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之水

余其芬

夕陽下的阿拉伯海

在我去過的諸多國家中，印度絕對是讓我自己也沒想到的目的地。出發之前，我的腦海中難免還存在著許多刻板印象：擁擠、雜亂、嚴苛的種姓制度、聳人聽聞的案件。

10天的旅程如今回憶起來，很多細節已經模糊不清，在許多斑駁的、燦爛的、古老的、擁擠的碎片中，要從哪里開始回憶、講述這段旅程？

我從支離破碎的記憶里，打撈出一些故事，都和水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無處不在的貧富差距

夜晚10時從上海浦東機場出發，經停新德里，次日清晨9時，我們抵達孟買。孟買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并非極度現代化的國際機場，而是坐上大巴后，路過的那一片阿拉伯海。

在我的印象中，印度是一個缺水的國家，因為人口基數大，河流污染嚴重。在一夜未睡的懵懂狀態下，我看到窗外掠過的阿拉伯海上停泊著無數漁船，遠處則是高樓大廈構成的城市剪影。一時間，歷史與未來、傳統與現代交織在一起，讓這樣的場景顯得不真實，仿佛是一幀科幻電影中的畫面，打亂了時空順序。

而這樣的沖突，在孟買無數不在，甚至有的更為尖銳。孟買是印度GDP最高的城市，也是最重要的港口城市和貿易中心。孟買市區的星巴克、奢侈品店和街心花園，讓人有身處新加坡的錯覺。可想而知，孟買的貧富差距也堪稱世界之最。

恒河上的僧侶

如果你看過《貧民窟的百萬富翁》，一定會對其中的露天洗衣廠印象深刻。而正因為這部斬獲第81屆奧斯卡最佳影片的電影，孟買的露天洗衣廠成為了知名景點，貧窮成了一種“景觀”。每天，約有4000人在這有100多年歷史的洗衣廠手工清洗高達20萬件的衣物、床單。層層疊疊的床單在我們眼前展開，隨風輕擺，仿佛一面面旗幟，洗衣工人穿梭在其中。清洗衣物的水被染上各種顏色，早已渾濁不堪。

這是我到印度短短幾小時后，貧富差距給我的第一次沖擊。而馬上，我就在堤岸上看到貧民窟，如彩色的火柴盒，在高樓大廈的背景襯托下，有一絲如卡通片的荒誕。那時，夕陽西下，低種姓的孩子在自家門前放著一只可能是撿來的、殘破的風箏，他們在堤岸上赤腳往前跑，竭盡全力的樣子。可惜這只風箏始終飛不了太高，太陽金色的余暉灑在孩子們身上，他們臉上露出無拘無束的笑容。

太陽慢慢落下，把阿拉伯海渲染成一片金黃。哈吉·阿里清真寺在水面上若隱若現，人們通過長長的堤道來來往往，風吹起他們的長袍衣角。漲潮時，堤道會被海水完全淹沒，清真寺仿佛漂在海面上，更顯神圣。但是600年來，女性被禁止進入內室，引發了許多爭議，直到2016年，這一禁令才被解除。

哈吉·阿里清真寺是孟買最知名的標志性場所，據說，在此處禱告的人，愿望從不落空。不知道那些貧民窟的孩子會否來許愿，希望得到一只好的風箏？

孟買的露天洗衣廠成為了知名景點，貧窮成了一種“景觀”。

在瓦拉納西超脫生死輪回

據說印度的水質堪憂，尤其對旅客的腸胃極不友好，一路上，我們都只喝酒店和餐廳提供的瓶裝水。當大巴路過一些不知名城鎮，我看到在干涸的農地上，女人頭頂水桶去打水。我們還路過數不清的貧民窟，從敞開的門洞里，可以看到房子內部，真的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男人無所事事地圍坐在路邊，焚燒垃圾取暖。

在旅途中，最讓我期待的除了泰姬陵，就是能去看一看恒河。我們來到恒河中游的城市瓦拉納西，這里只有100萬人口，卻有1500座廟宇。恒河是印度教的圣河，也是佛教興起的地方。對于印度教徒來說，他們認為能在瓦拉納西終結生命，就能超脫生死輪回，所以在從酒店前往恒河邊的一路上，我們看到無數重病的人和老人睡在街邊，安靜等待生命的終點。

恒河邊的印度教徒

坐人力車前往恒河，起先讓我感覺很不人道，但我意識到，對于車夫來說，這份收入可能足以養家糊口。在瓦拉納西，孟買大城市獨有的光鮮面紗不見了，露出真實印度社會的一角：擁擠、雜亂、喧囂，馬路上到處是乞討者，牛和野狗四處游走。人力車夫在擁擠的馬路上奮力騎行，我們耳邊是刺耳的喇叭聲，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微微有些刺鼻的氣息，分不清是空氣污染，還是恒河邊的焚化爐帶來的氣味。

最后一段路，人力車不能入內，我們都下車步行。街邊的小店賣著鮮艷的紗麗、印度小食，店主愛用刺眼的白熾燈，照得一切都明晃晃。而我們腳下，污水橫流。我們一路躲避野狗、牛，躲開懷抱嬰兒的、骨瘦如柴的乞討者，才終于來到恒河邊。

這時，恒河邊已經坐著無數印度教徒，他們都在等待當晚的菩伽祭祀儀式，這是祭祀河神的儀式。各色紗麗映入眼簾，蔚為壯觀。我觀察到，這里的印度教徒膚色偏深，這意味著他們大多來自低種姓家庭。

天色已晚，我看不清恒河全貌，近處是停泊的船只，遠處有搖曳的、微弱的燭火，可能是人們放的祈愿的河燈，更遠處則是一片漆黑，讓我想起“無岸之河”這個詞。文明、宗教、歷史，這些很厚重的概念化為無形，落在夜晚的恒河上。

泰戈爾曾說過：“泰姬陵是永恒面頰上的一滴眼淚。”

鈴鐺聲響起，隨后是祭司吹響了海螺號，舞動圣火。人群靜默，只剩莊嚴、神圣的念誦聲，最后，人群發出回應，在蒼茫夜色里久久不散。祭司步入人群，在人們頭上灑上圣水，作為這場儀式的尾聲。我們聽不懂具體內容，仍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力量，內心深處一同為之震顫。

當時去瓦拉納西的中國游客很少，年輕女性更少。恒河邊，我遇到很多好奇卻友善的目光，后來的一路上，也有不少印度人想和我們合影。

至死不渝的愛情象征

第二天清晨5時，我們再度前往恒河，坐船游覽。恒河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河流之一，它孕育了人類歷史上四大文明古國之一的古印度，被印度人視為母親河。他們希望一生中能在恒河中沐浴一次，洗去身上的罪孽。恒河的名字寓意著“從天堂來”。

我們乘船出發時，恒河仿佛還未醒來，仍保留著夜色中的模樣，卻比前一晚人山人海的景象寧靜了許多。岸邊的一個個祭壇靜靜矗立著。其中瑪尼卡尼卡河壇，是火化之處，我遠遠觀望，骨灰如小山。

泰姬陵

瑪尼卡尼卡河壇

天色漸亮，河邊也漸漸熱鬧起來，僧侶和孩子大聲吟誦。這些孩子據說都是孤兒，被收養在此處，他們赤足而行，安靜打坐，臉上有著和年齡不相稱的成熟和滄桑。有人在恒河中沐浴，這是印度人神圣的儀式。不遠處，一艘船滿載尼泊爾來的僧侶，他們在喂恒河上的水鳥。這艘船被鳥群包圍著，鳥兒低低地盤旋，不愿離去，僧侶沒有說話。這個畫面，流露出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

我們下船后，太陽升起來了，這是恒河的日出，遠不如想象中燦爛。有霧霾的空氣里，太陽已高懸，像一塊灰蒙蒙的光斑。離開恒河時，我又回頭看了一眼恒河的太陽，仿佛和別處的并無差別。我忽然覺得很感動，不僅因為恒河是燦爛文明的發源地，也因為我千里迢迢抵達了這里。盡管現代交通已十分便捷，但來瓦拉納西并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有時僅僅是抵達，就已經蘊含著旅途中絕大多數的意義。

去泰姬陵的那天，同樣有霧霾。待晨霧漸漸散去，泰姬陵露出真容。這座白色大理石建成的清真寺，代表著印度穆斯林藝術的最高水平，也成為至死不渝的愛情的象征。泰戈爾曾說過：“泰姬陵是永恒面頰上的一滴眼淚。”

泰姬陵前的池水，是我在印度見過最清澈的水，倒映著這座世界上最著名的建筑，一實一虛，宛如海市蜃樓，美得很難用語言形容。我佇立仰望，一時間身處夢中。

這些回憶，是印度旅途中的幾個片段，還有更多故事一時間難以想起，但它們沉淀在我的腦海中。在寫下這些故事后，我期待有生之年還能再去一次印度。

特約編輯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