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含笑 廣西師范大學
一直以來,汪曾祺的早期小說創作被研究學者們分為兩類:一類是學習西方先進技法的創作,一類是寫鄉土的創作。汪曾祺的早期小說創作中屬于鄉土創作的有《雞鴨名家》《戴車匠》《異秉》等,這些篇目構成了汪曾祺早期的高郵世界,即他對理想中的鄉土社會的表現。首先是對鄉土風物的眷戀,美好的鄉土風物構成了理想鄉土社會的表面。其次是對傳統鄉土社會倫理的認同,其中體現的美好人情讓人倍感溫暖。最后是對鄉土社會中鄉民的存在狀態的表現,那種和諧、自在的狀態使人心生向往。現對汪曾祺早期的高郵世界的描寫進行分析,了解汪曾祺理想中的鄉土社會。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把中國社會定義為“鄉土性”的社會[1]。“鄉土性”指的是鄉土社會中以農業為主的一種生產方式,是一種完全不同于現代西方或現代城市以工業或商業為主的生產方式。在更深層意義上,它代表了一種社會結構的屬性特征。因此,本文所指的鄉土社會,是與現代城市對立的社會形態,并不只指以種植業為主的鄉村。汪曾祺早期作品中構建的高郵城就具有鄉土性。高郵雖然是小城,但是人口規模較大,手工業較為繁榮,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高郵屬于傳統城市,它建立在鄉土社會的基礎上,生產方式依舊是傳統的小農生產,其不屬于現代商業城市,更沒有現代意義上的工商業生產方式。因此,汪曾祺早期作品中對高郵的眷戀中透露出的是對鄉土社會的眷戀和向往。這種眷戀也因為對現代都市的隔膜而更加強烈。汪曾祺早期小說創作主要在上海。上海是現代商業都市,與高郵和昆明截然不同。上海是典型的都市文化,奉行的是商業資本準則,而汪曾祺沒有充足的都市生活經驗。在上海,汪曾祺曾借住在好友朱德熙的母親家,睡在過道上,因為找不到工作,一度想自殺。汪曾祺曾嘗試過積極地融入陌生的都市環境,對文學形式進行了創新,但是《綠貓》當中混亂的意識顯然表明他的融入并不順利[2]。當人在陌生的環境中四處碰壁時,就會本能地懷念起熟悉的故鄉。《雞鴨名家》《異秉》《戴車匠》就是他對鄉土的懷念,也是汪曾祺早期的代表作。
在汪曾祺的早期小說創作中,鄉土占據了很大的比重。汪曾祺對鄉土的眷戀在他的創作中是顯而易見的。汪曾祺想念故鄉的草木和故鄉的人事,故鄉給予了汪曾祺極大的撫慰。這種撫慰不只源于故鄉美好的記憶,還源于故鄉中的鄉土文化。“還是在上小學的時候,汪曾祺放學后總是不忙著回家,他喜歡東看看,西望望。南北雜貨店、手工作坊、布店、醬園、爆竹店、燒餅店、竹廠、賣石灰麻刀的鋪子、染坊、車匠店……他什么都感興趣,歪著小腦袋,一看就是半天。”[3]這些讓汪曾祺倍感興趣的手藝人是中國傳統鄉土社會的一部分,有著濃厚的鄉土性。汪曾祺也在《自報家門》中寫了這些鄉土社會的產物對他的影響,“有人問我是怎樣成為一個作家的,我說這跟我從小喜歡東看看西看看有關。這些店鋪、這些手藝人使我深受感動,使我聞嗅到一種辛勞、篤實、輕甜、微苦的生活氣息。這一路的印象深深注入我的記憶,我的小說有很多篇寫的便是這座封閉的、褪色的小城的人事”。
汪曾祺早期的作品中有大量關于高郵風土人情的描寫。首先是對高郵城周圍水邊風物的描寫。在《雞鴨名家》中,汪曾祺把大量筆墨花在了描寫水邊的風物上,并將之穿插在對人事的敘述中。“這一帶,江南江北,依水而住,靠水吃水的人,賣魚的,販賣菱藕、芡實、蘆柴、茭草的,都有這樣一條裙子。系了這樣一條大概宋朝就興的布裙,戴上一頂瓦塊氈帽,一看就知道是干什么行業的。”這是對高郵特定行業的服飾風俗的描寫,透露著濃濃的水鄉氣息。“夏天門外多用蘆席搭一涼棚,綠缸里漬著涼茶,任人取用;冬天照例有賣花生薄脆的孩子在門口踢毽子;樹頂上飄著做會的紙幡或一串紅綠燈籠的,那是‘行’。一種是鮮貨行,代客投牙買賣魚蝦水貨、荸薺慈姑、山藥芋艿、薏米雞頭,諸種雜物。一種是雞鴨蛋行。”[4]這是對高郵水邊小商行的描寫,帶有獨特的高郵印記。汪曾祺還饒有興趣地講述了高郵養雞養鴨人家特有的炕房,用大量筆墨詳細描寫了炕房的構造和用處。炕房的工序繁多,首先照蛋,確定蛋的質量,再把經過篩選合格的蛋下炕。下炕那天要舉行很隆重的儀式,“下炕那天照例是豬頭三牲,大香大燭,燃放鞭炮,磕頭敬拜祖師菩薩”[5]。這是鄉土社會中常見的情況,每個行業都有自己的祖師爺,每個行業的從業者都會在一年中重要的時刻祭拜祖師爺,希望用誠意求得一年的豐收。
除了《雞鴨名家》中水邊風物的描寫外,《異秉》中城市風物的描寫也很細膩。汪曾祺用大量筆墨描寫了高郵城特有的食物。“蒲包肉似乎是這個縣里特有的,用一個三寸來長直徑寸半的蒲包,里面襯上豆腐皮,塞滿了加了粉子的碎肉,封了口,攔腰用一道麻繩系緊,成一個葫蘆形。煮熟以后,倒出來,也是一個帶有蒲包印記的葫蘆。切成片,很香。”“春天,賣一種叫做鵽的野味——這是一種候鳥,長嘴長腳,因為是桃花開時來的,不知是哪位文人雅士給它起了一個名稱叫‘桃花鵽’。”[6]除了對吃的描寫外,還有當地獨特的過年習俗。“過年賭錢不犯禁,家家店鋪里都可賭錢……誰都可以來。保全堂的‘同仁’(除了陶先生和陳相公),替人家收房前的掄元,賣活魚的疤眼……”在《戴車匠》中,汪曾祺對高郵城的房屋制式做出了詳細描繪:從進門的小庭院,到長滿青苔的天井,天井后有一條短短的廊道通向并排的幾間黑檐屋子,屋檐上都布滿綠蔭,充滿高郵特色。
對鄉土文化的眷戀讓汪曾祺對傳統鄉土社會持認同態度,這其中就包含對傳統鄉土社會倫理的認同。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把鄉土社會的特點概括為熟人社會、與泥土具有無法分割的聯系、不流動性三個特點。在此基礎上,有學者把鄉土倫理的內涵概括為在鄉土社會自給自足的生產方式和相對封閉的生活方式基礎上,處理人與人、人與自然以及人與社會關系時應該遵循的道德準則和行為規范[7]。中國傳統鄉土倫理中的人情倫理,在《雞鴨名家》中表現得很明顯。余老五是余大房家的炕房師傅,二人的關系從本質上來說是雇傭與被雇傭的關系,“他們之間只有東伙緣分,不講親戚情面”,但是二人的相處模式并不像現代商業雇傭關系那樣強調契約和報酬,二人更像是朋友,彼此非常熟悉,互相信任,互幫互助。余老五是炕房里的狀元,別的炕房都想挖走余老五,但是余老五并不為更高的利益報酬所動,一直都在用自己精湛的手藝為余大房贏得最好的生意,同時余大房養著余老五,讓他除了掌炕外,其他事都不用管,而且還為余老五尋了一塊墳地,解決了余老五的身后事。這顯然已經超出了契約的范圍,更多的是彼此間互相信任、互相扶持的人情色彩。父親與倪二的關系也是如此。老長工倪二因為租的地沙性重,難長莊稼,所以想退租不再種地,他想養鴨子維生,但是沒有本錢,無法買鴨子。父親覺得讓倪二種了多年的紅毛草,很對不起他,于是借錢給倪二,讓他買鴨子,自己也買了一百只鴨子讓倪二幫忙照顧,并貼錢給他。父親與倪二一直是雇傭和被雇傭的關系,按照階級劃分,父親應該是地主階級,倪二是農民。如果用階級論的角度去看,二者之間是有矛盾的。但是父親與倪二像朋友一樣,倪二可以對父親說的話不服氣,父親會照顧倪二的自尊心,不把話說得難聽。因此,父親與倪二之間雖然有著階級的差別,但是這差別只表現在財產上,他們的人格并沒有明顯的尊卑。在《異秉》中,伙計陶先生因咳嗽痰喘,人也不精明,老板一直想要開除他,但是同行店伙紛紛來說情,請保全堂留下陶先生,給他一條活路,保全堂的管事最終也聽從了店伙們的意見,一直沒有辭退他。事實上,這并不符合藥店的經濟利益,但是在汪曾祺筆下的高郵里,人與人之間考慮的多是情,而非利,人們共事久了,所產生的感情與同情使得保全堂一直沒有辭退陶先生。因此,在汪曾祺構建的高郵里,人與人之間是互助友愛的,有著濃厚的人情倫理的底色。
在汪曾祺筆下的高郵里,人與自然和諧共存,人的生存狀態也是和諧的。《雞鴨名家》中,汪曾祺描寫沙灘上的三個養鴨人,先寫他們穿著的青布裙子,然后筆調一轉,寫他想要去買這條青布裙子,但是沒有賣的,因為這裙子是身份的象征,是遺制。之后再寫養鴨人,汪曾祺突然寫道:“我與我周旋久,寧做我。”這句話出自《世說新語》,原本出自魏晉文人之口,用以肯定自我價值,帶有某種哲理,展現的是不卑不亢的姿態,這里卻是在寫養鴨人的生存狀態。本是底層普通勞動者的養鴨人,他們養鴨是為了維持生計,但是在汪曾祺的筆下,養鴨不再只是帶有苦澀味道的謀生,而是一種自在的存在狀態,他們是已經周旋久后的“我”,剝離了勞動的艱辛,主動選擇現在的生活方式。“生養于水的,必將在水邊死亡”,無外界的干涉,“他們簡直自成一派”[8],養鴨人從農民這一社會分工角色,轉變成了生養于水的自然之靈,與自然融為一體。汪曾祺從養鴨人身上看到的是幾千年的鄉土中國的影子。鄉土社會是不流動的,“世代定居是常態,遷移是變態”,人們生于斯,長于斯,因為很少變動,所以一直寧靜安然。汪曾祺欣賞這種生存狀態并不是想要開歷史倒車,恰恰相反,對這種狀態的贊美正是因為它將逝去。汪曾祺雖然與古代文人有相通之處,但他畢竟不是古代人,他身處現代社會,不可能感受不到現代社會的沖擊。他雖然贊美養鴨人不受打擾的狀態,但是卻達不到陶淵明“采菊東籬下”那種完全悠然閑適的狀態,因此他說:“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
除了和諧的生存狀態之外,汪曾祺的筆下還展現了一種幾乎靜止的,但是自在的生存狀態,也是典型的鄉土社會中人的生存狀態。在《戴車匠》中,汪曾祺寫道:“我們那里就是這樣的,一個平淡沉悶,無結構起伏的城,沉默的城;城里充滿像戴車匠這樣的人。”[9]“‘戴車匠’,這在我們不是三個字,是相連不可分,成為一體的符號。戴車匠是一點,集聚許多東西,是一個中心,一個底子。這是我們生活中的一格,一區,一個本土和一個異國,我們的歲月的一個見證。”戴車匠不是一個簡單的個體,因為長久的不變動,他已經成為一段歲月的見證,他的車床就像他一樣,“那是永遠也不會移動的,簡直好像從地里長出來的,一個穩定而不表露的生命”。戴車匠的店面小而充實,一切物品都有固定不變的地方,不能增減或改變一點,即使是一個小小的竹根壺也不能夠少。“它供在那里已經多少年,拿去了你不是叫他那個家整個變了個樣子?”戴車匠的生存狀態就像是靜止的,永遠不會變的,一旦他離開店一會,“門外的行人,和屋后補著一件衣服的他的女人,都在等待,等待他回來,等待把缺了一點甚么似的變為完滿”。戴車匠和這座沉默的城似乎沒有線性時間的概念,人和事好像都不會更新,只有不斷循環往復。戴車匠的店面永遠不會改變,以至于人們可以一直用他當作一個方位;兩個賣同樣東西的老太婆,會一直在一起賣東西,直到有一天她們中一個人打死另一個或者摔倒在石頭上死去。在不發生改變的城里,一切東西都是可以預見的。這種靜止的生存狀態是因為鄉土社會是靜止的。鄉土社會是隔膜的、孤立的,生活在其中的大家彼此都太過熟悉,沒有新的東西需要接納,因此不需要改變。這種靜止在與以快速、短暫、多變為代表特征的現代社會的對比之下,顯得沉悶,但是卻自在簡單,引人懷念。汪曾祺筆下的戴車匠似乎沒有什么很大的壓力與負擔,每天只在上下午各做兩個時辰的點,多做一點就可以說給自己的女人聽,并得到一番夸贊。他想到什么事情可以立刻站起來就去辦,這些事情都是瑣碎的,但是戴車匠得心應手,該怎么做,誰要怎么辦,戴車匠心里都有主意,即便沒有,與老婆商量一下也就好了。戴車匠的生活是自在的,是可以自由掌控的,不會被外力所影響。這就是靜止帶來的好處。在《戴車匠》結尾處,汪曾祺寫道:“車匠的手藝從此也許竟成了絕學,因為世界上好像已經無須那許多的東西,有別種東西替代了。”[10]沒有東西能夠長久存在,總會有別種東西將其替代。
汪曾祺對鄉土社會的留戀是顯而易見的。以高郵為代表的鄉土社會,既有美好的鄉土風物,也有充滿人情味的傳統倫理。而在鄉土社會中,人們和諧自在,生活簡單又寧靜,不為外部環境所扭曲異化,是汪曾祺理想中的生存狀態。但是現代文明的不斷擴張,入侵了鄉土社會,寧靜也被打破了。汪曾祺為自己構建美麗的高郵世界,不只是為了懷念故鄉,也是為了留住一些鄉土的詩意,給自己的精神與靈魂一個永恒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