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的葬禮

郭正潔

老劉的牛丟了。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在開發(fā)商的工地上咽了氣。這頭牛陪伴了老劉多年，不知隨他一起征服了多少荒地。老劉悲憤交加的要開發(fā)商賠償三十萬，但開發(fā)商嫌索要的賠款過多，拒絕給老劉賠償。

于是，在一個清晨，這個讓老牛命喪黃泉的項目工地門前，赫然多出了一個靈棚。靈棚兩側(cè)掛著一副大大的挽聯(lián)，上聯(lián)“辛苦一生留典范”，下聯(lián)“勤勞半世傳嘉風(fēng)”，橫批則寫著“老牛千古”。靈棚里放著一張長條桌，桌子的正中間擺放著老牛的“遺照”，“遺照”前堆滿了“貢品”。靈棚兩邊也放著給老牛準(zhǔn)備的紙扎和花圈，十分惹人注目。

沒過多久，此事便上了熱搜，眾多媒體蜂擁而至。視頻里，老劉一身縞素站在牛的“遺像”前，對著鏡頭聲淚俱下地述說著自己和老牛曾經(jīng)的點點滴滴。情到深處，令人動容。此事在網(wǎng)上也掀起了一場輿論，輿論矛頭直指開發(fā)商。批評他仗勢欺人，為富不仁等等，更有甚者直接問候起了開發(fā)商的家人。眼見此事越鬧越大，開發(fā)商最終架不住輿論的壓力，只好選擇妥協(xié)，同意了老劉的賠償要求。并且為表誠意，準(zhǔn)備開一場直播，當(dāng)著廣大人民群眾的面，現(xiàn)場對老劉進(jìn)行賠償。同時，也祭奠一下這“位”在自己工地上失事的老牛，以表自己誠懇的歉意。

到了直播的這一天，牛的靈棚周圍擠滿了人。時不時還傳出熟人之間的寒暄。大小媒體也“長槍短炮”地招呼著，生怕錯失了這一波熱度。線上直播觀看人數(shù)，更是占據(jù)了各視頻軟件的榜首。

不多時，三輛黑色寶馬轎車緩緩駛來。沸騰的人群頓時安靜了下來，只有給牛播放的哀樂還在場上回蕩著。圍觀的人一個個都如同烏龜般伸長了脖子，每個人無不都在期待著——看這開發(fā)商的腰，是如何彎倒在老?！斑z照”前的。好似他的腰一彎，便宣告著這場由他們主持的“正義”，取得了最終的勝利一般，心中的成就與滿足感自不必言說。

伴隨著哀樂的旋律，三輛車子也穩(wěn)穩(wěn)停了下來。前后兩輛車率先下來四男四女，各個都身穿黑色職業(yè)裝，戴著墨色眼鏡。只見他們下車之后迅速向中間車靠攏，在中間車的前后分兩排依次站開。隨后，中間車的副駕駛下來了一位身材高挑，容貌帥氣的年輕人。他身著一身筆挺的西服，手中拎個黑色的皮箱，戴一副金絲眼鏡，盡顯文質(zhì)彬彬。觀看的眾人以為正主到了，不禁傳來竊竊私語。

“嚯，這么年輕，真是年少有為呀?！?/p>

“哇，這男的挺帥呀！早知道這么帥，就不在網(wǎng)上罵那么狠了。”

“呸，穿的人模狗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今天他結(jié)婚呢。”

那年輕人沒理會這些言論，下車后嫻熟地將后座的車門打開。這時人們才看見，后座的人正費力地挪動著自己的身體。待他雙腳落地后，大家這才看清楚，是一個體態(tài)臃腫的中年男人。人群又開始有了響動。

“嘿！看這位體型，這應(yīng)該才是正主吧？”

“嘁！一看就是暴發(fā)戶，可得好好查查他，弄不好還涉黑呢?！?/p>

“切！有倆臭錢看給他燒的，又是保鏢又是秘書的，看來錢還是讓他賠少了。”

人群的聲音還沒停下，只見中年人帶著他的“隨從們”，徑直穿過人群，快速走到牛的“祭臺”前。只聽撲通一聲，十雙膝蓋齊刷刷的對著牛的“遺照”跪了下去。

這一跪來的太突然，眾人還未來得及反應(yīng)，便聽到那為首的中年男人嘴里發(fā)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牛啊，我敬愛的老牛呀，我來晚了！”隨后，他身后的隨從們也跟著開始痛哭了起來。

震驚、疑惑、不解，在眾人心頭接踵而至。本以為他們只是走個流程，念幾段可有可無的詞，鞠幾個不直不彎的躬，再將賠款拿出來就完事。可此刻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著實已經(jīng)超出了眾人的想象。大家想不明白，他們?yōu)楹螘x取如此自降身份的方式祭拜這頭老牛。但看到他們此刻狼狽的模樣，內(nèi)心竟又有種說不出的快感。仿佛那群人給老牛下跪時，也在向觀看的他們下跪一樣。這時，人群中不知誰忽然喊了一聲。

“原來這有錢人的膝蓋也會打彎呀！”

一句話竟惹的觀看眾人笑聲連連。緊接著調(diào)侃聲、哭喊聲、哀樂聲以及眾人的笑聲如同交響樂般在現(xiàn)場回蕩。

約莫過了十分鐘，眾人的調(diào)侃聲與笑聲漸漸降了些，哭喊聲和哀樂聲已經(jīng)蓋過了笑聲與調(diào)侃聲。又過了一會，場上竟只剩下了哀樂和哭喊聲。觀看的眾人本以為這些人只是逢場作戲，隨便哭幾下博取些同情便敷衍了事。卻沒想到他們的哭喊聲似乎比剛才更大了，現(xiàn)場的氣氛也逐漸變得嚴(yán)肅起來。尤其是看到為首的中年男人，肥大的身軀跪在地上“呼天搶地”的樣子。眾人對這位滿臉橫肉，哭得“梨花帶雨”的中年人，竟莫名的生出了幾分同情。

“親娘走了，應(yīng)該也不過如此了吧。”有人說到。

就在大家以為他要結(jié)束的時候，誰知那中年人跪著從懷里掏出了一張密密麻麻寫滿字的紙，隨即便帶著哭腔讀了起來。

“嗚呼老牛，不幸夭亡！修短故天，人豈不傷？今天鄙人懷著沉痛的心情來到此處……”

竟是寫給老牛的祭文，大致意思是對老牛的一生，給予崇高的評價與肯定；對其意外的逝世，表達(dá)了深深的悲痛與惋惜；對其主人老劉，表示了誠摯的歉意與慰問；對自己先前不負(fù)責(zé)的行為，表現(xiàn)出強烈的自責(zé)與悔恨；最后也透露出自己經(jīng)商后，一路走來的艱辛與不易，以及自己的企業(yè)目前遭遇的困境和危機。

待他將祭文聲淚俱下的念完，觀看眾人的心里已多少有了些觸動。見他此刻正被人攙起，而攙他的人正是老劉。只見老劉雙眼噙淚，邊攙著開發(fā)商嘴里邊念叨著：“牛死不能復(fù)生，大哥有心了?！蹦侵心耆艘簿従徴酒鹕恚贸鍪峙敛潦弥紳M淚痕的臉，隨即招呼那位戴著金絲眼鏡的年輕人，那年輕人將手中的黑色皮箱遞給了中年人。中年人接過后，向老劉深深的鞠上了一躬，隨后又將皮箱遞給老劉說道：“這是在下的一份心意，先前真的是對不住老哥了，您打開點點看吧。”老劉接過皮箱，打開后映入眼簾的是滿滿一箱人民幣！他種了一輩子地，啥時候見過這么多錢，大腦一時空白，竟不由自主的當(dāng)眾數(shù)了起來。

再說觀看的眾人，目睹了開發(fā)商這一系列操作后，對這位滿臉富態(tài)的中年人，早已沒了剛開始的仇視憤恨，取而代之的，竟是對他所受遭遇的憐憫同情。白手起家一路創(chuàng)業(yè)走到如今已實屬不易，企業(yè)遭受了危機竟還要被老劉訛詐，一頭牛就要人家賠三十萬，真是夠明目張膽的。又見老劉此刻專心地數(shù)起錢后，人群徹底躁動了起來。

“這老劉看著厚道，心可是真黑呀！”

“看來先前我們都冤枉好人了，壞人原來是這老家伙！”

“怎么這錢他還真敢接呀，良心真的不會痛嗎？”

“一頭牛要人三十萬，這不是訛詐是什么？”

“唉！不是老人變壞了，是壞人變老了。”

漸漸地，場上為開發(fā)商鳴不平的聲音竟越來越高，而罵老劉的聲音則越來越響。

老劉數(shù)錢數(shù)到一半，腦中忽然清醒，瞬間感覺此舉甚有不妥。但為時已晚，耳邊傳來的已盡是罵聲。他老實巴交了一輩子，向來不與人交惡，更不會和人發(fā)生口角。面對著這排山倒海般的罵聲，老劉不禁面紅耳赤，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正在不知所措時，人群中忽地竄出一個小伙子跑到老劉面前說：“二叔，賠了這么多錢，怎么著也得有我一半吧！”來人原來是老劉的親侄劉壯，此人在這一帶是出了名的懶漢，平時游手好閑、不務(wù)正業(yè)慣了，背地里就喜歡搞些小偷小摸。

“不是我把你那牛給牽到工地上，你這一頭牛哪能賣這么多錢？所以這么多錢給我分一些不過分吧。”劉壯說。

此話一出，在場人無不驚愕。而老劉聽到這番話，腦袋里瞬間炸了開來。只見他瞪圓了雙眼，額頭上青筋凸起，惡狠狠的看向劉壯。沒想到罪魁禍?zhǔn)拙故亲约旱挠H侄兒！老劉怒火中燒，不由得掄圓了胳膊，一巴掌便朝劉壯的左臉拍去?！芭尽钡囊宦?，一個響亮的耳光把劉壯抽了一個踉蹌。老劉欲再上前補一腳，卻被一旁的中年人給攔住。只見他帶著安慰的口吻對老劉說：“老哥息怒，這事雖是因賢侄而起，但牛終是在我工地上咽了氣，我也是有責(zé)任的。這錢老哥哥您收好，也消消氣，事情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了，您再打賢侄也沒用呀?！?/p>

眼見此刻的諸多變故，觀看的眾人一時大氣也不敢出。待聽到中年人將此番話說出口后，一個個不禁都豎起了大拇指，隨即便傳出了夸贊的聲音。

“真是個宅心仁厚的好人呀！”

“看看人家這格局，怪不得能把家業(yè)能做這么大！”

“活該人家有錢呀！”

“有錢人要都像人家一樣該多好呀！”

老劉見此情形，羞愧、憤怒、感動霎時涌上心頭，竟蹲在地上，掩面痛哭了起來。哭了幾聲后，忽然站起身，隨即轉(zhuǎn)身走到靈棚前將哀樂關(guān)掉，又順帶著把靈棚兩側(cè)的挽聯(lián)也給拽了去。然后走到中年人面前，將裝著錢的箱子遞了過去，并說到：“給老板添麻煩了。唉，真是家門不幸，出了這么一個玩意兒。這錢我不能要，你拿回去吧?！敝心耆藬[了擺手：“老哥哥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但這錢既然給您了，我就沒打算再要回去，您就收下吧。咱倆也交個朋友，這錢就當(dāng)做是弟弟的一番心意了。”

兩人相互推讓了幾番，中年人始終不肯再將錢拿回去。老劉沒辦法，正欲作罷。忽然想起中年人剛才念祭文時，有提到他現(xiàn)在有困難之類的。腦中頓時靈光一閃：“這錢你就先收下吧，現(xiàn)在你也不容易。你這工地上的房子不是準(zhǔn)備蓋嗎？這錢就當(dāng)是我買你這房子的錢，你看行不？”中年人思索了片刻后，接過了老劉手中的箱子。隨即說到：“老哥哥真是實在人，既然您能看上弟這房子，那做弟弟的也不能不懂事，您買的這套房子，我給您打六折！”這話說完之后，場上又沸騰了起來。

“老劉這家伙，真是撿了個大便宜呀！”

“可不嘛，唉，怎么好事都讓人家給趕上了?！?/p>

“打六折？我也想給自己買一套，真羨慕這老劉呀！”

那中年人此時好像也注意到了人群里的聲音，當(dāng)即便面向眾人說道：“因為有大家的關(guān)注與支持，我和劉老哥的這場誤會，最終才得以解開。為了感謝各位父老鄉(xiāng)親對此事的關(guān)注，今天凡在場的人，來我這買房，一律打八折。并且，如果今天交兩萬元訂金的話，可以再減一折，算下來就相當(dāng)于打了七折?！?/p>

在場的眾人聽他說完之后，場面徹底失控了起來。每個人都如同發(fā)瘋了般，拼了命的要擠到中年人的跟前。邊擠嘴里還邊吆喝著“怎么交訂金，掃碼行不行？”一時間竟忘了今日此行的目的。那中年人喊道：“大家不要急，排著隊慢慢來，只要在場的父老鄉(xiāng)親都有份！”

就在中年人向大家說話的同時，金絲眼鏡男忽然走到中年人身前，雙手不知什么時候多出了兩個箱子。他向隨行的前后車男女點頭示意了一下，他們隨即便靠攏了過來，將兩個箱子打開，從中取出了宣傳冊、表格、條幅等物。不多時，條幅便拉了起來，上面寫著“全市最低價，僅有此一天”的標(biāo)語。隨后，九人手里都拿著一沓厚厚的宣傳冊，站在條幅前面。

老劉見狀，也趕忙將牛的遺照、貢品從長條桌上拿下來，貼心地將牛的“祭臺”移到他們的前方，供他們使用。

此時此刻，收看直播的觀眾們看到現(xiàn)場的“盛況”，無不都為自己沒能在現(xiàn)場而感到遺憾。但不一會，屏幕右下角彈出的購物車標(biāo)志，彌補了他們的遺憾。

一間裝修奢華的辦公室內(nèi)，一位頭發(fā)花白的男人正坐在辦公桌前緊盯著屏幕里發(fā)生的這一切。雖然他已上了年紀(jì)，但一張國字四方臉看起來頗具威嚴(yán)。

屏幕里，金絲眼鏡男正手拿著宣傳冊，賣力的對著屏幕講起房子的各種優(yōu)點。

忽然，桌子上的座機響了起來，男人接起電話，頗具威嚴(yán)的臉?biāo)查g變得諂媚起來：“張總，還得是您呀，我正在看，辦得相當(dāng)成功！這樓雖然還沒蓋起來，但看這架勢，今天就得賣完咯。今天晚上，您賞個臉。咱還老地方，不見不散，一定要當(dāng)面好好謝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