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在南方

閑時喜歡翻《西游記》,有時看觀音,有時看妖精,這一回突然讓兩桌素席給吸引了,一桌是花果山眾猴送猴王出海:“熟煨山藥,爛煮黃精。搗碎茯苓并薏苡,石鍋微火漫炊羹?!绷硗庖蛔朗翘铺谵k御宴招待唐僧:“爛煮蔓菁,糖澆香芋。面筋椿樹葉,木耳豆腐皮。花椒煮萊菔,芥末拌瓜絲。”當然,后一桌更精當,畢竟是人吃的,況且這些素菜,如今也常見。
知堂先生說:“請客是好事,但如菜不佳,骨多肉少,酒淡等等,則必為客所恨。”倘若辦一桌素席待客,如唐相鄭余慶請客,吆喝:“諸處分廚家,爛蒸去毛,莫拗折項?!编?,敢情是蒸雞鴨啊。結果,端出來一個蒸葫蘆,帶蒂的。結果呢,“人強進而罷”,敢怒不敢言。
素席經常出現在寺院周遭,可常用些葷菜名,筍做的大蝦,豆腐做的素雞。把藕鞭套在切短的油條中間,再油炸,糖醋勾芡,淋汁,叫素排骨。大約迎合凡人“耳鼻口舌身意”,跟僧人的常食不同。
老早的僧人也吃肉,草圣懷素在信中寫:“老僧在長沙食魚,及來長安城中,多食肉,又為常流所笑,深為不便,故久病,不能多書……”五代有僧人叫謙光說,愿鵝生四掌;又有個僧人說,鱉留雙裙多好啊。彼時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好像沒有什么,“佛跳墻”至今還在吃。再后來就不行了,食素成了戒律。漸漸,茹素也成為一些人崇尚的飲食方式。
大多數人想有點葷腥,至于大碗吃肉大碗喝酒,就有些豪氣自得了。不免想起20世紀70年代的陜南鄉下,我還是孩童,捧著碗喝糊湯,老就著一碗只放了鹽的酸菜,看著墻上貼著的大胡子老頭問母親:“那人一嘴的胡子,怎么喝糊湯???”母親想了想說:“人家不喝糊湯。”“那他們吃啥???”我又問。母親說了一個字“肉”,差點把我惹哭。
那時的確苦焦,人情卻格外濃郁。雨天雪天得了閑,忽然來了三兩個客,得炒幾個菜,喝點淡酒。
前兩天看明代陸容的《菽園雜記》說:“江西民俗勤儉,每事各有節制之法,然亦各有一名。如吃飯,先一碗不許吃菜,第二碗才以菜助之,名曰‘齋打底’。饌品好買豬雜臟,名曰‘狗靜坐’,以其無骨可遺也。勸酒果品,以木雕刻,彩色飾之,中惟時果一品可食,名曰‘子孫果盒’。獻神牲品,賃于食店,獻畢還之,名曰‘人沒份’。”節儉一直是美德,過于節儉,又經常成了笑料。那時的鄉下還不是節儉,就是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再難為,也要做幾個菜,才是待客之道。盡管那時有句話叫離了蘿卜不成席,有些自嘲,蘿卜是關鍵,可還得做個豆腐,石磨吱吱呀呀轉過來,豆腥味撲散開來,有了豆腐,好像做菜心里才有底。
祖母做得一手好茶飯,土豆切片薄如紙,切絲就是絲。平時摘些玫瑰的花瓣蒸了曬干,研細留著,捏一撮出來跟核桃仁一起搗,沒糖加點鹽也行,熱水燙了土豆粉,包成小餃子,煮一碗,晶瑩好看。香椿正香時,曬干,也要研成粉末,煎豆腐時撒一點,味道就躥起來,還看不見香椿的影子。至于蘿卜,新鮮可以涼拌,曬成片可以炒。一桌素菜,心意盎然。到如今,還有白發的親朋感念她,好像她從未離去。錢鍾書引別人的話說,我們吃了人家的飯該有多少天不在背后說主人的壞話,時間的長短按照飯菜的質量而定。也不一定呢。
宋人有一句話:“信速不及草書,家貧不辦素食?!鼻耙痪湔f書法,草書有章,非隨手就能寫好,時間不夠是寫不成草書的。至于后一句似是處世之道,家里窮辦素食越發窮酸,好像素食是富貴人家的開胃菜。只是,家貧不辦素食,吃什么呢?
有一樣吃的,富人窮人都一樣:春盤。包點春卷,吃點生菜,名為“咬春”,春風大雅能容物,心情也是一樣的。
忘記哪本書里說,素菜宜小碟,葷腥宜大盤,擺得上桌面。只是鄉下不講究這些,一盤小炒,切了土豆絲、肉絲、泡菜絲、胡蘿卜絲、青蔥絲,再加泡好的粉絲,一不小心就炒個缽滿盆盈,依紅偎翠端將出來,沒有人驚怪,有點酸有點滑,一半下酒,一半下飯,真是好吃極了。
忽然想起,有兩個朋友因一件小事打起架來,一個喊:“我不是吃素的!”另一個喊:“我也不是吃素的!”忽然一個笑了,另外一個也笑了,勾肩搭背去了面館,要了一碗素面,呼嚕呼嚕連湯帶水一掃而空,頗具喜感。
(彭慧慧摘自微信公眾號“南在南方me”,肖文津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