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顥霖,李 峰
(1.中國國家博物館,北京 100010;2.中國建筑設計研究院展陳藝術研究所,北京 100010)
豐富多元的中國傳統營造技藝凝結著中華民族的傳統智慧,承載著我國乃至全人類文化的多樣性,具有歷史文化、藝術、技術等多重價值。中國傳統營造技藝的展示是促進公眾理解、增進聯系,進而帶動社會群體保護的重要途徑。對中國傳統營造技藝展示設計的研究需要通過多學科、多視角來探討其展示實踐所要面對的問題,應該建立在全面認識傳統營造技藝項目本身及其保護工作,深刻理解其展示價值意義的基礎上,厘清展示的目的、內容、方式等基本問題,建立起傳統營造技藝自身的展示體系,從而為展示實踐提供相應的理論指導,既服務于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展示工作,也豐富當下博物館展示的整體建設。
我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以下簡稱“非遺”)保護工作至今已走過近二十年的歷程,非遺保護理念在我國生根發芽,成為整體文化遺產保護中的重要部分,尤其是黨的十八大以來,非遺保護工作取得顯著成就,開展了諸多形式廣泛、內容豐富的非遺展示研究與實踐。2021年,文化與旅游部在《“十四五”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規劃》中明確提出應“廣泛開展非遺展示展覽活動”,同時提出應根據不同的門類和項目特點,支持專題性的展示活動[1]。考查當下的傳統營造技藝展示實踐,對傳統營造技藝的展示內容、展示敘事與展示方式的處理仍相對單薄,這主要是由于對傳統營造技藝項目內涵、展示理念及活態轉譯方式等問題認識不足造成的,展示實踐未能與具體的保護概念相對接,需要對中國傳統營造技藝的展示設計進行系統全面、有針對性的研究。
首先,從傳統營造技藝保護自身看,展示不僅是保護工作的重要組成,也是保護實踐發展至現階段的必然要求。展示作為傳統營造技藝的保護方式之一,對技藝的保存、研究、宣傳、傳播等多種保護形式都有相應的價值意義。當下傳統營造技藝的保護工作進入分類細化和精準施策的新階段,對技藝項目的展示工作正是通過對技藝內容、概念、價值等精神文化內涵的整合與闡釋,提升公眾對傳統營造技藝的認識與理解,使其在新階段中更具生命力和可持續發展的能力。
其次,從整體的非遺保護工作看,當下的非遺展示亟需在具有針對性的理論指導與不斷探索的展示實踐中提升展示工作的成效。在已經公布的五批國家級非遺代表性項目名錄中,傳統營造技藝項目共計37項(68個子項),此外還有諸多列入各省(直轄市、自治區)、市(自治州、地區)、縣級的傳統營造技藝項目[2]。考查當下各省市博物館、非遺館、民俗館等開展的非遺展示實踐,均有各類型、各民族的傳統營造技藝項目參與。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中頗具代表性、典型性的類型,對傳統營造技藝展示的研究與實踐不僅能夠為其他傳統技藝項目的展示提供參考,對它類非遺項目的展示也具有積極意義。
此外,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展示研究與實踐已成為當下博物館展示工作的明確責任,博物館展示已從單純的藏品展示進入展品活化、展品文化闡釋的新階段,博物館對待觀者的態度已不再是單向的“敘述”,而是鼓勵體驗、參與和對話的多元互動,這種由“物”為重點逐漸向“人”以及“物”與“人”的關系的轉變,尤其顯示了非遺展示研究的必要性。同時,中國傳統營造技藝與其依托的建筑遺產、歷史建筑、傳統村落等物質形態關系緊密,展示場所涉及生態博物館、社區博物館等多類博物館與新形態的展示空間。因此對中國傳統營造技藝的展示研究,對其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所進行的活態、原真等屬性研究而提出的展示原則和方法,也將充實于當下博物館的展示實踐與研究工作,回應時代對博物館非遺展示所提出的新要求。
與文物、藝術品等物質形態為主體的展示不同,中國傳統營造技藝自身的特性決定了其展示應建立在對其完整性與原真性保護的認識之上,因此非遺視角下對傳統營造技藝展示內容的考量,應融合對傳統營造方式、營造參與者、營造制度及相關社會、文化、精神等多方面的考察,其展示內容既應涵蓋技藝本體及技藝傳承的全部主體,也應包含技藝伴隨的文化事項以及技藝所對應的物質客體、依存環境等。我們可以將傳統營造技藝的展示內容概括為以下幾個方面:
營造合一、工藝合一的特性決定了中國傳統營造技藝項目是作為融合設計、建造、工藝、材料、工具等多重內容的完整體而存續的[3]。因此對于傳統營造技藝本體內容的展示應包括技藝項目所涵蓋的營造思想、構造技術、施工工藝、匠諺口訣、營造材料與工具應用等。不同類型的傳統營造技藝項目各有其營造思想與工藝做法,可以看做是技藝施用的設計理念以及其區別于它類營造技藝的屬性特點,是本體展示內容的重點[4]。
中國傳統營造技藝是在中華民族傳統的宇宙觀、社會觀、自然觀等邏輯下,通過工匠互相配合得以實現內在精神的體系。傳承對技藝存續發展至關重要,因此傳統營造技藝的展示內容還應注重對技藝傳承主體與傳承方式的展示。傳承主體的展示應包括技藝代表性傳承人、傳承群體、行業團體的信息、傳承序列等,傳承方式的展示內容則應側重于對傳承人開展的具體傳承活動及代表性作品的展示。對傳承內容的展示是通過對系于匠人身上的歷史和記憶的追尋,對傳統營造技藝發展脈絡、營造活動、工藝技術形成更加完整的文化圖譜展示,從而完成對技藝項目活態性與傳承性的闡釋[5]。
此外,還應關注到傳統營造技藝依存的整體文化生態的展示,包括與傳統營造技藝項目相生相伴的營造儀式、制度、民俗等建筑文化、等級制度、使用秩序、建造習俗等。如營造活動中選地、備料、擇日、動工、落成、喬遷等各階段,都伴隨相應的信俗活動,是與傳統營造技藝不可分割的文化事項。同時,展示內容還應包括傳統營造技藝項目依托的建筑遺產、歷史建筑、傳統村落、街區等實體,作為傳統營造技藝的實體見證,它們同樣記錄、承載了技藝的歷史與文化信息。
傳統營造技藝并非作為“過去之物”進行展示,而是存在并鮮活于當下的展示對象。傳統營造技藝自身的形成、發展與傳承經歷了較大的時空跨度,攜帶了多層次的文化元素,傳統營造技藝項目的展示內容不能局限于某一時間點或抽取技藝項目的組成要素,而應通過對項目內容的整體闡釋傳遞傳統營造技藝所承載的文化與精神內涵,使觀者建立起自身的理解和記憶(圖1-圖3)。

圖1 傳統建筑彩畫技藝展

圖2 長沙市非物質文化遺產展示館展示的傳統營造技藝

圖3 貴州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博覽館展示的傳統營造技藝
展示設計離不開對空間環境的營造,除了博物館、美術館、非遺館等傳統形式的展示空間,生態博物館、露天博物館、傳統建筑(群)、歷史街區、傳統村落等都可成為展示傳統營造技藝的空間形式。其次,以普及教育為目的的展示體驗中心、技藝傳習中心等,也是傳統營造技藝展示空間的有益實踐。在此我們以技藝原生的存在空間為標準,將傳統營造技藝的展示空間分為在地展示和移地展示兩種形式。
所謂在地展示,是將傳統營造技藝項目就其所在的文化生態環境或其所依托的建筑實體中進行展示。任何一項傳統營造技藝都是在特定的文化空間中形成、存續、發展,“文化空間”與“非遺項目”二者的關系,猶如種子與土壤、墑情一樣密不可分[6]。如當下在貴州、廣西、云南等省份廣泛建設的生態博物館,較為典型的如錦屏縣隆里古城生態博物館、三江侗族生態博物館、靖西舊州壯族生態博物館、賀州客家生態博物館等,通過村寨、社區中生態空間的建設,依托區域內各類民居建筑、傳統村落、歷史文化街區等形式,使傳統營造技藝能夠在各自原生的自然與文化生態中得以保存和延續,展示也更具有場域感。這種在地展示一定程度上延續了傳統營造技藝項目本身與其存在環境之間的關系,更大程度上使其地域性特征得到完整的展示。同時,在地的展示能夠將傳統營造技藝與區域文化結合得更加緊密,如傳統營造活動伴隨的營造儀式與民俗活動,在特定的文化空間中進行展示更容易形成節點性的效果,增加人們在空間場所內的生命體驗[7](圖4)。

圖4 生態博物館
其次,在運用傳統營造技藝進行修繕或建造的現場展示傳統營造技藝也是在地展示急需探索的形式,如將建筑遺產的修繕過程有選擇地對觀眾進行開放展示,或對運用傳統營造技藝進行建造的工程項目進行節點性的展示活動等。如2018年,為配合故宮養心殿保護修繕工程,故宮博物院在永壽宮舉辦了“養心殿研究性保護項目階段性研究成果展”,展出了多類傳統建筑彩畫繪制的過程圖、彩畫與油飾顏料、畫譜、裱糊冊頁、斗栱構件模型等,向公眾呈現保護工作內容與修繕過程,也是在地展示范疇下的有益探索[8]。將傳統營造技藝與其所依托的建筑遺產、歷史建筑等場所共同展示不僅能夠促進展示對象的相互闡釋,同時能夠使觀者更易于進入觀展氛圍,利于觀者感受傳統營造技藝的過程和節奏,提升對展示技藝項目有形與無形價值的共同理解,構建更加全面的文化遺產價值認知(圖5)。

圖5 養心殿研究性保護項目階段性研究成果展
移地展示是指在不改變傳統營造技藝項目真實性和價值內涵的前提下,將技藝項目移入新的空間形態進行展示的方式,如當下較為普遍的非遺館、博物館、美術館及各類型的體驗館、展示中心、傳習基地等空間形式。較在地展示而言,移地展示便于通過更為多元的展示手法與敘事方式重構一個新的文化空間,其展示的時間、效果可控性更強,對參觀者來說也更容易獲取觀展機會。對移地展示空間的認識應打破傳統博物館中“墻”的概念,主動將展示空間延伸至社區、校園,如城市會客廳、文化中心等公共空間中進行展示。如傳統營造技藝中部分營造活動的完成或構件加工、拼接組裝是可以在特定的展館、研習基地或傳習中心等空間中進行展示的,可以通過合理的展示手法將其移入便于觀者參與的展示空間中[9]。
除了現實空間的展示,近年來網絡平臺的展示作用日益凸顯,成為展示活動的重要陣地。數字博物館的建設與線上展覽作為展示空間形式的積極拓展,能夠打破時間與地點的限制,帶動更廣泛的觀展群體,方便觀者通過各類平臺云游展覽。如采用數字化的形式將傳統營造技藝在線上進行全方位、多角度的展示,或借助VR、AR等新技術開發虛擬體驗的傳統營造技藝展示形式[10]。
與“物”作為主角的展示不同,傳統營造技藝展示的主體是“人”所攜帶的歷經歷史文化時空而在當下仍具有生命力的技藝本身,需要探索能夠有效展示并闡釋技藝本體及其包含的精神價值與文化內涵的展示方式。各種能夠正向傳遞和闡釋傳統營造技藝信息、知識、價值、意義的媒介和手段都可以通過合理地運用被引入到展示設計中。
傳統營造技藝的活態屬性決定了需要將其作為活態的生命延續體進行展示。活態的展示并非只是“真人演示”“現場表演”等形式,而是從傳統營造技藝的真實性與活態屬性出發對展示形式進行思考和選擇,提高參觀者對展示信息的接收度和展示實踐的參與度。如在采用傳統營造技藝進行建造與修繕的場所中開辟出適合展示的部分,通過組織策劃對公眾進行開放,這種通過場所環境帶來的的實地感、場景感,是傳統營造技藝最直接的展示途徑,可以極大促進觀者對傳統營造項目的認知和理解。對于具備單獨展示條件的傳統營造技藝項目或技藝項目中適于現場展示的部分,可以邀請傳承人進行現場操作、講解,通過對技藝展示內容、時長、頻率的把握和控制,與觀者形成直接的互動,建立生動的記憶。如2018年“自然與文化遺產日”在故宮博物院東華門古建館,邀請了傳統建筑彩畫傳承人喬建軍先生現場展示彩畫小樣貼金工藝,配合對彩畫工藝技術、材料工具的講解與彩畫小樣的展示,使觀者能夠對傳統建筑彩畫技藝有更深刻和直觀的認識[11]。考查當下許多活態體驗館、博覽會、非遺節等展示實踐中,都引入了傳承人現場進行傳統營造技藝操作的環節,這種現場展示的方式將技藝的持有者與觀者納入同一時間,共同經歷技藝完成的動態過程,更易于產生深刻豐富的展示效應[12]。
豐富多樣的傳統營造技藝項目涉及多民族、多地區的文化樣態,包含各類型的結構構造、工藝技術,傳統營造技藝中一些玄奧復雜的內容并不容易被大多數觀者直觀理解。因此在展示設計中不僅需要對傳統營造技藝項目本體有準確、完整、深入的理解,還需要有恰當、合理的敘事視角與敘事邏輯對技藝項目進行轉譯。
在增強對傳統營造技藝理解、交流、弘揚的背景下,傳統營造技藝的展示可以被理解為一種構建文化認同的過程,本質是將整體的營造活動作為動態發展事件對傳統營造技藝的文化基因進行闡釋。從展示設計的現實角度出發,展示內容不可能囊括傳統營造技藝所有的細節與知識,展示活動的呈現必是在展示目的的要求下,運用和洽的展示敘事語言對傳統營造技藝的內容進行策劃剪輯后的重構。傳統營造技藝有其自身發展行進的時空,作為“進行時”的展示對象不能只針對某一展品或展項進行解讀,對傳統營造技藝的展示應是對“場景”的展示,側重傳統營造技藝在時間、空間中的發展與互動,需要過程性、動態化的敘事方式串聯起技藝項目的過去與當下,通過對“人”——即技藝的傳承人與傳承群體的關注和考量建構出敘事語境,通過有效的敘事策略講好故事,完成物與人、人與人之間的互動與交流,聯結起展示內容、策劃者與參觀者,使展示實踐成為具有良好體驗的文化事項[13]。
傳統營造技藝的展示設計需要通過多元的展示手法帶動觀者的參與感與體驗感,通過多種媒介相互交疊完成一場“多重奏”性質的展示實踐。面對傳統營造技藝展示中存在的體驗感較弱、參與度較低等問題,一方面可以通過在展示設計中引入互動性和趣味性的展示手法,合理設計交互活動、激發參與者的好奇心。如在展覽現場加入榫卯玩具、傳統建筑拼插模型,或在展示現場進行一些簡單的技藝加工體驗,使觀者在實踐和動手的情境中加深對傳統營造技藝項目的記憶與聯結,走出傳統展示中單純敘述與傾聽的模式,進入到對話與體驗的雙向活動中。考查目前的傳統營造技藝展,多采用圖文、實物模型、影像、現場展示等形式配合完成,如2018年由四川美術學院主辦的“重拾營造——中國傳統村落民居營造工藝作品展”,以及2021年在貴州省博物館舉辦的“‘考工記’——貴州鄉土建筑遺產保護創生展”,都是通過圖文、模型、民居構件配合營造工具、材料等共同展示,同時結合現場互動、交互體驗等展示方式,對傳統民居營造進行展示(圖6)。

圖6 重拾營造——中國傳統村落民居營造工藝作品展
另一方面,數字化成果的開發與運用也應成為當下傳統營造技藝展示手法的重要組成。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工作是面向未來的,傳統營造技藝的展示工作同樣需要面向未來,尤其對于傳統營造技藝來說,傳統的展示手段難免孤立、片面、表象,數字化技術的發展為傳統營造技藝的展示提供了絕好的工具和手法,通過數字化技術探索觀眾便于參與、樂于參與的展示形式,積極推進傳統營造技藝的多媒體展示、線上展示等途徑,運用數字化手段創新表現形態,提升線上互動,使觀者跨越時空、連接萬方,從而增加傳統營造技藝項目的可見度,這也是落實國家文化發展戰略中“增強公共文化數字內容的供給能力,提升公共文化服務數字化水平”的舉措[14]。在數字博物館、智慧博物館被提倡的當下,通過AR、VR技術對復雜的傳統建筑內部結構、構件進行展示,或再現傳統營造活動的場景、工藝的過程,為參觀者制造身臨其境參與傳統營造技藝的體驗,同時拉進觀者與被展示技藝之間的距離。2012年,國家圖書館曾舉辦“中國傳統建筑營造技藝展”,通過展示“清代樣式雷圖檔”等文獻典籍和文物,以及清華大學郭黛姮教授團隊對圓明園30個景區的數字復原,將傳統展示手段與現代數字化演示技術相互配合,形成了層次豐富的觀展體驗。前文提及的“養心殿研究性保護項目階段性研究成果展”,也曾利用端門數字館舉辦了“發現養心殿”主題數字體驗展,運用數字技術帶領觀者“走進”養心殿,這都是當下運用數字化技術對傳統營造技藝展示的積極探索[15](圖7-圖8)。

圖7 數字圓明園

圖8 “發現養心殿”數字故宮體驗展
非物質文化遺產視野下的中國傳統營造技藝同樣呈現出與本體共具的活態特性、與物質體系的同構共生以及與人的主客互動之本質[16],因此對傳統營造技藝的展示研究,也建立在對其活態性、完整性與傳承性保護的基礎上,通過對傳統營造技藝展示價值意義的深刻理解,厘清傳統營造技藝展示中的內容、場所、方式等基本問題[17-18]。
面對當下展示實踐的新需求、新形勢,既要有展示理論、理念、原則的思考與研究,同時需要展示技術、媒介的探索和佐證,建立起傳統營造技藝自身的展示體系,從而為展示設計提供相應的指導。中國傳統營造技藝作為一種活態傳承的代際文化,保護的落腳點在保持傳統營造技藝的生命力,增強其在當下社會環境中的存續能力。面對當下“非遺走進現代生活”以及保護工作要“見物見人見生活”的理念要求,需要我們持續探尋符合傳統營造技藝自身特性的展示規律和途徑,通過更具感染力與吸引力的展示實踐提高人們對傳統營造技藝的認識、增進理解,既使記憶得以留存,也為傳統營造技藝在當下賦予更新的生命與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