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雅琪 莊佩茹
(云南民族大學法學院,云南 昆明 650000)
2019年3月21日,北京知識產權法院開庭審理了廣東地區8家KTV公司(以下簡稱“八家公司”)訴中國音像著作權集體管理協會(以下簡稱“音集協”)壟斷糾紛八案。原告八家公司稱其向被告音集協提出簽訂《著作權許可使用合同》請求時,被告的代理機構廣州天合文化發展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天合公司”)向原告提出不合理的附加義務等作為簽約條件。原告多次與音集協協商未果而提起反壟斷訴訟,認為被告以收取簽約費以及補交以往年度使用費等相關費用作為訂立《著作權許可使用合同》的前提,屬于捆綁交易行為,上述行為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壟斷法》(以下簡稱《反壟斷法》)第十七條第一款第(五)項的規定,即“沒有正當理由搭售商品,或者在交易時附加其他不合理的交易條件”。因此,被告構成了在音像制品或作品許可使用的相關市場上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行為。北京知識產權法院審理后,認為被告事實上確實形成了市場支配地位,但被告不存在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行為。因此,被告并非壟斷。北京知識產權法院建議被告在發揮高效管理的優勢的同時,積極有效地解決權利人與使用人之間作品許可使用過程中存在的爭議,在依法維護權利人的著作權的同時,引導、促進經營KTV業務的企業依法依規運行。
事實上,這并不是音集協第一次被訴壟斷。截至2022年1月8日,通過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以“中國音像著作權集體管理協會”和“壟斷”為關鍵詞檢索判決書,一共搜索出494份裁判結果,排除與“音集協被訴壟斷”這一主題無關的判決書后,剩余有效判決書90份。從年代分布來看,裁判年份最早可追溯到2013年,至2020年該類型案件判決數量達到頂峰;從區域分布來看,湖南省作出21份有效判決書,廣東省作出15份判決書。對這90份判決書進行分析,以區域法院判決書為依據,總結音集協被訴壟斷的原因,如表1所示。

表1 90份音集協被訴壟斷案例判決書分析結果
音集協被訴壟斷的主要原因有其性質決定、音集協具有壟斷性、壟斷定價、價格歧視、限制競爭、拒絕交易、捆綁交易等。在各區域法院判決書中,壟斷性定價,即“濫用市場支配地位,以不公平的高價銷售商品”,這一項關于許可使用收費標準的事由占比較高,達到46.43%。
2010年1月26日,來源于《京華時報》的一篇題為《音集協3年收卡拉OK版權費1.7億 一半被消耗》的報道稱:“從2007年到現在,音集協已在26個省份啟動卡拉OK版權許可工作,累計收到版權費1.7億元。”,正式分配方案確定,“在總數中扣除營業及附加稅、文化和旅游部‘全國娛樂場所陽光工程’卡拉OK內容管理服務系統監管平臺8%的費用后,運營成本、維權成本、宣傳成本以及基礎建設成本占其余部分的比例為50%,另外的50%在權利人之間進行分配”。時任音集協常務副理事長、總干事王化鵬對上述報道予以了確認。這篇新聞對于音集協本身具有一定的負面性,設想:近一半的許可費用被用于支付成本費用,一旦音集協提供的服務出現差錯,就會引發付費者的不滿,這是音集協被訴壟斷的重要原因,也是音集協為維權而提起訴訟卻被反訴壟斷的一大原因。
針對因用戶質疑收費標準而對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尤其是音集協)提起反壟斷訴訟這一現象,完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收費標準的異議機制或許是解決這一問題的有效措施。
反壟斷是一種預防和制止市場主體限制、排除競爭的思路。反壟斷的措施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干預市場結構,二是干預涉嫌壟斷市場經營者的行為。規制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被訴壟斷,一是可增加相關市場中經營者的數量,運用市場競爭機制來確定作品著作權許可費用收費標準;二是構建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收費標準的異議機制,使得有關利益主體能夠參與到許可收費標準的制定中去。
所謂運用市場競爭機制確定作品著作權許可費用收費標準,指的是允許設立多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通過充分的市場競爭來形成各類作品的著作權許可費用標準。著作權作為民法規定的財產權,是私權。著作權人可以根據意思自治原則,處分自己的著作財產權。理論上講,允許設立多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在客體方面不存在障礙。但是,從我國現行的法律規定上來看,我國立法上不傾向于設立多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
2.1.1 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定義與發展現狀
我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分為五家協會,分別是中國音像著作權集體管理協會、中國音樂著作權協會(以下簡稱“音著協”)、中國文字著作權協會(以下簡稱“文著協”)、中國攝影著作權協會(以下簡稱“攝著協”)、中國電影著作權協會(以下簡稱“影著協”)。根據《著作權集體管理條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是非營利法人類別下的社團法人,是為維護著作權權利人的利益而依法設立,根據著作權權利人的授權而對其著作權或者與著作權有關的權利進行集中管理;在著作權權利人權益受到侵害時,以自己的名義參與調解、仲裁以及訴訟的組織。
音集協成立于2008年,目前擁有376名會員,管理的范圍包括錄音、錄像以及視聽作品,2019年該協會許可收入大約為27 600萬元,2020年許可性收入約為23 800萬元;音著協成立于1992年,目前擁有會員數達10 633名,主管范圍為音樂作品,2019年年報顯示其許可性收入為40 400萬元,2020年則為40 800萬元;文著協成立于2008年,擁有10 200名會員,主管文字作品的著作權許可使用,2019年許可性收入達1 931萬元,2020年增至2 244萬元;攝著協成立于2008年,擁有21 000名會員,2019年著作權許可性收入僅為500萬元;影著協前身是2005年8月成立的中國電影版權保護協會,2009年10月經民政部審批,正式更名為“中國電影著作權協會”,目前擁有87名單位會員,1名個人會員。
2.1.2 我國著作權法律法規對設立多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限制
我國著作權方面的法律法規對設立新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限制主要體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1)設立條件上的限制。設立主體為依法享有著作權或者與著作權有關權利的中國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權利人數量上,發起設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權利人不少于50人;業務范圍上,新設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業務范圍不得與已經依法登記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相交叉、重合;在代表權限上,新設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能在全國范圍內代表著作權權利人、著作權使用人等相關權利人的利益;設立形式上,要有章程草案、使用費收取標準草案和向權利人轉付使用費的辦法草案。如無特殊規定或者特殊情形,設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必須滿足以上條件,缺一不可。由于業務范圍上的限制,新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難以設立,因為我國現行著作權集體管理五大協會的業務范圍涵蓋了國內外作品的著作權許可。
(2)擅自設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處罰。《著作權集體管理條例》第四十四條規定,“擅自設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或者分支機構,或者擅自從事著作權集體管理活動的,由國務院著作權管理部門或者民政部門依照職責分工予以取締,沒收違法所得;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該條文明確了擅自設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以及擅自從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業務的行政責任與刑事責任。法律的懲罰性、強制性制止了行為人設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行為。
(3)國家版權局制定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以下簡稱《著作權法》)修訂草案送審稿第六十三條的規定。從版權局報請國務院審議的《著作權法》修訂草案送審稿第六十三條的內容來看,國家版權局傾向于建立延伸性集體管理制度來解決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目前無法代表所有著作權權利人行使其無法行使的著作權的問題[1]。
(4)中國音樂著作權協會副總干事劉平認為“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構成壟斷本身就是個偽命題”。劉平通過把集體管理組織與商業性版權公司進行對比,認為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是非商業主體,不從事任何營利性業務,沒有市場定價權以及拒絕交易權,其提取的管理費比例是由法律明文規定的,其許可性收入、分配信息、總體運營情況均被要求強制性地向權利人、使用者以及社會公眾進行公示,從而指出集體管理組織不屬于真正意義上的市場交易主體,即其并非我國《反壟斷法》規定的“經營者”,進而否定了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能夠成為壟斷行為的主體[2]。
綜上所述,即使在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因收費標準異議而被控壟斷的情況下,立法機關以及著作權行政管理機關仍并不傾向于設立多個集體管理組織,利用市場競爭機制來解決著作權許可費標準異議的問題。因此,在現行著作權法法律框架下,解決當前我國著作權管理組織作品許可費用收費標準方面的異議問題,構建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收費標準異議機制具有迫切的必要性。
收費標準異議機制主要包括異議預防處理機制以及異議解決處理機制。前者具有事前防范性,可以達到預防糾紛,回避風險的目的;后者具有事后挽救性,可以起到妥善處理紛爭,防止損失進一步擴大的作用。權利人通過信托[]的方式授權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管理其作品的著作權財產權,包括許可潛在使用者利用其作品,向使用者收取許可使用費等行為。集體管理組織可以看作連接權利人與使用者的中間媒介,當異議發生在這個媒介身上時,我們既要從權利人的角度思考,也要站在使用者的立場進行思考。
2.2.1 異議預防處理機制
在我國尚未建立延伸性集體管理制度的情況下,著作權權利人通過自主授權的方式來決定是否把自己作品的著作權交給集體管理組織集中管理,并且集體管理組織的管理費由法律明確規定。因此,權利人方面對授權許可使用之費用的議價能力相對于使用者更強,即權利人擁有較強的定價能力,他們在收費標準上的異議相對較少。對于使用者而言,一旦權利人將其著作權授權給集體管理組織,使用人欲使用權利人的作品必須通過集體管理組織,否則就構成侵害著作權而面臨侵權之訴。因此,使用者對許可使用費標準的議價能力十分薄弱。然而,即使允許使用者向權利人取得授權許可,面對海量待許可的需求作品以及待許可需求作品的權利人,其獲取權利人授權許可使用所花費的時間、金錢等成本遠比向集體管理組織直接獲取授權高得多。這就決定了使用者對許可使用費用標準方面的異議更多。
從上文提及的五家協會的章程來看,五家協會均沒有在章程或者其他實施細則中對以下事項做出明確的規定:作品許可使用費標準所依據的因素是否科學可行?許可使用費標準制定的程序是什么?是否聽取了使用者的意見?許可使用費標準的確定是否征求了相關人員(權利人、使用者、行業從業人員甚至是消費者代表)的意見?許可使用費標準是否已經經由所有利益相關者表決通過,其中權利人與使用者的表決權比例如何分配?就五家協會章程上對于會員的準入條件看,會員的構成大多限于權利人,并沒有把使用者納入會員的范疇,而會員大會有權制定和修改許可使用費的收費標準。綜上所述,完善異議預防處理機制的前提措施是把使用者納入會員的范疇。若使用者能在會員大會中參與制定和修改許可使用費的標準,可以減少因許可使用費標準引起的反壟斷訴訟。同時,在制定或者修改許可使用費標準時應當邀請消費者代表、行業從業代表參與其中,這樣的話,許可使用費標準將更具科學性。最后,邀請著作權管理行政機關人員列席許可使用費標準制定、修改會議,將能達到監督的目的,使得許可使用費標準的制定、修改更具規范性、權威性。
除了音集協于2016年3月18日在其官方網站上發布了《中國音像著作權集體管理協會關于2016年度卡拉OK著作權使用費分配的公告》,詳細地說明了卡拉OK著作權許可使用費的具體分配計算公式之外,其他四家協會均沒有文件詳細列舉著作權許可使用費的分配計算方式。針對上述問題,完善異議預防處理機制的措施是五家協會應當在確定的分配周期內及時在官方網站上公布著作權許可使用費分配情況。沒有制定分配計算標準的,應當盡快制定,這樣才能為權利人根據實際情況重新制定或者修改使用費標準時,提供基礎的參考數據。
從五家著作權集體管理協會的章程來看,無法確定主持協會日常工作的機構以及決議機構的組成人員是否有權利人以及使用者。從理論上講,協會管理機構的組成人員應當有一定比例的代表權利人利益以及使用者利益的人員參與日常管理活動。這樣的話,在制定、修改許可使用費用標準時,多方進行協商時會更加順暢高效。這也是完善異議預防處理機制的一大重要措施。
2.2.2 異議解決處理機制
我國《著作權法》第八條規定,“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根據授權向使用者收取使用費。使用費的收取標準由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和使用者代表協商確定,協商不成的,可以向國家著作權主管部門申請裁決,對裁決不服的,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當事人也可以直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制定許可使用費標準,不僅需要集體管理組織進行大量的調研,確定應當由哪些因素決定許可使用費標準,還要與權利人、使用人等各方進行談判,既要平衡權利人、使用人利益,也要得到市場的普遍認可。面對如此復雜的標準制定過程,本文認為,當發生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收費標準異議糾紛,協商達不到化解矛盾的效果時,最理想的手段應當是先行調解,即在集體管理組織內部常設一個調解機構[4],由第三方例如著作權行政管理機關、仲裁員、行業從業人員、消費者等人員組成調解機構的調解員,這些調解員的管理參照人民法院陪審員制度進行。調解結果對雙方當事人產生約束力。若調解不成的,再借助外部力量解決糾紛會更加節約成本,防止矛盾激化。
現代民事糾紛一般以法院判決為終局解決途徑。當發生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收費標準異議糾紛時,如果糾紛數額較小,可以考慮引進民事訴訟中的簡易程序制度,即允許各地的知識產權法院運用簡易程序審理此種糾紛數額較小的案件[5]。“糾紛數額較小”的劃定,應當綜合實踐中發生的糾紛進行考量。
在民商事領域中,幾乎所有糾紛都經歷過協商解決的階段,大多數糾紛往往可以在協商過程中達成一致意見,順利解決。娛樂行業較普遍的法律關系體現為民商事法律關系。自20世紀后半葉以來,隨著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ADR)日漸廣泛地在全球范圍內適用,娛樂行業選擇ADR解決糾紛。協商的優勢在于使得涉事各方的關系得以平衡,當事人不用擔心訴訟程序解決糾紛所帶來的不利影響或額外負擔。《2021中國音樂人報告》顯示,當侵權行為發生時,更多的音樂人傾向于選擇放棄維權,根本原因在于通過訴訟維權的投入產出比過低。音樂人投入了大量的時間和財力去維權,但收到的回報卻微乎其微,大大打擊了音樂人維權的信心與積極性。只有盡可能降低音樂人的維權成本,簡化維權程序,讓音樂人看到維權所帶來的成果與希望。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收費標準異議機制作為一種協商解決糾紛的方式,具備協商解決糾紛的優勢的同時,還可以有效解決目前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被訴壟斷的困境,更能起到預防糾紛發生,降低著作權人維權成本的作用。此外,構建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收費標準異議機制也是提升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公信力與影響力的重要途徑,有助于實現真正意義上的版權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