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艷
雖然館臣進入四庫全書館(簡稱四庫館)的途徑各不相同,不過,總體來看,參與編纂《四庫全書》的館臣主要有三種來源。首先,在修書過程中,乾隆皇帝會根據實際需要任用朝中親貴大臣擔任四庫館總裁、總纂官,如劉統勛、于敏中、王際華、紀昀、孫士毅等;其次,簡拔各衙門在任官員,以及翰林院、武英殿原修書人員充任四庫館臣;此外,還有一些非科甲出身,卻學有所長,又聲望極高者,也會被征召進入四庫館,如戴震、周永年、余集等。而儀征籍館臣進入四庫館,主要通過上述第二種途徑,多以在任官員身份進入(表1)。

表1 儀征籍四庫館臣名單
在以上六位儀征籍四庫館臣中,江德量為一甲“進士及第”,另有四位是二甲“進士出身”,且名次都比較靠前,僅鄭文明為三甲“同進士出身”,表明四庫館對館臣的科舉成績比較看重。此外,儀征籍館臣身上還具有一個顯著特征,即多為中進士不久的初仕官員,經四庫館總裁舉薦,得以入館修書。據《纂修四庫全書檔案》記載:
乾隆四十年十二月初九日
臣等查有候補國子監監丞侍朝,原充本處覆校,又查有候選內閣中書張能照。臣等現在延致辦書二人,俱系江南進士,學問素優,辦事實心,堪任其事。理合奏明請旨,即令二人補《薈要》處總校官。……
再,查侍朝、張能照,俱系應補七品京官,自備資斧効力,可否仰邀圣恩,照四庫全書纂修邵晉涵等之例,賞給庶吉士銜,毋庸給與俸祿。俟一年之后,如果奮勉得力,依限完工,臣等屆時再行奏聞,請旨實授,與乙未科庶吉士一體散館,以示鼓勵之處,出自皇上天恩。
臣等為辦書速竣起見,不揣冒昧,據實陳奏,伏乞訓示。謹奏。
乾隆四十年十二月初九日奉旨:依議。欽此。
據上述記載,張能照由四庫館總裁官于敏中、王際華聯名舉薦,得以進入四庫館《薈要》處擔任總校官,這也為其進入翰林院提供了機遇。張能照在完成既定任務、考評合格后,乾隆四十二年得欽賜翰林院庶吉士,次年又得授翰林院編修,吳紹澯、吳紹浣、江德量、鄭文明入選過程也基本類似。僅施朝干較為特殊,他本是乾隆二十八年進士,乾隆四十二年已擢升為禮部儀制司郎中,本年其仕途卻突遭變故,據王昶《春融堂集·寧國府敎授施君墓志銘》記載:
乾隆丁酉十一月,敎授施君以疾卒于里第。閱月訃至京師,子朝干方以禮部郎中牽連涉吏議,頃之事白,始得奔喪歸葬。乃排次行狀,屬余為志墓之辭。按君名淇,衛濱其字,別字竹泉,世為江蘇儀征人。
據墓志記載,乾隆四十二年施朝干父親病故,他卻因牽連涉吏議,事畢始得歸鄉奔喪,守喪期滿,復起,才得以監察御史入四庫館修書。此外,阮元非四庫館臣,卻參與四庫館一點收尾工作,據《纂修四庫全書檔案》記載:
(乾隆五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內閣奉上諭)自漢、唐、宋以來,皆有石經之刻,所以考定圣賢經傳,使文字異同歸于一是,嘉惠藝林,昭垂奕禩,甚盛典也。但歷年久遠,率多殘缺,即間有片石流傳,如開成、紹興年間所刊,今尚存貯西安、杭州等府學者,亦均非全經完本。我朝文治光昌,崇儒重道。朕臨御五十余年,稽古表章,孜孜不倦。……
著派和珅、王杰為總裁,董誥、劉墉、金簡、彭元瑞為副總裁,并派金士松、沈初、阮元、瑚圖禮、那彥成隨同校勘。
此年,乾隆皇帝詔令修復辟雍石經,命阮元以詹事府詹事,隨同領班軍機大臣和珅等共同校勘,這是四庫檔案關于阮元的唯一記載,雖未能入館修書,阮元卻將四庫館之未盡事宜,作為自己畢生追求,為補《四庫全書》之缺佚,長期潛心搜訪《四庫全書》未收之書,先后求得珍本秘笈175種,依《四庫總目》例撰寫提要,于嘉慶十六年隨書奏進,嘉慶皇帝親筆賜名《宛委別藏》。
在儀征籍四庫館臣中,以張能照入館時間最早、在館時間最長,從入館直至四庫全書編纂完成,一直擔任總校官,主要負責書籍校訂,據《纂修四庫全書檔案》記載:
(乾隆四十二年七月十一日)臣于敏中、臣董誥謹奏,為請旨事。乾隆四十年十二月內,臣于敏中、臣王際華籌辦《四庫全書薈要》公同酌議,請旨添設總校侍朝、張能照二員,專司辦理,勒限速完,并蒙恩賞給庶吉士在案。
今查該二員自承辦以來,節次辦出已進之書,幾及八千冊,所余未進之書,現在上緊趕辦。本年內第一分《薈要》一萬二千冊可期全竣,其第二分業經發交謄錄繕寫。……臣等亦隨時督率逐加檢核,陸續恭呈御覽。
根據上述記載,從乾隆四十年十二月入館算起,二十個月左右,侍朝、張能照二人已校訂《薈要》近八千冊,平均每人每月校訂二百冊,不僅《薈要》處的校訂任務繁巨,他們還要參與《四庫全書》校訂。表2為張能照校訂文淵閣《四庫全書》的目錄。

表2 張能照校訂文淵閣《四庫全書》目錄
凡書口署名“總校官庶吉士張能照”,都是乾隆四十三年其授編修之前校訂之書,面對繁重的校書任務,不僅館臣不敢有絲毫懈怠,甚至還要發動親屬、師友等幫助校書,據《道光重修儀征縣志》記載:
張能焯,字芍坡。性誠篤,事親孝。年十七為諸生,益勤于文。食餼后,復鍵戶讀書,二年晝夜不輟。庚子舉于鄉,會試不第,留京,佐其兄暉吉總校《四庫全書》,一一精當。
據上述記載,張能焯,乾隆四十五年舉于鄉,因會試不第,便留在京城,協助其兄校訂《四庫全書》,其兄暉吉即張能照。乾隆皇帝要打造中國古代文化史上的一座里程碑,因此,他對校訂質量要求也很高,為此還制定了一套極為嚴格的審核、處罰制度,據《纂修四庫全書檔案》記載:
(乾隆四十二年七月初四日)臣等前經奉旨,將四庫全書處進過書籍,所有指出錯誤記過之處,每三月查核一次,其總裁錯至三次,分校、覆校錯至兩次者,均著交部察議。其余未及次數者,著加恩寬免,毋庸于下次積算。欽此。
總校侍朝于《通志》卷內,關帝謚號仍照舊書寫,未經校出。奉旨非尋常錯誤可比,著記過三次。此外尚有記過四次,統計已在六次以上。張能照前后記過六次。覆校汪師曾,分校張書勛、閔惇大、王璸各記過三次。覆校田尹衡、分校毛鳳儀各記過二次。應請旨將總裁程景伊,總校侍朝、張能照,覆校汪師曾、田尹衡,分校張書勛、閔惇大、王璸、毛鳳儀,交吏部、都察院分別察議。
據此記載,每三月四庫館會對館臣錯誤記過之處查核一次,總裁錯至三次,分校、覆校錯至兩次者,均著交部察議。照此機制,張能照三月校訂600冊書,僅允許有錯誤記過之處三次,校訂要求之高也可見一斑。表3為張能照在館期間核查記過及受到處罰的情況統計。

表3 張能照在館期間核查記過及受到處罰的情況統計
從處罰統計來看,張能照入館前期記過次數相對較多,到后期出現錯處明顯減少,當然,對其處罰也比較合理,因此,張能照能一直留在四庫館,直至七閣全書全部告成。相較而言,對詳校官鄭文明的處罰則嚴厲很多,乾隆五十六年,因其核查有錯誤七簽,直接被降調。而分校官吳紹浣記過次數則相對較少,詳校官施朝干、分校官江德量甚至未見處罰記錄,僅統計文淵閣藏書署施朝干為詳校官者就有四十七種之多,檔案卻未見記過之處,實屬不易。由于整體校書質量比較高,全書告成對翰苑各員評價江德量位列二等,而一等也僅有陸伯焜、吳璥二員,因此,江德量整體校書質量也相對較高。
參與《四庫全書》校訂,對館臣仕途的影響也不盡相同。以總校官翰林院編修吳紹澯所受影響最為嚴重,吳紹澯為乾隆四十年二甲第十名進士,通常這樣的科考成績,意味著會有不錯的仕途前景。從乾隆四十二年入館起,其記過情況也算中規中矩,以下為筆者整理其記過情況的統計。

表4 吳紹澯在館期間核查記過情況統計
這段時間吳紹澯被記過為23次,同期張能照為43次,其表現要明顯優于張能照,乾隆五十二年五月,吳紹澯還以翰林院編修,參加文淵、文源兩閣書籍覆校工作,但是,乾隆五十五年九月十六日,阿桂在奏折中卻突然改稱吳紹澯為原任編修,據《軍機大臣阿桂等奏遵議陸錫熊詳校文溯閣書籍折》記載:
全卷脫寫未經校出應行議處各員
總校:王燕緒,原任翰林院侍讀;吳紹澯,原任編修。
分校:李斯詠,降調主事。
事情起因是陸錫熊詳校文溯閣四庫全書時,竟發現《欽定康濟錄》、鄭樵《通志》有脫寫全卷的情況,這起責任事故也導致館臣王燕緒、吳紹澯、李斯詠均遭到議處,據《纂修四庫全書檔案》記載:
至全卷脫寫,未經校出,各員竟未寓目,非校書錯誤者可比。總校王燕緒、吳紹澯,分校李斯詠,除罰令校書外,仍著交部從重議處,以示懲儆。
乾隆上諭稱“至全卷脫寫,竟未寓目,非校書錯誤者可比”,因此,要求將涉事三人從重議處,以示懲儆。又據《道光重修儀征縣志》記載:
吳紹澯,字征野,故歙人。家世業鹽于揚,父故名諸生,中歲承世業,才識淵遠,眾皆倚以為重。紹澯少篤學精勤,舉乾隆乙未進士,保舉《四庫》總校,以庶吉士授編修,與弟庶常紹浣并有聲,館閣閑,請假歸,不出,凝然自守,無一切聲色之好。
吳紹澯與其弟吳紹浣同在四庫館校書,當時也不失為一段佳話,而稱“館閣閑,請假歸,不出,凝然自守”,顯然與史實不符,也有悖常理,不過,這樣記載卻是史筆之常道,而涉事王燕緒、李斯詠仕途也止于四庫館,因此,筆者認為大概因上述事件影響,三人均被罷官。奏事大臣還稱:“并罰令校纂書籍自贖,如有告假、休致、降調等事故,已經回籍,俱令各派子弟來京,協同辦理。”吳紹澯雖告假回籍,卻不能抗旨,便委托林蘇門代行“校纂書籍自贖”之事,林蘇門在其《續揚州竹枝詞·和董恥夫韻(九十九首)并序》中稱“乾隆庚子,俶裝北上,助校七閣全書,閱十年,復有沈陽之行。”[1]其中,“乾隆庚子”即吳紹澯入館之年;“閱十年”與吳紹澯在館時間又基本一致,而沈陽也是文溯閣藏書之地。因此,林蘇門沈陽之行,即為“校纂書籍自贖”,而且,他也一直在助吳紹澯校書。十年寒窗、十年校書,吳紹澯遭如此境遇,也令人唏噓不已。
據筆者分析,當時對“全卷脫寫”事故的追責,有值得進一步商榷、推敲的隱情,“全卷脫寫”的真正起因在“脫寫”,導致“脫寫”原因應該是事故調查的重點,奏事大臣卻以謄錄姓名例注于書冊副頁,今全卷俱已脫寫姓名,亦無從稽核為由,僅令謄錄脫寫全卷之前后卷者,謄錄賠寫,由于這兩套書都應系多人謄寫,以文淵閣本為例,僅《欽定康濟錄》書口署謄錄貢生有周培、戴天民、丁緯、朱鎮,謄錄監生有李如梓、胡曉春,謄錄者有六人;而鄭樵《通志》有二百卷,謄錄者更有數十人之多,如何分配謄錄任務,提調、收掌等環節都應有跡可循,奏事大臣未據實詳查,草草了事,實在不能令人信服。
七閣全書告成,三套全書分藏揚州文匯閣、鎮江文宗閣及杭州文瀾閣,以供江南士子求學之需要,這也初步具備現代圖書館的一些特征,而負責校勘、管理藏書者,與儀征也頗有淵源,據李斗撰《揚州畫舫錄》卷四記載:
壬子間奉旨:江浙有愿讀中秘書者,如揚州大觀堂之文匯閣,鎮江口金山之文宗閣,杭州圣因寺之文瀾閣,皆有藏書,著四庫館再繕三分,安貯兩淮,謹裝潢線訂。……文宗閣,江都汪容甫管之;文匯閣,儀征謝士松管之。
據上述記載,最初文宗閣藏書由汪中負責,文匯閣由謝士松負責,汪中雖不是儀征人,卻與多位儀征名士過從甚密,而且,自乾隆三十三年起,汪中曾寓儀征十年有余,又據王昶撰《春融堂集》卷五十九記載:
是時朝廷方修四庫館書,書成,頒于揚州、杭州,俾各建閣以儲之。而書帙浩繁,裝潢編排,鹽政全君難其人,予以容甫荅,遂使主閣事。明年,全君調杭州,重容甫才,又兼掌文瀾閣,因至杭州,……
汪中先由王昶推薦主文宗閣事,因其出色表現,乾隆五十九年,兩淮鹽政戴全德調任杭州,又命其兼掌杭州文瀾閣。而主文匯閣的謝士松,則是儀征人,其父謝溶生為乾隆七年進士,據朱駿聲《傳經室文集》卷七記載:
朝廷頒《四庫全書》庋文匯閣,公充收掌,……諱士松,字心如,號用舟,又號蒼崖。廩貢生,例授修職佐郞,即選儒學訓導。
通過以上介紹,在四庫館校書階段,有六位儀征籍館臣參與,即便在全國范圍來看,也并不多見;南三閣四庫全書入藏之后,又有兩位儀征地方名人負責管理、校勘工作,由此也不難看出,當年儀征文風之興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