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張紙都薄得不可思議

文/李偉昊（南京大學）

2022年9月，我如約走進南京大學攻讀古代文學研究生。南京大學有著“兩古不分家”的學術傳統，也就是說古代文學和古典文獻學兩個專業充分互動。

作為古代文學專業的學生，古典文獻學的功夫也自然被格外強調。本科期間，我就曾自學過一些古典文獻學知識。但古典文獻學不能僅僅在書本上作空頭理論，而是要在圖書館里顯身手的真功夫。來到南京大學這樣有深厚文化積淀的百年老校，我就有了更多與古典文獻相遇的機會。

在一項以《論語鄭氏注》和《論語義疏》這兩部曾在中土失傳的著作為研究對象的小組作業中，我近距離接觸了古書。

這兩部書都有傳奇的身世。《論語鄭氏注》的作者是東漢晚期的鄭玄，《論語義疏》的作者是南朝梁時代的皇侃。兩部書分別代表了漢代經學和魏晉玄學時代的學者對《論語》的理解。鄭玄作為學貫今古的大師，是漢代經學的集大成者。而皇侃經義精研儒家經典，以當時興盛的義疏體講經，是義疏發展史上具有關鍵性意義的人物。可唐宋之后，兩部書相繼失傳，許多學者廣而搜求，卻只能透過輯佚成果窺見一斑。直到清代康乾年間，中國學者得知《論語義疏》在日本有流傳，才得以輾轉回流，在編修《四庫全書》的過程中，《論語義疏》被全文收入。于是天下學子可通過《四庫全書》和根據四庫本翻刻的《知不足齋叢書》得見《論語義疏》的全貌。而《論語鄭氏注》的全文還要等到敦煌文獻被發現才得以重見天日。

在梳理兩書的版本源流過程中，我們查到，在《論語鄭氏注》失傳之后，重現之前，一代代文獻學家堅持對此書做了輯佚。其中宋翔鳳和馬國翰的輯本較為出名。于是我們希望能夠找到收在《玉函山房輯佚書》中的馬國翰輯本，便開始在圖書館中查找。

圖書館古籍閱覽室中有大套大套的地方志集成，這些都是研究我國各地風俗的一手材料。還有成套的影印四庫全書、四庫存目叢書、四部叢刊……還有許多影印善本書籍。這是我第一次親眼見識到如此成規模的古書集成。我在《四庫全書》中找到了《論語集解義疏》，這是《論語義疏》在清代的樣貌。在四庫全書的編纂者為《論語義疏》撰寫的提要中，我們可以感受到清代學者迎接一部久失而復得的古書回國時的興奮之情。我們同時還找到了足利藏本、根本遜志本和懷德堂本《論語義疏》的影印本。其中，讓中國學者得知《論語義疏》尚在世間的是足利藏本；輾轉流傳回國，讓大家得以一睹真容的是根本遜志本；經過精心校勘，最便于閱讀，也最為大家熟悉的是懷德堂本。

美中不足的是，我們沒能順利找到《玉函山房輯佚書》。為了保護古書，我們在閱覽室中看到的都是使用現代技術復制的古籍出版物，一直沒有機會觸碰到真正的古書。而《玉函山房輯佚書》恰恰就是作為古籍原本藏在圖書館中的。

機會總是以意想不到的方式來到。一個初冬的晚上，圖書館古籍部的老師安排了一場小小的講座。講座介紹了古書的基本知識，也介紹了在圖書館閱覽古籍的一些規則。我于是了解到，為了保護善本古籍，閱覽善本書需要特殊的手續，但普通古籍可以直接填索書單請老師幫忙借閱。我趕忙問道：“請問圖書館有《玉函山房輯佚書》嗎？”老師熱情地回答道：“有，《玉函山房輯佚書》是普本古籍，有需要可以找我們幫你拿。”

幾天后，我填索書單借到了我需要的那一冊《玉函山房輯佚書》。當我把這冊書拿在手上時，古書突然就變得不再神秘。這本印刷于清代后期的書，看起來只是一本小小的冊子，深藍色的封面，精致的線裝，薄薄的，樸實無華。它安安靜靜地躺在手上，當我翻開它，便感受到了古書的奇妙。這本小書一共標有250多頁，每頁紙對折為兩面，如果按照現在的圖書計頁，應該叫作500多頁。可是就這樣一本500多頁的書，卻只有仿佛50頁的厚度。每一張紙都薄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卻不透墨，不破損。紙張雖然帶有一些歲月的微黃，但宣紙柔軟的質地仿佛新的一樣。這讓我們不得不佩服古人在圖書裝幀方面精湛的技藝。

書中的字用的是清秀的宋體，清晰不漫漶。在雕版印刷業剛剛興起的兩宋時期，那時的書還常常用模仿手寫的楷體，有時豐腴的筆畫幾乎要把整張紙面填滿。相比之下，明清兩代書籍的宋體字極大地提高了書面的清晰度，也提高了印刷體與手寫體的分辨度，這種印刷字體至今有著深遠的影響。如此精美的書，讀起來實在是美不勝收。在內容方面，馬國翰十年如一日地從事古書輯佚，為我們留下這樣一套方便的工具書，我們不得不佩服古代學者忘我的學術精神。

老師總是告誡我們，做學問不能僅僅依賴電子系統，而要勤翻書，做到“動手動腳找東西”。在完成這樣一項作業的過程中，我們真切體會到了“動手動腳找東西”的艱辛和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