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鳳
(北方民族大學 學報編輯部,寧夏 銀川 750021)
馬汝為(1662—1731),字宣臣(丞),號悔齋,云南元江人,清代書法家、文學家。其先世是陜西鳳翔人,明洪武中,先人馬正輔跟從西平侯沐英入云南,以軍功世襲臨安千戶,定居臨安。后曾祖馬如麟為避普明聲之亂,遷居元江。康熙四十二年(1703)中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入參秘閣執掌文衡,授檢討,修國史。四十八年京闕散館考核,康熙以書法試翰林,馬汝為滿、漢書俱拔第一,特召見于乾清宮,“學行為上所知,館閣一時推重”[1]。康熙五十年令主湖廣鄉試。五十三年遷大理寺佐廷尉,持平有聲。五十四年冬奉父諱歸家服喪。五十七年啟用,補貴州銅仁知府,有治聲。六十年致仕歸里,于城東廿里外卜金鰲山筑叢桂山莊,優游自適以終老。馬汝為“品端以粹,學博而精”[2],尤以書法、詩文見長,名重一時,事見《元江志稿》《云南叢書》《滇南叢話》。
馬汝為的行跡范圍大致在云南、京師、貴州三地。41歲中進士后被選入翰林院,在京為官12年,其間作為主考官去過湖廣,53 歲時因父親去世返鄉服喪,三年后前往貴州銅仁府任職,三年后致仕歸里,69 歲去世。在京為官期間,馬汝為曾對同僚說:“京師仕官之最遠者莫如余。”[3]來自蘇州的同僚汪份也說:“宣丞,云南元江人也,其地去京師九千里,所謂荒徼絕僻之尤者。”[3]一個來自滇南僻壤的回族學子通過不懈的努力終于躋身翰林院,一路艱辛可想而知。
目前學界對馬汝為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詩文和書法兩方面,鮮有對其交游行誼的考述。本文基于《馬悔齋先生遺集》,搜尋、補充相關文獻,對馬汝為的交游及行誼狀況展開初步研究。通過梳理發現,馬汝為的交游對象主要有三類:同鄉、同僚、同教,在空間地域上呈現出較為清晰的范圍。
通過梳理馬汝為目前存世的百余首詩,可以發現,云南文人特別是元江、石屏、昆明等地的文人是馬汝為往來最為密切的群體,下面逐一述及。
陳沆(1679—1761),字存庵,云南石屏人,雍正甲辰進士,與馬汝為、王思訓并稱“滇中三杰”,與馬汝為交最善。歷任湖南武陵縣知縣,升遷吏部稽勛員外郎、浙江處州知府、湖南衡州知府。為官廉能,詩文雅切。任衡州知府時,修治書院,招下縣俊才少年以為弟子,受誦詩禮,置學田供諸生膏火之資,用心培養人才,振興文教。著有《湖亭文集》。馬汝為與陳沆相差十數歲,但師出同門又性情相投,互稱“同調”。《寄陳存庵》兩首是馬汝為在“薊北春寒”之日寫給陳沆的回信,對“高齋對局聞雞唱,匡坐談詩到夜分”的往昔懷念不已,相約秋天一同泛舟家鄉的異龍湖。馬汝為用詩寄托對朋友的思念,初春時節就期盼著秋日的相聚,明媚秋光之中,“小艇同君展釣絲”該是多么愜意的事啊!
海內情親獨見君,天涯十載悵離群。高齋對局聞雞唱,匡坐談詩到夜分。
吳子末由楊杜牧,馮公深愧失劉蕢。誰為狗監憐才士,憶爾情懷似酒醺。
薊北春寒雁影遲,忽傳魚素慰懷思。師門廿載稱同調,帝里頻年感數奇。
返日無戈年易去,懷人有夢路偏岐。龍湖八月秋光好,小艇同君展釣絲。①本文所引馬汝為詩,除標記外,皆出自《馬悔齋先生遺集》。
——馬汝為《寄陳存庵》
張漢(1680—1759),字月槎,號莪思、蟄存。康熙癸巳進士,授檢討,官河南知府、山東道御史。生于云南石屏寶秀張本寨書香世家,曾祖父張一甲、祖父張良伍、父親張景宿皆為飽學之士。張本寨村在東赤瑞湖邊,張氏建有古柏書房,家族子弟皆在此讀書。張漢在河南任上“清慎勤為”,雍正八年(1730),因“不阿上游,誣以狥庇僚屬”被罷官,乾隆元年復出,在山東“任有直聲”,丁卯年辭官歸里。曾為松村石林寺題亭柱聯:“笑紅塵渴利渴名,喝一勺之多,如冰斯冷;愛白泉飲廉飲讓,寫十年之書,與水同清。”著《留硯堂詩文集》,其中有多首與馬汝為往來詩[4]。
一別芝顏秋復春,愁生鄙吝渴生塵。官如旅夢爭長短,市比交情辨假真。
步武蓬山懷舊史,風流松雪想前身。饒他兒輩輕評品,野鶩家雞本不倫。
——張漢《寄懷前輩馬宣臣》(其一)
今是昨非非更非,狎鷗海上欲忘機。入山宅喜歸云暗,似水門隨過客稀。
龍伯高猶師謹勑,馬文淵獨罹讒譏。與公偕隱憐同病,計翦新荷當錦衣。
——張漢《寄懷前輩馬宣臣》(其二)
吹笛關山怨,臨風懷馬融。愁嫌增鬢白,醉喜駐顏紅。
隔面渾如語,酬吟豈較工。寄言消暑地,酒政借青笥。
——張漢《和宣臣來韻》
銀生節度銅仁郡,寶氣從來上燭天。官豈辭金愛廉介,老仍辟谷比神仙。
文章聲價中年得,水石風流我輩傳。遙想伊人秋水在,江城對岸柳含煙。
——張漢《寄馬宣臣前輩》
其中有一首《西湖別墅走筆宣臣輩索詩》恰與《馬悔齋先生遺集》中的《和張月槎西湖別墅見懷韻》是唱和之作,可放在一起來看。
鳳凰山下小西湖,攬轡行過有句無。但使詩人增氣象,便應塵海作蓬壺。
聲施儗附青云出,和寡終憐白雪孤。張氏隱居傳杜甫,至今僻壤亦名區。
原注:杜甫有《題張氏隱居》詩。
——張漢《西湖別墅走筆宣臣輩索詩》
最愛西湖達異湖,石坪形勢四方無。春風草閣耽詩句,夜月扁舟載酒壺。
湖畔莎青沙鳥集,嶺頭松老野云孤。愧無杜老春山韻,張氏隱居洵不如。
——馬汝為《和張月槎西湖別墅見懷韻》
從這兩首詩的內容可以知道,張漢在家鄉石屏的小西湖旁有一處住所,此處遠離喧囂,環境優美,他隱居其間,讀書作詩,悠然自得。馬汝為對此很是欣賞,主動向張漢索詩,張漢的詩表達了對這片清幽之地的喜愛,直白地袒露了自己孤傲的個性,并拿杜甫的《題張氏隱居》二首打趣自己,其實也是用杜甫“不貪夜識金銀氣,遠害朝看麋鹿游”的張姓朋友自比,而馬汝為的回詩則對張漢“嶺頭松老”般的品格給予了肯定。
二人的往來詩很可能作于1730年,因為次年馬汝為就去世了,也就是說,張漢于1730年被誣告罷官從河南返回家鄉,隱居湖畔讀書以平復心態,這也就很好理解他在寫給馬汝為詩中的不平之氣了:“龍伯高猶師謹敕,馬文淵獨罹讒譏。與公偕隱憐同病,計翦新荷當錦衣”。二人皆因耿直的個性而成為官場失意之人,言辭之間有“同病相憐”之感,但是畢竟馬汝為年長張漢近20歲,作為“過來人”,他用平淡沖和的言語寬慰張漢,雖未直言其遭遇,但云淡風輕的背后是一份真誠的理解。
王思訓,字疇五,號永齋,云南昆明人,康熙丙戌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歷官侍讀。博極群書,兼工駢文古文。有《滇南通考》《征刻滇詩啟》《滇乘》,楷書、行書皆善。《晚晴簃詩匯》卷五十七收其詩四首。馬汝為在《秋日感懷簡王永齋檢討》一詩中說:“惟君與駕部,相親比骨肉”,指的就是王思訓和錢熙貞。錢熙貞,字亮采,號飛濤,云南武定人,康熙辛酉舉人,官兵部郎中,著有《亮采詩集》。《云南通志》有傳。馬汝為產生如此感慨的原因大概是三人同為宦游之人,都經歷了從少年壯志到中年滄桑的變化:“憶昔少年時,志不甘雌伏。中歲嘆數奇,十事九迫蹙。努力赴功名,又恐覆公疏。高堂有老親,不得問寒燠。入宦生計疏,閑愁積萬斛”。而在庚午年重陽日同登圓通山之時,馬汝為、王思訓都還未入仕,斑斕的秋景隨著一路輕快的腳步化為下面這兩首詩。
石磴盤旋破綠苔,小亭香泛共徘徊。煙寒萬樹秋將老,云滿千峰雨欲來。
漠漠遠郊余戰壘,離離衰柳憶歌臺。一樽相對須傾倒,莫遣黃花笑客回。[5](7132)
——王思訓《九日登螺峰月石亭》
潔榼高登月石臺,黃花繞徑傲霜開。煙寒萬樹秋將老,云滿千峰雨欲來。
漠漠遠村余戰壘,蕭蕭紅葉蔽莓苔。升沉本是尋常事,莫為登臨客思哀。
——馬汝為《庚午九日同王疇五登圓通山》
不難發現,這兩首詩極為相似,甚至有相同之句,原貌究竟為何如今已不得而知,很可能是傳抄過程中發生了錯訛,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兩首詩是二人重陽節同登圓通山時所作,一唱一和之間盡顯才情與友情。
何其偀(1674—1723),云南石屏人,何慥第三子,字天成,號六谷,別號洞虛子。康熙廩貢生。學問淵醇,工詩文,善書法,多歷名山大川,對各地風俗、人事有所考查。著有《迤江圖說》《元師平滇道路考》《墨雨樓集》《西藏指掌圖》。馬汝為有詩《和何洞虛妙應講寺韻并序》,詩序記錄了一件趣事:“丁酉歲,夢游昆明山寺,能一一記其曲折。今春登阝蟲山妙應講寺,宛然夢中所見。內懸老僧畫像,上題句云:‘何年得遇洞虛子,石鼎當窗煮露芽。’與兄號相符,亦異事也”。
何其偉,字石民,何其偀之弟,康熙乙卯舉人,官浙江遂昌知縣。注重興學課士,作育人才,到任知縣不久即告養歸,詩書自娛,宏獎后進。詩文清雅,著《我堂詩古文集》,參與纂修《云南通志》《臨安府志》等。馬汝為有詩《春日懷張月槎何石民》《何石民招飲西園》。
南天章,字漢雯,云南昆明人。康熙乙酉武舉,歷官湖廣提督。講武之暇,留心文翰,詩作清婉可誦。《滇系》《昆明縣志》《滇南書畫錄》有錄。《晚晴簃詩匯》卷五十六收其詩《自黃茅嶺至大哨作》。馬汝為有詩《和南漢雯寄懷韻》。
楊熏,字仁齋,云南廣西府人,康熙五十二年(1713)舉人,雍正五年(1727)殿試金榜進士,授陜西甘州府山丹縣知縣,后改遷教職,任云南元江府儒學教授,曾聘為《云南通志》編修。馬汝為有詩《贈楊仁齋廣文》。
除了與云南地方文人往來,馬汝為還與在云南任職的地方官員有交往。
康熙六十年(1721)夏,昆明大旱,縣令朱若功親率眾人攀太華山龍湫窟祈雨,據說去時烈日當空,返回的路上即天降甘霖,旱情得到了緩解,百姓感念于“甘霖果應”,繪贈“望雨圖”。昆明文人熊載撰《望雨喜雨圖詩》“憫雨”“望雨”“喜雨”各四首,縣太史謝履忠以及當地文人謝履厚、孫鵬、徐翔鹍、王綱振、陳玫、徐曙、任重、趙元祚、司鈞、范啟仲等紛紛前往觀賞此畫,并作同名詩以記頌此事。馬汝為也參與了這場地方官員與文人的雅集,這十幾人所作的三十首《望雨喜雨圖詩》中就有馬汝為的四首。
辛丑夏旱亙千里,中田有禾枯欲死。朱侯徒步禱桑林,甘雨如注心則喜。
跨馬郊原省農耕,酒食攜來餉婦子。村童羅拜列馬前,轉兇為豐受公祉。
吁嗟吏道今難言,早夜止勤催科耳。朱門歌舞畏春陰,寧顧溝壑有轉徙。
愿將朱侯喜雨圖,遍視民牧作懿軌。圣主至今重循良,霖雨蒼生自茲始。[6]
這四首詩是在特定時間和地點為特定事件而作的“命題詩”,康熙六十年正是馬汝為從貴州銅仁歸里那年,已是花甲之年的馬汝為回到家鄉,出現在昆明的一次因祈雨而發生的官員與文人的雅集之中。與其他人的同題詩相較而言,馬汝為的這四首詩雖也力贊縣令朱若功“憫雨同民憂,喜雨同民樂”的祈雨活動,但是用語平實,并無刻意抬高的諂媚之態,特別是最后一句“圣主至今重循良,霖雨蒼生自茲始”,將天降甘霖的喜事歸功于上,這樣的做法固然與其年齡、身份和閱歷息息相關,但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其個性。
通過梳理《馬悔齋先生遺集》及其附錄,馬汝為還與吳自肅、蔡珽、甘國璧、林國賢、祝宏等各級云南官員有往來。
吳自肅(1630—1712),字克庵,號在公,山東海豐(今山東無棣)人①海豐吳氏有“進士世家”之美譽,吳自肅是其家族中第一名進士。明永樂二年(1404),海豐吳氏始祖吳士安攜妻帶子從直隸省永平府遷安縣(今河北遷安)南門里千里迢迢來到山東省濟南府海豐縣(今山東無棣)東南關定居,以文教興家、以科舉入仕。自清康熙甲辰年至同治乙丑年的二百年間,其家族先后出了九名進士。,康熙甲辰進士,歷任江西萬載縣知縣、戶部主事、員外郎、刑部郎中、云南提督學政、云南按察使司僉事、山西河東道布政使司參議等。精韜略技藝,以文吏而著武功。著有《萬行草志》《我堂存稿》《作文家法》。《元江志稿》藝文志載有一首吳自肅送給馬汝為的詩《贈元江馬生》:
棲霞山上瘴如云,旭日光華喜見君。濯濯春姿堪共對,盈盈秋水欲平分。
摘花入夢傳真派,代草登朝續令聞。珍重吾曹期許意,驊騮五色本空群。[7]
《馬悔齋先生遺集》中還載有編纂者民國元江知事劉達武為這首詩所寫的按語:“蔡珽文秀馬君墓表稱,馬宣丞受知于吳克庵,有國士之目,故贈之如此,而舊州志僅題‘贈元江馬生’五字,不載克庵姓字,今從元人藏稿考正,克庵,自肅號也。”從詩的內容來看,吳自肅毫不掩飾對馬汝為的欣賞和期許,末句頗有伯樂識才之意。康熙戊辰,元江重修府學,其時吳自肅正督學云南,馬汝為尚未進士及第,作為一名元江文士,馬汝為請吳自肅記述這件地方文教盛事,吳自肅欣然提筆,寫下《重修元江府學記》。在文中,他直言在元江一帶“最所賞異者曰馬生汝為”,馬汝為“恒來署中與數晨夕焉,生車取以桑梓風教為拳拳敘修學之因而請”,他從元江府學之初談起,重申文教的重要性,“以馬生請先為根本之說,存于表章砥礪之愿”[8]。兩年后,元江文昌祠重修落成,馬汝為再次請吳自肅記之,于是有了《元江文昌祠記》。
蔡珽(?—1743),字若璞,號禹功,遼寧錦州人,康熙三十六年(1697)進士,改庶吉士,散館授檢討,歷官翰林院掌院學士兼禮部侍郎,吏部、兵部尚書兼左都御史和正白旗漢軍都統,署直隸總督。雍正初年,曾賑直隸災荒以印券給貧民,以工代賑,屢被參劾免官。五年,判斬監候。十三年,高宗即位,赦免。工詩文,其詩清剛雋上。有《守素堂詩集》《楞嚴會歸》十卷等。馬汝為父親馬駙的墓表即為蔡珽所作。二人相識于康熙癸未,即馬汝為中進士那年,其時作為主考的蔡珽,“得元江馬子汝為,訝其僻遠,詢其先世甚詳”,自此,馬汝為及其家世給蔡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康熙乙未,遠在京師的馬汝為得知父親去世的消息,悲痛萬分,其時蔡珽正督學貴州,受馬汝為之請,為其亡父作《文秀馬君墓表》。這篇墓表筆法細膩,情感充沛,通過細述一件件真實感人的事件,使“天性孝友,樂好善施,尤激于義,與人坦易”[9]的馬駙形象栩栩如生。
甘國璧(?—1747),字東屏,號立軒,云貴總督甘文焜子。康熙間以蔭授河南陜州知州,歷山東登萊青道、江蘇按察使、云南巡撫,乾隆間累官綏遠城左翼副都統。有《農圃要覽》《實政條要》。馬汝為有詩《和撫軍甘立軒先生留芳園雜興》十首。
林國賢,字青選,元江副將。馬汝為有詩《壽林青選總戎》。
祝宏,字皋衷,元江太守。馬汝為有詩《祝皋衷太守調任吾元之官感而賦詩》。
羅鋐,元江知府。《元江志稿》藝文志載有一首他送給馬汝為的詩《送馬生宣丞公車北上》:“一第君何重,吾門喜得人。長乘萬里浪,遠拾帝鄉春。榴火搖征蓋,荷香送去輪。棲霞山上望,猶見別時塵。”[7]
馬汝為在京師期間結識了一些同僚,王掞、汪份就是其中兩位近好之人。
王掞(1645—1728),字藻儒,一作藻如,江南太倉(今江蘇太倉)人。康熙九年(1670)進士,改庶吉士,授翰林院編修,遷贊善,提學浙江,累升內閣學士,轉戶部侍郎,三十七年調吏部,四十三年升刑部尚書,后又調工部、兵部、禮部,總持綱紀,務存大體。六十年,因疏請立儲事受責,應謫戍以年老免行,至雍正即位因病告辭。工詩,偶作畫,秀逸不群。康熙乙未冬,馬汝為父親去世,當時馬汝為是大理寺右寺副,他請求文淵閣大學士王掞為其亡父作墓志銘。在文首,王掞直言,馬汝為“持君狀來乞余志其墓,余未識君,而見汝為舊在翰林,學行為上所知,館閣一時推重,今佐廷尉,持平有聲,因汝為之賢,可以識君之教也”。王掞對馬駙的品行與事跡,特別是興學重教和造福鄉里兩方面給予極高的評價。清初,元江“地僻而俗陋”,馬駙“讀書學古自奮”,同時督課諸子,逐漸改變了當地落后的文教觀念,“數清門文彩克世其家者,以馬氏稱首”,元江學子紛紛“聞風興起,彬彬知向學矣”。元江面臨戰亂時,馬駙單騎入營,憑借超常的勇氣和智慧,解百姓于水火,他還力爭減免百姓賦役,捐修尊經閣,“為福于鄉里者,不可以數計”。馬駙的品行對子女影響很大,“汝為歷官,既克奉君之教”[1]。
汪份(1655—1721),字武曹,江蘇長洲(今江蘇蘇州)人。與陶元淳、何焯俱以文學知名,同游徐乾學、翁叔元之門。康熙四十二年(1703)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散館,授編修。曾任廣西鄉試副主考,后奉命督學云南,末赴而卒。編有《明文初學讀本》《甲戌房書》,批點有《四書大全》,著有《遄喜齋集》及《河防考》十卷。汪份與馬汝為是同年進士,又同為編修,記錄元江文化盛事的《元江尊經閣記》《元江府學記》均為汪份受馬汝為所請而作。
康熙四十二年,馬汝為和汪份進士及第,是年,元江尊經閣建成,馬汝為請汪份為之作記。汪份借《元江尊經閣記》抨擊了當時學界亂象,闡發了自己對“尊經”的理解,“蓋以為一心之外不必更有六經,而其所謂尊經者不過假之以曲濟其致良知之私學,較之陸氏六經注我之說,其弊為更深”。他認為如果不能真正回歸本心、回歸經典,還不如不讀經,“故吾之論尊經必求諸朱子之經學以正之,蓋所以禁人心之未然未形也。宣丞聞予言以為是,誠足以仰承圣天子崇儒立教之盛心,而啟發吾遠方學者之所未逮也,其宜述之以為吾郡尊經閣記”[10]。馬汝為十分認同汪份的觀點,而且認為這些具有批判意味的思想對千里之外的云南學子很有啟發意義。
康熙五十二年(1713)春,元江府學落成,在京的馬汝為得知消息后非常高興,再次懇請汪份作記。在近1 300字的《元江府學記》中,汪份生動地描述了馬汝為對家鄉的情感。
蓋自本朝以來,元江土著人之為學生者自宣丞之尊甫文秀先生始,其舉于鄉遂成進士選入史館者自宣丞始,其后宣丞之兄左丞觀丞又復連舉于鄉。云宣丞入史館與余為同年,因知其郡人益務通經稽古爭相觀勉于為學顧,獨聞其學宮卑陋無能改于其舊,宣丞徃徃為咨嗟嘆息,言之而不勝其感也。及余今年復來居館下,宣丞喜動顏色而語余曰:“吾元江之學宮至今日而始得其恢宏,其廟宇拓大,其廊廡比于畿甸郡國之制,以一洗前日之陋,則太守會稽章君自捐自措,不擾民間一草一木一夫一役之功也。”[3]
這篇記文寫成之后,汪份的書法家弟弟汪士鋐“見而欣然援筆書之,遂郵致于其兄使刻諸石上”[3],再為元江地方文化史增添了靚麗的一筆。
除了與同鄉、同僚往來,馬汝為的交游對象還有同教之人。作為一名回族文人,他參與了清代回族學者劉智的著作《天方典禮擇要解》的出版活動。明清時期是伊斯蘭教中國化進程中非常重要的一個階段,《天方典禮擇要解》就是“以儒詮經”活動的重要成果之一,共二十卷,約成書于康熙四十五年至次年上半年[11],在這部書的卷五、卷六、卷七、卷八的首頁皆有“沅江馬汝為宣臣閱訂”字樣。康熙四十五年到四十七年間,劉智在京師一邊向主流名士努力推介自己的兩本著述——《天方性理》《天方典禮擇要解》,一邊苦心搜集散落民間的回族典籍。其時,馬汝為是一位從事國史修撰和文書校注工作的檢討,從時間來看,他應該就是在此期間見到了《天方典禮擇要解》這部文化著述,并仔細閱讀了其中的四卷,而且很有可能參與了完善書稿的具體工作。
限于目前的文獻資料和筆者能力,對馬汝為的交游對象僅能從同鄉、同僚、同教三方面做初步探查。恰如編輯《馬悔齋先生遺集》的民國元江知事劉達武所說:“先生行誼,滇紀載中表現絕少”[12],目前,只能通過馬汝為存世的百余首詩和寥寥數篇文章,想見其為人。近日,從乾隆《桂陽縣志》中發現一篇近500 字的序文《郭青來制藝遺稿序》,作者正是馬汝為。閱覽此文,馬汝為與一位湖南學子的感人故事就此展開,對于充實馬汝為的生平特別是行誼研究很有幫助。
文章之與福命二者常不相兼,富貴福澤天以之豢,庸人而獨以文章厚,聰明秀杰之士然往往苦其身,遲其遇,俾之顛倒困頓而不克,自振甚或不永其年,此又天道之不可知者。吾于郭子青來有深悲焉,青來為三楚名諸生,屢試壓其時輩,歷任學使,有寡雙少二之日,既而屢困場屋且橫罹非辜,幾不自保,賴當事諸公悉其枉得脫于禍。楚之人士惜其才而嘆其屈伏也非一日矣。辛卯之秋,余奉命典楚試闈中,得青來卷,嘆其雄深老潔,知為積學之士。榜放,遠近之人皆為青來喜,及計偕來京以所作制舉業質余,讀之,貫串諸經,旁通子史,其理本之程朱,其氣取之古文先輩,嚴而不失之促,密而不流于隘,其得緱山先生所謂緊字訣者,其可傳世行后無疑也。且其詩古文亦深入古人堂奧,孝友之行為鄉黨所稱,生徒經其指授者為文章悉有法度可觀,乃不得置身天祿石渠間而赍志以歿,此有識之士所為嘆息于天道之不可知也。甲午夏,余刻其文以公同好,未及成而青來卒于京邸,明年其友人王君予未捐資續刻之。先是運使陳君允匡吏于鄉,延青來教其子,及來京復留之家塾。青來之卒也,陳君買棺殮之,且為之賻以歸其櫬。嗚呼,敦古道如陳王二君者,近今中豈易得哉![13]
郭遠,字來倩,號青來,湖南桂陽(今湖南汝城)人,“器量淵涵,篤志好學,文名藉甚,為諸生試,輒冠軍”[14]。康熙五十年(1711),馬汝為奉命主考湖廣鄉試。其間他看到一份考卷,“嘆其雄深老潔,知為積學之士”,發榜后,果然是“三楚名諸生”郭遠。后來,郭遠來京師呈閱所作,馬汝為讀后大加贊賞:“貫串諸經,旁通子史,其理本之程朱,其氣取之古文先輩,嚴而不失之促,密而不流于隘,其得緱山先生所謂緊字訣者,其可傳世行后無疑也”。可惜郭遠其后兩赴春闈不第,三年后客死涿州,馬汝為得知后,為這位“屢困場屋且橫罹非辜”的才子痛惜不已,精選其遺稿編為《郭青來制藝遺稿》,并為之作序。馬汝為以“文章之與福命二者常不相兼”開篇,將郭遠的才學與其坎坷的生涯分而述之,對比之間令人唏噓,他感慨道:“其詩古文亦深入古人堂奧,孝友之行為鄉黨所稱,生徒經其指授者為文章悉有法度可觀”。他與幾位友人一起為郭遠編輯遺稿、付梓續刻、買棺歸櫬,還將其遺稿與當時名家文章并置于學宮之內,作為范本供學生品讀[14]。雖然馬汝為與郭遠的交往較為短暫,但卻顯露了他識才、愛才、惜才之心和助孤扶弱的古道熱腸。
馬汝為對他人常懷寬容、體恤之心,對自己始終有清醒的認識,自言“冷官未敢羨膏腴,數載京華此故吾”(《夏日述懷》);“彭澤年來晤昨非,初心不是慕輕肥”(《偶感》),從不艷羨他人,而是踏踏實實、認認真真地完成自己的人生答卷。但也正因為這種恬淡、耿直的性格,馬汝為的仕途稱不上飛黃騰達,宦游多年帶給他的更多是疲憊與滄桑,這在他中晚年的詩作中表現得尤其明顯。《黃平州旅舍和壁間韻》是馬汝為在貴州看到旅舍墻上的一首詩有感而發:“十載京華晤昨非,子臣心事兩相違。煙寒萬樹禽聲寂,雪滿千山日影微。短鬢欲星惟愛日,壯懷消盡久忘機。山重水復多歧路,客枕還鄉夢亦稀。”前往貴州赴任時,他已是56歲,追憶人生的巔峰時刻,感慨在京為官的十年,隨著年齒漸長,心中的壯懷已然消盡,想得最多的不再是升遷之道,而是回家的那條路。“自喜深山無險徑,誰知宦海起狂瀾”(《偶感》);“入世早能心似鐵,鐘情惟恐鬢如絲”(《寄友》其二),在孤冷的宦途中,朋友和親人永遠是那盞溫暖的夜燈,他在詩中毫不掩飾對朋友的思念:“十載論心在帝京,歸來真見故人情”(《贈趙禮齋》);“尋君夢里忘歧路,沈約懷人恨未工”(《寄友》其一);“廿載燕云悵別離,重來握手話心期”(《贈楊仁齋廣文》)。
致仕歸里之后,馬汝為回到魂牽夢繞的家鄉元江,在城東廿里外的卜金鰲山修筑叢桂山莊悠然自守。“人情事后方能識,書債閑中尚欲酬。從此萬緣皆置卻,歸耕好作稻粱謀”(《庚戌四月十八日》),置身鄉野、躬耕田間的馬汝為欣然寫下《移居叢桂山莊》一詩,記錄新生活的開始。
我昔居城市,今移居山巔。匪獨畏炎蒸,欲謝塵俗牽。
結屋僅如斗,筑墻甫及肩。居處雖云陋,吾意實悠然。
何以供饣亶粥,督仆耕山田。山田僅數畝,復與菜畦連。
花木皆手植,生意滿窗前。有暇課兒侄,時復親簡編。
避暑榕陰密,娛目山色妍。夕陽欲西沉,景物倍澄鮮。
扶筇數歸鳥,倚樹聽鳴蟬。峰巒云叇叆,晝夜水潺湲。
閉門絕人事,日出猶高眠。此中差可樂,勿向外人傳。
雖然是偏僻而低狹的簡陋之地,但是馬汝為在其中適意自得,“居處雖云陋,吾意實悠然”;“此意陶潛解,幽偏得自怡”(《養拙》其二)。他選擇遠離喧囂,“閉門絕人事,日出猶高眠”一句中的“絕”字充分顯露了他回歸本真的決心,終于可以放下所有的負累酣然入夢,年逾花甲的馬汝為有重獲新生之感,末句“此中差可樂,勿向外人傳”寫出了心中按捺不住的欣喜,這份怡然自得仿佛一份姍姍來遲的人生饋贈,也是最符合詩人本心的選擇。
通過對馬汝為交游行誼的初步考述,一位熱心鄉梓、友愛親朋、正直嚴謹、坦誠親切的古代文人形象浮現在我們眼前。限于視野和能力,關于馬汝為交游和行誼的考述還很粗淺,錯漏之處在所難免,特別是其與家族成員往來作品因篇幅所限未能納入。其實,對于馬汝為的研究仍有許多可以進一步拓展和深入的空間,其家族綿延至今且家風不輟,可從家族史、地域史的角度深入觀察;其交游范圍遠不止于此,搜尋補充新材料,可以充實地域社群、地方性知識書寫的研究,但是最真實、最直接、最有效的研究材料仍然是文人創作的詩文本身,因為“如果我們承認文學行為除了自我抒情之外,同時也是一種交際行為的話,那么就不能置其交往實踐于不顧;如果我們承認文學家的想象與歷史及現實有關,文學作品與作者生存環境中的社會結構具有某種同源性的話,那么就不應無視歷史淵源與社會結構”[15](4),作為社會文化產物的文人作品,歷史的輕與重都真實地在其中留下了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