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京川 口述
◎《謝謝了,我的家》編寫組 整理

張京川
2013年,我們組織攀登世界第九高峰南伽帕爾巴特。這是此前中國業余登山者從來沒有攀登過的高峰。
那是我第二次去巴基斯坦,所以很順利地到達了大概海拔4400米的登山大本營。我們有二十七八名隊員,來自8個國家。
那一天夜里12點30分左右,熟睡的我突然被外邊嘈雜的叫聲驚醒,有人使勁踢我的帳篷。在國際登山隊里,大家都非常有禮貌,基本不會發生口角,更不會有行為上的觸犯。我正納悶兒,一支沖鋒槍的準星扎破帳篷對著我。我把頭伸到外面一看:全副武裝、穿著迷彩服的男子拿著沖鋒槍示意我出去。我第一反應是當地的警察或執法者來檢查我們的護照和登山許可證。我正要穿鞋,那人卻把我的鞋扔了,抓著我的頭發往外拖,把我拉扯到20多米外的空曠地方,已經有十幾個登山者在那兒跪著了。他們強迫我也跪在那里,用大約3厘米寬的布條把我綁起來。綁我的人看到我戴著表,就示意我摘下來,我示意他先給我松綁。
我從來不是逆來順受的人,當他再次綁我的時候,我留了個心眼兒——把手盡量往背上靠,手腕盡量地向外撇開,留有一定的縫隙。以前我在武警部隊服役,知道一些技巧。等他轉身去綁別人,我一個反手就給自己松綁了。他們抓其他人用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我當時提議幫其他人解開,趁著只有一個人看守,大家一起跑。但是,他們都說不要亂動,不要惹怒對方。大家都以為對方是劫匪。
所有人都被抓后,他們開始給我們每個人攝像,讓我們說出自己的名字和國籍。這時候我意識到,我們可能作為人質被綁架了。我決定逃跑。我預先設定了逃跑的路線,從哪兒跑,怎么以最快的速度跑,怎么利用一些遮蔽的物體和帳篷掩護自己。我把一只腳收起來,改成單腿跪地。
3個恐怖分子推彈上膛,一齊開始掃射。就是在這極度恐懼的一剎那,我下了決心:寧可跑著被打死,也不能跪著被擊斃。我站起來做了一個后擊的動作,然后沿著我預設的路線開始跑。子彈打在地上,炸起來的土打在我的屁股上、背上、手上,我感覺自己中了好幾彈。當時我只想一鼓作氣把前面這段路跑完,下意識地做了一些規避動作。
路的盡頭是一個雪坡,底下是冰河,我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躲在兩個大冰柱中間。那時候我很清楚,人失溫會發抖,直到喪失生命。
我只能回帳篷區找衣服。我不停地爬,讓身體熱起來。看到那些人在營地一角,戴著頭燈,不知道在說什么。我匍匐進帳篷里,本想找件衣服穿,可是看到了衛星電話,一按就響,我一慌,拿起電話就躥出帳篷跑了。
我不能打電話給母親和愛人,她們不僅不能幫我,還會擔心。我就打給我的同事,告訴他:發生了意外,不明武裝分子對我們掃射,我的兩個哥們兒可能已經死了。趕快報警!我迅速說完這些就把電話掛了。
我當時不想放過那些人。我非常清楚,我們上大本營用了3天,他們下山最快也得兩天半。因為還是沒有穿衣服,我就進行橫向運動,保持身體的熱量。我再回營地的時候已經看不到燈光了,營地漆黑一片。我不確定他們有沒有撤退,但還是決定冒險回去把衣服穿上。我5厘米、5厘米地挪動,慢慢地爬,爬進帳篷,確定沒有動靜后,輕輕地穿上我的衣服,補了水,把所有的裝備全部帶齊。
我想看看會不會還有活著的人,就爬到當時開槍的地方。我在那兒靜臥了幾分鐘,一點聲音都沒有。我順著每一個人仔細摸他們的脈搏,確定他們全都不在了。一時間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想拍下證據。結果閃光燈才閃了一下就有人說話,我嚇得拎起冰鎬,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往山上跑。后來才知道,說話的是當地的幫工和廚師,他們被綁在了帳篷里。
我拼命地跑到可以360度俯視整個營地的地方。這個時候天蒙蒙亮,我在背包里找出通訊錄,給我妹夫打電話。我讓他把我的名字、出入境時間報到外交部,由外交部協調。打完這通電話我如釋重負,就待在原地等候。
在等待救援的近8個小時里,我一直拿相機的變焦鏡頭看著營地。第一架直升機從山谷里飛出來,跳下6個全副武裝的人,然后直升機一架接一架地飛來。我把羽絨服反過來穿,紅色穿里面,黑色穿外面。直到確認他們是來救我的,我才敢現身。
他們迅速將我包圍,驗明正身后,立刻把我保護起來。一個指揮官拿了一部衛星電話給我,電話里有人說:“京川,你辛苦了,我是中國駐巴基斯坦大使孫衛東。”這一聲“京川”,極大地安撫了處于驚恐中的我。大使說:“祖國人民都非常關注你的安全,你現在什么都不用做,我在伊斯蘭堡國際機場等著你。”大使像家人一樣向我傳遞出溫暖而堅定的信號。
我第一次感覺到,一個人在孤獨無助時得到的幫助是多么珍貴。坐上直升機,看著越來越遠的營地,我感覺自己的魂魄丟在那里了。在大使館洗澡的時候,我頭上有血流下來,這才發現頭頂上被子彈擦出了五六厘米的傷口,因為處于非常緊張的狀態,我一直沒有發現。
(秋色滿園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謝謝了,我的家》一書)