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你避讖嗎

薛谷香

一

案頭一直放著詩人西川編的《海子詩全集》，是2009年版的。書放的有些年頭了，可能是因為書太厚了，有1 171頁，我只是粗略地翻翻停停，不算仔細讀完，所以也沒有收入書柜。有時也作練習普通話朗讀之用。比如我也不能免俗地選用“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來念，為此還終于下單了一套海景小公寓，今年內也能收房了。還比如第205頁上的《九月》:“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我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一個叫木頭一個叫馬尾……”還記得第一次讀這首詩的時候，還想搞清楚這里有的“木頭”和“馬尾”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者是有一段怎樣的故事。但是因為網上有不同的版本，有說是馬頭琴的木刻琴頭和馬尾琴弦，也有的說這里頭也有一個愛情故事，也和摯愛與死亡有關，迄今為止我也沒能獲得正解。海子本人就是一位把死亡演繹得驚天動地的詩人，能與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海明威，三毛等中外作家并列。《海子詩全集》也充滿死亡主題的詩，這首《九月》就不算突兀。

我第一次聽到把這首詩改編成了歌曲，還是在2016年的“中國新歌聲”綜藝節目里，是由一位叫楊山的學員唱的， 那人張著一張圓臉，戴一副眼睛，還戴一個鴨舌帽，自彈吉他伴奏的。音色干凈悠揚，如泣如訴。“一個叫木頭，一個叫馬尾。一個叫木頭，一個叫馬尾……”

那檔節目里還有不少好歌手，分散了我的關注。

后來，有年輕朋友推薦我聽周云蓬原唱的《九月》，我一聽便被震撼到了：“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野花一片……”眾神死亡和野花盛放的目擊者既是遼闊無垠的大草原，也是詩人海子，也是雖然眼盲但可以用心靈洞察世界萬物的民謠歌手周云蓬，草原是靈魂安息之地，也是萬物孕育之地。生命在那里完成了輪回。周云蓬在歌里加了一段呼麥的念白，聲音低沉，內容改之《匈奴歌》：“亡我焉支山，使我牛羊不蕃息，失我祁連山，令我婦女無顏色。”這段念白像是悼亡，也像是幽靈發自異度空間的聲音。”聽的感覺由震撼到幾乎窒息。之后是分兩條聲線的唱段，一條高亢明亮，一條低沉嘶啞，像是天堂與地獄的切換，希望與絕望的交融，一個單槍匹馬的孤勇者在期間掙扎。而歌中重復唱著的“一個叫木頭，一個叫馬尾”的旋律，有一種侵入魂魄的力量。

此后我不再輕易聽《九月》，一則對我來說它不適合用作看書思考之余，邊做家務邊聽來舒緩精神，而需要停下所有事情，專注地傾聽；二則依稀記得我家先生特別不喜歡這首歌，并由此一并不喜歡周云蓬，不喜歡海子。

后來聽說，這首歌的作曲者張慧生先生是用琴弦自盡的。令人唏噓。

前些日子無意在短視頻里刷到這首歌，是時隔多年的感覺。還不容我細聽，“大號”感冒康復中居家工作的先生又有微詞：“最好不要聽這種帶不吉利字眼的歌。聽一點喜慶的歌比較好。”他依舊不喜歡，甚至也避諱重復歌里他不喜歡的“死亡”二字。

二

其實我發現先生避諱的不僅有歌詞里的“死亡”，甚至連保單里的“身故”也避諱。

年初，我前些年以兒子的名義買的一份投資型保單到了該領生存金的日子，以往會自動轉賬到我的工行卡上，這次卻沒有，手機上該保險公司的APP顯示“待領取”，要轉賬授權才行，按提示操作，發現是要被保人即我兒子才能轉賬授權，微信咨詢了客戶經理，回答是近期改了政策，領取生存金確實就是要被保人自己重新按要求填寫轉賬授權，確立轉到哪個賬戶上才行。隨即告知兒子，請他操作，錢也歸他。

隨即又看了一下自己的其他保單，被保人有幾份是我自己，受益人是兒子，有幾份是兒子，受益人未知，且待兒子“開枝散葉”。和先生聊起，保單情況現在有變，讓他有空也不妨理一理，言談間舉了自己幾份保單的例子，按字面提示幾次言及“身故”二字，先生聽后皺眉，說：“說話要注意避諱，不要老是把那些個不吉利的字眼掛在嘴邊。不好。”我隨即說：“是保單上明明白白那樣寫的。唯物主義么，忌諱啥！”先生說：“那到了一定年紀后把那些保單都處理掉好了。”我不出聲了。擱置不同觀點，是家庭和諧的要素。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我心里想，您惜生懼死可以理解，諱莫如深有必要嗎？我在內心涌起古今中外一萬句比不避諱生死的名人名言“腹懟”回去。比如“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比如:“生當為人杰，死亦為鬼雄。”再比如：“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還比如，陶淵明也是生前就給自己寫《擬挽歌辭三首》，其中一首我還能背：“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個中場景，和我們曾經先后去浙江蘭溪老家為我公公婆婆送葬很相似，老家還有山岡下的自留地，可以安置逝者的骨灰盒。送葬的隊伍很龐大，有直系親人，還有整個村的本家和外村的“一表三千里”，至親還沉浸在悲傷里，其他人已經開始談笑風聲，坐等吃三天的白席，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晚上甚至在酒足飯飽之后，就在我們老家門前的空地跳起了廣場舞。而在我們的“余悲”和他們的“已歌”里，我們已逝的親人或者也“托體同山”——與故鄉的山岡融為一體了。

在過去的2022年里，又有多位親人和朋友離我而去了。上半年，上海一位發小的母親離世，我沒能趕回上海送老人家最后一程，往事歷歷在目，我忘不了她老人家在80高齡時還親自下廚房，端出一桌豐盛的飯菜，也忘不了前幾年我還常和發小一起去養老院看她。她耳朵失聰，腦子也不靈光了，但發小用白板寫字問她我是誰，她還能用清脆的滬語說：“迭個是薛谷香（這個是薛谷香）。” ……下半年，我雖然及時趕到護理院，但母親已經昏迷，我眼看儀器上顯示生命體征一點點消失，毫無辦法，母親走了。再接著，我杭州一位鐵姐們的母親走了，我也曾和鐵姐們一起陪過她老人家游走于西湖山水間，老人家小小的個子卻健步如飛，常常走在我們前面。一起吃飯，老人家用普通話招呼我：“你多吃一點魚，多吃一點蝦。”飯后無比執著地說“怎么能讓你買單呢，無論如何得我們買單。” ……

曾經的養育之恩，曾經的音容笑貌，而今碧落黃泉，天人永隔。

這遠非我們避諱說出與“死亡”相關字眼就能躲得過去的。不要說百年人生是倉促的，就連世紀更替也是倉促的，甚至就連地球，就連太陽系也不會是永恒的，時間之矢是沒有回頭箭的。2022年，幾經疫情與生離死別的我仿佛聽見了《桃花扇》里的悲歌：“俺曾見，金陵玉樹鶯聲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我一改母親離世時的理性，頃刻間淚流滿面。

我必須調整自己的情緒，無論如何，我要做一個樂觀主義者。

或者，先生那種避諱的辦法可以借鑒？

三

我居然刷到一個短視頻，說的事情和我思慮有關，也跟周云蓬、海子和張慧生有關。

在《我們民謠2022》第三期，陳粒聽完周云蓬為紀念海子和張慧生而演唱的《九月》后，十分觸動，便向大家分享了“避讖”的故事：她在朋友圈發“今天我又去世了”，被詩人西川看到，西川告誡她，說話要講究避讖。陳粒打哈哈反問，這不能當做看透生死的日常練習嗎？西川很嚴肅地回答，他原來也無所謂，看透生死是一回事，避讖是另一回事。最后，陳粒邀請大家和她一起說話時避讖，希望大家尊重不管是自己還是別人的生命。

我看后的直覺是肅然起敬。我也想起幾年以前。我大學同班同學習小組一位同學對我們相似的告誡。當時該同學已經做了換腎手術，但是非常樂觀豁達，總喜歡說“我反正沒幾年好活了，余生要天天開心。到處看望看望同學，享受享受美景美食，談風月談詩畫談哲學。”我們也愛學他的邏輯說話：“人生本是倒計時，活一天少一天。死前必看某某人，必游某某景；死前必吃某某菜，必喝某某酒。”他嚴肅地說：“這些話我說得，你們說不得。我身上這顆別人的腎是年份有限的。可以計時的。你們健健康康，要爭取長命百歲。不要把‘死’字掛在嘴上。不吉利的。”當年我怎么就沒有在意呢？而今該同學也已長眠，僅存在于我們的懷念中了。

有個成語叫“一語成讖”，就是指一些兇事、不吉利的預言成真。“避讖”是指忌諱講不吉利的話，以免預言成真。我先生一個工科男居然就秉承了這個文化遺傳，而我卻沒有。我回頭又打開了西川編的《海子詩全集》，翻到最后西川寫的《死亡后記》，里頭有一段分析了海子的自殺情結。說海子曾和朋友談到過自殺的方式。“海子選擇臥軌，或許是因為他不可能選擇從飛機上往下跳，在諸種可能的自殺方式中，臥軌似乎是最便當，最干凈，最有尊嚴的一種方式。我想海子是在死亡意向、死亡幻想、死亡話題中沉浸太深了，這一切對海子形成了一種巨大的暗示。人說話應該避讖，而海子是一個不避讖的人。”

必須承認我的孤陋寡聞。除了歌手陳粒在視頻里說的，詩人西川在書里寫的，我暫時并不知道“避讖”一說還和我們民族我們國家哪段文化相關聯。未來或許我會花時間去探究，去作田野調查。至少，為了我2022年經歷那些的生離死別，為了陽過且正在康復中的我們夫婦自己，為了在病毒面前略顯羸弱的同胞，2023，寫完本文之后，我選擇在思維和語言上，一定避讖。

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