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寬
(華中科技大學 教育科學研究院,武漢 430074)
大學學術評價是指對大學人的學術活動與學術成果進行價值判斷與評定的活動。科學有效的學術評價能夠規范學術活動,優化學術生態,促進學術發展。然而,近年來我國大學學術評價活動逐漸發生了異化,呈現出不科學、不合理的特征,成為影響大學科研創新的“頑瘴痼疾”,引起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為扭轉這種局面,從2016 年起,國家陸續出臺了一系列政策文件予以治理。2016年3月,中共中央印發《關于深化人才發展體制機制改革的意見》,要求“克服唯學歷、唯職稱、唯論文等傾向”。破除“三唯”的表述第一次出現在政策文件中。此后,政策文件中需要破除的“唯”越來越多。2018 年7 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深化項目評審、人才評價、機構評估改革的意見》,提出“克服唯論文、唯職稱、唯學歷、唯獎項傾向”的要求。至此,原來的“三唯”已經擴展到“四唯”。同年9月,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教育大會上提出克服“唯分數、唯升學、唯文憑、唯論文、唯帽子”的頑瘴痼疾。這是教育評價改革中首次明確提出需要破解的“五唯”問題。習近平總書記的講話針對的是整個教育領域的評價問題。2018年11月,為深入貫徹落實全國教育大會精神,《教育部辦公廳關于開展清理“唯論文、唯帽子、唯職稱、唯學歷、唯獎項”專項行動的通知》出臺,在原來的基礎上增加了“唯帽子”。至此,高等教育領域中需要破除的“五唯”問題被正式提出。
在破“五唯”政策不斷出臺的背景下,“五唯”問題反而愈演愈烈。“在破‘五唯’后,據觀察,一些所謂學術大牛,不僅沒有減少發文數量,更有甚者,比以往的發文數量更多了,導致‘學閥’林立。”[1]為什么學術評價會出現“五唯”問題,需要高層專門出臺政策予以改革,而其他行業較少聽見“唯某某”? 為什么在破“五唯”的環境下,高校教師仍然朝“五唯”目標努力? 一個可能的解釋是在“五唯”問題的表象之下存在著一個“生成邏輯”問題。從“三唯”問題到“五唯”問題的演變過程中,“唯論文”問題從始至終受到重點關注,也是“五唯”中最突出的問題,科技部等部門專門就“唯論文”下發文件予以規范。而且,在“五唯”問題中,“唯論文”往往處于基礎的位置,其他四個方面都與“唯論文”高度相關[2]。基于此,本研究選擇“唯論文”問題為主要考察點,對大學學術評價中“唯論文”問題的生成邏輯進行探討,以期對破解“五唯”痼疾有所助益。
大學學術評價中的“五唯”問題一經提出,便引發了學術界的高度關注,目前已經產生了大量的研究成果。從研究內容來看,已有研究主要關注的是大學學術評價中“五唯”痼疾的表征與原因。從研究視角來看,宏觀層面主要聚焦于從本質屬性等來闡釋大學學術評價中“五唯”問題出現的原因。如,付八軍認為“五唯”的實質是一種絕對化的“唯外部評價活動”[3]。易凌云認為“五唯”的實質是評價、管理、文化、社會發展階段、方法論等多方面的綜合反映[4]。在微觀層面的研究中,學者主要對“五唯”頑疾的典型特征進行探究,主要分析“五唯”問題“怎么樣”。這是目前學者采用比較多的一種研究方式,主要包括:一是對指標過度迷戀的分析。如陳斌認為,大學學術評價多以簡單可測的指標為基礎,注重短期的表現[5]。鮑俊逸等認為,“指標癖”是體現了監視資本主義的制度陷阱,是對量化技術的過度依戀,大學學術評價的“指標癖”導致大學“表現的危機”日益加速[6]。二是對績效或量化過度追求的分析。如周廷勇認為,“五唯”現象是數量統治在學術評價中的典型表現,通過“計數”對學術水平進行評定,實質是對學術的過度籌劃[7]。周川認為,大學學術評價中存在過度量化或量化評價泛濫的問題,在追求數量和效率的約束下,大學學術活動陷入“重量輕質”的困境[8]。三是對“五唯”中的“一唯”進行具體分析。如張應強教授以“唯論文”為切入點,深入分析了我國人文社科中的學術評價及其治理問題[9]。總體來看,已有研究成果既豐富又深刻,具有較高的學理價值和現實意義。然而,已有研究也存在不足之處,仍有繼續探討的空間。一是缺乏對大學學術評價的歷時性變遷與教師內在動力的考察。大學學術評價中“唯論文”問題的出現,固然取決于外部指標、管理制度等因素,但是這些是以大學學術的特點與教師個體主動選擇為基礎的。二是缺乏個體與外在社會結構關聯的考察,而制造同意理論和歷史制度主義理論為彌補上述不足提供了解決思路。
制造同意理論誕生于20世紀的美國。馬克思主義社會學家邁克爾·布若威在考察工人工作時,建構了一個分析資本主義勞動過程的分析框架。布若威認為,工人努力工作是工人自發的同意與資本主義微妙的強制共同作用的結果,內部勞動市場與內部國家的運作是“制造同意”的兩大重要機制[10]。換言之,在壟斷資本主義生產中,在計件工資的制度安排下,工人會自發地接受現有的生產秩序;同時,資本主義企業通過內部勞動市場與內部國家的運作兩種制度設計,巧妙地對工人的生產行為進行干預。兩種因素的共同作用制造了資本主義生產中的“同意”。歷史制度主義理論通過吸收結構主義和理性主義的優點,構建了一個“宏觀結構—中觀制度—微觀行動者”的分析框架[11]。歷史觀與結構觀是歷史制度主義理論的兩個分析維度[12]。在歷史觀上,歷史制度主義理論通過追蹤事件發生的歷史軌跡來尋找過去對現在的制約性影響,強調制度變遷中的路徑依賴;在結構觀上,歷史制度主義理論主要關注的是不同層次的結構性要素如何通過相互作用來推動制度發生變遷。“宏觀的國家制度背景,中觀的觀念、制度與利益等結構性變量,微觀的行動者偏好都會對具體的制度安排產生影響,不同要素的排列次序也會導致制度變遷的方向發生改變。”[13]
布洛威的“制造同意”理論和歷史制度主義理論在分析大學教師學術評價“唯論文”問題上具有一定的適用性。首先,高校教師和工人雖然在勞動分工、工作內容上有所不同,但在某些方面有著共通之處。一是工人需要在工廠里工作來維持生活,而高校教師需要進行學術發表來獲得職業晉升。二是工人在制度設計下被動地同意提高產出,而高校教師在某些制度下,不得不卷入競爭之中。其次,歷史制度主義通過對大學學術評價中“唯論文”問題的路徑依賴分析和結構分析,有助于解釋大學學術評價中論文的重要性以及在宏觀結構影響下發生的制度偏移。大學學術評價是一個多主體參與的行為,其中政府、高校和高校教師是主要行動主體,大學學術評價中“唯論文”問題的產生是多種主體共同作用的結果,既受到路徑依賴的影響,也受到多層結構的制約;既需要主要行動者的積極行動,也離不開制度、資源等外在條件的約束與規訓。因此,本研究嘗試綜合應用“制造同意”理論和歷史制度主義理論,通過建構“同意”的“主動接受—被動接受”分析框架(如圖1),將“唯論文”問題產生的內在動力與外在約束結合起來考察,分析學術評價中“唯論文”問題的生成邏輯。

圖1 “唯論文”問題中“同意”的“主動接受—被動接受”分析框架
歷史制度主義理論的典型特征是關注制度的歷時性和延續性,認為制度在發展過程中,前期制度的建構和設計將對后續制度的發展產生重要的影響。在高昂的構建成本、學習效應和預期的可調適等因素下,后期制度在模式、方向等對前期制度形成路徑依賴,使制度沿著原來的軌跡不斷前進[14]。就我國大學學術評價而言,大學學術評價對論文具有明顯的依賴性,形成內部勞動市場。內部勞動市場是指“一個諸如制造廠這樣的管理單位,勞動在其中的定價和分配被一套管理規則和程序所支配”[15]。促使大學教師主動接受將“論文”作為評價其學術水平的重要指標。
在學術史上,學術論文的出現和發展經歷了漫長的過程。中世紀大學誕生之初,大學教師的主要活動是教學,講授內容以“七藝”為主,并不需要撰寫論文。隨著文藝復興運動興起,15 至16世紀在人文學者之間逐漸流行起信札作為彼此交流的主要方式。“識字的人……無法借助口頭話語來維持交流,就轉而通過通信的快樂來替代交談的快樂。沒有能力直接交談,他們就相互通信。”[16]這些信件探討的是人們普遍關心的話題,彼此交換經驗和看法。事實上,這些信件可以看作是論文的雛形。“書信比論文更個人化卻又具有論文的功能,因而信札實際上是論文的文學先導。”[17]隨著新航路的開辟和新大陸的發現,人們越來越重視知識的新穎度。“‘新’在這里的意思是指古人所不知道的東西,創新取悅于每一個人。”[18]與此同時,一些學術刊物也相繼創辦。傳播新知識便成為學者撰寫作品的主要目標。然而,此時的大學還是過于保守,對社會和公眾的吸引力在逐漸下降。為扭轉大學的頹勢,一些學者在大學之外開始創設私人學社、學會等機構。這些機構注重通過學術論文寫作的方式訓練學生的思維能力。“如成立于1733年的耶拿大學拉丁學會要求會員提交能夠展現雄辯和博學的論文,成立于1762年的奧特多夫大學拉丁學會也有類似的要求。”[19]在學會的推動下,論文寫作逐漸成為知識精英的一種觀念被固定下來。而在18世紀中后期,德國大學實行的習明納制度則對論文寫作起到直接的促進作用。習明納是一種專題討論式的教學方法。“辯論的內容不是選自老師的課堂講授,而是選自學員自己撰寫的論文。”[20]到19世紀,這種辯論已經固定成為定期循環辯論。習明納對論文的原創性要求極其嚴格,“必須是自己思考和研究的成果”[21]。后來,隨著學位制度的完善和德國哲學博士的出現,論文的重要性得到進一步的強化,成為獲得學位的必要條件。從此,論文成為現代學術制度中的一部分被固定下來并延續至今。
可見,論文經過了歷史的嚴格篩選才被保留下來。與學術會議、學術專著等方式相比,學術論文具有明顯的特點。首先,學術論文具有科學性。學術論文中論點的產生不是隨意的,而是要有充足的材料支撐與嚴密的論證過程才能得出,需要做到“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其次,論文具有創新性。“原創性”成為現代學術體制中一種新的卡里斯瑪[22]。論文的創新性特征正好符合了時代要求。論文的創新性要求作者需要有自己的新觀點、新發現,而不是簡單的拾人牙慧。最后,論文具有便捷性。一般來說,學術論文具有格式、篇幅等方面的要求,能夠將學者交流的成本降到最低。而且,隨著學術期刊的出現,論文的出版周期較短,能夠不斷追蹤學術前沿動態,也突破了時空的限制,使學者的交流變得十分便捷。論文這種學術形式以其自身的特點成為學者進行學術交流的主要形式,被世界上各個大學廣泛接受。
“只要高等教育仍然是正規的組織,它就是控制高深知識和方法的社會機構。”[23]所以,學術職業是以高深知識為中心展開相關工作的特殊職業。學術職業的從業者主要是大學教師。學術職業并非一成不變,而是隨著社會的發展和大學的演進而變遷。現代大學最早可以追溯到歐洲的中世紀大學。此時,大學教師的主要職責是教學,而“研究只是一種業余活動,而不是專業活動,而且主要與教學內容相關”[24]。教學能力成為申請大學教職的必備條件。隨著第一次大學改革運動的興起以及新式大學的建立,這種情況開始改變。“1734年,哥廷根大學創辦,首任董事長閔希豪森在選聘教授時,尤其偏愛著述豐厚的學者,這種偏愛鼓勵了教師發表著作,導致了19世紀德國大學注重研究和出版的風氣。”[25]1749年起,普魯士政府開始采用“不出版就滾蛋”的政策。政府的法令對大學教師的學術發表起到強有力的推動作用,學術出版與發表開始受到重視,學者之間開始圍繞論文數量展開競爭。“1749 年后,教職申請者也隨著這種新式但有些模糊的規定而提到自己的出版物。候選人一般會提到三份出版物,雖然看起來要獲得教席至少也得要四份。三份似乎是最低要求。計數也導致了一種同一職位申請者之間單純以論文數量競爭的觀念。”[26]到1810年柏林大學建立時,大學對教師的“科研生產力”的重視程度有所提升,學術發表得到長足發展。“從19世紀初開始,出自學者之筆的書籍、小冊子和論文的數量大大增加了,許多學術刊物紛紛創刊,刊載新的思想和理論,并激發了進一步的探索。”[27]對學術研究的推崇與學術期刊的創辦等誘發了大學聘用教師標準的改變。學術論文等日益成為大學教師應聘學術職業的首要條件。在德國,大學教師“任教資格”的重點“不在于其措辭的文雅,不在于其講座的形式,而在于他所能呈現的工作的科學內容,在于能夠顯示他具有進行原創性科學研究能力的證據”[28]。在美國,大學教師的聘任標準也發生了改變,“年輕教師們早期顯示出來的原創能力必須滿足大學要求”[29]。
隨著科學研究在現代大學中的地位日益上升,學術發表已成為現代學術職業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果某位大學教師不開展科學研究,不進行學術發表工作,那么,他將很快和學術前沿相脫離,也不可能很好地完成教學工作,自己的專業發展也將受限。“(大學)教師隊伍的所有成員應與本專業的發展保持聯系,‘保持聯系’一般意味著要開展新的研究項目,定期出版論文或者專著。”[30]可以說,一位合格的大學教師必須是好的學術研究者和學術發表者。不僅如此,教師進行學術發表,也是將自己的研究成果公之于眾,接受同行評議并被學術共同體認可的活動。這不僅能夠激發大學教師探索新知的熱情,還能提升他們的職業獲得感和歸屬感,更好地勝任學術職業。當大學教師看到自己的論文發表時,“其快樂程度一點兒也不亞于農夫秋收時的喜悅”[31]。隨著現代大學范式在全球范圍的擴散,學術發表成為現代學術職業的基本要求也隨之擴散。作為后發外生型國家,中國大學也遵循現代大學的通用規則。目前,學術發表已成為大學教師學術水平最直接的體現,成為我國現代學術職業的基本要求。而應聘者在應聘大學教職時,已經默認或主動接受了現代學術職業對崗位應聘者的要求。
良好的聲譽是大學教師獲得學術共同體承認的前置性條件,也是大學教師職業成功的重要標志。自大學誕生以來,大學教師聲譽的來源不斷發生變遷。早期大學作為純教學機構,教師聲譽更多地受到教師教學能力的影響。大學通過授予各種學位對教師的教學能力加以認可。“碩士”“博士”是當時大學劃分內部標志等級的學位。當碩士或博土頭銜附加在一個姓氏前面時,“意味著它的擁有者已經完全熟練地掌握了他所學習的學科知識,具備了從事該學科教學的條件”[32]。隨著科研的地位日益提升,大學教師的聲譽來源越來越側重于書面作品或者出版物。1810 年奧地利的一項規章規定,對于“名人”不適用教授任職考試或遴選流程[33]。根據該規定,這種名聲的來源是出版物。研究型大學的出現更是強化了學術成果在提升教師聲譽方面的重要性。“在科學界享有的威信,主要是根據科學家被認為在發展其所從事的領域的知識上做出貢獻的大小來劃分等級的,而受其他各種個人成就(如教學)的影響要小得多。”[34]學者的知識貢獻或者學術成果一般通過學術期刊或者出版物發表出來。出版物或者學術期刊扮演的是一種媒介的角色,學者的學術成果通過學術期刊而得到傳播,并在整個學術界造成廣泛影響,遠超學者所任職的學校。可以說,大學教師的聲譽在一定程度上取決于其發表了什么,在哪兒發表,發表了多少,以及其他人對這些成果的反響如何。而一旦某位教師的學術成果尤其是高質量成果比較多,“馬太效應”也隨之產生。“一旦你為自己贏得了名氣,它就像磁鐵一樣:你就會收到邀請加入某個協會,就會有人約你發表文章,你就會收到各種論文,出任公職。”[35]可見,學術發表是學者建立聲譽的有效途徑。
在出版是硬通貨的時代,學者想要在學術領域建立自己的聲譽,學術發表是必經的途徑。這在我國高校也不例外。縱覽我國高校學術界,學術聲譽較高的教師無一不是學術成果十分豐富的教師。通過發表學術成果特別是在權威期刊上發表成果,學者逐漸被專業領域內的同行所知曉。發表的成果越多,學者被同行知曉的概率就越大,學者就越容易建立起良好的個人聲譽。而一旦某位普通教師建立起個人的聲譽或者成為著名學者,他(她)就會經常被邀請參加專業領域的學術會議并作報告,被聘請為頂級期刊的學術編委,被選舉擔任專業學會的學術職務等。這些活動在很大程度上又提升了學者個人的學術聲譽,形成一個正向的循環。但是,這一切的前提是大學教師進行有效的或者高質量的學術發表。可以說,教師想要在學術領域建立個人聲譽是推動我國大學“唯論文”的重要原因之一。
歷史制度主義理論認為,制度的發展和變遷并不是游離在社會之外的,而是受到多層結構的嵌入型影響。基于這一維度考察大學學術評價,發現大學學術評價并不是在真空環境中進行的,受到大學系統內外多種因素的影響。這些因素是大學學術評價中的“內部國家制度”[36],在一定程度上起到“微妙的強制”作用,“規訓”著高等教育場域中的教師。而高校教師在面對“內部國家制度”時的議價能力很弱,無力與之對抗,只能選擇“被動接受”將論文發表作為學術工作的主要方向。
“現代社會學的第一課是,如果人們不把自已置于時代的潮流和自己所屬的社會階層的所有個人的生活機會當中,他們便無法理解自身的經驗并對自身的命運進行測定。”[37]大學學術評價亦是如此。沒有大學學術評價的時代,只有時代中的大學學術評價。如果我們不把大學學術評價放在整個時代背景下審視,我們或許難以理解為什么當下大學學術評價會出現“唯論文”問題。
自第一次工業革命興起以來,人類社會的形態便逐漸從農業社會轉變到工業社會。工業社會是以機器大工業生產占據主導地位的社會。機器大工業生產高度依賴科學技術的進步,以數學為基礎的實證科學起到重要的作用,成為人們認識世界的重要手段。“如果沒有數和數的性質,世界上任何事物以及他和其他事物的關系都不能為人們所清楚地了解。”[38]同時,對利潤的追逐迫使企業千方百計降低生產成本,創新管理方式、提高生產效率。“無法測量的,就無法管理。”[39]通過建立指標、進行測量、獲取數據、更新流程,泰勒所倡導的科學管理提升了工人的勞動效率,企業利潤得以最大化。
機械世界觀造就了用來描述可衡量、可量化以及可生產之物的語言。“漸漸地,這種語言滿溢出來,滲透到我們對自己、對工作管理的描述里。”[40]大學學術評價也深受影響。任何一項活動都需要一定的成本,大學學術評價也不例外。如何在控制評價成本、提高評價效率的“硬約束”下,將不同院系、專業的大學教師的學術水平評價出來? 通過建立一套完整的指標體系進行量化分析是一種性價比較高的解決方案。“對于計量和排序的日益迷念,促使人們創造了不同形式的計量指標和產品。”[41]然而,大學教師學術工作的有些方面是可以通過量化測量出來,有些內容無法通過量化測量出來。“無法被測量的事物是不真實的。”[42]在科學范式的影響下,大學教師學術工作中無法測量的內容(如教學)被忽略,這樣獲得的評價結果更加客觀,更具有可比性。17世紀以來一直沿用的相對“主觀”的同行評價方法逐漸被“客觀”測量所替代[43]。20世紀90年代,科學家發現了文獻計量學,并開始普遍使用定量指標來評價研究活動。大學學術評價的范圍縮小至科研范圍。“各種數字組合為大學、實驗室及科研人員等排名提供了一些指標,這些指標被認為是對研究成果價值的‘客觀’測量。”[44]在工業時代背景下,反映大學教師科研水平的學術論文逐漸成為學術評價中的“硬通貨”,逐漸成為學術評價中的“唯論文”問題。
從世界范圍內來看,中國高等教育處在全球高等教育系統中的“邊緣”位置。為了追趕世界先進水平,從20世紀90年代起,我國在高等教育領域陸續開展了建設世界一流大學的國家行動。建設世界一流大學的國家行動在促進中國大學快速崛起的同時,也引發了學術評價中的“唯論文”問題。世界一流大學建設沿用之前重點建設的思路,將有限的資金與資源集中投入少數高校與少數領域并對其進行績效評價。評價的結果直接關系相關高校能否進入下一輪重點建設范圍以及獲得政府撥款經費的多少。“絕大多數的重點建設計劃幾乎都完全集中于提升高校的科研能力。”[45]在問責與績效評價的雙重壓力下,高校將工作重點轉移到科學研究上,在全球范圍內招聘高水平教師、將科研成果作為主要考核指標等方式提升科研競爭力,積極引導教師進行學術發表。在示范效應下,數量眾多的金字塔中、底端的高校也紛紛以科研產出作為教師考核方式。同時,為了分析我國大學在世界大學體系中的位置,找出與世界一流大學的主要差距,大學排名受到高度重視。大學排名在指標體系上主要關注大學的科研表現,并采用量化的方式計量大學教師的科研表現與成果產出,以此來評價大學的學術表現。在大學排行榜的影響下,“大學越來越多地將排名作為設定目標的工具”[46]。為了能在大學排名中取得好的名次,不少高校主動對標大學排行榜上的指標,參考大學排名進行辦學,如鼓勵教師在國內外高水平期刊上發表學術論文。正如哈澤爾科恩所言:“各個大學已經迅速將競爭性排名和科研產出計量引入了學校使命和績效評估系統。”[47]這直接引發了大學學術評價中的“唯論文”問題。
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隨著分稅制改革不斷推進,財政領域中“兩個比重”的提高,出現了中央政府財政汲取能力增強與地方政府財政汲取能力弱化而事務承擔加重同時并存的現象。為扭轉這種局面,中央政府采用轉移支付的方式,利用各種“項目”將財政資金下發到基層政府。所謂“項目”是指“中央對地方或地方對基層的財政轉移支付的一種運作和管理方式”[48]。利用競爭性市場機制,項目制將資源進行重新分配,調動了基層單位的積極性,同時超越了等級化、程序化的科層制,形成一種新型國家治理體制。有學者用“項目治國”[49]來概括這一現象。雖然項目制采用市場機制,但項目制的運行需要常規科層制作為依托。換言之,項目制是由行政邏輯為主導,市場邏輯為輔助的“雙重體制”[50],呈現出“科層為體、項目為用”[51]的特點。
作為一種新型的資源配置方式,項目制已經溢出財政領域,成為國家治理和部署相關任務的重要機制。在高等教育領域,項目制內嵌入大學科層制,形成了大學治理體系中“項目治教”的新模式。然而,高等教育領域中項目制往往誘發意料之外的結果。首先,項目的順利中標往往需要論文作為基礎。為了高效識別合適的申請人,立項單位往往需要項目申請人提供相應的材料,用以證明申請者的研究能力和水平。而論文是較為常見的證明材料,有了論文的支持,申請者成功立項的機會大大提高。其次,論文發表是項目順利結項的重要要求。在項目的研究成果中,論文是較為常見的一種。一些立項單位往往要求項目承擔者發表若干篇論文作為項目結項的必要條件。換言之,一些項目要求必須發表論文,甚至是高水平論文。最后,由于名額的限制,項目的數量不足以覆蓋所有的高校與教師,成功立項需要經歷殘酷的競爭,往往也被視為一所高校辦學水平的體現。高校往往會積極參與項目競爭,為教師申報相關項目提供配套的經費,并將項目的級別與數量作為教師考核的重要標準。一些高校教師為順利立項與結項,將主要精力與時間放在論文發表上,對論文之外的事情消極對待,如輕視教學。可以說,高等教育領域中的項目制已經演變成為一種“尺度和標準”[52],直接或間接引發了大學學術評價中的“唯論文”問題。
我國高校教師的職稱一般分為助理級、中級與高級三個級別,不同級別的職稱又可以劃分為若干等級,呈現出金字塔型。職稱越高,人數越少。同時,隨著職稱等級的提升,評審條件也在變化,對應聘人的資歷條件、工作年限、教學工作、學術論文、項目成果等方面的要求也越來越高。同時,由于近些年高校人事制度改革和實行職稱定額制度,高級職稱越發呈現出稀缺性,教師職稱越往上,獲評的難度越大。在“非升即走”的制度安排下,大學教師在職稱評審時不得不進行殘酷的競爭,導致教師職稱晉升呈現出明顯的“錦標賽制”特征。
“錦標賽制”發源于管理學領域,后來,這一理論的影響力逐漸擴展到其他領域,高校教師職稱晉升就是其中之一。隨著新公共管理模式的全面實行與事業單位人事制度改革的不斷推進,高校教師職稱制度呈現出從“任命制”到“聘任制”的轉變。高校教師職稱制度改革將職稱晉升與薪資待遇直接掛鉤,強化業務能力考核,同時引入競爭機制,調動教師的積極性。在晉升錦標賽體制下,高校教師為了能在激烈的職稱晉升中占據優勢地位、增加晉升的概率,選擇關注產生學術成果的數量與速度,主動降低或放棄學術成果的質量,同時,主動對標職稱晉升要求與考核指標。當論文數量、項目成果、科研獎勵等成為硬性要求時,高校教師在行動上會主動地向考核辦法上的具體要求靠攏。最終結果是學術評價被引導到能夠反映科研水平的論文等外在指標上,“唯論文”問題也隨之產生。
在大學的發展史中,大學誕生后的很長一段時期內,人們評價大學的方式主要側重于大學的聲譽。隨著現代民族國家和科學革命的興起,大學作為實現國家目的的重要機構,研究的重要性日益凸顯,其結果是人們對大學的評價方式發生改變,從側重于隱形的聲譽到側重于顯性的學術發表,最終發展為大學學術評價中的“唯論文”問題。本研究借助于“制造同意”理論與歷史制度主義理論,通過建構“同意”的“主動接受—被動接受”二維解釋框架,分析了我國大學學術評價中“唯論文”問題的生成邏輯。
研究發現,在我國大學學術評價中,論文以其自身的優點成為學者之間進行學術交流的主要方式。同時,發表論文已經成為現代學術職業的基本要求。此外,學術發表成為高校教師建立學術聲譽的主要渠道。在上述因素的作用下,大學學術評價對論文形成了路徑依賴,促使大學教師“主動的接受”將論文作為評價其學術水平的重要指標,為我國高校學術評價“唯論文”問題的產生提供了相應的基礎。另一方面,大學學術評價也受到多層結構的影響。處在工業社會的時代背景下,論文作為能夠被客觀測量的指標受到高度重視。加之建設世界一流大學政策、高等教育治理體制的項目制以及高校教師職稱晉升錦標賽制等都將論文作為學術評價的“硬指標”,在高校就形成了一系列鼓勵教師發表論文等的“內部國家制度”,對教師起到“微妙的強制”作用。高校教師選擇“被動的接受”,將主要精力放在論文發表上。同時,進一步強化了大學教師“主動的接受”。在多種因素的共同作用下,高校教師放棄了“閑逸的好奇”式的探究學問方式,為論文發表展開競爭,加入學術發表的“趕工游戲”中。大學學術評價中的“唯論文”問題也被“制造”出來。
大學學術評價中“唯論文”問題的出現對大學學術生態的健康發展、高等教育競爭力提升等方面產生了消極影響。為此,中央政府和相關部門頒發了一系列文件,努力破除大學學術評價中“唯論文”痼疾。然而,大學作為一個學術組織,論文發表等仍然是大學學術活動的重要內容。同時,破除“唯論文”并不是全盤否定論文,論文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合理性,仍然是反映大學教師學術水平的重要指標。因此,在對待論文問題上,如何在大學教師“主動的接受”與高校、政府“微妙的強制”下“被動的接受”之間取得平衡,是大學學術評價改革中需要深思熟慮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