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壟斷監管進入新常態專訪上海企業合規檢察研究基地執行主任周萬里

《法人》全媒體記者 李遼

2022年12月，知網因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被罰8760萬元。至此，引發輿情高度關注的“知網壟斷案”迎來終曲，展現了知識產權保護與反壟斷之間的張力，也說明了反壟斷合規建設對于企業的重要性。

聚焦反壟斷執法，2021年高潮迭起，2022年穩中有進，在倡導公平競爭制度和公平競爭文化的同時，警示市場主體要重視反壟斷合規工作，推動企業建立體系化、有效的反壟斷合規機制。2月3日，上海企業合規檢察研究基地執行主任周萬里接受《法人》記者專訪，就相關話題進行分享。

反壟斷并非反“大”

企業提供商品或服務，需要統一、開放、競爭有序的市場體系，才能實現生產要素或經濟資源的有效配置。反壟斷的主要目的，是通過規制經濟壟斷、行政壟斷，確保市場自由競爭，提升消費者福利。

《法人》：國家強化反壟斷的時代背景是什么？

周萬里：改革開放后，反壟斷改革取得積極進展，法律體系框架逐步形成。2008年8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壟斷法》正式施行，為企業的自由競爭保駕護航，使消費者享受到市場競爭帶來的福祉。

近年來，進入數字經濟時代，壟斷對創新構成了較大影響。網絡效應、行業集中和平臺崛起，傳統的競爭格局打破，新進者較難撼動行業巨頭地位甚至難以生存，市場贏家牢牢限制住創新的出現。為讓經濟增長更具包容性，讓大多數人享受到發展紅利，促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健康發展，我國加強了對市場經濟核心機制——競爭的關注，強化反壟斷和反不正當競爭的立法和執法。2022年，反壟斷法完成第一次修訂。

▲周萬里 資料圖片

《法人》：2021年以來，中國多家互聯網巨頭、產業巨頭接受反壟斷調查，這是否說明壟斷行為基本集中在大型企業，或者說反壟斷只針對大型企業？

周萬里：反壟斷具有普遍性，涉及所有性質、類型和規模的境內外企業，并非只反“大”。行業協會、中小企業等實施壟斷行為，仍然需要承擔法律責任。近期，某地方爆破器材行業協會、信用建設促進會、水泥協會、大米協會等組織會員企業統一商品銷售價格、轉售價格，限制生產、銷售數量等，達成并實施壟斷協議的違法行為，構成了本身違法的“核心卡特爾”（“卡特爾”指橫向壟斷協議），是反壟斷法明確禁止的。而參與壟斷協議的會員企業，多是地方中小企業。

反壟斷的普遍性還體現在涉及眾多行業。近幾年，受限于反壟斷執法資源，民生保障、公共事業、數字經濟領域，是反壟斷執法重點關注的對象。如2021年，揚子江藥業因實施壟斷協議被罰7.64億元；今年年初，東北制藥因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被罰1.33億元。

此外，企業商品或服務的研發、合作、定價、銷售及宣傳等各個方面，均會涉及反壟斷問題。反壟斷爭議解決方式也體現出普遍性。反壟斷案件目前主要放在行政處罰程序和民事訴訟程序中處理，包括反壟斷仲裁，但壟斷行為的刑事責任及反壟斷公益訴訟的發展趨勢會逐漸增強。

《法人》：為何數字經濟領域壟斷案件頻發？

周萬里：數字經濟發展的原動力是數據，典型形態是平臺經濟，大數據、算法、人工智能、云計算、區塊鏈等成為推出、優化產品或服務的新技術。數字經濟領域的競爭呈現出平臺經濟、雙邊或多邊市場、直接或間接的網絡效應、注意力經濟、“傾斜效應”等特點。動態性、創新多、跨界競爭，使數字經濟領域的競爭尤為激烈，導致一些大型平臺企業采用“二選一”、針對性優惠條件、平臺規則等排他性措施，打擊已有的或潛在的競爭對手。

平臺企業風險增加

企業應該擁有平等競爭環境，加強反壟斷監管的目的不是為了阻礙企業發展，恰恰相反，是為了讓企業健康持續運行，對所有企業都提供平等保護。隨著經濟形態的迭代升級，反壟斷監管發生著變化，企業也面臨新挑戰。

《法人》：近期反壟斷案件呈現出何種特點？

周萬里：首先，經濟分析或效果分析的權重在不斷增加。從相關市場界定到市場力量分析，再到消費者福利分析及競爭效果的預測等，全需要借助現代經濟學工具。數字經濟反壟斷案件的經濟分析更加復雜。其次，前面提到我國行業協會實施壟斷協議被罰的案件較多。另外，一些企業對反壟斷法及反壟斷合規的重要性認識不足，尤其是地方民營企業，應對反壟斷調查的態度很消極，甚至有的企業對抗反壟斷調查。最后，反壟斷案件的罰款金額很高。阿里巴巴集團在2021年的壟斷案中被罰182.28億元，知網在2022年被罰8760萬元。高額處罰即便對跨國公司而言，也具有較大震懾力，如芯片巨頭高通公司在2015年壟斷案中被罰60.88億元。

《法人》：反壟斷監管的最新趨勢是什么？

周萬里：據我觀察，未來5年，民生保障、公共事業、數字經濟領域等是反壟斷監管的重點。另外，2022年新修訂的反壟斷法第六十條增加了反壟斷公益訴訟制度，第六十七條明確某些壟斷行為可追究刑事責任。去年，人民檢察院積極開展反壟斷公益訴訟，結合最高檢自2020年3月推動的涉案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工作，反壟斷刑法及涉案企業反壟斷合規嶄露頭角。

《法人》：企業面臨哪些新的反壟斷合規風險？

周萬里：反壟斷合規風險是企業違反反壟斷法承擔不利后果的合規風險。值得關注的是，新反壟斷法增加了幾個新的反壟斷合規風險：首先，經營者不得濫用數據和算法、技術、資本優勢和平臺規則等排除限制競爭。因此，平臺企業的反壟斷合規風險增加。

其次，未達到經營者集中申報標準，但具有或可能具有排除、限制競爭效果的行為，反壟斷執法機關可依職權調查，法律的可預見性變弱，在未依法申報經營者集中方面，企業面臨更大被罰風險。

再次，企業法定代表人、主要負責人和直接責任人對達成壟斷協議負有個人責任的，面臨100萬元以下罰款風險。一般而言，明確、強化企業管理者個人的反壟斷法律責任，往往能夠激勵企業開展有效的反壟斷合規管理。

最后，不容忽視的還有企業的聲譽風險。新反壟斷法明確規定，有關處罰會被記入企業信用記錄，向社會公示，這會給違法企業的聲譽造成很大損失，尤其是大中型企業和跨國企業，在招投標、供應鏈運行、信用評價等方面，或將處于競爭劣勢。

另外，新規定的反壟斷刑事責任及反壟斷公益訴訟，其具體規則還在探索中，相信在涉案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全面鋪開的大環境下，涉案企業反壟斷合規將會成為刑事司法的一個亮點。

認識“自身攜帶”的風險

合規不是新事物。有觀點認為，合規源自美國20世紀五六十年代電氣行業企業開展的反壟斷合規管理。經過長期積累，反壟斷合規的最佳實踐得以形成。

《法人》：針對新的監管趨勢，企業的反壟斷合規要點是什么？

周萬里：首先，企業要認識所在行業及所采用的業務模式可能面臨的反壟斷合規風險。其次，企業治理層、管理層支持和承諾反壟斷合規，并推動全體員工實踐反壟斷合規。最后，企業應定期開展反壟斷合規培訓，包括典型案例展示，增強管理層、員工、商業伙伴的反壟斷合規意識和能力。

以上三點是反壟斷合規的起點。當然，有效的反壟斷合規管理，還需要建立、實施反壟斷合規管理體系，做更多的合規管理工作。

《法人》：企業開展反壟斷合規建設具體應該怎么做？

周萬里：企業開展反壟斷合規建設存在多種動機，可能是自發的，也可能出自外部壓力。在自發情況下，可以通過開展反壟斷合規管理體系認證，即基于國家或國際標準《合規管理體系 要求及使用指南》推動企業建立體系化的反壟斷合規管理；參考《中央企業合規管理辦法》及其系列指南是次優的選擇；更為具體的是，企業可以參照國務院反壟斷委員會發布的《經營者反壟斷合規指南》和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印發的《企業境外反壟斷合規指引》開展反壟斷合規建設；2013年發布的《國際商會反壟斷合規工具包》，也值得境外經營企業參考。

企業開展反壟斷合規建設，如果出于外部壓力，如反壟斷監管機關的要求，可參考全國工商聯等九部門聯合發布的《涉案企業合規建設、評估和審查辦法（試行）》，該辦法雖針對的是刑事司法程序中的涉罪企業，但它們的邏輯相通。

反壟斷合規屬于商業行為合規范疇。企業開展反壟斷合規建設，除了剛才提到的反壟斷合規風險分析、企業高層重視、合規培訓的措施，值得推薦的是區分“與競爭者的關系”“與供應商和分銷商的關系”“濫用市場支配地位”及“并購”四組場景，重點關注商業合同、商業合作、分銷政策、協會活動等反壟斷“紅線”行為，判定反壟斷合規制度并做好反壟斷調查的應對方案，基于外部反壟斷政策變化，持續改進企業反壟斷合規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