民計饔飧。稍稍出緒余,恢恢足討論。雖為時勢畫,仍留道德尊。曩聞說當官,自歉術未純。賤子綴行狀,豈敢溢一言。茲采輿情熟,彌嘆古風敦。儒林作循吏,斯語有本根。云霧翳海陬,躑躅心自捫。遙思宰樹碧,嗟我慚淵源。〔1〕宋翔鳳《洞簫樓詩紀》 卷2 《過濰縣舅氏葆琛先生舊治》,《清代詩文集匯編》 第513 冊,第91 頁。
宋翔鳳途中停留濰縣感受到的是百姓對莊述祖主政期間的懷念,而“儒林作循吏”的詩句背后,又表達出不甘墨守書齋、冀望學以達用的理想。甚至在宋氏的心目中,莊述祖若能仕宦通達,或許可以更從容地去發揮自己所長:
嗚呼!使先生宦達至卿相,當治太平之世,亦不過夕稽朝考,守象魏之法,自公退食,示委蛇之度而已。惟浮沉下位,久而歸于寂寞之鄉,抱其明智通辨之材,以日與古人相接,則古人之所言所行者,若或是之,若或語之,關鍵開閉,絕續淵源,一人之身,以彼易此,不已大哉!〔2〕宋翔鳳《樸學齋文錄》 卷4 《莊珍藝先生行狀》,《續修四庫全書》 第1504 冊,第397 頁。
在“宦達至卿相,當治太平之世” 和“浮沉下位,久而歸于寂寞之鄉” 的言語之間,不難感受出宋翔鳳為舅氏未能實現淑世天下之志的惋惜之情。此外,這種濟世的理想也傳衍至家族下一代人身上。例如,宋翔鳳對莊綬甲懷念道:“念子滯故山,常積經世抱。瞫瞫守家學,矻矻坐編校。”〔3〕宋翔鳳《洞簫樓詩紀》 卷4 《途次理近日所得書問各系一詩》,《清代詩文集匯編》 第513 冊,第108 頁。亦可見莊綬甲對經世的追求。但與莊述祖“據經決事” 品格最為相近的則當屬劉逢祿無疑。劉承寬曾追述其父劉逢祿“以經義決事” 的代表性事件:當時越南朝貢使者認為諭旨中對他們的“外夷” 之稱有貶義之嫌,要求換為“外藩”。在如此進退為難的情境下,劉逢祿舉以《周官》 《說文》 等經義來表明“夷” 比“藩” 字更有高貴之義,由此近乎完美地解決了這場 “外交危機”,并稱 “其據經決事,有先漢董相風,類此至多”〔4〕劉承寬《劉禮部集》 附錄《先府君行述》,《續修四庫全書》 第1501 冊,第210-211 頁。。而這種行事作風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皮錫瑞于《經學歷史》 中所言:“以《禹貢》 治河,以《洪范》 察變,以《春秋》 決獄,以三百五篇當諫書,治一經得一經之益也。”〔5〕皮錫瑞撰、吳仰湘編《經學歷史》,中華書局2015 年版,第31 頁。故而難怪其子有比擬董仲舒的感嘆。
此外,這種經世致用的特質在宋翔鳳身上也表現明顯。宋翔鳳雖仕途坎坷,并無擔任高官要職,但他在文字筆墨上多有致用思想的表露。如他曾言道:“學術宜經世,文章莫炫奇。”〔1〕宋翔鳳《洞簫樓詩紀》 卷8 《江鐵君沅龔定庵自珍過訪草堂》,《清代詩文集匯編》 第513 冊,第140 頁。他文集中有數篇文章展現了他經世的取向和抱負,譬如他給俞昌會《防海輯要》 所作的序文中便有所發揮:
東南數郡,地陿賦重,民無恒產,十居六七,不知禮義,圖利其身。平時猶輕犯法,遇變從而生心,不必寇為之招,即已遙相應結。徒就目前之利,詎顧異日之患。則彼之所藉者,近海土著之人,我之所特者,西北遠調之卒。易主客之勢,異水陸之用,以致兵連禍結,積有歲月,莫得端倪。但求數百循吏布滿宇內,緩催科而勤撫字,先教養而后刑罰,使孝弟忠信之修,無救死不贍之懼。民心既堅,邊圉自固,然后申其號令,厲我甲兵,作其先聲,見其后實,則彼越數萬里之重洋,入不常至之內也,且無所施其運用,又安敢肆其憑陵?蓋法令之流弊,惟經術足以救之。圣人所以聞俎豆之事而不言軍旅,斯可為萬世之程者也。聊以同甫之書而暢言及此,如以當危難之際,為迂闊之談,又安得而辭其咎哉?〔2〕宋翔鳳《樸學齋文錄》 卷2 《防海輯要序》,《續修四庫全書》 第1504 冊,第357-358 頁。嘉道以降,面對外部世界所發生的千年未有之變局,宋翔鳳借作序的機會大論特論倭患局勢及其原因所在,他認為東南不靖的一大原因正在于“民無恒產” “不知禮義”,而其流弊所生則是希望能以經術糾偏補正,進一步說,與后來洋務運動“師夷長技” 的思維不同,宋翔鳳更強調禮義教化的力量,而營養根源正在于圣人之道中。再看這一篇由論古制而引發思考的文字:
由今而言,三代之治,必曰井田、封建、學校,亦莫不曰阡陌開而井田廢,郡縣設而封建廢,不鄉舉里選而學校廢。慨然太息,萬口同聲,非一日矣。然而惑也。
所謂井田,不過曰方里而井,井九百畝。豈古人授田,但取四方正平之地,畫為一夫百畝,而高下畸零悉棄之乎?則提封萬井,必萬里平曠,安得有邱陵、墳衍、原隰之分?更何能為不易、一易、再易之法乎?蓋方里而井者,算術也。九數之目,首曰方田,合其畸零之數,以成方田之體,非算無以明之。黃帝使隸首作數,有數而后知方田,有方田而后能畫井,故曰井田始于黃帝。《王制》:“司空執度度地”,居民度地,即方田之算。列國戰攻,貧者流離,富者并兼,分井授田,不可復行,非阡陌之開,井田始廢。然九一什一,準以取民,固百世不改也。
古者天子、諸侯大夫皆有世。大夫之世,《春秋》 譏之,弦歌戴星,皆非世祿。諸侯之世,昏明仁暴,烏能齊一,討罰用兵,相因迭起。經傳所載,顯然可征,生民騷然,若墜涂炭。秦改封建以為郡縣,乘事勢之適然,立千古之良法。賢者可以褒顯,不肖立子降黜,有反掌之易,無不拔之虞。人人自愛,不以力爭。亦猶官天下則堯、舜相繼,家天下則桀、紂亡國。然王者一尊,法制既定,喻教早立,以圣繼圣,足以久長。是以后世皆法夏、殷,封建有千百國,豈能世世有道?惟郡縣則擇賢以治,庶天下之廣,無一夫失所,法之至美,莫過于斯。
至學校之設,所謂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為《大學》 之法。《兌命》 曰:“念終始,典于學。” 《孟子》 曰:“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其之,皆所以明人倫也。人倫明于上,小民親于下,有王者起,必來取法,是為王者師也。” 皆言立學之本意,必兼上下,合貴賤,以習學親師為教化之原,賓治道之木。漢世以五經立學官,置博士,各守師法,以教弟子,而人材出焉。非博士受業,即不得其傳。其后刊本流行,卷軸充塞,師友可以相摩,父子可以遞守。一村一鄉之中,閉戶而論圣賢之業。學校之盛,過于古人,雖糊名易書,以求得士,而罄其所學,自可致身。惟有消長之運,為衰盛之分,非人之所能為也。
要此三事,其實相因。如郡縣得人,循良相望,課以農桑,化以禮樂,抑末崇本,興孝興悌。朝廷之上,慎選大吏,進退之際,能得其平,三代之風,可以復見。何俟為迂闊之談,行不可行之法哉!〔1〕宋翔鳳《樸學齋文錄》 卷3 《井田封建學校論》,《續修四庫全書》 第1504 冊,第368 頁。
宋翔鳳此論似是針對當時討論三代之治而興發的議論,即時人論三代之治往往不離井田、封建、學校,且認為三代之治得以于昔日隆盛正在于制度的保存,故而對后來出現的開阡陌、設郡縣、不實行鄉舉里選有所不滿。但宋翔鳳認為三代制度的逐漸衰落是時勢發展之必然,且新制度的出現未嘗不對時代的發展、人才的薦舉有所推進。是故若要實現“三代可復” 的愿景,關節處不在于恢復古制,而是用發展的眼光從圣賢經義中體會大道,非行“迂闊之談”。由這段文字的論述中也不難看出,宋翔鳳對由古及今的致用理想自有一番獨特的體悟,這種思考在他有關《尚書》 學的論述中同樣有所展現。當然,這種文字還有許多,此處不贅述。〔1〕其他如《淮鹽私議》 《駁鑄大錢議》 等,皆是宋翔鳳積極參與時事議論并多以經義舉證的例子。參見《樸學齋文錄》 卷3,《續修四庫全書》 第1504 冊,第369-371 頁。
由上所論可以看出,莊氏家族對 《尚書》 均有一脈相承的親近之感。其治《書》 特征表現出“存大體、玩經文” 的取向,這與屑屑于考據的漢學家作出明顯區隔。莊存與的《書》 學理想有明顯的皇室帝師色彩,但自莊述祖以降,廟堂色彩褪去,江湖之感轉多,與之變化的是考據話語的加入,但這并不影響義理的兼得。莊述祖不盲從漢儒之說,多以孔、孟之言為依歸,其《書》 學理想側重“三代大經大法” 的掘隱。劉逢祿研治《尚書》 在持守舅氏學問的同時,一方面有回應當時漢學家的意旨;另一方面有將家學立于學官的愿景。宋翔鳳專門就《尚書》發表議論的文字不多,但從其他文章可以體會到他對蹈疏之風的不滿以及對顧炎武的敬仰。包括莊綬甲在內,都共同體現出莊氏家族在《尚書》 學上的凝聚力以及對微言大義的追求。追求之外,更高層次的則是直面現實問題,即希望發揮經義中的力量,實現經世致用的目的。這種《書》 學理想和致用追求相互交融、互相闡發,成為獨立于乾嘉學壇的另一道學術異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