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百卉
女性觀是卡夫卡研究的重要維度。迄今為 止,卡夫卡與女性的聯系是每一部傳記都繞不 開的問題。法國當代作家達尼埃爾·德馬爾凱 于 2002 年以《卡夫卡與少女們》為題撰寫了 另辟蹊徑的卡夫卡專題傳記,并以鮮明的敘述 視角、獨特的敘述路徑獲得了法國美第奇文學 獎。在卡夫卡短暫的一生中,他與兩位女性三 次訂婚、三次解除婚約。他對女性既親近又排 斥,既迫切想走入婚姻又極度懼怕婚姻。這些 鮮活的體驗及沉靜后形成的女性觀經過藝術的 淬煉與熔鑄,定型為其文學世界中豐富復雜的 女性群像。本文意在從心理代償及威權陰影兩 方面探究卡夫卡原生家庭對其女性觀形成的重 要影響,展現卡夫卡生活與寫作密切交織的獨 特景觀。
一、母親缺位與心理代償
在卡夫卡心理形成的最重要時期,母親 尤麗葉長時間缺位。卡夫卡降生時,正值其父 商號事業初創期。尤麗葉不僅為丈夫提供了第 一筆事業啟動金,更在分娩不久就和丈夫共同 投身商號工作,并把尚處嬰兒期的卡夫卡交給 保姆撫養。頻繁更換的保姆難以承擔“代理母親”的角色,也不能奢望她們給予童年卡夫卡 工作職責之外的更多情感關切。一方面,連續 失去兩個幼子的尤麗葉對長子卡夫卡溺愛;另 一方面,她又始終無法拋下商號陪伴在卡夫卡 身邊。所以,在個體心理奠基的最重要階段, 卡夫卡缺失了母親的細致關愛與社會化引導。 關于母親對于孩童心理的影響, 阿爾弗雷德·阿 德勒在《自卑與超越》中將之歸結為三方面的 重要作用。他認為母親需引導孩子擁有三方面 的能力:一是孩子與母親的關聯能力;二是孩 子與父親的關聯能力;三是孩子與整個社會生 活的關聯能力。這三方面能力缺一不可。如果 忽略了第一種能力的培養,那么孩子會缺乏安 全感;如果忽略了第二、第三種能力的培養, 那么孩子成年后將很難發展出獨立性及與他人 合作的能力。
本文認為,造成卡夫卡特殊心理的原因在 于母親缺席了他三種能力培養的關鍵期。當他 需要從母親的悉心照料中建立密切關聯時,只 有保姆在身邊;當他需要在母親的引導下建立 與父親的密切關聯時,父親簡單粗暴而母親則 唯唯諾諾;當他需要在母親的引導下建立與整 個社會的密切聯系時,家里大多數時間空空蕩 蕩,既沒有其他弟妹,也沒有常走動的親朋。
他的父母始終沒有意識到這種傷害的威力之 大,影響之久。卡夫卡在年近 40 歲時撰寫的 《致父親》中依然無法釋懷母親缺位對自己成 年生活的深遠影響: “如果我要逃離你,我就 必然也要逃離家庭,甚至包括母親在內。人們 雖然永遠可以在她那里得到保護,但必然是在 與你有關的前提下。她太愛你,太忠實于你 了,以致在孩子的斗爭中她未能成為一股獨立 的、持久的精神力量。”甚至直到生命即將終 結之際,卡夫卡仍然認為童年生活給他帶來了 嚴重傷害,導致他與整個世界格格不入。他心 儀具有兩種氣質的女性:一種是母性氣質的女 性,可以在其無微不至的照料中尋求庇護;一 種是自信氣質的女性,可以在其展現的力量中 回歸安全。
在卡夫卡的生命中,小妹奧特拉兼具上述 兩種氣質,最早承擔起“代理母親”的角色。 她與她的兩位遵循中產階級生活模式的姐姐不 同, 自幼性格獨立叛逆,成年后堅定不移地走 自己的道路。奧特拉與卡夫卡更為親近,總是 同卡夫卡站在一起,保護他、照料他并與他共 同反抗暴君式的父親。奧特拉像母親一樣在生 活上照料卡夫卡,更在其文學生涯的關鍵時期 給予鼎力支持。卡夫卡成年之后的文學創作僅 從時間上觀察毫無規律可言,爆發期與阻滯期 交替行進。與其他許多習慣于規律性創作的作 家不同,卡夫卡很難將精力分配到一天的各個 時間段,他的創作周期更是無法估量,很多重 要作品都是在靈感突至時高強度集中創作出來 的。正如彼得 - 安德烈·阿爾特在《卡夫卡 傳》中所提到的:1912 年 9 月和 1913 年 2 月 之間他似乎處于過度興奮的寫作狀態之中。在 這個階段產生了將近 500 頁:除了大量的致菲 莉斯的信和已提及的短篇小說以外,主要還有 長篇小說《失蹤者》……1913 年 2 月以后他的 寫作停頓了將近一年半,1914 年 7 月他才又 高度緊張地寫了 6 個月。這種節奏在后來也保
持下來了:1917 年春、1920 年秋以及 1922 年 殘冬是創作豐收期,而在這之間的各個時期則 往往為數月之久的無能力寫作狀態所主宰。本 文認為,這種爆發與阻滯交織的狀態給卡夫卡 帶來極大痛苦,他視寫作為生命,但冗雜的公 務、孱弱的身體、脆弱的神經、突然消失無蹤 的靈感又常常裹挾在一起沉重地擊打他。在困 境中,小妹奧特拉恰到好處地承擔起“代理母 親”的角色。在卡夫卡創作停滯期,她為兄長 提供安靜的寫作場所——煉丹術士街 22 號。 1916 年 11 月到 1917 年 5 月, 這里成為卡夫卡 午后和夜晚固定的寫作天堂。卡夫卡安心享受 著妹妹給予的母親般的照料,在近似與世隔絕 的環境中傾瀉出流水般的文字。而奧特拉也頗 享受照顧兄長的日子,在 1916 年 11 月 27 日致 友人達維德的信中她寫道: “我每天中午來, 把窗戶打開,掏出爐灰,點燃爐火……只要我 在房內,就一直讓一扇窗開著,因為火爐畢竟 還是有一點煙味。我是為弗蘭茨生火,因為他 想下午來。”可見,卡夫卡與小妹奧特拉在這 種“母子”相處模式中相得益彰。在卡夫卡的 肺部“造反”后,還是奧特拉為兄長積極提供 安心休養的場所——曲勞農場。在這個距離布 拉格 2 小時車程的農場中,奧特拉與同伴奮力 工作,而生病的卡夫卡依然是那個被悉心照料 的“孩子”。在顯意識層面,罹患肺結核對卡 夫卡來說肯定是使他加速走向死亡的災難。但 在潛意識層面,生病的軀體也給他指明了解決 現實難題的康莊大道。他果斷結束了與菲莉斯 的第二次婚約,卸掉成年人的責任,退回心理 舒適區,安心享受被“代理母親”噓寒問暖的 愜意,童年時的情感匱乏又一次在生病的軀體 上得到代償。
二、成年女性與威權陰影
在卡夫卡女性觀的奠基時代,另外一股力量也不容小覷,這股力量由女性家庭服務者主 導。由于父母忙于打理商號生意,卡夫卡出生 后不久便被交給保姆照料,母親尤麗葉僅在短 暫的午餐時間與他見面。夜晚從商號回來后, 尤麗葉分給卡夫卡的時間也非常有限,她的大 部分時間都奉獻給了丈夫。似乎不應苛責這位 辛勞的母親,因為她在生下卡夫卡后又接連孕 育了兩個男孩,他們的因病早夭肯定對她的身 體、精神造成了不小的創傷,所以直到卡夫卡 6 歲時,尤麗葉才又誕下家中第一個健康的女 孩艾麗,之后是瓦麗和奧特拉。忙碌的母親、 粗暴的父親、有代溝的妹妹,都造成了卡夫卡 童年時的孤獨心境。他童年時期更多是同家庭 中女性服務者共同生活,這些女性服務者包括 保姆、家庭教師等。對于這一群體的印象,可 以從卡夫卡成年后的文字中找到痕跡。在 1912 年 12 月 19 日、20 日寫給第一任未婚妻菲莉 斯的信中他傾訴道: “我有五個弟弟妹妹,我 排行老大。兩個比我小一些的弟弟很小的時候 因醫療事故死亡。有一陣,家里很安靜,我是 唯一的孩子,直到四五年后,我三個妹妹出 世,互相間隔一兩年。因此,我很長時間獨自 一人,與奶媽、年老的保姆、憂郁的家庭教師 打交道,因為我父母整天泡在生意之中。”可 以肯定的是,卡夫卡自幼在幾乎全部為女性的 環境中成長起來,舉目所望只有奶媽、保姆、 家庭教師。他并沒有從這些女性身上汲取到孩 子渴慕的溫情,所以卡夫卡同菲莉斯強調自己 “很長時間獨自一人”。這個“獨自一人”也 可以理解為在與成年女性的力量對比中,卡夫 卡是弱小孤立的。這些女性的權威被童年卡夫 卡幻化變形為一種強大的力量,他對此存有敵 意,卻又抗拒不了。
卡夫卡在與菲莉斯、密倫娜的通信中多次 主動談及童年期創傷性體驗及這些體驗對成年 生活、心理的影響。本文認為,卡夫卡很可能 通過這種追憶或宣泄為生活中與女性的交往障礙做鋪墊。卡夫卡小心翼翼地把記憶最深處的 傷痕呈現在愛慕的女性面前,試圖向她們解釋 自己言辭或舉止怪異的心理基礎。缺位的母親、 粗暴的父親、權威刻薄的成年女性……都在其 獨特的女性觀形成過程中起到重要作用。即使 已經成年,他依然無法克服類似的女性帶給他 的恐懼感。弗洛伊德認為:個體思想發展過程 的每個早期階段仍同由它發展而來的后期階段 并駕齊驅,同時存在。早期的精神狀態可能在 后來多少年內不顯露出來,但是,其力量卻絲 毫不會減弱,隨時都可能成為頭腦中各種勢力 的表現形式。卡夫卡與菲莉斯、密倫娜的戀情 都沒有走入婚姻,孱弱的身體固然可以作為一 個不婚的理由,但更為根本的還是源于卡夫卡 幼時形成的面對成年女性權威的無力感與挫折 感,成年之后的他試圖奪回兩性交往中的主動 權,以冷漠疏離為武器,避免自己再次陷入被 操控的不利局面。
三、結語
卡夫卡的女性觀是復雜的。一方面,母親 缺位造成的匱乏體驗促使卡夫卡在生活和藝術 中不斷尋求代償,渴望收復失地。另一方面, 女性家庭服務者的威權陰影也使“恐懼”成為 卡夫卡女性觀的重要基調。渴慕、代償、激 勵、恐懼、失望、拒斥等矛盾的心理交織,不 斷撕扯著卡夫卡,也撕扯著卡夫卡文學世界中 的“他”。也正是由于這種復雜心理的驅動, 卡夫卡在文學世界中塑造了姿態各異的女性形 象,這些女性形象也可以成為我們觀察卡夫卡 原生家庭及百年前西方文化思想的一面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