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遺產

吳長征

辛苦奮斗了大半輩子的爸媽，終于在臨近退休的時候搬進了夢寐以求的新房子。搬家前母親整理舊物時，在案板下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發現了很久沒用過的辣窩子（用石頭打制的舂辣椒、蒜之類調料的器具）。沉重的身子上雖落滿灰塵，但依舊能看清楚那深深淺淺看似凌亂卻暗含章法的刻痕。幫忙搬家的朋友說這個看起來沒什么用處，就不帶了！爸媽和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有用，要帶著！”因為這是外公留給我們唯一的東西了。

多年以前，外公是當地小有名氣的石匠，大小磨盤、石凳、石柱，舂窩、碓窩，都雕琢得非常精美。一塊塊笨重的大石頭，在他的飛錘走釘之下，化為當地老百姓生活中最常見的器具。

或許是因為外公常年和石頭較勁兒打交道的緣故，在我兒時的印象中，外公是一個像石頭一樣堅硬的人，皮膚粗糙得像斷石的裂面，青石板一樣的膚色時常滲出一股子寒意；永遠筆挺的脊背，也像石山一樣堅硬；因此，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非常懼怕他，不敢和他親近。

直到后來，外婆外公來家照顧我和姐姐時，我才慢慢改變了這個看法。因為外公是一個十分有趣的人，在他嚴肅的面龐下掩藏著一個博學、有趣的靈魂。毫不夸張地說，我現在如此喜愛文學，大部分的功勞應該歸功于他。因為他總能把我們現在耳熟能詳的歷史故事用一種詼諧、傳奇的方式講述出來，這讓我對他產生了空前的敬意。比如《桃園三結義》的起因是源于關云長、張翼德兩人一次對劉備有預謀的陷害。有一天，關云長和張翼德在集市上發生矛盾，準備動手時，竟讓白面書生的劉備及時制服了，二人便心懷不滿。于是借口邀請劉備喝酒，讓其落座在事先用薄草席覆蓋著的井口，好讓其墜入井中。吃酒時二人看劉備一直穩穩地坐在草席上，就很奇怪。掀開草席一看，看見井中有巨龍用頭頂著草席。二人這才明白劉備有真龍庇佑，定是不凡之人，才決定尊崇劉備為大哥……察覺到外公有很多類似的故事儲備，于是我每次睡覺之前總會纏著外公，讓他給我講一些我沒聽過的有趣故事。

幾年之后，姐姐上了中學，家里的日子也漸漸好了起來，爸爸媽媽也沒有從前繁忙了，但外婆的身體卻日漸衰弱。在一個響晴的日子里，外公嚴肅地告訴爸媽，他和外婆準備回老家住。我們所有的勸阻都被外公堅毅的臉色擋回去了。年幼的我不知外公外婆為啥非要離開我們回到老家去，直到兩個月后外婆去世了，我似乎懂了。外婆肯定是預感到自己快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了，所以才迫不及待要回到自己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后來我知道了，這叫落葉歸根。

外婆走后的幾年里，爸媽無數次想讓外公搬來一起住，都被外公拒絕了，他說習慣了一個人生活。外公去世的前一年，我無比準確地預感到了。高中放暑假我抽空回去看外公，發現他把放在屋后生銹多年的鑿石器具都取了出來，來來回回挑選了好多次，選出了幾把稱手的器具用砂紙反復打磨得锃亮，又帶著我和表哥到后山選了幾塊石頭搬回了院里，說:“當了一輩子石匠，還沒給你們置辦過東西，聽說城里機器制作的辣窩子，不便宜嘞！還不結實！抽空給你們打兩個，你大舅、大姨、二姨家用的都是我打的，就你們和你二舅家沒有。”幾個月后，兩個精巧、線條明快的辣窩子打成了，而外公在當年的冬天也永遠離開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